四十二、山雨欲來風滿樓(1 / 1)

這麼多年 八月長安 2318 字 1天前

期中考試見夏考了班裡第十二名,學年五十三,比上一次又有進步。她坐在必勝客裡咬著筆杆研究眼前的學年排名,細細研究每一個人的長短板,直到李燃拽過單子,故意逗她:“考好了所以這麼高興?這東西到底有什麼好看啊,下次考試是要默寫名次嗎?”見夏臉有點紅。她在教室裡對成績單瞟都不瞟一眼,一直塞在書包裡,隻有在李燃麵前才敢放大這種得意。但這也是因為我善良呀,見夏想,否則我可就放在課桌上當著於絲絲的麵研究了。於絲絲的成績一直徘徊在四十名左右,屬於中遊偏下,即使見夏再討厭她,也從沒有拿成績的事情去刺激過對方。想到這裡,她不由得將目光落在榜單最前列。楚天闊這次隻考了第二名,學年第六。雖然對外說是考試當天發燒了,雖然楚天闊落落大方地拿自己的失利開玩笑,雖然他應對得磊落又得體……但見夏依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那是楚天闊這座冰山藏在水麵下的真相。正在這時門被推開,一個穿著綠色T恤的男生走進來,垂著頭一臉沮喪,差點被門檻絆個大跟頭。對著門坐的李燃迅速地皺了一下眉,見夏循著回頭,看到男生手裡拎著彆的學校的校服外套。“李燃?”男生很驚訝。見夏本能地不喜歡他,那副明明心虛卻又故作驕傲的樣子,有些像兩年前的她自己。男生的目光在李燃和見夏之間往返幾個來回,李燃不耐煩地問:“我女朋友。你有事嗎?”男生瑟縮地往後一退,好像李燃是個隨時會發狂的惡犬。餐廳呈L型,男生剛從後門走進來,就急急轉了個彎推開正門離開了。“這人是誰?”“梁一兵。”見夏不禁想笑,竟有些理解於絲絲了——比較之下,任誰都會更喜歡李燃吧?“笑什麼!”李燃用暴躁掩飾不自在。“喂,我一直都沒問你,”見夏輕輕敲擊著桌子,“那件事你倆都被於絲絲蒙在鼓裡,把話說開不就好了嘛,為什麼到現在還記仇?”李燃不正麵回答,見夏就一直嘮叨,終於把他逼得沒轍:“我是好好跟他解釋的。我以為於絲絲是我偶然認識的,誰知道她就是梁一兵喜歡的團支書啊。”李燃頹廢地趴在桌上,悶悶地繼續說:“梁一兵膽小,以前就不是個講義氣的人,但我倆畢竟一起長大,他挨欺負,老子就去幫他擺平,從小到大我因為他惹過多少禍挨過多少揍啊,沒想到他一直恨我。”“恨你?”見夏吃驚,“有那麼嚴重嗎?你一直幫他,為什麼他要恨你?”李燃頓了頓,再次確定:“對,不是討厭,是恨。那天許會他們都在,梁一兵發瘋了,嗓音尖得跟誰踩了他尾巴似的。他說我就是在用錢砸於絲絲,故意跟他搶,顯擺自己有錢了不起。他當著大家的麵指著我的鼻子說他從來沒有瞧得起我,祝我們全家早晚散儘家財不得好死。”“……他罵人怎麼罵得女裡女氣的”見夏哭笑不得,“不過既然是他罵你,怎麼現在看見你會嚇成這樣?”李燃有點不好意思。“我當然就、就揍他了啊。”見夏哈哈大笑出聲,桌對麵的李燃晃了晃腦袋,好像這樣不好的回憶就能被晃出去似的。突然他想到什麼,神情有些羞赧地拉住了見夏的手:“喂,有件事我昨天沒來得及跟你說。你不許生氣哦。”“那可不一定。”見夏不再笑,警惕地抽回了手。“……我不說了。”見夏瞪他:“那我現在就生氣。”李燃從善如流,竹筒倒豆子一般:“我說我說。昨天,我請淩翔茜喝奶茶來著。”見夏麵沉如水,死盯著他,等著進一步解釋。“是她給我打電話。好久沒聯係了,真的,好久了,她忽然給我打電話,說想回我們初中對麵的西餅屋坐一坐。她有點哭腔,挺可憐的,你回去學習了,我正好也沒什麼事,就……”李燃頓了頓,嘿嘿一笑,窘迫地撓了撓額角,“你們班長,真不是東西。”“啊?”話題突然轉換,見夏沒有反應過來,“你怎麼又這麼說我們班長,他人很好的。”“哪兒好了,我說的是實話,”李燃不爽見夏對楚天闊的本能維護,“他把淩翔茜甩了。”見夏太陽穴又嗡嗡地跳。不是因為彆人的分分合合,而是“甩了”這個詞讓她敏感。“早戀”“對象”“被甩了”……這都是她的敏感詞,一聽到便如坐針氈,每一個都指向她自己的罪名。“你彆這麼說……”見夏糾正,“什麼甩不甩的,對他倆不好。”李燃眨眨眼,對陳見夏如此封建的評論感到不可理喻,但沒有糾結於此:“我說真的啊,他們掰了。好像就因為他沒考好。操,從學年第一跌到第六也他媽叫‘沒考好’?這不欠揍嗎?