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十世紀七十年代初,趙匡胤的大軍遠征南漢,幾個戰役打下來,南漢滅。南漢王劉鋹被俘,押解到汴梁,對趙匡胤俯首帖耳,隻求保命。這劉鋹統治南漢以殘暴著稱,一旦為虜,卻能迅速學會巴結術,搖尾乞憐,討北宋君臣歡心。暴戾的君主,變狗也容易。北宋十萬大軍屯於漢陽一帶(今屬武漢),虎視南唐。南唐水師十五萬,步兵十萬,沿長江布防,宋軍隔江虎視而已,不敢貿然發動進攻。李煜輸金如故,又自去南唐國號,稱江南國主。李煜牢記著祖父的遺訓。南唐軍隊保家衛國。江南富庶,足以養兵。長江天塹,足以禦敵。李煜所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機關算儘。李煜不搞陰謀詭計,則很難識破彆人的陰謀詭計。國家到了生死攸關的緊要關頭,他才意識到,單純而天真的性格難以應對複雜的局麵。他心裡常有莫名的恐懼。趙匡胤這人,無所不用其極,背柴榮,欺幼主,陳橋兵變,又“杯酒釋兵權”,皇權穩如山,吞並荊南、後蜀、南漢,劍指金陵。李煜的恐懼,恰好是他的軟肋之一。乞求佛主保佑,廣納四海高僧。於是有個“小長老”出現在李煜的身邊,此人相貌不凡,天生異稟,對佛學、禪宗了如指掌,年紀雖不大,卻於江南江北享有盛名。他初到金陵化緣,大小佛寺為之轟動,大和尚小沙彌奔走相告。小長老以高僧的名望入住宮禁內的大慈寺,不久,升為住持。李握與小長老談佛說禪,深為對方所折服。漸漸在心理上依賴他……內心深處的恐懼要向外轉化。北宋屯兵漢陽,南唐舉國拜佛。李煜攜小周後,僧帽袈裟跪拜佛主,以致兩人的膝蓋跪出了老繭。弱者祈求上蒼,曆來是這樣的。生活,藝術,半個多世紀的累積,難敵能於短期內調動起來的動物本能。在李煜看來,趙匡胤攻南唐實在是師出無名。換言之,他是相信曆史上有過“仁義之師”的,討伐暴君,是為仁義。而李煜仁惠之名遠播,又稱臣進貢,趙匡胤有什麼理由大動乾戈?戰爭,是要摧毀成千上萬的美好家園的。善良的人,悲憫的人,熱愛日常生活的人,會看重家園,並推己及人,看重彆人的美好家園。趙匡胤卻是篤信刀槍,哪管什麼師出有名。隨便找個借口,就要大動乾戈,對荊南對後蜀都是如此。他的理論簡單而有效:“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唐朝安祿山亂,胡兒鐵騎所向披靡,與中原漢民族百年不識刀兵有關。冷兵器時代,生活意蘊和戰爭意誌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兩者都需要積聚、提升。南唐積聚前者,北宋提升後者。幾十年間,北宋的軍隊一直在打仗。而南唐軍隊長期不打仗,“殺性”處於休眠狀態。沒有戰爭經驗,沒有一批善戰的將軍。北宋南唐以武相拚,未戰,而勝敗定焉。以李煜的個人稟賦,做個和平年代的君王是不錯的。他的軍隊尚能禦敵,則表明了他的努力。趙匡胤一麵以大軍壓境,另一麵派間諜打入南唐核心層,並施展花招,誘李從善到汴梁,將其拘禁。從善懂軍事,且與李煜手足情深。誘禁從善,是個一石數鳥的連環計。趙匡胤讓從善在汴梁日子滋潤,建豪華府第給他住,府第叫做“甲第汴陽坊”文臣武將連請帶拽邀他吃酒,送他美女,與他往還。有一天,李從善“偶然”發現南唐名將林仁肇的畫像掛在某武將的家裡,一驚之下多方打聽,得出一個判斷:林仁肇已暗投北宋!從善想方設法把這情報傳回金陵。李煜也疑惑,問詢臣下,遲遲未決,卻終於決定暫且罷免林仁肇,看看再說。不料林受冤,鬱鬱而死。李煜連呼上當,恨自己太天真。趙匡胤、趙普及一群文武官員額手相慶。宋人的情報戰,心理戰,雙雙告捷。