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59年,李煜遷入太子宮,開崇文館招納賢士,成為南唐皇位的事實上的繼承人。正式的冊立隻是時間問題。南唐的未來壓在李煜的肩上。他曾向父皇建議,讓通武略的弟弟從善擔此重任,父皇不予考慮。立太弟尚有例可循,立幼子就說不過去了。李煜抖擻精神學著做太子,讀《貞觀政要》,看《孫子兵法》,關注江北柴榮的動向,研究國內的農桑、貿易、賦稅、刑律、戶籍,揣摩朝廷複雜的人事關係。東宮有一批智者和飽學之士,他們組成了李煜的政治討論班,幾乎每天開會,有時熱議到深夜。李煜定下一條規矩:談完政治軍事,再談詩詞文賦。宮中這批人,個個是文墨好手,絲竹行家。老臣徐鉉常來開講座,講形勢,他的作派是:口若懸河一個時辰,不多講半刻,然後享口福,美酒佳肴,流連歌舞。酒醉色醉七八分之後,鋪開紙筆,作醉書,畫醉圖,跳醉舞。李煜頗疑惑,問他個中奧妙,徐鉉說:這叫快樂學習法,專門針對殿下設計的。李煜卻被他弄得心癢癢,東宮邀請的嘉賓名單中本來還有韓熙載,讓這位有心進取的皇儲給劃掉了。這韓熙載自視為漢初張子房一般的人物,卻又是個色大王,姬妾如雲,白頭發紅臉膛,大步走路,笑聲朗朗。他到東宮若是亂攪和刮“色風”,豈不是壞了規矩?李煜每於政事有不明之處,隻上門去請教,不敢把韓老爺子延入東宮。李煜努力完成自己的轉向。他是孝順爹娘的乖孩子,重任在身,豈能怠慢?可是他確實轉得辛苦:向東活了二十幾年,卻忽然要麵朝南。向祖父李昪看齊,學祖父開拓疆土的威猛勁兒,然而李煜記憶中的祖父是那位歎息沙場的老人……祖父,父親,都不是心狠手辣之輩,老謀深算之流。祖孫三代人,從祖父輔佐楊吳、坐鎮金陵算起,榮華富貴五十年了,血液流到李煜的身上,大大凸顯了皇家的仁慈一脈。唉,問題就出在這兒。他骨子裡是仁慈的,仁慈又與民主精神是近鄰,培育皇權意識卻需要獨斷,需要翻手雲覆手雨的帝王術。再者,研究軍事,首先要調動本性中受到嚴格防範的殺性,而李煜從小到大,緊緊伴隨著母性與佛性,何曾有過半點殺性呢?他倒是厭惡戰爭,痛恨仇殺,鄙視陰謀詭計。仁慈、藝術、愛情,三種核心元素組建了李煜的全世界,這個佛陀般的極樂之境,卻忽然要塞進陰暗的東西。李煜的轉向,真是勉為其難了。不轉不知道,一轉嚇一跳。李煜的“形變”,充滿了意想不到的痛苦。他讀史書揣摩秦漢唐帝王術,卻每每翻幾頁便合上書,呆若木雞,悶坐良久。這門“厚黑學”(厚臉皮加黑心腸),字裡行間藏著沉積千年的宮廷陰暗。陽光男人的目光,最能揭示陰暗……幕僚們的麵孔也在變化,他們胡鬨歸胡鬨,說起文治武功卻是有板有眼。李平、潘佑是東宮裡的“鷹派”,欲與北方強敵爭高下,遭到徐鉉等人的激烈反對。雙方爭論不休,唇槍舌劍,有時各搬“救兵”,比如李平請來七王爺從善,徐鉉請來宰執大臣湯悅、馮延巳,就戰與和的大問題徹夜交鋒。李煜聽得仔細,卻大抵默然。為了轉向,李煜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不過半年光景,人就瘦了一圈。他硬著頭皮上。古往今來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在他的眼中卻如同茫茫苦海。他不入苦海誰入苦海呢?他不當皇帝誰當皇帝呢?初做太子他還糊裡糊塗,由於事發蒼促而來不及理清思路,隻感到前途如深淵,腳下如薄冰。及至認真學著做太子、將來做南唐皇帝,深淵才向他顯現了陰森可怕。他時常在夢中大喊大叫,鼓足力氣狂奔,欲騰空而起,卻跌下了萬丈懸崖……娥皇注視著這一切。她真是心疼呢,卻又按捺著。