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國典聽不到任何聲音。他感覺自己在一條黑暗的隧道裡摸索著行走。焦慮和恐懼充滿了他清瘦的身體,是什麼力量支撐著他在黑暗的隧道裡行走下去?他要去哪裡?去乾什麼?他朝隧道的深處大聲呼喊著一個人的名字。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隻能感覺到自己的嗓子很痛,在撕裂,在滲出血水。血水鹹腥的味道從喉嚨到達口腔,然後通過他的呼喊,在黑暗的隧道裡擴散。他的膝蓋好像碰到了堅硬的東西,是石頭,還是鋼鐵?何國典仿佛聽到膝蓋骨碎裂的聲音,疼痛和抽搐。他像受傷的野狼一般嚎叫,可他還是聽不到自己的聲音。血腥味卻越來越濃。血腥味和許多不明物在黑暗中朝他壓過來,他呼吸急促。何國典突然想起了他要找的那個人,他大聲喊道:“何小雨——”他還是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也不清楚黑暗中有沒有人聽到他的喊聲。他知道,如果找不到何小雨,杜茉莉會用鋒利的爪子挖出他的心肝!就是杜茉莉不挖出他的心肝,他也要找到何小雨,何小雨同樣是他的心肝。突然,何國典仿佛被什麼擊中,他仰頭倒了下去。是的,一團軟軟的東西把他擊倒。他的頭被那團軟軟的東西壓住了,他的手觸摸到了那東西,那是一具冰冷的肉體。他推開了冰冷的肉體,死亡的氣味在黑暗中彌漫。他還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何國典不敢相信,熟悉的氣味是從黑暗中將自己擊倒的屍體上散發出來的。此時,他看不清一切,隻能伸出顫抖的手,去摸索那具冰冷的屍體。他的手在屍體上摸索,他的心泡在了冰水裡,仿佛窒息。他摸到了那張臉,摸到了右眼角的一顆痣……這不就是兒子嗎?一隻冰涼的小手突然掐住了他的脖子,陰森森地說:“還我命來!還我命來!是你害死了我——”仿佛是兒子何小雨的聲音,又好像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被掐住脖子的何國典掙紮著。……何國典大喊一聲從床上彈起來,大汗淋漓,兩眼在黑暗中散發出驚恐的光芒。他又做噩夢了。他心裡說:“我這是在哪裡?”從黑暗中傳來了一聲怒吼:“誰他媽的在那裡鬼叫,還讓不讓人睡覺了!再這樣叫,就給老子滾出去!”他聽出來了,那是李麻子在吼。何國典現在才明白過來,自己是在工棚裡。他大氣不敢出一口。大工棚裡住著幾十個工人,何國典聽到此起彼伏的呼嚕聲,還有放屁的聲音,磨牙的聲音……這種環境他很不習慣,可又有一種安全感,因為那麼多活著的人陪著他。要不是白天勞動太累了,他也許不會那麼快就進入夢鄉。很長時間裡,他晚上都不敢合眼,因為睡著後就會進入噩夢之中。就是到了上海,他也是如此,晚上不敢睡覺,隻有天亮後,他才閉上眼睛睡上一會,就是在白天裡,他也會被噩夢纏繞。大工棚裡雖然四麵透風,可因為住的人多,每個人身體上散發出的熱量彙集在一起,使得這裡麵暖哄哄的。醒來後的何國典再也睡不著了,內心惶恐不安,而且受過傷的那個膝蓋隱隱作痛。白天乾活時,用了一下力氣,傷過的膝蓋劇烈疼痛了一下,好大一陣才緩過勁來。他出院時,醫生交代過他,在一年內最好不要乾重活,如果不是疼痛,他是不會記起醫生的那句話的。肉體的疼痛對他而言並不重要,他能夠忍受,心理上的痛苦才是他的致命傷。32剛來的那天,李麻子帶他到工棚裡的路上,怪怪地對他說:“你這個人好奇怪,快到年底了還出來做工,你可能不知道,我們這裡已經快半年沒有發工資了,過年回家都不知道能不能拿到錢,唉!我們找過王向東不知道多少次了,他總是說,等開發商的錢到帳了,就給我們發工資,工友們都嗷嗷叫,可拿他們也沒有辦法,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鬨也不是。”