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眾生皆苦(1 / 1)

這麼多年 八月長安 2390 字 1天前

陳見夏被酒店電話叫醒時,整個人像陷在流沙之中一樣無論如何也爬不起來。幸虧李燃教會了她怎麼使用酒店的叫早服務,否則憑她自己那隻小靈通微弱的鬨鐘,非遲到不可。床怎麼這麼舒服,為什麼越舒服的床也睡不醒?陳見夏伸了個懶腰,感覺自己全身都被伺候出了富貴病,沒有一處不酸痛。今晚回宿舍了一定不習慣,由奢入儉難。洗漱完畢背起書包,都拉開門了,她還是幾步奔回房內,一個背式魚躍砸回了柔軟的床上,彈了一彈。再見了。她撫摸著被子,不禁笑起來。這種丟人的舉動,可是連李燃也不能告訴的。李燃昨天都交代好了,她自己叫了一輛出租車。等車時候見夏仰頭看背後高聳入雲的大樓,心想,總有一天我也會飛來飛去,忙碌又高級,把香格裡拉當做歇腳的中轉站的。一定會的。早高峰的市中心有些擁堵,車在靠近人行道的外車道走走停停,見夏無意間往窗外一瞟,看到了媽媽帶著小偉經過。瞬間像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熱水袋透心涼。出租車的車玻璃不貼膜,從外麵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幸虧見夏媽媽沒注意到她。陳見夏拚命地往裡坐,把校服蒙在頭上裝作假寐。偏偏車堵在路口,和母子倆一起等紅燈,見夏透過衣服的空檔死死盯著他們,漫長的半分鐘後,兩個人邊說話邊轉了彎。見夏總算重新活過來。後半程她一直呆呆盯著外麵,校服一直沒從頭上取下來。昨天她敢那麼膽大,都是因為篤定媽媽不會關心她,不會晚上給她打電話噓寒問暖。但如果俞丹也知道了昨晚宿舍漏水的事情呢?會不會詢問她?會不會不信她?會不會打電話問她媽媽?陳見夏咬唇緊密盤算著。昨夜那些浪漫旖旎的心思,統統不知去向。出租車停在學校本身的巷子口,這裡人少不惹眼。見夏付了車資,一開車門就看見了於絲絲。“你不是住宿舍嗎,這是從哪兒來呀?”於絲絲還真是一針見血。見夏笑笑:“昨天宿舍漏水,宿管老師讓我回我自己家住了。我家搬到省城來了。”最後一句話配上自信的微笑,成功讓於絲絲轉移了注意力,露出“這也值得顯擺”的輕蔑笑容,轉身走了。但也把見夏自己的路堵死了。她本想給媽媽打個電話,撒謊說昨晚太晚了不想打擾弟弟休息,自己去住了鐵路局賓館。見夏站在原地想了很久,還是認為俞丹那邊更需要防患於未然,於是打電話說了鐵路局賓館的事,媽媽忙著送弟弟,隻是埋怨她膽子太大,多了沒說什麼。現在隻祈禱俞丹和於絲絲不要對口供。戰戰兢兢一上午,俞丹好像並沒收到任何關於宿舍水管的消息。做課間操排隊列時候李燃給她發了一條短信,隻有兩個字,抬頭。見夏抬頭,看到教學樓頂樓天台上一個孤零零的身影,靠在欄杆上明目張膽地逃了課間操。遙遙地就能感受到他目光的熱度。那麼多人,他怎麼知道她是哪個小黑點呢?還是說他壓根不知道?見夏失笑,早上的插曲徹底放在了腦後。她高興得太早。做完操集體整隊時,楚天闊把班委會的人叫到一起,提前回了教學樓,直奔俞丹的辦公室開會。見夏站在人堆最後,聽俞丹不鹹不淡地宣布學校對籃球賽群架的處理意見。“相比打架,我更不希望看到大家把心思放到不正的地方,我理解你們是為了班級榮譽,但衝動就是衝動,傷到筋骨怎麼辦,難道要休學?楚天闊,這次你也太失職了。”楚天闊的聲音很誠懇:“對不起,都是我的責任。”才怪。見夏在心裡偷偷笑。每當意識到隻有自己了解楚天闊的表裡不一,她就會有些得意。俞丹沒有過多責怪楚天闊,語氣和緩地繼續了下去:“咱們班和二班都禁賽了。準備這麼久,得到這樣一個結果,已經是足夠的教訓,我就不多說什麼了。我聽於絲絲彙報說,二班裡麵混著外班進來挑事的,這個學校還在追查,而且很好查,不會輕易放過。”見夏心裡咯噔一下,盯著於絲絲的後腦勺,不禁皺了眉頭。轉念她安慰自己,李燃家那麼有錢,當初不是說隻要他願意,連一班二班這樣的尖子班也能進得來嗎?大不了挨個警告,他又不是第一次了。這樣想著,她便掏出手機,站在最後一排偷偷發短信給李燃通風報信。