她有自己的打算。秋天又來了,秋風秋雨秋花……李煜有時悶坐黃昏,憑窗無語多時。娥皇也陪他說話,卻說不到點子上。夫妻有點隔了,不如當年了。李煜心想:畢竟娥皇隻是個嬌美女子,溫柔體貼,能歌善舞。她和鄭王李煜處處合拍,與太子李煜卻顯隔膜。當然這也不怪她。怎麼能要求她留心國事呢?他都這麼艱難,何苦讓娥皇也來嘗這份苦澀?其實李煜對娥皇隱隱有期待。她不是姐姐嗎?姐姐當能撫慰弟弟內心深處的煩惱。李煜在人前蠻有太子的風度,卻是撐出來的風度。有苦難言,有鬱悶不能傾訴。回寢殿麵對娥皇,本欲多說幾句,話一接茬又發現不甚投機。試過好幾次,都這樣。言語這東西,接不上就接不上。為何接不上?因為心思不對路。娥皇自移入東宮後,臉上始終浮著一層微笑,李煜弄不懂的神秘99lib?微笑。這是一種太子妃的微笑嗎?是預備著將來做國母的微笑……娥皇兀自調整身份意識,找感覺,對李煜的煩惱視而不見麼?如果她一味尋找太子妃的感覺,那麼,李煜最想亮給她看的內心衝突自會“顯現”為盲點。兩口子麵對麵,一個鬱悶,一個微笑。心思不對路,身子似乎也不大“對勁”了:肉體的諧調,離不開靈魂的參與。靈魂乃是肉體欲望的強化劑……床上纏綿的時間有縮短的趨勢。呢喃狂漸行漸遠。高度合拍的夫妻也漸近“七年之癢”?偏是那西風越吹越緊,李煜提壺自斟喝悶酒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後來的名句:“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此間亦有類似的光景。兩股大力從不同的方向拽他,要撕裂他。學習做皇帝,直如一葉孤舟駛入波濤洶湧的大海。多麼無助啊。誰能幫他一把?俏娥皇能幫他一把。娥皇不愧是娥皇,“俏點子”層出不窮:她瞅著時機呢。自從嫁給李煜,她就關注著丈夫身上的點點滴滴。她愛得深,所以她看得細。她是個能愛,能憐,又是一位“能看”。李煜的煩惱她如何不知?丈夫心裡的大疙瘩、未來的大陰影,她若是不知不覺,她還配叫周娥皇麼?她早有準備。弘翼死後,李煜將繼任太子的消息傳入鄭王府,她這位鄭王妃就開始盤算了。鄭王妃變成太子妃,她亦喜亦憂,喜在麵上,憂在心頭。先丈夫之憂而憂……何況她兼著姐姐呢。以李煜的性格,他入主東宮後肯定會努力的,努力一陣子,又會碰上煩惱。努力愈甚,則煩惱愈深。李煜的煩惱不能對東宮的臣下講,因為他必須撐著,像個未來的南唐皇帝的樣子。他想對娥皇傾訴時,娥皇卻是有意避著他。李煜說東她道西,有意言語不投機。不錯,她瞅著時機。有幾句能解李煜心病的要緊話,火候未到,她是不會說出口的。什麼話呢?這一天西風烈,灰雲低垂。李煜在東宮南側的議事堂待了小半天,便打發了一群幕僚,隻說頭疼,自回寢殿歇息。灰雲仿佛壓在心頭,西風好像要吹進皮膚。李煜信手翻著案頭上那唐人抄本《貞觀政要》,嘴上念叨著治世明主唐太宗,卻突然想喝酒,想得十分厲害。他兀然站起身,以手扶頭,拋下一句托辭,走掉了。議事堂中的七八張臉愣了好一會兒。李煜回寢殿,提了酒壺,過園子百餘步,獨上寢殿西側的小樓。娥皇正與慶奴在回廊的拐角下圍棋,她隔著幾根柱子,遠遠看見了李煜的背影。西風刮得老樹彎腰……李煜迎風把酒,轉眼喝空半壺,裹在錦袍中的瘦削的身子晃了幾下。呼呼的風聲令他爽快。他需要這種狂放的節奏。“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周娥皇悄無聲息地上樓了。她的衣裙有熏香,佩環亦有輕微的響動,而李煜渾無知覺。他所看到的聽到的,隻有不羈的西風。萬頃波中得自由……眼下方知,自由是多麼高不可攀。李煜喃喃自語:自由之難,難於上青天!