何國典沒有理會他的話,他現在想的不是錢的問題,而是自己有沒有信心在這裡乾下去。建築工地亂糟糟的,何國典很容易就聯想到地震後的廢墟,重型機械的轟鳴就像是地震時的響聲。這對他來說是一種折磨,他心中的那些慘不忍睹的影像就會被無情地激活。這時,何國典就會停止乾活,驚惶地站在那裡,不知所措。李麻子見他呆立在那裡,就會朝他嚎叫:“何國典,你魔症了呀!靠,還不快把磚頭送到升降機那裡去,上麵的師傅說磚頭快供不上了。”他的思維還停留在地震過後的景象之中,仿佛工地上的工人都是軍人,正在米鎮中心小學救人,他自己則是抱著兒子何小雨的屍體楞楞地站在那裡,所以,李麻子的嚎叫聲,他根本就沒有聽見,就像當初他聽不進任何人的叫聲一樣。李麻子氣急敗壞地跑到他麵前,狠狠地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腳:“你他媽的聾了!我讓你趕快把這車磚頭推到升降機那裡去!”何國典的身體往前衝了兩步,差點摔倒在地。他回過頭,看倒李麻子醜陋而憤怒的臉,才從幻境中清醒過來,推起堆滿磚頭的小推車,飛快地朝新樓下的升降機奔去。把那些磚頭卸在升降機上,馬上就推著小推車回到堆放磚頭的地方,往小推車上裝磚頭,然後又瘋狂地朝升降機方向奔去。就這樣,他馬不停蹄地乾著活,裡麵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蒼白的臉上有了血色,那是勞累出來的血色。他的瘋狂行為讓和他一起負責運送磚頭的工友也百思不得其解:“這人是不是瘋了,那有這樣賣命的,是不是工頭多給了他一份工資?”有的工友就對他說:“何國典,悠著點,你這樣用不了幾天,就會累得吐血而死的!”何國典沒有理會他,還是繼續瘋狂乾活,連李麻子也楞楞地看著他,他自言自語道:“靠,如果大家都像他這樣乾,這個小區早就建好了!”他們都不清楚何國典心裡在想什麼。何國典自己清楚,他是在用這種方式在和自己內心的恐懼戰鬥,隻有這樣,他才不會回到殘酷的幻像之中。也許這的確是他抵抗恐懼的一種有效方式。那天晚上吃過晚飯後,李麻子走到他的麵前,遞了一根煙給他:“抽!”何國典惶恐地看了看他。李麻子的眼神變得柔和:“抽吧!不要怕我,我不是老虎,吃不了你!”何國典接過煙,李麻子給他點上。他吸了口煙,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李麻子說:“兄弟,你有心事?”何國典勉強地笑笑,沒有說話。李麻子說:“你不用說我也知道,王向東告訴過我,你是從四川災區來的,他要我好好照顧你。我這個人性子急,脾氣又不好,在工作上有對不起的地方,你要多多擔待。”何國典說:“沒什麼,沒什麼。”李麻子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兄弟,看得出來,你是個實在人,如果你看得起我,有什麼問題就對我說,不要憋在心裡,那樣容易生病。”說完,他就走了。何國典想,我是有病,是心病,你是沒有辦法理解的,李麻子。33何國典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薄薄的床板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睡在他上鋪的人被他吵醒了,探出頭對他說:“老兄,求求你了,你就消停點吧,你不困我困,我的精力沒有你好,真的!我們都不是閒人,明天還有活要乾呢!”何國典輕聲說:“對不起!”他躺在床上不動了。他不敢睡著,怕睡著就會做噩夢,他的心裡強烈地拒絕噩夢的來臨,噩夢卻總糾纏著他,不知何時是個儘頭。他沒有辦法固定一個姿勢躺在那裡,為了不影響工友睡覺,他輕手輕腳地下了床,穿上衣服,躡手躡腳地走出了工棚。