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之上,淩霄殿前掛著一座巨大無比的牌匾,據說萬年白玉做底,堅不可摧,上麵寫著“九天憫塵”四個字,書法蒼勁,大氣磅礴。這塊牌匾掛了太多年,已經不知是何人所書,據說是指九天位列仙班的眾仙皆與人間眾生同樂同悲的意思。匾額之下,幾位仙君有些猶疑地望向眼前的燃燈古佛。絳塵下凡鎮守應龍不到百年,此次忽然回來,不回大梵天,第一個來的地方居然是仙界,自然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諸多仙君猜測紛紛,都估摸著是不是應龍又入了魔,被燃燈佛斬殺了。如果是這樣,那真是皆大歡喜、皆大歡喜。其中一位仙君上前一步:“不知燃燈尊者前來,有何指教?”絳塵語氣淡然:“想問一件事。”“何事?”“應龍的金丹現在何處?”此話一出,所有仙君的神色都緊張起來,原本清靜的淩霄殿前一時有了不少竊竊私語。“難道那應龍真的又闖禍了?”“不該啊,若是如此,早該有消息上報了。”“誰知道是不是最近地仙懈怠了。”“難道是應龍想起來了,要來討回金丹?”絳塵眉心微皺,臉色有些冷,打斷了陣陣私語:“與應龍無關,是我要替他拿回金丹。”此話一出,所有人宛如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一時都不做聲了。半晌才有仙君回過神,有些難以置信地望向絳塵。“燃燈尊者這是什麼意思?”“我即將脫去神格,不必再稱我燃燈法號。”絳塵麵無表情,投下一個又一個驚雷。“金丹本就是應龍之物,如今他在世為妖,沒有金丹,修煉難了千萬倍,各位大都是修行飛升,應該明白。”幾位仙君對望一眼,都不說話了。其中的玉璣仙君逄元子摸著自己的胡子點點頭,猶豫著開口:“這倒是……”還未說完,忽有一道聲音從淩霄殿內傳來:“是什麼是?”眾仙聞聲回頭,繼而又紛紛拱手:“符光君。”剛才那玉璣仙君連忙為絳塵介紹:“燃——呃,尊者,這位是仙界新晉的武神,符光君裴鈺。”裴鈺墨袍黑發,站到眾仙之前,直直望著絳塵。“尊者慈悲,但若真的歸還了金丹,他日應龍再為禍人間,誰來負責?”絳塵抬眼反問:“我隻知應龍當年弑神殺仙,何時為禍人間?”裴鈺一愣,他雖出生在天庭,但到底修行時日不長,上古之事不過是從隻言片語中拚湊來的,此時被問住,一時有些答不上來。絳塵不與他多糾纏,隻道:“前塵已消,天界還打算拿一顆金丹威脅應龍永生永世嗎?”他看向眼前這群人,心中忽的生出一點戾氣。他語氣冷淡的陳述:“當年說他是上古大妖,有救世之責的是你們,如今說他魔性難消,為禍人間的也是你們。”絳塵語氣中的冷漠太過明顯,有仙君察覺不對,連忙上前打圓場。“仙佛一家,莫傷了和氣。若是應龍誠心悔過,金丹也不是不能歸還,隻是茲事體大,還是要所有仙君到場討論後,再交予天帝定奪……”他絮絮叨叨說了一串,也不過是些冠冕堂皇的場麵話,裴鈺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他,望向絳塵。“尊者慈悲渡世,卻不知渡人渡鬼,難渡心魔,如今應龍尚在人間,若是又一朝成魔,眾生如何自處,尊者當如何自處?”