李煜懷念兩年未歸的弟弟,寫下名篇《清平樂》:彆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好個“拂了一身還滿”!陸遊記載說:“後主手疏求從善歸國,太祖不許。而後主愈悲思,每憑高北望,泣下沾襟,左右不敢仰視。由是歲時遊宴,多罷不講。”國家危難之時,需要鐵石心腸的領袖人物。李煜恰好不是。愛子夭,嬌妻亡,慈母去世,弟弟一去不返,南唐凶多吉少,所有這一切,壓在李想心上。事實上他承受住了壓力。宣布不再進貢,廢北宋年號,並作好軍事鬥爭的準備。宮中不複聞笙歌。澄心堂燈火通明。大臣們爭論不休……李想停止遊宴,卻轉向佛事。金陵城內的和尚成群結隊,在那位小長老的帶領下,利用一切機會圍繞著李煜,竭力讓他相信:一旦到了緊要關頭,佛祖或菩薩自會在空中現身,施伏魔大法,退北宋大軍。菩薩心腸的男人,出於不得已,往往會相信佛法無邊。趙匡胤屢命李煜赴汴京朝拜,李煜不理睬。他慷慨激昂地對臣子說:“他日王師見討,孤當親督士卒,背城一戰,以存社稷。如其不獲,乃聚寶自焚,終不做他國之鬼!”小周後卸紅妝愛上武裝,晨暉裡月光下,纖手持雙劍,嬌叱之聲回蕩在柔儀殿。李煜看了隻是苦笑。慶奴削儘青絲,竟去淨德庵做了女尼。單純的慶奴有個單純的心願:每日虔誠拜佛主,乞求佛佑南唐!李煜聞訊時,慶奴已穿上緇衣,手拿念珠,敲著木魚,眼望佛主丈八金身。一頭青絲可惜了。如花似玉的麵容,晶瑩副透的春心,可惜了。慶奴為李煌,是寧願去死的……李進暉默默迎著慶奴,心與心相印。南唐北宋緊張對峙的幾年間,李煜接連犯錯誤:信任小長老,處置林仁肇,將潘佑、李平下獄,導致二人皆死。潘佑是李煜做太子時的老部下,“犯顏極諫”。李煜惱怒,下令拘禁。不料崇尚老莊的潘佑竟在家中自殺身亡。李煜追悔莫及……漢陽的軍事高壓,導致金陵朝政扭曲變形。北宋名將曹彬親提大軍,隔江虎視南唐,屠刀欲下未下。吳越軍伺機進攻南唐的另一側(常州一帶)。兩支軍隊對南唐形成半月形包圍圈,夾擊之勢已成。不過趙匡胤還是遲遲不下進攻的命令。他對南唐守軍還是有忌憚,擔心長江吞沒他花血本搞出來的水師。這時候,一個小人物出場了,小人物名叫樊若水,其父樊潛,在李璟朝做過兩地縣令,長期食君祿。樊若水科舉考試失意,轉思賣國求榮。他思得細,苦心經營,跑到采石磯(今馬鞍山)一待數月,詳細畫下地形圖;星夜攜圖過江,快馬走汴梁,跪獻浮橋戰術,趙匡胤一聽就懂了,閱采石肌地形圖,大喜過望。傳令曹彬,緊急實施浮橋戰。造巨型戰艦幾千艘,對付南唐強大的水師。采石肌為長江最窄處,牛渚山插入江心,江流湍急,易守難攻。林……仁肇曾於此地打得柴榮隻想退兵。江邊卻有一座寺廟,樊若水借口建佛塔,解決了兩岸係纜繩的技術難題。南唐士卒看不懂佛塔,還去燒香許願,上塔頂看風光。士卒二十年未曆一戰,失掉了戰鬥的想象力。宋軍準備就緒了,勝券在握的趙匡胤下令攻擊。時在公元975年初。值得注意的細節是:趙匡胤給曹彬下死命令,嚴禁宋軍濫殺無辜,還把他的寶劍交給曹彬,授權曰:“副將以下,違令者斬。”趙匡胤的這道詔令,可作兩個方向的解讀:一是他懂得了,仁義二字在圖謀天下的過程中的關鍵作用。仁義是個工具,與價值理無關。而五代諸帝,殺性調動過了頭,隻知刀槍邏輯,不識仁義大用,他們反而走不遠。所謂仁義,是在非仁義的空間中顯現出它的價值來的。趙匡胤愛讀書有文化,更兼趙普點撥,一點便通,所以他有遠見。二是,宋軍一貫濫殺無辜,嚴重妨礙了北宋君相的戰略意圖。圖謀天下者,既要調動士卒的殺性又要控製這種殺性,然而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將士悄悄乾,燒殺搶淫,抵達其“獸性之暢”,遠在京師的皇帝要麼不知,要麼佯裝不知。