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文(1 / 1)

戀文 連城三紀彥 9470 字 1天前

“到了春天,鄉子開始用不曾有過的眼神觀察將一。”“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用看男人的眼光看將一。”“但是這個笨蛋在某天清晨光著腳穿上拖鞋瀟灑地離去時,”“卻散發出一種不同於一般男人的魅力……”“有什麼事嗎?不行,不能再買玩具了。已經有一整箱玩具了。不是!那到底是什麼事?我現在很忙,不管你做什麼,我都不會生氣,但是不能太過分。”鄉子一口氣說完掛上電話後,用力吸了一口氣。剛從會議室進來的主編岡村笑嘻嘻地看著她,調侃說:“和兒子說話,你還真是一副母親的架勢。那些作家有人還以為你仍待字閨中呢!”調到編輯部半年的石野接著說:“不,原小姐是名副其實的母親,訓我的時候,簡直和訓小孩沒兩樣。你兒子是叫小優吧,一定被你這個教育媽媽嚇壞了。”主編收起臉上的笑容,石野一臉微笑,鄉子看到他又用嘴唇舔鉛筆芯,脫口便說:“你看看——”但是她趕緊把已經到嘴邊的“我說了多少次,叫你不要舔鉛筆”這後半句話給吞了回去。石野說得沒錯。這一陣子,她麵對比自己小的男人,都會不自覺地流露出母親對待小孩的態度。春假結束後,小優就要升上小學四年級。鄉子進入這家女性雜誌工作的翌年,和丈夫結婚後,很快就生下這個孩子。兒子讀幼稚園之前,都是由當時住東京的母親幫忙照顧。母親跟隨兄長夫妻倆轉調去了劄幌之後,她就對小優說:“小優,你馬上就要讀小學了,我想你應該知道,媽媽希望搬離這個小公寓,和你,還有爸爸一起住進有院子、可以看見大海的大房子。所以,當彆人的媽媽在玩的時候,媽媽必須工作。當媽媽和爸爸死了之後,那幢房子就是你的。”雖然想要住大房子這一點是事實,但說穿了,隻是用這番聽起來賺人熱淚的話,巧妙地掩飾自己基於興趣想繼續工作的真心,讓孩子成為名副其實的鑰匙兒。她將自己無法全心全意照顧孩子一事美其名曰小孩子也有獨立的人格,必須尊重他的自由。這是她將自己所負責的一位女性評論家的意見,現學現賣地作為自己育兒的信條。話雖如此,但她還是像世上的母親一樣,很自然地把孩子當成自己養的貓似的,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著,整天嘮嘮叨叨地叮嚀,說個沒完。其實,她麵對比自己小的男生會不禁流露出母親的口吻,不光是因為小優的關係。“你兒子會打電話到公司來找你,表示他很孤單。怎麼樣,要不要請個年假,帶他出去走一走?”“好啊!”鄉子曖昧地笑了笑,便又埋頭校對。她實在無法告訴他們,剛才的電話是丈夫將一打來的,更無法啟齒的是自己正為一個三十四歲的男人,而且是在國中教美術、被眾人尊稱為老師的男人買了太多玩具而傷透腦筋;比如附軌道的火車、一些亂七八糟的超人和機關槍之類的玩具。雖然他一開始是幫小優買的,但久而久之,將一自己卻著了迷地說:“小時候,我從來沒有摸過玩具,原來玩具這麼好玩。”最近,小優迷上顯微鏡,對那些玩具不屑一顧,而他卻嚷嚷著“這個警笛會響啊”,一個人自得其樂。將一比鄉子小一歲。結婚時,鄉子已然到了青春的尾巴,而娃娃臉的將一就像小她兩三歲的弟弟,鄉子也很自然擺出一副“某大姐”的架勢,甚至為此洋洋得意,但彼此的年齡差距似乎越來越大了。隨著孩子逐漸長大,男人通常會越來越像個父親,但將一這個男人在鄉子的心裡卻越來越幼稚,小優的長大好像使得他身為男人的成長停滯了。最近,就連當了多年的鑰匙兒、如今已經可以自主獨立的小優,也不知天高地厚地說:“爸,你的字真醜,你真的是學校老師嗎?”