娥皇立於他身後緩緩道:卻何妨,向不自由中覓自由。李煜聞言吃了一驚。扭頭看娥皇,竟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她的嘴角依然含著神秘的笑意,卻是雙目燦然。西風到她跟前變成了春風。李煜說:如何向不自由中覓自由,請夫人教我。娥皇從他手中拿過酒壺,笑道:進屋坐下說吧。俗話說醉裡乾坤大,壺中日月長。你飲酒比那劉伶阮藉如何?李煜搖頭說:不如。娥皇說:他們狂飲了一輩子的酒,心裡還是憋著。你獨自到這兒來喝過幾次酒了,感覺怎麼樣呢?李煜想了想說:飲酒時痛快,酒醒之後,好像更為鬱悶。二人說話間已進屋坐下,屋裡有個未布蚊帳的朱漆大床,寬七尺,長丈餘,是李煜的祖父當年睡過的。祖父戲稱它“巨榻”,契合他的軍人氣魄。此間娥皇向床榻深施一禮,然後脫鞋上榻,盤腿坐於床頭,李煜也盤腿坐了另一端。夫妻練習過打坐參禪的,盤腿很容易,一二個時辰腰腿不酸。瞧娥皇今日的架式,大約有一番“隔席”長談了。她還親手點燃了幾處爐香。唯美的女人,要讓她的周遭時時刻刻升起美妙……窗外風聲緊,灰雲變黑雲。山雨欲來風滿樓。李煜閉目片刻,娥皇含笑望他。李煜睜眼道:姐姐請講。娥皇笑道:你知道我有話說麼?李煜亦笑:彆賣關子啦。娥皇說:你獨自上樓飲酒,必是心中有煩悶。我試著說幾句,看能不能為你解解悶。李煜說:何以解憂?唯有娥皇。娥皇啟齒微笑:能做檀郎的解憂美酒,妾身也何幸!娥皇的解憂話兒尚未說出口,樓外卻下雨了,橫風疾雨直欲折斷那棵老棕樹。而娥皇端坐於床,美目隱隱含笑,一側臉兒在黑暗中,一雙纖手擱在平放的腿上。風雨晦暗倒給她添了彆樣韻致,李煜走了神,不覺往前挪了。娥皇伸手阻止:咱們隔著距離說話方好。李煜借黯淡天光露出饞相,說:橫風疾雨呢喃狂……橫風疾雨,是李煜形容懷素書法的一個詞,這會兒卻與呢喃狂扯上瓜葛。曼妙夫妻事,風敲鑼雨打鼓的。天若有情天亦饞……娥皇說:且慢,且慢。先談正事。李煜說:本太子聽著呢。娥皇說:殿下的千憂萬慮都是應該的,畢竟南唐三千裡江山,將由你一人作主。你每日進取,苦苦思量,以至於寢食不安,借酒澆愁,我都看在眼裡呢。重光你是什麼人?娥皇我是什麼人?你不想做皇帝,我又何嘗想做皇後?但這一層且撇開,我們是不得不撇開呀。這些日子你有多累多苦,娥皇掂量著呢。聽我一言:你是求上進的心太切,誤將遠慮認作近憂。李煜正色道:何謂遠慮,何謂近憂,請夫人說端詳。娥皇說:那我問你,父皇今年仙壽幾何?李煜說:父皇四十有三。娥皇說:父皇仁慈,龍體康健,你繼位之日遙遙無期,何苦要沒日沒夜的趕工課?李煜說:我這急性子……娥皇說:你不願意辜負父皇與百姓,誠意可嘉。可是你上進心切,則是由於你對自己不放心的緣故。你擔心今日做不好太子,將來做不好南唐皇帝,所以你給自己下猛藥。結果如何呢?古人雲:欲速則不達。比如該用十年做的事,你想一年半載就做完它,既累壞了身子,又不見多大成效。李煜歎息:姐姐一番話,叫我茅塞頓開。可知你平時為我操心,不露一點痕跡。姐姐美貌多情,又如此識大體,叫李煜一生敬重!李煜向娥皇深深一揖。黑暗中的娥皇按下激動,含淚接著說:重光,你從王子跨向太子,這一步走得太艱難。明知與本性相背,卻還要硬撐著走下去。你承擔了自己的命運,我怎能袖手旁觀?我背著你讀《漢書》、《貞觀政要》這些書,向皇後娘娘、向我父親請教先朝與本朝國事……以後你每往前走一步,彆忘了有一個娥皇在努力為你分憂。雨勢漸弱,風聲依舊。盤腿坐於巨榻之上的夫妻默默相向。良久,李煜緩緩道:烈祖泉下有知,當鑒娥皇忠心。風雨小樓巨榻,這個下午和接踵而至的夜晚,思綿綿情切切通宵達旦。