趙匡胤大勢巳定,打南唐,大張旗鼓地亮出他的仁義招牌。此人的曆史直覺、戰爭的分寸感,確實與眾不同。曹彬謹受命,儘量約束他的部將。然而一旦開戰,獸性狂泄,濫殺無辜的慘劇時有發生。曹彬本人,也親手殺過無辜的百姓,並縱容部下血洗江州。封建王朝的軍隊,哪有什麼正義之師。除非它抵抗外侮。攻城略地搶版圖,蓋出於封建皇帝的擴張野心,不可盲目加以美化。刀槍邏輯,動物本能,叢林法則,應當受到最嚴格的審視和追問。宋軍隻用了三天時間搭浮橋過長江,馬行橋上如履平地。樊若水的設計,細致而準確。他已在汁梁封官得高位:太子右善讚大夫。他把母親和老婆孩子都扔在南唐。當初他攜圖往宋,隻身求榮,母怒斥,妻狂呼,兒女泣啼,他掉頭便走,還惡狠狠踹了老婆一腳,方脫身過江而去。乾這種缺德事,樊若水是內行。他跑了,親人皆入獄等死。南唐朝野共憤,強烈呼籲殺掉樊若水的親屬,但李煜不同意。宋軍主力猶如天降,南唐舉國驚駭,萬眾一詞要殺樊若水妻兒老母。李煜卻堅持認為,樊若水叛國,與他親屬無關。誰上書也沒用,李煜拒絕殺掉離戰爭很遙遠的女人,並且,置臣下的憤怒於不顧,派人把樊若水的親屬送過江去。宋軍尾攻得手,吃掉南唐的外圍城市,大軍直驅金陵城下。李煜“築城聚糧固守”,以待湖口朱令讚的十五萬水師。宋軍的攻城戰打得艱難。士卒不服南方水土,入春瘟疫流行,死的死,病的病。南唐軍趁機出城偷襲,屢敗宋師。戰事呈膠著狀態。宋軍主動後撤,拔營數十裡。五月下旬,南唐軍還殺出城來。兩軍惡戰。這一天,李煜念罷佛經,登城頭觀戰,嚇一大跳:他被人仰馬翻、肢體橫飛的戰場驚得目瞪口呆。太陽照著鮮血的河流、屍體的小山。東風送來鬼哭狼嚎……戰爭這頭猙獰巨獸,憑他想象力如何豐富,也是萬萬想不出來的。仁者直接麵對大麵積的殺戮、一倒一大片的死傷慘相,真不知他心裡作何感受。殺戮,在這位溫柔男人的眼中是如何呈現的?他那突如其來的惶恐和沮喪,如何去掂量?他動了繳械投降的念頭。這仗不打也罷。多打一天,死人上千。宋軍營寨密如櫛,趙匡胤那匹巨狼,不吞下南唐如何甘休?可是南唐已經死了這麼多人,李煜對那些奮勇當先的將軍、慷慨激昂的臣子又作何交待?戰也不是,降也不是……文武官員一片戰聲。百姓也來請戰。張洎等人大呼“堅壁不戰,以老宋師!”那麼,還是抵抗吧。李煜收起投降的念頭。圍城中的李煜,寫下悲涼的《臨江仙》:櫻桃落儘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玉鉤羅幕,惆悵暮煙垂。彆巷寂寞人散後,望殘煙草低迷。爐香閒嫋鳳凰兒,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子規啼是古代常用的死亡意象。蜀帝杜宇被人害死,魂魄化為杜鵑鳥,聲聲啼血。戰爭機器一經啟動就不可逆轉。金陵並不是南唐僅存的一座城,其他城市還在抵抗。如江州,一直打到次年春夏,曹彬久攻不下殺紅了眼,城破之日屠殺庶民。李煜寫下《乞緩師表》,派徐鉉攜往汴京,當麵指責趙匡胤“師出無名”。趙匡胤也感到理屈詞窮,卻靈機一動,拋出他的“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的霸權理論。這人骨子裡有一股無賴勁,堪比漢劉邦。談判破裂,接著打。秋天幾度惡戰。宋軍拿不下金陵城。屯於湖口的十五萬南唐水師是李煜的救命稻草、曹彬的一大心病。曹彬多年征戰,腦子靈活。他在江中布疑陣,大小州渚,豎起一片假桅杆。朱令讚觀望多日,方令水師順流而下,浩浩蕩蕩的艦隊直撲采石磯浮橋。宋軍千艘戰船迎敵。朱令讚用火攻,屢屢得手,眼看破敵在即,不料風向陸轉,大火燒了自家“火油船”,一艘點燃幾艘……幾十裡江麵燒成了一片火海。