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重返草原(1 / 1)

格桑一動不動地站在高坡上,久久地凝視著一片廣袤無邊的綠色草場。它站了很久,沒有任何動作,隻能看到它的肋腹在輕輕起伏。後來,它猶豫著挪動自己的爪子,確信那是草紮癢了它。它的心跳越來越快。翻卷的草浪起起伏伏,在草原的風中向遠方一直蕩漾開去。格桑低下頭小心地嗅聞著與藏北草原低矮的品種完全不同的豐茂牧草。呼倫貝爾,世界四大著名牧場之一。在車裡,格桑透過並不乾淨的車窗,已經嗅到了那種氣味,那是牧草的馨香。它煩躁不安地在車裡轉動著身體,想要從車窗裡看個究竟。它伸出爪子抓搔著車門下的縫隙,貪婪地把鼻子貼著那道縫隙,呼吸著從外麵透進來的空氣。那是久違的草地的氣息,但裡麵又有令它感到陌生的氣味,並非與藏北草原一模一樣。不過這是草地的氣味,草被軋過後受傷的氣味,這氣息像一麵牆壓得格桑喘不過氣來。它激動地用頭撞擊著車廂的門,急不可耐地低聲嗚咽。“好了,耐心點嘛。”韓瑪也被格桑的這種情緒所感染,他請求司機停下車——他的狗坐了太久的車,也許需要下車輕鬆一下。格桑一動不動地站在高坡上,久久地凝視著一片廣袤無邊的綠色草場。它站了很久,沒有任何動作,隻能看到它的肋腹在輕輕起伏。後來,它猶豫著挪動自己的爪子,確信那是草紮癢了它。它的心跳越來越快。翻卷的草浪起起伏伏,在草原的風中向遠方一直蕩漾開去。格桑低下頭小心地嗅聞著與藏北草原低矮的品種完全不同的豐茂牧草。草的馨香令它陶醉。它不顧韓瑪在後麵召喚,一直向遠處奔跑。草地無邊無垠,帶著微波的起伏,它跑出很遠,回頭看時,那輛車已經像一隻微不足道的黑色甲蟲,點綴在蒼茫的天地之間。當格桑回到韓瑪身邊時它似乎已經平靜下來了,不過在上車前仍然留戀地望著遠方翻滾不定的綠色草浪。“好了,我們以後有足夠的時間看這片草地。”韓瑪將格桑拽上了車,“我們還得趕路,鎮上的孩子們還在等著咱們呢。”開學後,格桑甚至感到有些寂寞,那些草地上的孩子們已經看慣了牧羊犬,對格桑的存在幾乎視而不見,它已經失去了在福利院時那種舉足輕重的地位。而韓瑪同樣很忙,這些孩子此時才是他的重心。但格桑並不在乎這些,隻要與韓瑪待在一起,對它來說就足夠了。每天早晨,當韓瑪拎著水桶打開房門時,門外的格桑都精神抖擻地等待著和他一起去鎮子邊上的水井打水。白天,韓瑪上課時,格桑獨自在院子周圍遊蕩,鎮子裡的那些狗似乎還不如草地上的牧羊犬,一兩次的接觸之後它們就已經清楚格桑是不可侵犯的。它們一旦看到格桑,就遠遠地避開了。百無聊賴時,格桑也向草地的更深處走去,但為了不和牧羊犬衝突,它儘量避開那些遊牧的營地。格桑在如絨毯般鬆軟的草地上瘋狂地奔跑,嚇得那些野兔、野鼠、百靈之類的小動物魂飛魄散地四處奔逃。在這種肆意的奔跑之後,它會選個地勢略高的綠色小丘臥在上麵,在陽光的蒸蔚之下草地升騰起的牧草甜香中昏昏沉沉地睡上一覺。當它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遠處的小鎮升起了一柱柱白色的炊煙,它可以看見鎮子邊的小學已經放學了,那些孩子像一群小鳥一樣四散回家。韓瑪在院子裡大聲呼喚它。格桑愣了一下,然後醒悟過來,奔下小丘,穿越黃昏金色的草地,向鎮子上跑去。世界上沒有什麼比韓瑪的召喚更加重要,此時這就是格桑的一切。