“顛倒衣裳呢喃狂”都不在話下了,要緊的是:心與心絲絲入扣。靈魂的照麵啟動肌膚交融。此後數日,李煜回思娥皇的話,越想越有道理。而娥皇選擇的“進言”時機,可謂恰到好處。如果她提前兩個月講出那些話,李煜大約隻聽聽而已,引不起足夠的重視。李煜的內心衝突很嚴重了,一個人躲起來喝悶酒,她才撫慰他,款款嬌語點撥他。小樓風雨黃昏,娥皇的坐姿、麵容和語音深深刻進了李煜的心。猶如當年在長江邊她初啟紅唇……娥皇竟然悄悄讀《漢書》!她是向往著文帝、景帝的無為之治麼?抑或也對武帝的將略兵謀感興趣?總之,李煜朝著未來的皇帝登程之日,娥皇是已經在路上了。未來的南唐皇後,不僅領導後宮,也要暗助君王。以她的聰穎好學,多聞多思,努力會有結果。而且,重要的是:來日方長。李煜做太子,二十年三十年說不準的。父皇會引導他一步步參與國事。李煜調整了思緒,不複“惡補”政治工課,心放寬了,看那些文治武功的書反而時有所悟。不喜歡的東西你可能永遠都沒法喜歡,但你會慢慢地去適應它。這大概就是娥皇說的:向不自由中求自由。唯有弄潮好手,方能夠“萬頃波中得自由”。李煜對自己早年寫下的得意句子有了新解。夫妻二人互相激勵,攜手向前。娥皇與時俱進哩,李煜往前揶一步,她豈能走半步?她暗暗的操練步法,錦心驅動美腿,走得嬌嬈更要走得正確。曆代宮廷後妃,拖後腿、亂攪和的多著呢,娥皇豈能混跡於她們?娥皇娥皇,娥中之皇……未來的南唐皇後將領導瑤光殿,暗助澄心堂。娥皇眼高哩,尋常宮闈女子豈在話下?她要比試的,是那位“雲想衣裳月想容”的楊玉環。愛情這一層,把楊妃給比下去了。而品德這一維,她更在楊妃之上:娥皇也有哥哥,可誰是那楊國忠式的大權臣呢?娥皇的父親、大司徒周宗,倒是在她做了鄭王妃之後“退居二線”,及至她戴上太子妃的小鳳冠,父親隻在家中品香茶打哈哈而已,並未順竿而上,重返宰執的行列。愛情,藝術,生活,三者足矣,她苦讀《漢書》,揣摩文帝景帝;用小楷書寫《貞觀政要》,花前月下追思盛唐,想那些男人們才想的事兒,她為啥呢?隻為她心愛的、心愛的檀郎。研究國事,乃是情事的延續!陸遊《南唐書》稱娥皇“通書史”,不是隨意用這一個“通”字的,懂一點書史不為通……這個雨絲綿綿的秋天,這個天高雲淡的秋天,娥皇之美有如杯子滿盈,有如她的雲高髻鬢朵妝,她的身材,她的步態……天性中她是柔中帶剛的,男人的經典又使她越發添了太陽光的氣息,目光於往日不同了,語音於昨天有異了,江南女子柔柔的美目、軟軟的語音仿佛融入了幾許北國的情調。沉思上了俏臉,爽朗布於眉梢,乾練與明快連接了她的舉止和語音……日日跟在她身後的慶奴竟有些看不懂,慶奴對人說:太子妃換了一個人似的,行動言語,越發有味道了。什麼樣的味道呢?慶奴噘嘴想半天,找不到相應的詞。不過慶奴總歸是慶奴,她也用點青螺寫起了《貞觀政要》……娥皇身上新添的韻味兒,李煜是明白“出處”的。古有“女中堯舜”的說法,從春秋戰國到漢唐,昂揚女子多矣。而舜帝的妃子偏偏又叫娥皇,舜帝巡視南方累死在途中,他的兩個妃子,也即堯帝的兩個女兒,娥皇和女英,淚灑湘妃竹,相擁投入湘江的萬頃波濤。娥皇若不是深愛著舜帝,焉能縱身一躍?周娥皇若不是深愛著李重光,焉能朝夕琢磨南唐國事?哦,江南嫵媚女兒,亦能英姿颯爽!深愛招呼著深愛,這一對天造地設的美男豔婦,靈與肉絲絲入扣,愛意入了骨髓,彌漫在紅牆綠樹間。一個是娥皇娥皇的叫不夠,一個是重光重光的呼不完。奇跡發生了。奇跡早已發生,隻不過眼下它越發顯現為奇跡。簡單說來,奇跡是這樣的:皇宮裡發生了至高無上的愛。中國曆代皇宮,這樣的愛是鳳毛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