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逢殊被三個字震得幾乎魂飛魄散,連話都說不出了,半晌腦子裡隻想起來一個——成何體統!謝逢殊震驚之餘,一股酸了吧唧許的怒氣從心裡冒出來,不算多,也不知道是從何而來。大概是因為自己一直以為對方是鬆間孤雪不染塵,沒想到人家早就在這紅塵染了一身風月,還犯了業。簡直……簡直……反正不成體統!好不容易六神歸位,謝逢殊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乾巴巴地來了一句:“絳塵法師這七百年真是……豐富多彩。”絳塵:“……”旁邊的嘲溪很不給麵子地發出一聲嗤笑。實際上前麵絳塵說了些什麼謝逢殊都快忘了,滿腦子隻剩下了一個色欲業。絳塵的眼神還在謝逢殊身上,謝逢殊卻下意識低頭,不知道該把目光落在哪裡,最後轉轉換換,還是落到了絳塵的左手上。對方的手骨節分明,輕搭在白色的僧袍上,腕間一串黑檀佛珠鬆鬆懸著,看起來乾淨疏朗。謝逢殊不自覺想到那天絳塵伸手蹭自己耳際時,對方手上傳來的微涼觸覺。謝逢殊那點酸氣又忍不住往外冒了,他有些壞心眼地想:這人是個和尚,又一副不染半點春水的純情相,又在深山老林待了幾百年,也不可能見到人。莫不是被什麼妖怪給騙了吧?謝逢殊越想越覺得有可能,於是迂回著開口:“對方是妖?”“是。”嘖。謝逢殊手撐在浮屠塔邊,歪著腦袋刨根問底:“你們怎麼認識的?”“他和彆人打賭,能否進我的廟不被吃掉。”絳塵看謝逢殊一頭霧水的樣子,居然有些無奈地蹙了蹙眉,道:“有山中其他妖物和他說,和尚專吃妖怪。”嘖嘖,這得多傻的妖怪才能信啊。可絳塵雖然皺著眉,卻目光平和,眉眼溫和如水。謝逢殊撇撇嘴:“那這人——這妖現在在何處?”絳塵沒有回答。謝逢殊等了片刻,終於察覺出來了些什麼,不再問了。他直起身子看向絳塵,道:“你們佛法裡說歡愛之事不過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無須介懷。”荒野之上天似蒼穹,孤月垂光落於絳塵眼睫,照得他不似凡間客。人間無地著相思。謝逢殊那股酸消失得一乾二淨,心裡居然有些難受起來,他望著眼前人,半晌之後開口道:“對不住——我不知前塵,不該妄言。”謝逢殊自嘲一笑:“怪我,這一生好像沒有喜歡過哪個人。”一片寂靜之中,絳塵垂目,最終低聲道了句:“嗯,我知道。”*第二日一早,三人接著於屍陀林尋人。昨天三人已經見過了六位行屍走肉般的僧人,如今還剩下三位,乾脆一人一頭分彆去尋。屍陀林夜裡苦寒,日間酷曬卻又有狂風,謝逢殊還要留神踩到腳下偶爾被黃沙半掩的枯骨,加上今天他興致不高,總是走神,等再抬眼,已經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處。大概是屍陀林的一處邊緣。見鬼了。謝逢殊歎了口氣,準備尋一條路折返。卻又聽見不遠處的浮屠塔背後,傳來敲擊木魚的聲音。此處有個修行的僧人。木魚聲不緊不慢,謝逢殊在原地聽了會兒,往聲音來源處走去。等他走到那座塔前,敲擊聲忽然停了,謝逢殊腳步一停,下一秒便看見塔後探出一個人來。那是一個灰袍布鞋的和尚,手裡拿著一個顏色已經快掉光了的木魚,簡陋無比。他看起來比謝逢殊大上一點兒,約莫二十五六,衣服和其他在此苦修的僧人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他看到謝逢殊先是一怔,隨後露出一個笑容。“屍陀林居然來了外人,難得。”他聲音微啞,或許是久被大漠風沙侵蝕,卻不難聽。謝逢殊見了這麼多屍陀林中苦修的僧侶,難得遇到一個願意和自己說話的,連忙道:“在下無明山謝逢殊。”“原來是位仙君。”對方雙掌合十行了佛禮:“貧僧迦雲,曾是無色天定光如來坐下弟子。”居然是個已經入了三天的佛修。謝逢殊有些驚異,一掀衣袍,與對方一起席地而坐。