頭頂的天空黑漆漆的一片,像永遠洗不白的鍋底,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隻有厚重的烏雲。冬天的寒風呼呼地刮著,何國典感受到了刺骨的冷,牙齒不停地打顫。他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妻子杜茉莉下班回去沒有?何國典往城市的方向眺望,那是個不夜城,城市的夜光照亮了那片天空。也許,在那片光亮天空下麵,杜茉莉正頂著寒風騎著自行車在寂寞的街上穿行,滿臉的疲憊和無奈。想起這個情景,何國典的心就隱隱作痛。他喃喃地說:“茉莉,我對不住你啊!”如果沒有杜茉莉,他現在也不可能在這個地方,他也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也許真的成了瘋子,被關進瘋人院,或者根本就不會有人管他,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兒子何小雨死了,何國典不敢麵對杜茉莉,她每次離開家的時候都會對他說,一定要保護好兒子,如果兒子有什麼問題,不會放過他的。大地震奪去了兒子寶貴的生命,當時他們都痛不欲生,杜茉莉沒有過多地責備他,反而用她母性的力量溫暖著他。她越是這樣,何國典就越覺得自己對不起她,他心裡有個結,無法解開。他從來也沒有想過會和杜茉莉來到上海,對外麵的世界他有中莫名其妙的恐懼,就是帶兒子到成都治耳疾的時候,看著這個城市裡的一切,心裡十分惶惑,走在街上提心吊膽的,而他兒子何小雨卻用純真的目光看著新奇的世界。他知道兒子心裡想的是什麼,在兒子的眼疾治好後,他對兒子說:“小雨,你一定要好好讀書,考上大學,到成都來讀書,以後就在大城市生活。”何小雨說:“我要考到上海去。”何國典問他:“為什麼?”他說:“媽媽在那裡。”小雨反問他:“爸爸,你要不要去上海?”何國典搖了搖頭說:“爸爸哪裡也不去,和你奶奶呆在黃蓮村,等著你們回來過年,你要記住,以後真的考去上海讀大學了,每年過年都要和你媽媽一起回來,我在家裡殺好豬,等著你們!”小雨笑了:“好的,爸爸真好。爸爸,我想問一個問題。”何國典說:“你說吧。”小雨說:“你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去上海呀?”何國典的臉上掠過一絲陰鬱:“爸爸要在家伺候你奶奶,你想,我們都要走了,奶奶怎麼辦?”小雨不假思索地說:“我們也可以把奶奶一起帶到上海去的,奶奶還對我說過,她活了一輩子,連成都也沒去過。”何國典沒有話說了。外麵的世界再好,他心裡也隻有黃蓮村,不僅僅是因為這裡山清水秀,重要的是他習慣了黃蓮村的生活,在這樣才有安全感。學生時代的遠大理想早已被悠閒而又艱苦的鄉村生活遺忘,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何小雨身上。突如其來的災難帶走了何小雨鮮活的生命,也帶走了何國典的希望。震後在醫院的那段日子,何國典總是沉默寡言,無論杜茉莉怎麼開導他,他也沒有辦法向妻子吐露內心的秘密。他覺得自己是個罪人,何小雨的死,他是罪魁禍首。何國典頭上壓著一座沉重的大山,靈魂在沉默中掙紮。有些時候,他聽著杜茉莉對過去美好生活的回憶,黑暗的心裡會突然活動一下,出現一點玫瑰色的光亮,那點玫瑰色的光亮卻很快就熄滅了。杜茉莉能救得了他嗎?出院後,何國典和杜茉莉被安置在一處活動板房裡住下來。在那期間,上海方麵“大香港”洗腳店的老板娘宋麗打過幾個電話給杜茉莉,問她家裡的情況,杜茉莉沒有告訴她真相,隻是說房子倒了。宋麗說,如果沒有什麼大事情,就趕快回上海,店裡需要她,她在任何時候都不會忘記自己的生意,不會忘記賺錢,杜茉莉是她店裡的一棵搖錢樹。