他出生於九重,是天帝之子,修的是斬妖除魔的天地大道,神佛妖魔黑白分明,說話字字透著傲然氣。絳塵看著眼前這位武神,又想起了謝逢殊。謝逢殊是絕講不出這麼一段文縐縐的話的,也說不出人間眾生的大道,他隻會每天央著絳塵和他去城鎮,去聽書看戲買零嘴,在糖人攤等上小半個時辰,等著老板給他捏一個最新的樣式,再拿去須彌山每個人麵前炫耀一圈。他看著眼前眾仙,想問問他們:“你們去過人間嗎?”但他到底沒有問,想到謝逢殊,他連原有的那股戾氣都沒了,隻覺得沒意思,於是他看向裴鈺,語氣冰冷,毫不退讓。“他要是入了魔,自然由我承擔,金丹連帶著謝逢殊缺的那縷魂魄,我都要帶走。”此話一出,在場的仙君對望一眼,臉上驚疑不定,最後還是玉璣仙君再開口。“金丹之事還需商討,但是應龍缺的一縷魂魄——這從何說起啊?”絳塵豁然抬眼看向對方,玉璣仙君心內一驚,在心中給自己壯了壯膽子,繼續道:“上古之時,為了防止應龍複生,仙界確實拿了他的金丹與長刀。”他一攤手,有些無可奈何:“但確實無人碰過魂魄,還以為尊者手下留情,放他三魂七魄去轉世輪回了呢。”絳塵眉心輕擰。若是連天界都沒拿謝逢殊的魂魄,那縷殘魂會在何處?眾仙小心翼翼看著絳塵的神色。這位古佛無悲無喜,偏偏讓人心生懼意,好像對方修的不是慈悲道,而是修羅業。玉璣仙君逄元子打圓場打慣了,急中生智道:“天帝去向昆侖山與太乙仙君辯道,七日後回來,不如到時候再商討吧。”絳塵垂目看了一圈眼前的仙君,一群人被這目光一盯,額間的汗都快下來了。幸而這位尊者似乎想到了什麼,最終道:“七日之後,我來取金丹。”他直接定下了結果,連對方說的商討都省略了,可一眾仙君哪敢再說些什麼,隻能連連點頭稱好。待送走了這尊**,才有仙君鬆了口氣,低聲嘀咕:“這是怎麼了?”“還是等天帝吧,但燃燈尊者這個態度……”他歎了口氣,“到時候還是把金丹取出來為妥。要我說還就還了,這麼多年了,也不見應龍生什麼事端。”逄元子擦了擦額頭的虛汗,又轉頭去問裴鈺。“符光君,那應龍的金丹你知道在哪吧,在——在——”太久沒提,他自己也卡了殼,裴鈺不耐煩地看了一眼,替他把話接了下去。“南溟,無明山。”*絳塵一走,謝逢殊不再日日往法堂跑,可以乾的事便隻剩下修煉了。此時正是春三月,明鏡台的花開得熱鬨,他於山間練功,閒暇時便就地而坐,咬著一根草百無聊賴地看這山花萬朵,爛漫如霞。他今日天還沒亮就已經溜出來練功,如今已經是傍晚時分,總算肯扔下刀躺在地上休息。嘲溪不知道從哪尋來兩個梨子,扔了一個給謝逢殊,自己也坐了下來。謝逢殊本來在闔目休息,被嘲溪的梨子砸中,不耐煩地瞪了對方一眼,起身撈起梨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問:“什麼時候吃飯啊?”“就知道吃。”嘲溪把手中的梨拋來拋去,恨鐵不成鋼地瞅了一眼謝逢殊。“怎麼,不去找你的那個和尚了?”謝逢殊歎了口氣,有些惆悵:“他暫時回去了。”“不會不回來了吧?”“不會!”“你急什麼?”嘲溪道:“不回來正好,省得你魂不守舍的。”謝逢殊很認真地答:“他會回來的,他說這次回來就再也不走了。”說完,謝逢殊見嘲溪猛地轉過頭,死死盯住了自己。