又不是高考,就因為這個就甩人,他是不是有病?”“你用得著那麼義憤填膺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見夏不樂意聽。倒不僅僅是因為李燃替淩翔茜出頭而吃醋;更多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理解。她理解楚天闊,就算關於這件事,他什麼都沒對她講過。“難處是什麼?難處是早戀影響學習?你不覺得這跟顴骨高的女人克夫一樣是迷信嗎?你怎麼就沒影響學習,還越考越好了?”“我……”見夏無力辯駁,“我跟你說不清。彆人的事少管。”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雖然平時最愛聽八卦緋聞的就是她。陳見夏收起成績單,合上課本裝進書包:“我要去補習班了。”李燃怔怔地看著她起身,忽然摁住她的手:“我可是清清白白地去見她的,你彆,你彆……”陳見夏笑了:“彆什麼,彆作你?”她促狹的樣子讓李燃臉紅了,急急地一擺手:“去吧去吧,晚上去接你。”見夏推門離開,背對著他笑了。她早就不是當初那個醋意漫天的小姑娘了,全因為內心充盈著主人翁的篤定與自信。她背著沉重的書包站在十字路口等綠燈,樓宇間的霞光照得她滿麵緋紅。這樣的時刻讓陳見夏驀然想起,離開爺爺家時似乎也有過同樣溫柔的晚霞。那時李燃從背後抱住她,說,我爺爺奶奶分開過好多年,因為我爺爺被發配到新疆勞動改造去了,但他們始終在等對方。我覺得那個年代的人真難得,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但都願意咬著牙等。見夏沉默。彆無選擇的等待倒也不難,難的是前方誘惑滔天,卻仍然願意停在原地,回望著某一個不知何時才會出現的身影。要怎麼才能做到呢?那一刻,她輕輕握住環在腰上的手,本想承諾“我們也要像他們一樣”,半晌後卻隻能輕輕地笑著說:“我們好好的,不要吃那種苦。”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第二天早上,早自習鈴音打響,陳見夏趕在值周生到來之前擦拭著前後門梁上的灰塵,忽然看到淩翔茜從樓梯口走過來,背著書包垂著頭,不知在想什麼,順勢就要走進二班後門。那是她以前在理科時候的班級啊。“淩翔茜?”陳見夏的聲音喚醒了她,她驚惶地抬頭看了看班級門牌,然後疲憊地笑了。“走錯了。謝謝你。”她沒有看見夏,像個遊魂一樣轉身上樓了。陳見夏目送她離開,然後回頭看向自己班裡,楚天闊坐在靠窗最後一排,正轉著筆思考一道題目,同桌跟他說了句什麼,他嘴角一揚,捧場似的笑了笑,眼睛一直盯著習題冊。見夏再八婆,也從來沒有就期中考試或淩翔茜的事情詢問過楚天闊,即使所有人都善意地笑著調侃楚天闊“你也有今天”,即使楚天闊自己也笑著說“一個個落井下石,平時白罩著你們了”……大家都知道,這不過是楚天闊的一次小小的失利。然而本能地,她知道那是楚天闊的底線,是朋友就不要踩。見夏扔下抹布,跑去水房洗手。清冽的水衝過她白皙的手背,門外傳來早自習正式開始的鈴聲,她突然一陣氣悶。一班最近的日子很難熬。期中考平均分低於二班,連學年第一名都被二班的林楊奪走了,俞丹偏偏一直沒精打采的,隔了幾天又請病假,讓四班的老師幫著帶班。班裡的不滿情緒越來越濃。終於,幾個家長代表帶著三十多人簽字的聯名書,一起去了校長辦公室。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留心著未來的發展。星期五的下午,教導主任把一班班委會都召集在了自己的辦公室裡,一個一個地帶去校長室談話,談完了直接回班,不許透露談話內容,也不許私下討論。第一個就是楚天闊,然後每五分鐘喚下一個人;辦公室的學生越來越少,最後隻剩下了於絲絲和見夏。趁教導主任出去了,於絲絲破天荒主動壓著嗓子搭訕見夏:“如果俞老師真的懷孕了,你希望換班主任嗎?”陳見夏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可讓她在這裡虛情假意地力挺惹人厭的俞丹,哪怕是麵對陰險的於絲絲,她也還是做不來,於是隻能敷衍地搖頭:“懷孕的事不能瞎說。”