朱令讚投火自儘。時在十月,江風轉向是可能的。但一天一時之內,疾風突然轉向,卻也罕見。南唐水師全軍覆沒。金陵滿城誦經聲。佛祖未顯靈。神秘的小長老不知去向。眾人抓他出來,他招供,是汁京派到金陵的奸細。李煌一聲長歎,下令處死小長老。他最後一次乘輦巡視石頭城,所到之處,百姓“聚迎龍輿”,望輦而拜。大小寺廟的和尚們,因小長老的蒙蔽而受不白之冤,遭到市民圍攻,於是紛紛脫袈裟,要求披甲上陣。李煜說:免了罷。他知道大勢已去,“僧兵”打出城隻能送死……對他來說“死國”的日期已到。他落入一種從未有過的沉靜與輕鬆。慶福緊張注視他。李煜回轉澄心堂,命黃保儀積萬斤薪,無數的典籍書畫,隨時點火自焚。怎奈慶福跟他甚緊,徐鉉、張洎、從善、從益及若乾武將寸步不離。李煜亡妻之時尋過死的,大臣宮娥內侍團團圍住他。他要實現聚寶自焚的誓言,“左右泣啼固諫,乃止。”他答應了左右的哭求,慶福卻對徐鉉大叫:皇上自有主意尋死,我等晝夜環侍!二十六歲的小周後在李煜身邊,不發一語,生死由他定。他不時扭頭瞧她……十一月的金陵城一片混亂。中旬,李煜攜女英出城,拜了父母及娥皇的陵墓。女英感到欣慰。李煜此舉,或已表明他不想死了。他已做好被擄去汴梁的心理準備。寒冷的冬夜,李煜麵壁而坐,良久不起。次曰驅車到瑤光殿,徘徊於西室。他抱著一罐寒泉,澆灌那棵娥皇與他同栽的梅樹。女英默默幫他,並不問梅樹有何故事。李煜又去了百尺樓,隻於樓下站了一會兒。冬曰有暖陽……夜宿瑤光殿西室。十年不居此屋了,李煜睜眼到天明。鰥夫煜。又居柔儀殿、澄心堂,他睡得挺香。飲食如常,飲酒如故。看身邊的人與物,目光有變化:寸寸撫摸似的,不肯挪開。他愛過多少事物。他經曆過多少死亡。亡國在即。“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裡地山河……”公元975年冬,南唐國都金陵城內,“死國”成了悲愴的流行語,江南溫柔之鄉,亦不乏鋼鐵兒女。將軍,文官,都有死國的勇士,有些人不想看見野獸般的敵軍蜂擁而來燒殺搶掠,先行自殺,死也從容。女性殉難者更多。風流倜儻的南唐君王,是金陵無數女子的夢中情人,朝廷命婦,普通民女,望宮闕而垂淚者何止萬千。無論是花容月貌的,還是相貌平平的,都在含淚問蒼天:為什麼人間要有殺戮?日子過得好好的。南唐立國僅四十年……空中“矢石交下”,烏鴉亂飛。人行街市,忽中矢石,倒地身亡者,不計其數。老人立仆,小孩兒在血泊中掙紮。大街小巷儘哭聲。皇宮內的淨德庵卻異常的安靜。八十多個尼姑,圍繞著住持李進暉。李進暉在潤州嫁過人的,婚後不如意,削發為尼。十年誦經,十年與李煜相會於夢中。她寫得一手好字,自創媚中帶骨的風格。李後主每有新詞,她必書寫幾十遍,掛滿她的房間。青燈古佛旁,一雙美麗的眼睛閃著幽光。李煜到過淨德庵,稱讚過李進暉的書法和詩詞。那一天,李進暉幸福得徹夜不眠。眼下是十一月二十五日,最冷的冬夜。李進暉率尼眾念佛經,等澄心堂方向燃起火光,然後集體自焚。不想死的任便。尼姑們都留下了,靜悄悄聚攏,望著她們的住持。一片青衣,八十幾雙黑眼睛。其中,有慶奴的那雙撲閃著純潔與剛毅的眼睛。鳳凰涅盤,死而後生……宮中的黃保儀,負責焚毀南唐三代君主收集的圖書、金石、珍玩、樂器、樂譜、墨寶。墨寶中書法珍品尤多,鐘繇、王羲之、顏真卿、李邕、杜甫、柳公權、歐陽詢……李煜下令全燒掉。文化的結晶無力自保,不如還給上蒼。趙匡胤趙光義,既然他們隻懂得刀槍的力量,那就讓他們永不停頓地廝殺下去吧。嗜血之輩,拿墨寶何用?黃保儀和這些珍寶相處二十多年了。她是先帝李璟的妃子,因愛文史,通書畫,李煜叫她掌管經典。她撫摸它們,淚如雨下。李煜學父親,讀書喜歡在書頁上寫幾句批語。南唐二主,親手禦批的典籍多達二千卷。