將一像泄氣的皮球般默不作聲。看到這種父子易位的光景,鄉子慌忙打圓場:“爸爸是教畫畫,和寫字沒關係。而且,爸爸的字就像畫,是一種藝術。”替將一重振父親的威嚴。將一不曾因為鄉子工作忙而幫忙照顧小優,相反地,如果不管他,他可以一連好幾天不洗澡、不刷牙,讓鄉子好不煩心。如今小優逐漸長大,自己也累積了工作資曆,在自己的周遭,隻有將一仍是一張娃娃臉,有時候難免覺得他靠不住。當初決定結婚時,母親麵有難色地說:“男人小一歲,就等於小十歲、二十歲。”直到最近,她才體會母親的這句話。結婚十年,雖然稱不上一帆風順,但至少順利走了過來。一路走來,有不少小波折,但仔細想想,小優不曾讓她操心,反倒是丈夫將一,每次突如其來地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讓鄉子不知所措。剛才的電話裡,他也是劈頭就說:“我可能做了不該做的事,所以先向你道歉。”鄉子還沒開口,他就連說了三次“對不起”。他到底做了什麼?雖然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開玩笑,鄉子還是很在意他特地打電話到公司來的這件事,但是聽到主編問“七點之前可以截稿嗎”,便立刻將它拋諸腦後了。“傍晚那通電話是怎麼回事?”鄉子八點回到公寓,獨自吃著晚餐時問道。在一旁喝啤酒陪鄉子吃飯的將一咧開了嘴,露出特有的笑容,抬了抬下巴指著裡麵房間的窗戶。麵向馬路的毛玻璃窗戶上黏著白色的點狀物。有點近視的鄉子眯起眼睛調整焦距,這才發現那不是白色,而是淡粉紅色的櫻花花瓣,是用顏料之類的東西畫上的。二三十片實物大小的花瓣畫在玻璃上,看起來仿佛正飄落河麵一般。“好漂亮。是顏料嗎?”“才不是,是媽媽搽指甲的東西。”小優一邊看電視一邊翻著最近新買的國語辭典,用叛徒告密的口吻說道,“爸爸把整整兩瓶都用完了。”“討厭,那個很貴啊!我很喜歡那個顏色,特地多買了一瓶……”“所以我才跟你說對不起嘛。”將一仍然一臉笑容。看到他這樣的表情,鄉子像往常一樣,覺得又被他敷衍了。“算了。隻要不是像上次那樣撕碎兩萬元的馬票撒向空中就好了。”“那已經是去年的事了,你也該忘了吧!”“怎麼可能忘?往事又不是月曆,想丟就丟。”無論是五年前的外遇,還是前年在酒店喝酒鬨事差一點上社會新聞的事,對我來說都像昨天發生的一樣。鄉子心裡這麼想著,半開玩笑地瞪著他,將一不敢直視她,隻說“媽媽好可怕”,便躺到小優旁邊尋求他的認同,但小優隻是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你還笑。小鬼,你不知道我是你老爸嗎?”將一說著便撲了上去。“你們彆鬨了。上次還去抗議樓下的音響開得太大聲,如果我們也吵吵鬨鬨,不是落人話柄嗎?”兩個男人無視鄉子的話,在狹小的房間內翻滾。事後回想起來,那時候將一已經下定決心了,但從他和孩子打鬨的身影,完全看不出任何蹊蹺。夜深時,鄉子洗完澡,正往臉上搽乳霜,先鑽進被子的將一很難得地翻閱鄉子編輯的女性雜誌,突然問道:“如果我們分手,你希望我對你說什麼?”“為什麼這麼問?”“沒什麼。小時候我父親不是不告而彆嗎?我常想,如果他當初留下一言半語,我母親或許會好過點。”原來將一是在看雜誌上的“分手男人的那句刻骨銘心的話”特輯。“噢,那應該希望你對我說‘好好加油’吧。我們一旦分手,小優當然跟我,對不對?雖說現在的女人很能乾,但即使現在,一個女人要把孩子撫養長大也是很辛苦的。”“好好加油嗎……好像很普通啊!”將一和平常一樣打了一個大大的嗬欠,將雜誌丟在一旁,閉上眼睛。第二天清晨,鄉子一度被將一起床的聲音吵醒。“你這麼早起來乾嘛?”“沒事,我的煙抽完了,去買包煙。”