格桑每天都在重複著同樣的生活,也許這正是它所希望的。草地的冬天就要到了。在草地上,那一年的夏季雨水充沛,牧草豐美,那些處於草原食物鏈最底層的齧齒類動物——鼠兔——在草地下的洞穴裡繁殖了數不清的後代,整個夏天在那些黑暗的洞穴裡都傳出分娩的小動物尖厲的悲鳴。這種動物的繁殖速度快得驚人,假如讓這些看似弱小的齧齒類動物的幼崽全部長大,對於草原將是一次可怕的災難,它們隻要一時興起,就會將整片草地啃成一片荒漠。不過,這也正是食物鏈的一次有機的循環,在那一年,以鼠兔為食的食肉動物的數量也多了起來,天空中因為翱翔著眾多的草原鷹而顯得十分擁擠,牧民們在去牧場的路上,總能看到簡易公路上被夜行的汽車壓死的黃鼬。這些動物的家族因為得到了足夠的食物也空前地繁榮起來。呼倫貝爾草原是中國僅有的幾塊還有狼群存活的地區,在草原上,其實處於食物鏈頂端的正是這種犬科動物。充足的食物以及豐茂牧草的保護,那一年的夏天狼族也養精蓄銳,休養生息。最初那頭不斷地到白寶音格圖老人營地騷擾並最終在格桑的利齒下殞命的狼也許隻是一個警示。對於狼,那也是家族興旺的一年。因為草地上有足夠的食物,狼襲擊羊群的事件非常稀少,牧人也放鬆了警惕。那兩個騎著摩托到草原裡遊玩的家夥的尷尬遭遇才讓人們意識到——狼的數量似乎有點過多了。摩托車的某個部件確實壞了,壞得很不是時候——天就快黑了。兩個平時穿膩了西服的外貿公司的職員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一時修不好也無所謂,他們相信天亮後,在路邊他們總會等到一輛車將他們連人帶摩托送回滿洲裡,當然還要帶上他們采摘的兩袋子草地白蘑——他們找到了一個蘑菇圈。他們帶著睡袋、帳篷,這些裝備在深秋的草地上過夜應該毫無問題。天黑以後,他們所遭遇的一切和所有媒體報道的人與狼的對峙一樣,沒有任何戲劇性。在黑夜的荒野之中,先是草地深處傳來低調的號叫聲,然後一聲比一聲高昂。兩個職員縮在帳篷裡發出火燒瘋人院般的叫喊,像癡狂的球迷一樣敲打著所有可以發出聲響的東西。但是這些,都沒有對漸漸逼近的一片熠熠生輝的磷火產生絲毫的作用。黑暗之中可以阻止它們接近的隻有火。最後他們燒了帳篷、睡袋、背包、帽子、衣服,摩托車油箱裡的汽油也成為火把照亮黑夜的重要能源。將近黎明,三輛去旗裡送奶的牛車上的人看到草地上跑來兩個幾乎全裸的怪物。他們渾身上下像被火燎過一樣。當然,那時無心戀戰的狼群已經撤退了。此事發生之後,每天放學時,韓瑪不再允許四個家不在鎮上的孩子獨自回家,他會一直將他們送到兩公裡之外的牧業點裡。一個星期以後,這項工作就由格桑獨自承擔了。每天放學之後,它小心地保護著四個孩子離開學校,穿過黃昏的草地,一直將他們送到牧業點,然後獨自回到鎮子上。和以前一樣,格桑不過是在完成每天一次的放牧任務,把四隻小羊從一個羊圈送到另一個羊圈。這工作它做起來得心應手。牧業點的牧人們已經聽說過這頭黑色大狗那天在白寶音格圖老人營地上的表演,事情的經過當然經過適當的誇張,當這消息傳到他們這裡時,已經演變為格桑是一口將那頭狼攔腰咬斷的。不過當他們第一次看到格桑,對此還是深信不疑。每次送這些孩子到牧業點,格桑總能從牧人那裡得到羊骨頭或是剛剛曬好的奶乾之類的食物。那一年的冬天非常寒冷。