“剩下的也就沒什麼了。我看咱們還是再開一次班會,楚天闊於絲絲一起組織一下,讓大家反省反省這次的教訓,團結是好事,但集體主義也不能失去理智。回去上課吧,”大家應聲準備離開,俞丹忽然又想起什麼,“對了,陳見夏?”陳見夏一慌,手機就掉在了地上,塑料機身不禁摔,每次一落地就會把電池板摔出來,這次也不例外。還好前麵擋著幾排人,她埋頭迅速把零件都撿起來,來不及組裝,一股腦揣進口袋。“你乾什麼呢?”俞丹的語氣十分不滿。“把東西碰掉了,”陳見夏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理直氣壯,而且她做到了——她現在看見俞丹仍然有股火氣,把心虛燒變了顏色,“俞老師什麼事?我聽著呢。”聲音輕快,又誠懇又坦蕩,連楚天闊聽了都有些意外。俞丹極快地蹙了一下眉,沒追究:“你留一下,宿管老師跟我說你們宿舍漏水一時半會修不好,這兩天沒辦法住了,鄭家姝倒是沒關係,你的住宿得解決一下。你昨天怎麼住的?”於絲絲笑了,輕聲插話:“見夏說她家人搬來省城住了。”怎麼,以為我編瞎話嗎?見夏瞥了一眼於絲絲,自己都沒意識到眼風有多淩厲。“是。我弟弟到省城讀書了,剛安頓好。我媽媽還說禮拜一來學校跟您打聲招呼。”一下子把俞丹要她媽媽電話的企圖給堵死了。陳見夏迅速打定主意:今天周四,她今天開始就回家連住四天,到了下禮拜一,估計誰也記不清楚宿舍究竟漏了幾天水。見夏隨著眾人離開辦公室。經過門口時差點和於絲絲撞到,她後退半步,朝於絲絲粲然一笑:“您先走。”您。於絲絲沉下臉,快步離開了。倒是楚天闊走在最後,盯了她半天,見夏終於忍不住問,怎麼了?“沒,就是覺得你有點變了。”見夏眨眨眼,看著楚天闊,楚天闊卻歪頭去看走廊上懸掛著的化學家畫像。“變好了還是變壞了?”楚天闊翻眼睛想了想:“我覺得是變好了。”見夏這次笑得是真開懷:“那就好。”放學後等公交車時,見夏和李燃通電話把一天發生的事情都絮絮講給他聽,李燃嗯嗯答應著,囑咐她一切小心。媽媽租的房子是兩室一廳,見夏和媽媽住次臥,弟弟自己住在主臥。見夏頗有微詞,媽媽卻嫌她毛病多:“主臥次臥有什麼關係,床都一樣大,你弟弟要學習,當然得住大屋。”反正我也沒想回來,見夏腹誹,不再爭執,轉而說起讓媽媽去拜訪俞丹的事。“老師知道你來常駐了,想見見你,也沒什麼特彆的事情,我就說你本來就打算好了禮拜一去,這樣不失禮。”見夏抱著媽媽的胳膊,說得輕鬆,笑得討喜,活脫脫一個女李燃。如果當初朝媽媽討要步步高複讀機的時候,也能這麼服軟,而不是錚錚鐵骨,結果會不會不一樣?媽媽笑著掐她臉蛋一下,然後吩咐道:“小聲點,你弟弟做作業不能聽見噪音,你也不體諒他。”見夏笑容僵了僵。那她中考複習時候,弟弟在客廳把電視開那麼大聲還跟著笑,又算什麼?再討巧也換不來複讀機的,她想什麼呢。但這些煩惱都抵不過給弟弟輔導功課。小偉並不算聰明,虛榮心卻很強,見夏講什麼他都說自己早就會,一做題就傻眼,給他講解他還不耐煩,姐弟免不了拌嘴,媽媽旗幟鮮明地站在弟弟一邊,嫌她沒耐心,氣得陳見夏隻住了兩天,禮拜六上午就拎著大包小裹奔回了宿舍。她沒告訴李燃自己已經恢複自由了,而是用這兩天時間紮紮實實地學習,每天溫書到後半夜。我勤奮刻苦也是為了你。見夏咬著自動鉛筆的屁股,一邊想著輔助線的位置,一邊想著李燃。李燃依然在短信裡問她,我到底算不算你男朋友?陳見夏沒回答,卻默默做好了兩頭兼顧的打算。也許會很艱辛,但她不會再給任何人指責自己不務正業的機會。冬天悄無聲息地來了,又是一年。見夏從箱子裡翻出李燃的圍巾,纏了一圈又一圈。十一月冰天雪地,困在有暖氣的室內的時間越來越多,陳見夏和於絲絲的同桌矛盾愈演愈烈。真有什麼能解得開的大過節也就算了。她倆之間是一根細細的縫衣線,密密的都是小疙瘩,解不開,捋不直;是萬裡長征趕路時來不及從鞋子裡倒出去的一粒沙石,是密閉牢房裡一隻抓不到卻總在耳邊嗡嗡的蚊子,是全天下女生逃不開的藩籬;井裡的蛤蟆抬起頭,一小片薄雲遮住整片天。每天發生的都是小事:你碰灑了我的水杯,弄濕了我的筆袋;你又碰灑了我的水杯,弄濕了我的筆記本;你又碰灑了我的水杯……越是小事越讓人內傷,因為單獨看起來,每一件都不值得發火,認真了反會落一身不是。