窗外仍是一片夜色,微弱的光線將指甲油畫上的花瓣襯托得十分透亮,鄉子的意識又再度模糊遠去,她閉上眼睛,黑暗中儘是滿滿的花瓣。丈夫在公寓走道上的拖鞋聲仿佛是輕輕踩著這些花瓣而漸漸遠去。再度進入夢鄉的鄉子又被小優叫醒了。“爸好像離家出走了……桌子上放了一封女人的信。”小優有些漢字還不識得,隻能看懂大概的意思。是寫給爸的情書,小優這麼說,將粉紅色的信封拿給一躍而起的鄉子。鄉子從小優的手上搶過信封,耳邊響起昨天傍晚將一在電話裡的那句“對不起”。原來,根本不是為指甲油的事……開始放春假的第三天,我爸爸收到了情書。那時候媽媽去上班不在家,爸爸用很嚴肅的表情看信,當我伸頭想偷看時,爸爸趕快把信藏了起來。過了好幾天,在三月的最後一天清晨,爸爸把這封粉紅色的情書放在桌子上,離家出走了。我也看了那封信,所以知道大概的內容。那個女人是爸爸結婚前交的女朋友,最近得了一種名字很複雜的病,她隻能再活半年。所以,她在和爸爸分手過了十年後,很傷心地去學校找爸爸。我爸爸在學校當老師。當時,爸爸好像騙那個女人自己還沒有結婚。女人在信上說,聽到你這麼說,我真的很高興,我想了很久,決定要照你的話去做。爸爸丟下媽媽和我,去了那個女人的家。爸爸在收到這封情書之前,好像就已經決定要離家出走了。後來才知道,爸爸在放春假之前就已經向學校辭職了。媽媽並沒有像我想象的那麼慌慌張張。我媽媽很奇怪,每當爸爸遇到麻煩時,她就特彆有精神。像之前,爸爸被校長臭罵一頓,氣得火冒三丈,喝了酒,和不認識的人打架,被關進拘留所時,她也一樣。萬一被登在報紙上或被學校知道就不得了了。於是,媽媽打電話給一個官位比警視總監小一點點的朋友,拜托他去處理,之後她就去接爸爸回家了,那時候的媽媽,比平時更有精神。爸爸看到學生在學校偷偷抽煙就說:“既然想抽煙,就在我麵前大大方方抽。”讓學生在學校裡麵抽煙。爸爸因為這件事,被校長臭罵了一頓。爸爸說:“不管怎麼樣,他們都會偷偷抽。”媽媽罵他:“話是沒錯啦,但是做老師的,當然要阻止。而且,就算被校長罵,也不應該喝醉酒,和陌生人打架吧。”爸爸嘴巴上說著對不起,跪在地上道歉,卻又馬上笑嘻嘻的,完全看不出來真的有反省。媽媽雖然抱怨“真是拿你沒辦法”,但看起來也不像真的在生氣。這種時候的媽媽,表情很像在罵管理員奶奶的貓;每次貓搗蛋,媽媽都會罵它“這隻貓真刁鑽”。但如果真的很生氣,應該會猛踹它或是揍它才對,但是媽媽絕對不會那麼做。在這次離家出走的風波中,媽媽一開始也表現得特彆有精神。寫那封情書的女人隻留下姓名,媽媽四處打電話給可能知道爸爸下落的人。結果,瞎貓撞到死老鼠,剛好有人碰巧看到爸爸在中野的一家超市的魚店工作,於是打電話來告訴媽媽。媽媽嘴巴上說“我要好好修理他”,然後半開玩笑地卷起袖子出門,她回家時把我叫了過去,告訴我:那個女人已經住進醫院,上次動了手術,已經活不了多久了。她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爸爸會一直照顧她到她死了為止。隻要她死了,爸爸就會回家,就當做爸爸出差半年,這段期間就和媽媽一起好好過日子吧。她還說:“如果有人遇到很大的困難,沒有困難的人就必須把自己的東西拿出來一起分享。”為了再過不久就會死掉的女人,還可以活很久的媽媽把爸爸讓給她半年。媽媽說,照顧快死的病人的爸爸很了不起,但在一旁支持爸爸的媽媽和我也很了不起。我雖然回答:“爸爸不在,反而更清靜。”但老實說,我覺得有點寂寞。爸爸在家的時候,至少不會無聊。爸爸已經離開一個半月了,媽媽在我麵前看起來比以前更開朗,但是我知道,當我上床睡覺後,她會自己一個人喝啤酒,也會在泡澡時小聲地唱“女人總難免心生眷戀”。