對於寒冷格桑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感受,這已經是格桑生命裡的第四個冬天了。格桑體內神秘的生物鐘及時地作出調整,它已經脫去了夏毛,換上濃密的沉甸甸的長毛,遠遠望去像一頭結實的黑熊。這是一種對寒冷的適應,隻有那些生長著豐厚如氈片被毛的個體才能度過殘酷的冬天。隨著溫度漸漸地降低,格桑已經感覺到,這將是一個與高原最寒冷的冬天相比也絕不會遜色的漫長季節。十一月的一個早晨,當格桑從自己的窩裡——那是建在韓瑪窗下的一個溫暖的小土房——爬出來時,看到無垠的草地已經被大雪覆蓋了。東方的紅日似乎已經被凍結在地平線上,戀戀不舍地不願脫離銀色的大地。純澈湛藍的天空下,沒有風,大地處在某種凝固般的靜止狀態中。牧人們已經吆喝著馬群準備出牧,馬似乎還沒有完全清醒,它們垂頭順尾地踢踏開柔軟鬆散的雪片,向鎮子西側高坡上的水井走去。它們呼出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好像已經凝結成塊,這些質感十足的白色霧氣在猶豫著應該上升還是下降,但這短暫的遲疑已經將這些身上掛滿霜花的馬匹淹沒其中。格桑將鼻子伸進雪中,在那種久違的冰冷刺激下打著噴嚏,然後興奮地衝向了雪地深處。格桑跑到鎮子邊最近的一個冬營地。營地上的兩頭牧羊犬遠遠地看到它追出來時,它又頭也不回地向回奔跑,遠遠地將兩頭狗甩在後麵。這時格桑聽到了什麼,它在雪地中停了下來,然後踏著自己來時的爪印飛快地向鎮子裡跑去。格桑準確地掌握著時間,及時地在韓瑪打開門時衝進了院子。韓瑪的腳剛剛踏進院子,從後麵迂回包抄過來的格桑的雙爪就準確無誤地撲在韓瑪的後背上,他狼狽地撲倒在雪地上。當然這是一場混戰。韓瑪高聲地大叫著將一個新雪攥成的雪團擲向格桑,那雪團歪打正著在格桑的鼻子上開花。格桑吃了一驚,憤怒地吠叫著撲向韓瑪,躲過了第二個雪團,像一頭剛剛擺脫地獄牢籠的魔鬼,用力將韓瑪撞倒在雪地上,一隻粗大的爪子緊緊地按在韓瑪的胸口,閃電般地探下頭,口中已經含住了韓瑪因為不斷大笑而不斷抖動的喉管。韓瑪的兩隻手也同時緊緊地抱住了格桑的脖子。穿著肥大的蒙古袍將套馬杆拖曳在身後的牧人們騎著馬從學校門口經過,看到和黑色的大狗打成一團的年輕教師隻能搖搖頭。他們怎麼看都覺得這個像大孩子一樣,穿著一件毛衣在呼倫貝爾隆冬的清晨與狗打鬨的家夥不像個老師的樣子。當然他們都知道這是一個怎樣受孩子們歡迎的老師,儘管一年剛剛過去了三個月,但孩子們現在已經在擔憂:當誌願者一年的期限到來時,他們的老師走了可怎麼辦?這隻是草地的初雪,那場真正的暴風雪是在十二月底的一個午後到來的。那一天即使是經驗最豐富的老牧人也沒有感覺到天氣的變化。天空沒有任何反常的跡象,天氣晴朗,草原鷹伸展著巨大的翅膀,在湛藍天空遙遠的高處慢慢地盤旋。一切安然而恬靜,陽光明亮,這是一個溫暖的冬日。很多的牧人都將羊群趕向遠離營地的草場,尋找向陽的坡地。坡地上的雪被風吹得稀薄一些,在那裡羊更容易用蹄子刨開雪地,艱難地尋找下麵的乾草。大自然令人媚惑的表象下潛藏著不可抗拒的巨大災難,滅頂之災正因為猝不及防地襲來而更加令人感到難以想象的可怕。但格桑知道這一切,那天早晨它就已經感覺到來自身體內部的某種警示,細微的警示與在青藏公路險崖下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感覺,並不是那麼急迫也完全迥異不同。