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已經渙散,嘲溪手上發著抖,厲喝道:“謝逢殊!不許睡聽見沒有!我的話都不聽了嗎!”謝逢殊確實聽不見了,他雙眼緊閉,帶著血跡的臉上是不正常的慘白。挨了天雷,他魂魄將碎,回天乏術。嘲溪自己也是一身傷,天雷已經平息,火勢卻依舊不歇,周圍還有殘存的妖魔,虎視眈眈地看著兩人,試圖靠近。嘲溪咬著牙想將謝逢殊扶起來,剛剛伸出手,謝逢殊身上忽然發出一點青藍色的光。剛開始時那點光如煙如塵,淡得幾乎可以忽略,漸漸地便有藍色的如同螢火的東西從他身上一點一點飛起,在長夜之中飄飄蕩蕩,不知歸處。嘲溪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麼,周圍的邪祟突然都興奮了起來,眼帶狂熱,死死盯著這些藍色如同螢火的東西,像是見到了什麼珍饈美食,更有甚者嘴邊已經流出津液,開始慢慢往這邊湊近。嘲溪奮力抽開靠近的一隻妖魔,惶急地去推地上的謝逢殊。“謝逢殊!你給我起來!”地上的人依舊安靜地躺著,沒有一點反應,倒是身後傳來了琅燼的聲音。“沒用了,你看不出來嗎,他死了。”嘲溪聽到這個聲音便覺得如同利刃懸頂,他握緊手中的長鞭,防備地抬起頭。遠處,琅燼坐在地上,想用劍支撐自己站起來,試了兩次都失敗了。他勉強撐起一點上身,渾身沾滿血汙,唯有一雙眼睛帶著譏諷。“那些飄著的東西是他的魂魄,碎成這副樣子,還想活嗎?”他自己也半死不活,因為仇恨謝逢殊殺了自己的宗主,見了對方如今的光景,終於覺得暢快了:“不過你倒是可以吃一點他的魂魄。應龍的精魂對修為可是大有助益。”嘲溪氣血上湧,恨不得殺了琅燼,琅燼自然看出了他的恨意,苟活的妖邪慢慢越來越近,琅燼冷笑道:“你不吃,就讓它們吃吧。”語畢,三五妖魔一躍而上,撲向半空中的幽藍的碎光。就在此時,忽有一把黑色的降魔杵自天際而來,破開一隻邪魔的身軀,將它牢牢釘在了遠處的樹乾之上!降魔杵發出金光,瞬間那隻妖邪便被燒得一乾二淨,連灰塵都沒有剩下。剩下的妖魔驚慌失措,迅速奔逃,天際又來了數把長劍,斬殺這群逃竄的妖魔。一時間,明鏡台上又是一陣淒厲的哭嚎慘叫。天上的烏雲背後透露出一點金光,是三天之佛,與九重眾仙同下人間。變數陡生,琅燼麵色一變,剛想朝降魔杵來的地方看去,下一瞬,他已經被人掐住脖子。眼前的人麵色蒼白,甚至比一身如雪的僧袍還要白上幾分,他衣襟上沾染著斑斑血跡,連掐著琅燼的那隻手都帶著濃重的血腥之氣。琅燼看清了眼前的人,忽然笑了起來。“燃燈尊者。”他道,“你是來殺應龍的嗎?”絳塵的手不可控製地收緊,琅燼口中不斷溢出鮮血,費勁地出聲。“尊者一身的血,不會也入魔殺人了吧?”絳塵的確周身血氣,那是他自己的血。強出惡道是多大的罪名,古往今來沒有誰這般做過,昔日普渡眾生的佛光成了刀劍鉤叉,絳塵每走一步,都戳穿他的五臟六腑,幾乎挖出他的血肉。絳塵卻不覺得疼,他隻是覺得害怕。明明惡道處於六界之外,已經是另一方天地,無聲無形無光,沒有任何東西能穿透,偏偏他在某一瞬睜眼,腦中隻有一個念頭。謝逢殊出事了。這個念頭壓在他心口,幾乎把他一顆心壓碎,活了數萬年,心若頑石的佛陀終於察覺到了害怕。這份恐懼逼得他強行出了惡道,帶著渾身的血來了明鏡台。來見謝逢殊已經冷卻的屍身,和碎了滿天的魂魄。絳塵扔下琅燼,轉身走了幾步,走到謝逢殊身旁,嘲溪雙眼發紅,冷冷瞪著他。