最近,媽媽常常發呆,回過神時,會趕緊說一些快樂的話題,嘻嘻哈哈的。她很希望爸爸趕快回來,隻是拚命忍住而已。其實,媽媽也很寂寞。但是必須等那個女人死了,爸爸才能回來,所以又覺得有點不忍心。這時候到底該怎麼辦呢?我想起以前聽爸爸和媽媽聊到這本雜誌有人生谘詢專欄,所以想替媽媽谘詢一下。希望你們可以解決我媽媽的煩惱。鄉子看完這封信,久久無法抬起頭來。她去阿佐穀的作家那裡拿稿子回到編輯部時,主編岡村就把這封信丟給她,“有個小孩寫信來‘人生谘詢’,但內容很有趣。”鄉子才看了幾行就知道是小優寫的,而且筆跡也錯不了,有幾個漢字寫得太大了,筆畫都超出了橫線。張牙舞爪的漢字看起來更像象形字,一定是查了國語辭典之後照抄在信紙上的吧。雖然他就像時下的孩子,一臉父親不在也無所謂的樣子,但這種出乎意料的成熟舉動和他幼稚的字,顯得非常格格不入。“你覺得怎樣?我想登在下一期,大家也都同意。”既然整個編輯部的人已經看過這封信,鄉子決定豁出去了。剛好大家都外出,編輯部隻剩他們兩個人。“主編,你對這位母親有什麼看法?”“勇氣可嘉,也是時下少見的女人榜樣——雖然我很想這麼說,但應該隻是虛榮吧。”“虛榮?”“對,我想這個女的應該比她老公大兩三歲。我也有這樣的朋友,就算老公外遇,她也表現得格外鎮定。儘管她心裡很不是滋味,但絕不會表現出來。無論是旁人還是老公,都理所當然地認為‘某大姐’應該會臨危不亂。所以,她才會在老公麵前表現出一副我可以忍一般女人所不能忍的事。當然,事情應該沒這麼簡單——不過,小孩子的觀察還真細心,說‘某大姐’對待她的男人就像對待貓一樣,雖然嘴裡罵,卻手裡安撫。”“這點或許說對了。我想,這位太太找到老公的落腳處、主動找上門時才是關鍵。那個老公一定是嘿嘿地訕笑、連聲說對不起,於是她便不想再追究,脫口回答我知道了。這話一旦說出口就沒有轉圜的餘地,就算咬緊牙關,也要撐半年……她隻是逞強而已。這個女人一定覺得,如果當初不顧一切要求丈夫回來,丈夫就會乖乖跟她回家。不,就算現在,也不算太遲。這一點雖然她心裡很清楚,但事到如今,那種話已經說不出口了……”“你倒是很了解嘛。”“我當然了解……因為,我就是那個女人。你不知道我老公比我小一歲嗎?”說完,鄉子看著一臉錯愕的岡村擠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那……我聽說你先生是學校的老師……”“他現在穿著橡膠圍裙、雨鞋,一點都不像。我第一次看到他這副模樣,簡直不敢相信……他當老師時,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老師,現在這身打扮,更覺得他真的很不像老師。”他那樣做是沒有用的。就算他努力擺出架勢,但是把小毛巾綁在頭上看起來就像工讀生那樣格格不入。“畫得一手好畫,人生卻很失敗”,她內心浮現的這種想法,軟化了滿腔的怒火。當時將一一看到站在傍晚擁擠人群後的鄉子,隨即大聲地吆喝“歡迎光臨”以掩飾內心的尷尬。兩個人坐在超市角落一家沒什麼情調的咖啡店裡聊了一會兒。那個女人叫田島江津子。從夜間部的高中畢業後,在一家小服裝店當裁縫。將一與鄉子結婚前曾經和她交往了一年左右。他們同年,但江津子像妹妹一樣黏人,將一受不了,於是和她分手。將一在與她分手之前便已經和鄉子交往,所以,從時間上來說,等於是將一拋棄了江津子。江津子並不知道將一結婚了,她靠著縫紉手藝養活自己。今年過年時,她在朋友家突然因貧血昏倒了。去醫院檢查之後,醫生說要見家屬。她沒有家人,隻好請朋友假裝是她的姐姐陪她去醫院,她好不容易才從朋友口中得知自己罹患了骨髓性白血病,日子所剩無幾。之後,她開始想有沒有想見的人,最後隻想起十年前突然斷了音訊的舊情人。