“你是暗示,你不希望她懷孕?”於絲絲果然不懷好意。“你呢?”見夏目光灼灼地盯著於絲絲,“彆光問我呀。”適時響起的開門聲救了於絲絲一命,她主動起身跟著主任離開,臨走前還意味深長地瞟了陳見夏一眼。屋子裡隻剩她自己。見夏陷在沙發裡抱著胳膊發呆,直勾勾地看著大雨將至的天空,突然打了一個寒噤。校長辦公室很大,陳見夏是第一次進來。副校長是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卷毛短發,身材微微發福,坐在背對窗子的老板椅上,看不清表情。“你叫什麼?在班裡做什麼班乾部、考試考多少名?”副校長的聲音很疲憊,問話的時候也不看她,隻是低著頭在紙上寫寫畫畫。陳見夏一一回答。副校長歎氣:“哦,你是外縣過來的,我有數了。那個,你大概猜到要問什麼了吧?你們俞老師懷孕了,預產期大概在明年一月底。找你來也是想征求一下你個人的意見。其實呢,你覺得俞老師平時怎麼樣?”把她趕走。陳見夏聽到腦海深處的聲音。然而她沒有這樣說。走出校長室後她給李燃發短信,問他自己為什麼沒辦法抓住機會對討厭的人落井下石。李燃的回複很簡單:落井下石是貶義詞。而你是個好女生。她終究不是壞人。俞丹雖然對學生多有敷衍、思想守舊、功利心強,但總體還是個規範的老師,如果不是被老公和婆婆逼迫,她怎麼會選擇在這個時候懷孕。陳見夏自己不是一個離了老師就沒辦法自律學習的調皮鬼,那她就抬抬手,讓俞丹回來做一個擺設吧。李燃不是說了嗎,眾生皆苦。那就給彼此一點慈悲吧。正當陳見夏笑眯眯地盯著手機,忽然聽到腳步聲從旁邊逼近。她驚惶地抬頭,看到俞丹急急地走過來,眼神從她還沒來得及收起的笑容滑向緊閉的校長室大門。不施粉黛的俞丹看上去仿佛老了十歲,頭發隨隨便便紮在腦後,漏了幾絲在外麵,竟有些落魄。俞丹像個戰士一樣敲了敲門,擰開把手走了進去。校長室隔音很好,陳見夏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覺得有些冷,隻好回班了。幾天後,陳見夏在洗手池涮杯子,陸琳琳從女廁所拐出來洗手,站到她旁邊,神神秘秘地問:“你聽說了嗎,俞丹不走了。”好像就在這半個月裡,大家嘴裡的稱呼突然就從“俞老師”變成了“俞丹”,仿佛她已經是一班沒有關係的一個中年婦女。“我聽說,俞丹在教育係統找了後台,而且跟校長又哭又鬨,說學校這是要逼死她。”陸琳琳眼睛裡都發著光。就是在自己離開後去“鬨”的嗎?見夏陷入沉思。即使聽過俞丹低泣的電話,見夏無論如何也難以想象她“又哭又鬨”是什麼樣子。“後來學校答應俞丹,不換班主任;俞丹答應堅持上班直到不得不生,而且產假隻休兩個月,高三第二次模考前就回來帶班。”“你怎麼知道這麼清楚的?”見夏忍不住詢問。陸琳琳矜持地一笑,沒有回答,反倒故作擔憂地看了看見夏:“你自求多福吧。俞丹聽說學校對班委會調研的時候,有學生說了她壞話,希望她調走。估計她回來了不會輕饒你們。”這才是陸琳琳和她碎嘴的重點吧。見夏不由鬆了口氣,幸虧她在關鍵時刻做了個“好人”,否則俞丹卷土重來的時候,她肯定不知如何自處了。請假多時的俞丹在下午第一堂語文課緩緩走回班裡,手輕輕撫著腰,臉上是複雜的勝利表情。她沒有急著說什麼,而是微笑地環視全班。師生之間發生了這麼多暗鬥,俞丹用淡然的目光一筆勾銷,和以往一樣,粉飾太平是她的拿手好戲。“一直想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明年我要生小寶寶了。”班裡所有人都對這個不新鮮的消息做出振奮的回應,四周都是虛假的笑容,還有從稀稀拉拉到滿室轟鳴的掌聲。見夏也微笑著鼓掌,安心地做群眾演員,直到俞丹的目光停留在了她身上。這個方向坐了很多學生。可見夏就是知道,俞丹在看她。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掌聲平息下來,俞丹才蓮步輕移,在黑板上寫下新課文的標題。一隻看不見的手輕輕地卡住了見夏的脖子。她感覺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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