“你還回來做什麼?”絳塵恍若未覺,他跪倒在謝逢殊旁邊,去握謝逢殊的手。對方的手腕傷痕累累,手心涼得徹骨,沒有一點熱氣。絳塵想,這不該是謝逢殊的溫度。他永遠是溫熱的,像是法堂內的燭火,晨曦的第一縷光。他不該這樣渾身是血地躺在這兒,不能睜眼看自己,也不會像往常一樣,拖長了聲音撒著嬌問:“絳塵,我們下山去聽書吧?”剛開始時他想過,謝逢殊的歲月還很長,或許哪天會喜歡上另一個人,到時候自己便可以走了;後來時間一長,又覺得自己再也放不開手,想在須彌陪著對方百年、千年。隻是他沒有想過,這年歲居然這麼短。絳塵又想起上古在須彌山,應龍與自己那一戰。絳塵好像從來沒有考慮過生死,他是創世之佛,早就脫離了輪回,但此刻他忽然想,自己若那時候死在對方手上,可能更好一些。大抵謝逢殊便不必受這無儘苦楚。剩下的邪祟並不多,很快便被儘數斬殺,裴鈺收起劍,看著半空中飄散的碎魂皺了皺眉,轉頭去看絳塵。“燃燈尊者——”他剛出了個聲,玉璣仙君魂都快被嚇沒了,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說話。誰看不出來現在氣氛不對。隻有嘲溪聽見了他的聲音,慢慢抬起頭。周圍的人持劍而立,衣袍乾乾淨淨不惹塵埃,天際還有垂目看向明鏡台的佛陀,眼神悲憫。半晌,嘲溪忽地冷笑一聲:“你們來乾什麼?”封寂剛來須彌的時候沒有誰來;謝逢殊被囚時沒有誰來;綏靈、呂棲梧身死時沒有誰來;謝逢殊一朝入魔,天雷降世的時候也沒有誰來;如今大火將儘,身死魂碎,終於有人來了嗎?裴鈺皺了皺眉,似乎想對嘲溪說些什麼,但最終沒有開口,轉頭去看絳塵。“鎮魔塔出了疏忽卻沒有及時察覺,的確是仙界失職,應龍入魔的因果我會如實上報天帝。”說了這麼一句,裴鈺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沒有再說話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思。絳塵卻在此刻抬起眼看向了裴鈺。他眼中似乎沒什麼情緒,聲音卻異常地冷,像是心間唯一一點火都熄滅了,隻剩下無儘的長夜與霜雪。“我要他活著。”這個他是誰自然不言而喻,眾仙之中出現了一點騷動,有人低聲道:“這可是應龍,若是活著再入魔怎麼辦,燃燈尊者沒事吧?”又有人答:“也不能這麼說,到底是除魔而死……”“除魔?他自己都入了魔……”四周竊竊私語,絳塵卻如同沒有聽見,還是裴鈺不耐煩地抬眼掃了一圈,聲音才低了下去。其實雖是眾說紛紜,但這些都不是重點,逄元子看著天地之間點點青藍的螢火,硬著頭皮開口。“尊者,當年應龍轉世,是因為雖少一縷魂魄,但剩下兩縷還完整,如今魂魄已碎,恐怕不能轉世為妖了。”他並不是胡說,魂魄完全方可轉世輪回,如今謝逢殊的魂魄碎成這副樣子,怎麼可能再入輪回。絳塵抬眼,謝逢殊破碎的魂魄在半空中浮動,像是墜落於山野間的星光,有些聚攏,有些又散開。它們就像再普通不過的螢火之光,沒人知道它是一個少年碎散的魂魄。絳塵看著四周眾仙,漫天神佛,他們有的看著自己,有的看著地上的謝逢殊,目光或驚或懼,或歎或憫。最後,他的目光回到了麵前的逄元子與裴鈺身上,語氣冷漠地開了口。“不能轉世為妖,那便飛升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