謝逢殊有些心虛了:“看什麼?”“他走不走和你有什麼關係,怎麼,你以後與人成親了還能帶著他?”謝逢殊沉默了片刻,仰頭重新倒回花叢中。“我不和彆人成親。”這回換嘲溪沉默了。他沉默了許久,久到謝逢殊都察覺不對轉頭看過來了,嘲溪才黑著臉望著謝逢殊,咬牙切齒道:“你給我說清楚,你跟那和尚到底是什麼關係?”謝逢殊立刻慌了,顧左右而言他:“啊?什麼什麼關係?”“謝逢殊!你是不是太久沒被打了!”謝逢殊脖子一縮,看著嘲溪漆黑得如同鍋底的臉色,破罐子破摔地答:“你都猜到了,還問我啊?”嘲溪深吸一口氣免得被謝逢殊氣死:“你是不是傻,居然喜歡上一個和尚!以後不許去後山了!”謝逢殊才不怕他,慢吞吞道:“不行啊,我還說等修煉出金丹以後就和他成親,我要對他負責啊。”“……”嘲溪的臉色已經不能用臭來形容了,他劍眉緊擰,一字一頓:“等那個和尚回來了,我非得宰了他不可。”謝逢殊一點也不生氣,笑嘻嘻地開口:“好啦師兄,彆生氣啦,今夜我偷師父的酒給你喝。”……人一長大,臉皮也厚了不少。等到了夜裡,謝逢殊居然真的偷了一壇酒,與嘲溪和半路被拖來的綏靈坐在山腳湖邊對酌。夜間有春風吹過,並不冷,反而柔和萬分,吹得幾人發梢輕動,吹得湖麵水波微皺。明月高懸,顯得四下亮堂堂的,三人拿著酒碗,像是盛了一碗月光。綏靈已經知道了今天白天的事,倒是不驚訝,隻是有些無奈地望著謝逢殊:“早就知道了。”這下不止嘲溪,連謝逢殊都呆住了,結結巴巴道:“啊?什麼時候知道的呀?”綏靈難得嘲笑自己的小師弟:“日日往那裡跑,一天不見都不行,與人夏看花冬看雪,還要一道下山聽書——隻有木頭才看不出來。”今日才知曉的嘲溪:“……”“遇上喜歡的人是件好事。”綏靈托著腮笑眯眯地看著自己的小師弟,眼睛裡染了酒意。“要好好的,知道嗎?”謝逢殊樂嗬嗬地抬頭,答:“知道了。”相較之下,嘲溪變沒兩人這般心情好了。“謝逢殊。”他望著這個不省心的小師弟,語氣嚴肅:“還沒成親,千萬不能被那個和尚……咳,欺負,知道嗎?”謝逢殊:“……”“知不知道!”“……知道了。”如果嘲溪知道了,真的會拖刀殺人吧……還是算了,來日方長。三人將酒飲儘,已經是深夜,謝逢殊臉龐染了酒暈,站起身笑嘻嘻地開口:“師父明日發現酒少了,又要罵人了。”嘲溪氣還沒消,斜他一眼:“反正是你拿的。”幾人打打鬨鬨,沿著路往山上走,謝逢殊走在最前麵,一路的花叢被他惹得搖搖晃晃,他覺得有意思,專注地去看腳下的山花,直到不經意一抬眼,才發現不遠處站了一個人。對方一身玄青色衣袍,衣襟繡著金色回紋,看起來不過三十多歲,眉眼溫和,正看著上山的三人。幾人的酒立刻醒了,謝逢殊將綏靈擋在身後,伸手按住刀抬眼與人對視,有些謹慎地開口:“你是誰啊?”對方並未答話,隻是注視著謝逢殊,臉上帶著些許笑意,顯得溫潤如玉,眼中卻幽暗得如同不可見底深潭。不知為何,謝逢殊覺得這目光有些讓人難受,他微微不耐煩地又重複了一遍:“你是誰?”眼前的男子終於有了動作。他朝謝逢殊走了一步,想將人看個徹底仔細,聲音落在夜色之中,好像融入了這茫茫黑暗。“在下,封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