“既然已經入了三天——”“犯下色欲業,定光如來責我於此修行。”……勞駕,我已經不想聽到這三個字了。可是眼前的僧侶坦坦蕩蕩,麵上還帶著笑。謝逢殊又勾起了一點興趣,問:“冒昧一問,是如何犯的業?”迦雲答:“兩百年前我入世修行,路過江南一鎮,恰逢大旱,化緣七十七家,到第七十八家時,她開門遞了一碗水給我。”說到這迦雲停了下來,謝逢殊原以為他隻是稍作停頓,和對方大眼瞪小眼了許久,才不可置信道:“沒了?!”“沒了。”“就這樣?”“就這樣。”謝逢殊滿臉淩亂,問:“這算哪門子的犯業?”迦雲笑了笑:“我當時入世修行了一百年,走遍了天下各地。等再回無色天,定光如來問我一路見聞,我唯一記得的便是她遞給我的一碗水。“還有那碗的瓷色,花紋。那天她穿的是青色衣裙,像門前的江南煙柳。”謝逢殊沉默片刻,道:“然後呢,你有再見過她嗎?”迦雲搖搖頭:“後來我就來這了,如今兩百年已過,她應該早已經嫁夫生子,輪回轉世啦。”他這話說得坦然自若,沒有一絲一毫妒忌遺恨,自有佛家“緣聚則生,緣散則滅”的意味。可兩百年過去了,他卻連對方的釵裙都記得分毫不差。謝逢殊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沒把那句“值不值”問出來。他想起昨夜絳塵說起往事時眉眼低垂,滿目溫和。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那到底是個什麼妖怪?謝逢殊收回神,對迦雲笑了笑,道:“我逾矩了。”迦雲也報以寬和一笑:“不妨事,幾百年了,還是第一次有外人來。”謝逢殊道:“也是第一次有人和我說話,你們這其他僧侶都比較——”謝逢殊頓了頓,含蓄地形容:“四大皆空。”“他們啊,要麼是要死了,要麼是要飛升了吧。”“……聽起來這倆好像是一回事似的。”“是啊。”迦雲答,“以前燃燈古佛還在大梵天時還好,他入世之後,不知為何,三天戒律忽然森嚴無比,特彆是色欲業,和屍陀林也沒什麼兩樣。”謝逢殊聞言,心內一動:“燃燈古佛,這是誰?”風沙之中,迦雲神色忽地嚴肅起來,甚是有些恭敬的意味。“燃燈古佛乃萬佛之祖,於上古之時創立三天,曾與天地同源。後來入世修行之後再也沒回去過,整整一千多年。聽說是下凡誅邪,不過不知真假。”一千多年,那不是。謝逢殊心下一鬆,道了句“多謝”,終於扯回了正事上。“敢問尊者,最近屍陀林可有異常?”“異常?”迦雲皺眉想了想,有些遲疑地答:“如果說異常大概是最近殞身的修者好像太多了,連禿鷲都跟著多了起來,其他的我便不知了。“不過屍陀林冬日苦寒,熬不過去也正常。”謝逢殊暗暗記在了心裡,起身對著對方行禮道謝,想了想又道:“或許等我有機會去江南,可以幫你尋一尋,至少尋一尋她的後人。”迦雲卻搖了搖頭,灑脫一笑:“不必。“若是有機會,煩請仙君哪日路過佛寺,代我替她點一盞長明燈。”不管輪回於何處何年何歲,佑她平安喜樂,所願皆成。謝逢殊直視著迦雲,鄭重其事點點頭。“一定。”他轉身走了幾步,忽然又想起了什麼,折回於迦雲麵前,解下腰間的封淵。“還有一事叨擾尊者。我的這把刀上麵寫了一串梵文,我既不知它從何而來,也不解其中之意,能否勞煩尊者幫我看看。”迦雲答:“當然可以。”見對方準允,謝逢殊慢慢抽刀而出。畢竟是在佛門弟子麵前擺弄刀刃,謝逢殊先道了一句“得罪”,再把刀遞給了對方。迦雲倒是好像沒什麼忌諱,先讚了一聲“好刀”,才低頭去看刀身。封淵刀身之上,那串梵文細密,筆鋒俊朗。迦雲看了一會兒,有些詫異地開口。“這是彆人送你的刀?”“我不知道。”謝逢殊目光落在刀上,問,“可有不妥?”“倒也沒有,不過這原本應該是一句佛門偈語,但好像被化成了贈言。”“是什麼意思?”迦雲把刀還給謝逢殊,抬眼看著對方。“順境不忘形,苦海不失心,萬難不畏險,至死不退道。”*作者有話說:佛偈化用,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