草原上的其他牧羊犬似乎應該也略有察覺,但那種純正的高原血統畢竟已經在離它們遠去,它們更久遠的祖先曾經來自高原,格桑也許更接近它們的祖先。封閉的高原似乎也在保證藏獒血統純正的同時延續了它們預感暴風雪即將來臨的某種潛在的能力。這些牧羊犬也許隻是在某種不適的驅動下表現出一絲倦態,但很快在主人的一聲呼哨聲中精力充沛地躍起,隨著馬背上的主人護衛著羊群進入被大雪覆蓋的草地。沒有人願意錯過這樣一個晴好的冬日,畢竟不能在這個漫長的冬季剛剛開始的時候就過早地讓羊群吃光儲備的冬草,在寒冷的冬天裡這些羊似乎也生出了永遠無法填飽的胃囊。那天早上格桑沒有玩每天幾乎是例行的與韓瑪追逐撲咬的遊戲。韓瑪並沒有覺察到其中的變化,整個早晨他都在忙著生爐子,乾牛糞昨天下午被陽光曬化的雪水洇濕,怎麼也點不著。最後他不得不把煤油澆在牛糞上,才趕在第一個孩子到校之前生起爐子,將嗬氣成冰的教室烘烤得暖烘烘的。天實在太冷了,昨天韓瑪已經將楊炎郵來的凍瘡膏送給了兩個手被凍傷的孩子。氣壓微妙的變化引起了格桑的某種不安,但它終究不知道這可怕的預感來自何方。它無法測知令它感到莫名恐懼的根源在哪裡,災難又將從哪裡開始。不過有一點格桑是如此的堅定,無論如何都不能離開韓瑪。就是這樣,韓瑪在教室裡上課時,格桑安靜地臥在教室的門口。從包了毛氈的木門裡傳出韓瑪的洪亮聲音和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似乎讓格桑感到了一種安全感。它想,也許這隻是來到草原之後某種莫名其妙的不適應,北方草原的氣壓明顯高於高原牧場。中午下課後,格桑走進了教室,在韓瑪的腳邊臥下。孩子們吃完了用爐火煮出的肉粥,已經圍攏在韓瑪的身邊。韓瑪帶來的畫冊正在給孩子們展現另一個嶄新的世界,韓瑪給他們講解這些畫冊已經成為中午孩子們課間休息時一項必不可少的活動。格桑得到了幾塊散落在地上的骨頭。在溫暖的教室裡臥在韓瑪的腳邊它感到極大的滿足。格桑就這樣昏昏睡去,在夢中那種不安感似乎漸漸地被溫暖融化不見了。當它在韓瑪的叫聲中猛地驚醒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冬天天黑得很早,每天下午隻有一節課。四個住在鎮外牧業點的孩子已經整裝待發地等在門口了,他們穿著皮袍戴著皮帽腳上套著氈靴,像四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粽子。那種不安感重又攫住了格桑,但這是它每天的工作,它必須把四個孩子送回兩公裡外的牧業點。格桑磨磨蹭蹭地在韓瑪的身旁轉著圈子,不願意離開教室。它相信自己的預感,這也是它一直生存至今的經驗的一部分。此時離開韓瑪似乎並不明智,但它懂得令韓瑪真正高興的事就是保護好這些孩子。這些孩子就是韓瑪的羊群,它要小心地保護著他們不要在風雪中迷失方向,不要受到狼的襲擊。格桑毫無辦法,隻好跟在已經不耐煩的孩子後麵離開了學校。以前送孩子們回家,格桑總是興致勃勃地跑在前麵,直到當它發現自己已經位於安全範圍之外時,才一陣風地跑回到孩子們身邊,再次起步。格桑今天離開院子時,韓瑪拎著一把木鍁在院子裡鏟雪。它一次次地回頭,直到確信韓瑪不會在自己護送孩子們回到牧業點的這段時間裡離開,才追上四個打打鬨鬨的孩子。