何國典知道,杜茉莉在那個時候是不會離開他的,她和他這樣說:“國典,從今以後,我再不會離開你了,那怕是要飯,我們也要在一起,我很害怕,連你也沒有了。”當時,何國典呆呆地望著她的臉,什麼話也沒說。那是個鳥聲清脆鳴叫的清晨,一夜沒有合眼的何國典悄悄地離開了還在熟睡的杜茉莉,朝黃蓮村方向走去。這是個晴天,仿佛是大地震發生那天的清晨,山地是那麼寧靜。想起那個早晨,何國典心裡就在呼喊著何小雨的名字。他加快了腳步,朝黃蓮村趕去。他知道,以後再不會有黃蓮村這個村名了,因為黃蓮村活下來的人太少了,上頭把黃蓮村的幸存者並入了米鎮,重新在異地規劃建房。這個在何國典心中最安全的地方不存在了。何國典心裡還是接受不了這個現實,就像接受不了自己的母親和兒子已經死去的殘酷現實一樣。他站在黃蓮村的廢墟上,陽光如雨,澆淋在他身上。此時的黃蓮村一片死寂,就連微風吹拂過山腳下的那個堰塞湖湖麵的聲音,也無比的清晰。仿佛有許多魂魄在陽光中飄飛,陰森森地訴說著什麼。何國典仿佛看見了那些飄飛的無辜的魂魄,他在尋找著,那一個是老娘的,那一個是小雨的……何國典伸出雙手,在空氣中亂抓亂舞,他什麼也抓不住,那些魂魄無比光滑,從他的指縫中溜走。他的眼中變幻著不同的色澤,突然,何國典雙膝跪在了地上,抱著自己的頭,痛苦地嚎叫,沒有人聽到他絕望的嚎叫。何國典變了一個人,他的眼睛漲得血紅,目光朝埋葬死者的那片山坡上掠去,他聽見很多人在說:“我們還沒有死,快來救我們——”他想說:“好,好,你們等著呀,我馬上過來救你們,馬上就來——”可是,他喉嚨裡像是堵著一團棉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沙啞地“啊”“啊”的嚎叫。何國典站了起來,雙腿一軟又跪了下去。那些呼喊聲越來越微弱,何國典的心裡就越來越焦慮。他不顧一切地朝那片山坡爬了過去。每爬出一米都是那麼的艱難,他的手掌和膝蓋疼痛刺骨。他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他隻是想把他們救出來,讓他們像他一樣活在陽光下,否則,他的內心一生也無法安寧。他的膝蓋和手掌在爬行的過程中,被廢墟中鋒利的碎片劃得血肉模糊。他完全重新陷入了災難之中。此時,他耳畔響起了山崩地裂的轟鳴,大地在不停地劇烈晃動,連天空中的那個毒日頭也在劇烈晃動,似乎要掉落下來,焚燒大地,讓大地變成一片灰燼。何國典爬到了那片山坡上,身後留下了一條血跡。那些似乎一模一樣隆起的墳包,沒有任何區彆,沒有墓碑,他根本就不知道那個墳包裡埋著誰。他隻是感覺到,每一個墳包上麵都伸出一隻傷痕累累的乾枯的手,在召喚著什麼。此時,天地間好像又恢複了寧靜,那些絕望的喊叫聲和那些魂魄一起飄走。何國典坐在一個墳包前,大口地喘著粗氣,目光焦灼而又悲傷,嗓子眼在冒火。難道你們都死了?真的死了?你們怎麼不喊了?我答應過你們,一定要把你們救出來的,你們不能死呀!不能就這樣走了!他心裡這樣想著。突然,他瘋狂地把雙手插進墳包上的泥土裡,使勁地挖了起來。墳包夯得結實,就是用鐵鍬挖也會十分費勁,他用血肉的雙手怎麼能夠把墳包刨開呢?何國典處於一種瘋狂的狀態,他不顧一切地用雙手刨著墳包。他的十個手指都挖破了,鮮血湧出來,和泥土粘在一起。挖著挖著,十指的指甲也相繼脫落。他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也許是因為心靈上的疼痛無以複加,肉體就麻木了,沒有疼痛感了?何國典嘴巴裡喃喃地說:“小雨,我來救你了,你一定要挺住,你不會死的,不會死的!娘,你也要挺住,你也不會死的,我不會讓你們離開我的……”他的話語就像夢囈一般,讓人毛骨悚然。不知過了多久,當匆匆趕來的杜茉莉來到他的麵前,看著他瘋狂地用血肉模糊的雙手挖著墳包,聽著他夢囈般的話語,她不敢相信這一切會發生在何國典的身上。