黃氏命宮女同時從幾個方向點火。火苗卷著墨浪騰空而起。幾乎同時,百丈外的淨德庵,幾萬斤柴禾也點燃了。李進暉、慶奴居中合十,念佛主又念國主,度過了她們一生中最美的瞬間。火苗撲向慶奴。慶奴輕啟紅唇,叫了一聲檀郎。鄭王府、太子宮、瑤光殿、淨德庵……慶奴不到十二歲就入後宮了。慶奴有多少心事啊,慶奴多麼愛啊。呢喃,蹦跳,撒嬌,爭豔,走著走著就跳起舞來了,就唱起歌來了。她的鄭王,她的太子爺,她死心塌地崇拜著的苦命的皇上啊!慶奴為李煜死,真是很高興呢。幾個時辰後,宋軍殺進金陵城。八十多個尼姑已燒成焦炭。這事載於《十國春秋》卷三十三。後世史家,未見質疑者。八十多個女人為一個皇帝選擇自焚,中國古代絕無僅有。愛人者,受人愛戴。這個樸素的真理,在價值理性的層麵,高於任何帝王的強詞奪理。信奉霸權的殺人者有很多偽裝。要剝去他們的偽裝。南唐女人縱身跳進熊熊烈火,這身姿,這壯舉,用生命用死亡,書寫她們的心聲,她們的愛與恨,她們的價值觀。她們確實不懂得橫掃六合蕩平天下的道理,她們隻知珍視生命、生活。她們赴湯蹈火,八十多個人以無與倫比的死亡之舞,向後人,寫下了她們的生命宣言書。真理都是樸素的。愛生命、生活者,斷斷不會絞儘腦汁變儘花招去殺戮無辜。春秋無義戰。而無中漸生“有”非攻;自古知兵非好戰……李煜焚燒寶物的舉動耐人尋味。這些東西一燒,他心死一半,聊存軀殼而已。留下半條命去寫詩。揣摩李煜的性格,這焚寶之舉是個重點。亡妻,他尋死。亡國,他讓伴他一生的寶物作了他的死亡替身。煜字從火,諧音玉,兼含火焰和照亮的意思。他又字重光:重新發光。這些皆為巧合嗎?李煜焚寶意味著:他是認定野蠻者不配享用文化的結晶。十一月二十六日,金陵城陷。宋軍殺入幾道城門,幾路人馬狂嘯著,顧不得曹彬禁令,砍俘虜,殺百姓,搶東西,淫婦女。獸性大發互相傳染,曹彬也揮劍砍人了,卻並非砍他不聽命令的部下,而是殺那些南唐樂人。宋軍將士圍攻金陵一年,方破城而入,狂呼勝利要慶功,強迫南唐的樂工舞女為他們表演節目。樂人被逼著表演,彈著唱著舞著,卻實在忍不住了,數十人齊聲大哭,男頓足女捶胸,哭他們的美好家園被摧毀、親朋好友成新鬼……曹彬先一愣,隨即怒不可遏,揮劍朝人群亂砍。他的部屬紛紛拔劍,一陣狂砍,男頭女頭滿地滾。樂人莽地,後人稱做樂宮山。曹彬是被《宋史》美化成“兵不血刃”的平唐大將軍的,其殘暴如此,其他將卒可想而知。李煜“肉袒而降”。正月裡押送汴京,隨行近千人,一律白衣白帽,百餘艘雕鳳琢龍的南唐官船,跟隨著上千隻劍戟林立的北宋戰艦。李煜佇立船頭,回望宮闕綿延的石頭城,不改藝術家本性,又寫詩了。江南江北舊家鄉,三十年來夢一場。吳苑宮闈今冷落,廣陵台殿已荒涼。雲籠遠岫愁千片,雨打歸舟淚萬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閒坐細思量。雖然愁千片、淚萬行,但此詩倒給人留下氣定神閒的印象。船行淮水,他還不忘登岸禮佛。過南唐舊城,百姓聚於江邊為他送行,場麵一如金陵渡口。有今之學人這樣描述:“船停江中,大江兩岸,士民百姓,扶老攜幼,成群結隊,趕來江邊焚香叩拜,哭送好生惜民的國主遠離家國。”詩章。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裡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乾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彆離歌,垂淚對官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