一旦開始走上已經被人和牧畜踩實的路,格桑就希望這些孩子們可以快一點,送他們回到家之後自己可以儘快地返回到韓瑪的身邊。但事與願違,這些笨重的孩子並不著急,在雪地上沒完沒了地廝打,跑得興起時,他們摘下帽子,露出熱氣騰騰的腦袋,然後揮舞著帽子你來我往地互相投擲。格桑毫無辦法,那種緊迫的感覺正漸漸地逼近,它已經確信自己的預感是正確的。災難正遠遠地襲來,是一種特殊的氣味,或是隱隱約約地來自遠方的冥冥中的聲音。遠祖的本能在告誡它,那災難正積聚著能量,此時正像懸崖上累積已久的雪塊,隨時都有可能隨著一聲轟然巨響徹底崩塌。格桑焦急地在打鬨的孩子們周圍跑來跑去。現在它隻是希望儘快把這些孩子送到牧業點,結束這次護送,回到韓瑪的身邊。於是,它攔住了一個正在逃避另一個孩子的追逐試圖跑向雪地深處的孩子。這歡快得從帽子縫隙裡冒出熱氣的男孩以為格桑也要加入他們的遊戲,於是高聲歡叫著想要抱住格桑的頭。但是他撲空了,像一頭剛剛從海上歸來肚子裡裝滿正在消化魚塊的企鵝,笨拙地撲倒在雪地上。他抬起掛著雪粉的臉時,聽到格桑的喉嚨裡不耐煩的呼嚕。這是牧區長大的孩子,都有被獨自留在氈房裡被牧羊犬看護的經曆。在與牧羊犬嬉戲時,被揪痛了脖子上的毛或是摳痛了眼睛的牧羊犬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準備給不知深淺的孩子一點小小的懲罰時,艱忍的喉嚨就會發出這種聲音。男孩警覺地在雪地向後爬了幾步,但他隨後發現格桑眼神裡那種凶狠的神情在頃刻之間煙消雲散,於是他笨手笨腳地爬起來,和其他三個孩子站在一起,緊張地望著格桑。他們應該都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格桑曾經咬死過一頭狼的事吧。格桑也感覺到了四個孩子的恐懼,沒有辦法,它向牧業點的方向跑了幾步,然後回頭焦急地望著四個孩子,希望他們能夠跟上自己。但他們並沒有移動,格桑不得不跑回來,叨住一個孩子皮袍的衣角,拖著他向前移動。這孩子不太情願地想要擺脫格桑。不過還好,孩子們似乎也被格桑突變的情緒擾散了繼續打鬨的興致,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他們開始慢慢吞吞地繼續向前走。他們這時已經走了大約一半的路程。但災難已經開始了,格桑聽到從遙遠的地平線上傳來馬群奔跑般的呼嘯聲。它鬆開了孩子的衣角。格桑的耳膜嗡嗡作響,在雪地的儘頭,烏雲像一瓶倒入水中洇開的墨水一樣迅速蔓延,正以受驚的馬群般驚人的速度向這邊襲來。格桑驚慌地高聲吠叫,在本能驅使下它想把這些孩子帶回鎮子上的學校。它認為現在的位置距離學校更近一些。它頂撞著仍然沒有意識到危險的孩子,但四個孩子仍然執拗地向前移動著腳步。風已經刮起來了,巨大的雪片盤旋著從天而降。天空正在慢慢地暗下來,仿佛一塊無形的巨大幕布慢慢地合攏,幾十年不遇的災難正在拉開真正的序幕。這就是牧民們談虎色變的白災(大雪災)。格桑毫無辦法,它無力改變這些孩子的想法,他們隻是想在大雪遮蓋道路之前回到牧業點燒得通紅的火爐前。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裡,在呼嘯的風聲中,天竟然黑了,已經無法看到五米之外的一切。此時格桑在前麵小心地識彆著道路,那些孩子也不再言語,走在最前麵的孩子緊緊地攥住了格桑的尾巴。