杜茉莉的眼睛紅了,熱辣辣的淚水情不自禁地奔湧而出。她撲倒在地,死死地抱著何國典,淒聲說:“國典,你這是乾什麼呀!國典,你怎這麼傻呀!你挖墳有什麼用呀,國典!人死了不會複生了,你怎麼就不能讓他們安寧啊,你挖出他們,他們就可以複活了嗎!你傻呀,國典!這些日子裡,我和你說過的那些話,你都忘記了嗎,我還以為你聽進去了的,我還以為你會慢慢地好起來。你怎麼就這樣固執呢?國典!”何國典突然目露凶光,咆哮著把她推開,繼續瘋狂地用雙手挖著墳包。杜茉莉看著被他刨出的泥土上粘滿了暗紅的血,心裡刀紮般疼痛。說心裡話,杜茉莉根本就不想在這個時候回到黃蓮村,隻要她想到黃蓮村,內心就充滿了風暴般的悲慟,就不想活了,何況是回來。她醒來後發現他不見了,四處找都找不到他,她就知道他回黃蓮村來了,隻好硬著頭皮趕過來。如果她不趕過來,不知道何國典會怎麼樣。杜茉莉的眼睛裡突然冒出了火,她又朝瘋狂的失去了理智的何國典撲了過去。杜茉莉一把抓住何國典的衣領,把他提到了自己的麵前,他們的臉相隔不到一尺。杜茉莉眼睛裡的淚光猶如迸射的火星,她朝何國典大聲喊叫:“何國典,你這個孬種,老娘受夠你了!你他媽的不是男人!你痛苦,難道老娘就不痛苦嗎!你不想活了,老娘陪你一起去死!要死也痛快點,不要這樣折磨自己!你說,怎麼死,是吃藥還是上吊,你說啊!你說啊!”何國典呆了,渾身顫抖,他張開嘴巴,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杜茉莉揚起另外一隻手,在他蒼白而又滿是泥土的臉上摑了一巴掌:“你說啊!說啊!”何國典的淚水流淌下來,在他的臉上衝出了兩條河。杜茉莉的手左右開弓,不停地在他的臉上抽打起來,她邊打邊瘋狂地喊叫:“你說啊!說啊!哭有什麼用,哭有什麼用!我不想看到你的眼淚,不想看到!你說啊!怎麼個死法,告訴我,我和你一起去!不就是個死嗎,有什麼大不了的!老娘也活夠了,活夠了!”何國典的嘴角流出了鮮血。杜茉莉停住了手,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嘴角流出來的粘稠的血,臉上的表情凝固了。何國典突然抱住了杜茉莉,緊緊地抱著,好像一個溺水的人抱住了一根救命的木頭。他被杜茉莉打清醒了。他在杜茉莉的耳邊輕輕地說:“茉莉,我不想死,不想。”杜茉莉也抱著他,哭喊著說:“你傻啊,你真的好傻,你知道嗎,你還有我呀,你怎麼就不能為我想想呢,想那些死去的人有什麼用,有什麼用!……”何國典渾身抽搐著。杜茉莉停止了哭喊,她焦慮地說:“國典,你怎麼了?”何國典顫聲說:“茉莉,我冷。”杜茉莉伸手摸著他的後腦勺,輕輕地說:“國典,不怕,我永遠陪著你,再苦再難,我都會和你在一起。”何國典緊緊地抱著杜茉莉,此時,他就是一個迷途的孩子,尋求溫暖和安全感的孩子,需要一個有力的人帶他走出黑暗的叢林,回到正常的生活。杜茉莉很清晰地作出了一個判斷,何國典不能在呆在這個地方了,最起碼在他的心理沒有恢複正常之前,不能夠呆在這裡。這個地方會讓他一次次瘋狂,如果還是讓他繼續呆在這個地方,後果不堪設想。她必須帶他離開這個地方,遠遠地離開這個傷心地,也許要經常很長很長時間才能讓他心靈的傷口愈合,那不要緊,她有足夠的耐心,一年,兩年,三年……或者一生!反正,她不能讓何國典在這樣下去了,也許離開了這個地方,他會慢慢地好起來。那麼,帶他到哪裡去呢?杜茉莉的腦海裡閃現出一個地方,那就是上海,除了上海,她想不出第二個可以去的地方。……34何國典望著遠處被城市的夜光染得通紅的天空,對妻子的思念和牽掛漸漸地占據了他的心靈,同樣的,也有種怪異的情緒在折磨著他,多少次,在他清醒的時候,想把心裡埋藏的那些秘密向杜茉莉和盤托出,也許他說出了那些秘密,他就卸下了心理上的重負,他就真正可以麵對以後的生活。但是他害怕說出那些東西,他要是說出了那些事情,杜茉莉也許會離開他,一生也不會原諒他。