“那就買個帶蓋子的水壺啊,”李燃不理解,“你乾嘛還一直用水杯?”“我買了!有時候接了熱水也不能總悶著啊,偶爾喝了一口沒來得及蓋,她起身去上廁所時候動作總是那麼大,一晃桌子就又灑我一聲,還特彆大聲地說對不起,超級熱情地幫我找紙巾,大家都覺得她隻是冒失——冒失什麼,一次兩次,次次都抖,她帕金森嗎?等她找到紙巾,我一本筆記都廢了!”見夏眉毛一豎正要接著發作,李燃拉住她,食指豎起在唇邊示意她噤聲。有漸漸走近的腳步和說話聲。李燃陪陳見夏翹了體育課,兩個人一起坐在行政區頂層的樓梯間。每到下午自習時,這一塊就成了清淨的風水寶地,許多人膩煩教室裡的濁氣,都願意到樓梯間來看書或聊天,隻是沒想到上午竟也有人查這裡。見夏慌張地拉住了李燃的袖子,用眼神問他,怎麼辦?幸好腳步聲就停在了樓下。但說話聲卻差點讓見夏背過氣去——是俞丹。李燃安撫地拍拍她的後背,示意她仔細聽。“就不能等我下班?”俞丹的聲音有些激動,即使可以壓製也聽得分明。“我在學校不方便總接電話,我掛了就說明我有事,還一遍一遍打,媽到底什麼意思?有什麼事兒至於急得一刻也沒法等?還跟你告狀,你也一遍遍打,是想逼我在學校呆不下去嗎?”說到最後已有哭腔。“咱倆結婚多少年了?八年了吧?我哪兒對不起你們家?當初結婚時候你家有什麼?我計較過嗎?是,你媽盼孫子,這都什麼年代了,你自己問問你周圍同事,可笑不可笑!”見夏慢慢垂下肩膀。竟然又是這樣的故事,竟然發生在俞丹的身上。俞丹和她媽媽還是不同的。她媽媽自己也盼兒子,歡天喜地地懷了二胎。“眼看著還有半年就高三,我帶的這屆學生是有成績的,我不可能這種時候備孕,到了高三怎麼辦,讓我把親手帶上來的尖子班交給彆人?高考考了清華北大記誰頭上?你口口聲聲說體諒我,你和你媽一起胡鬨,你體諒我什麼了?”俞丹掛了電話,就在見夏他們腳下的樓層嗚嗚哭,哭到最後擤了幾次鼻涕,總算平靜下來。見夏神情肅穆地聆聽著腳步聲逐漸遠去到不見。“誰都不容易。”半晌,見夏輕輕歎息。“是啊,眾生皆苦,”李燃也跟著感慨,“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彆離……愛彆離……還有兩個是什麼來著?”氣氛輕鬆了些,見夏笑了:“顯擺不了了吧?忘了?”“……想不起來。”“也有你不知道的,真好。”李燃嘁了一聲。見夏轉頭認真地看他:“那你有什麼苦呢?”“先說你有什麼苦。”李燃反問她。“很多啊,”見夏扳著指頭,毫不忸怩,“學習越來越吃力,俞丹防賊一樣盯著我還瞧不起我,沒有朋友,於絲絲天天跟我作對,爸媽偏心,壓力大……”不知不覺,她已經能這樣輕鬆地把心底的暗流和盤托出。對李燃,她從來沒有麵具。“我回答你了,輪到你了,你有什麼苦嗎?生老病死?還談不上。怨憎會,愛彆離……”見夏追問。“我想起後兩個是什麼了!”李燃拍了一下腦門,“一個叫求不得,一個叫五蘊盛。”“……什麼?”“我爺爺給我講過,”李燃盯著對麵牆上的十字窗玻璃,“五蘊盛是前麵所有苦的根源,五蘊六識,聲色犬馬,都是對人生的執迷和追求,有追求就會有苦,人活著,就沒有不苦的。”見夏聽得入了迷,雖然她知道李燃也不過一知半解。“那要怎麼辦?”她問。李燃笑了:“簡單啊,出家,色即是空。”“滾,胡說八道,你去出家啊!”“我怎麼可能出家,出家了還怎麼——”他說著,突然靠近,在她嘴唇上輕輕啄了一下,見夏迅速漲紅了臉。“流氓!”她跳下了幾級台階,轉頭對他怒目而視。兩人都對那天酒店裡的初吻諱莫如深,也再沒有任何親密的舉動,直到剛才。初吻……見夏想到這裡,忽然十分懷疑地審視眼前這個老油條,她自然是初吻,他呢?“喂,我問你,”她努力做出不在乎的樣子,手指卻下意識地摸著嘴唇,“你……你是第一次親彆人嗎?”李燃沉默了很久,輕聲說:“不是。”見夏愕然。李燃卻慢慢綻放一臉燦爛又邪氣的笑容。“剛才那是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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