這一頭狗和四個孩子頂著風雪艱難地在雪地裡跋涉。在這種天氣裡格桑的鼻子已經無法發揮作用,它的視力麵對這種黑暗同樣無能為力,於是它隻是憑借爪子感覺雪地的軟硬程度慢慢向前移動。它沒有偏離通往牧業點的路。因為頂風走在前麵,短短的時間裡格桑頭頸上那簇心形的鬃毛上已經凝結了正在漸漸厚重的雪塊,它用力地搖了搖頭,想要擺脫這累贅物。但就是這個小小的動作,讓它在不知不覺間迷失了方向。當它感覺到迷路時已經不知道偏離原來的道路多遠了,更可怕的是,當它回頭時,發現一個走在最後麵的孩子不見了。在這場暴風雪到來時,沒有幾個牧人會想到這是席卷呼倫貝爾大草原的一次災難。那些牧人僥幸地趕著自己的畜群在天黑之前回到營地時,掙紮著在雪地裡跋涉回來的羊渾身結滿了雪塊,此時更像雪地上移動的小丘,它們僵硬地倒在冬營地的畜圈裡。同樣僵硬的牧人來不及拍去身上的積雪,揭開氈簾鑽進氈包,喝下一碗滾燙的奶茶之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長生天,這樣的暴風雪百年不遇啊!”聽到這些感歎,坐在氈房昏暗角落裡的老牧人如同乾涸水井般的眼睛裡突然閃射出令人膽寒的目光,似乎多年以前終於將那匹扯斷無數套馬杆的烈馬套翻在地時的力量重新回到他的身上。老人撫摩著自己在馬群驚群時摔斷的鎖骨歎息著說:“三十年前的那場大雪災好像也沒有這麼大,那天夜裡死了多少馬呀,馬群驚了,頭馬一直衝向湖裡,就凍死在湖水裡。我趕在所有馬還沒有瘋到都跟著頭馬奔進湖裡之前截住了它們。哈哈,那一年我的馬群損失最小。看,這就是那次留下的紀念。”老人舉起了失去兩根手指的右手。“誰知道那天晚上凍死了多少人,那些為了追回自己馬群的牧人最後被凍死在雪地裡。天晴之後找到他們的時候,他們都脫掉了自己的衣服,擺出一副烤火的姿勢凍死了。那些牧人就那樣凍死了。”老人似乎永遠生活在過去的歲月裡,已經沒有一顆牙齒的空洞的嘴蠕動著喃喃自語。“為什麼他們死的時候都是一副烤火的姿勢?這麼多年了,我總也想不明白是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會是烤火的姿勢?”老人望向年輕的牧人,但筋疲力儘的年輕牧人已經睡著了。那天夜晚還發生了什麼?數不清的羊被大雪覆蓋,那些被雪埋住的牛隻露出黑色的犄角。無處躲藏的馬群在無遮無掩的雪地中緊緊地擠在一起,當暴風雪停息時,它們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在深夜裡最寒冷的時候,生命已經離開它們的軀體遠去了。它們就一直站在那裡,直到春天到來的時候,才會倒下。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的雪災了。在背風的土坡下,格桑像一隻急於在災難之前將自己的幼崽送進新巢的母狐,以驚人的速度在雪地上連刨帶挖地掏出了一個凹洞,然後將三個任由它擺布的孩子拖進洞裡安頓好。它昂起頭辨彆了一下方位,轉身跑進了風雪之中。必須找到那個丟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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