何國典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一陣狂風刮過來,在工地上揚起了濃塵,何國典的眼睛也睜不開了,他背過身來,準備回工棚裡去。風越刮越猛,工地上飛沙走石。何國典瑟瑟發抖,牙關打顫,他還沒有來到工棚門口,就聽到工地的另一邊傳來了聲音,好像有人在乾什麼事情。何國典朝聲音傳出的方向望了一眼,那個地方黑乎乎的,他什麼也看不清。他心裡突然升起了一丁點可憐的好奇心,地震以來,他以為自己的好奇心已經死了。何國典就躡手躡腳地朝聲音傳出的方向走去。那個地方是工地的倉庫,他在朦朦朧朧中發現有好些人從倉庫裡搬東西出來,搬的好像是一袋袋的水泥和一根根鋼筋。晚上工地都停工了,怎麼會有人從倉庫裡搬出這些東西來?那些人是誰?他不清楚,他隻知道工人們現在都在工棚裡睡覺,隻有他睡不著跑出來了。難道他們是賊?不可能呀,倉庫裡有看管的人,那是開發商派來的人。這個工地裡的所有建築材料都是開發商提供的,王向東隻是包工不包料。何國典想,如果是賊,他該怎麼辦?他的思想經過短暫而激烈的鬥爭,恐懼占了上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決定悄悄地回工棚裡去,裝著什麼也沒有看見。何國典轉過身,躡手躡腳地往回走,他的心“撲咚”“撲咚”地狂跳,不禁加快了腳步。何國典沒料到腳下被什麼東西拌了一下,摔到在地上。他摔到的聲音馬上就被那些搬東西的人聽見了。有人說了聲:“不好!”緊接著,就有兩個人朝他撲了過來,何國典來不及從地上爬起,就被那快速撲過來的人抓住了。那兩個人的力氣很大,何國典怎麼掙紮也沒有用。其中按著他的一個人低沉地對他說:“你是誰?你看到什麼了?”何國典淒惶地說:“我是這裡的工人何國典,我什麼也沒有看見,你們放了我吧!”那人又說:“你真的什麼也沒有看見?”何國典說:“我真的什麼也沒看見,求求你們,放了我吧!”另外一個人說:“他一定看見了,不然他為什麼要跑!我看還是給王哥打個電話吧,問問他怎麼處理。”“好吧,你快打吧,我按著他呢,他跑不了!”那人就躲到一邊去打電話了。何國典的頭被壓在地上,半邊臉緊緊地貼在沙土上,他的腦海閃現出那可怕的一幕:他的身體被壓在廢墟裡,半邊臉貼在泥地上,呼吸困難……巨大的恐懼又一次襲擊了何國典的心靈!他呐呐地說:“救救我,救救我——”按著他的人奇怪地說:“救你?”不一會,打電話的人回來了,他低聲說:“王哥說了,放了他吧,諒他也不敢說出去的!”那人就放開了他,對著還趴在地上的何國典說:“你就當作什麼也沒有看見吧,如果你敢亂說什麼,小心我們把你頭卸了!”何國典聽著他們的腳步聲漸漸離去,他還在呐呐地說:“救救我,救救我——”此時,他仿佛又回到了地震發生後埋在老屋的廢墟裡……不知過了多久,何國典才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茫茫然四處張望,黑暗的工地在他眼裡就是震後的廢墟。他在心理上沒有力量對現實進行有效的抵抗,他又一次被擊垮了,幾天來玩命樹立起來的信心頃刻間土崩瓦解。像個醉漢,搖搖晃晃地朝工地的入口處走去。工地入口處的簡易大門洞開,門口不遠處還停著一輛大卡車,看門的人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怎麼了,平常到了晚上,大門就會緊鎖起來的。何國典走出工地的大門,突然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他渾身戰栗,遲疑了一下,就朝公路上狂奔而去。身後仿佛有人在大叫:“抓住他,抓住他,不要讓讓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