“我並不是對以前拋棄她感到愧疚。她有個叔叔住在高崎,我們請他在手術同意書上蓋章,但他比江津子形容的更過分。他說,住院費他一毛也不會出,但是到時候會去參加葬禮。如果江津子死了,記得通知他一聲……她隻能投靠我。我覺得身為一個人,有義務這麼做。”將一語音未落,鄉子便搶著說:“那你要怎麼負起身為丈夫、身為父親的責任?這根本是拋棄我,投向舊情人的懷抱。”儘管鄉子抗議,但看到將一連聲道歉和熟悉的笑容,氣也就消了,等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然脫口回答:“好,我知道了。”隻要踏錯一步便兵敗如山倒。“不管怎麼樣,我想見見那個女人。”將一聽到鄉子這樣的要求,他說:“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說你是一直像親姐姐那樣很照顧我的表姐?因為,現在對江津子來說,我是她活下去的動力。”儘管鄉子覺得這很荒唐,卻還是默默點頭同意。她和田島江津子第一次見麵的三天後,將一打電話來:“她說和你聊天很愉快。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請你有空的時候偶爾來探病?”鄉子除了說“好啊”,不知該如何回答。鄉子第一次見到江津子便對她留下好印象。她並沒有想象中漂亮,也沒有一副能乾的樣子,言談舉止散發出一種三十多歲的女人難得一見的可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病入膏肓的關係,她的性格有一種像玻璃盒般的清澈,鄉子甚至覺得,如果她們不是以這種方式相識,或許可以成為交心的朋友。鄉子瞞著小優去醫院見丈夫和江津子,她每星期去一次,已經去四五次了。“雖然心裡的確很不是滋味,但我決定把事情看得單純點。就好像我對孩子說的,那個女人沒剩多少日子了,而我還可以活很久。”“我修正剛才的話,你果然是勇氣可嘉。”“謝謝你的修正。”鄉子麵帶笑容回答,但對主編說她虛榮仍然耿耿於懷。或許主編說得沒錯。原以為自己就這次的事情做了一般妻子做不到的事,但到頭來,或許隻是想讓丈夫知道自己有多麼能乾而已。自己之所以能夠包容情敵,或許也是想讓丈夫承認,身為“某大姐”的妻子,心胸是多麼寬大。無論鄉子當初是基於什麼動機,三個大人必須暫時維持現在的關係,但是小優該怎麼辦。看著信封上大大小小的漢字,鄉子覺得比起信的內容,小優寄出這封信的舉動更令她震驚。小優說自己是代替母親尋求人生谘詢,但他寫這封信,一定希望母親看到。原以為他是個堅強的孩子,所以沒有太在意他,原來,當大人無視小孩的存在,做出自私的事情時,小孩會用這種方式抗議。“總之,這封信不能登,可以嗎?”岡村答應如果有什麼問題可以隨時找他商量,又說:“好強的女人還真的是不動聲色。我完全沒有發現,春假之後,你竟然遇到這種事。”不知道是否為了彌補之前的失言,他故意很有感慨地如此說道。鄉子把信收進皮包。她不打算讓小優知道,但決定回家的時候先去醫院一趟,讓丈夫看看這封信,並拜托他抽空,下個星期天一家三口一起去鐮倉走走。自從三月底,丈夫和小優以那種方式分開後,父子倆就沒有再見過麵。找一天的時間好好陪陪小優,由將一親自告訴他目前的情況,至少可以讓小優安心。親子三人在鐮倉看了大佛像,沿著海岸走到由比海灘。午後,空氣裡充滿了五月的陽光、海風和浪聲,以及海平麵冒著的熱氣,無不散發出假日的悠閒。小優背著背包,戴著與父親在鐮倉商店買的同款棒球帽,鄉子撐了一把紅陽傘。鄉子之前還為將一和小優的久未見麵感到忐忑不安,但或許是父子,也或許都是男人的關係,他們在海邊追逐海浪,玩得不亦樂乎,好像春假之後不曾發生過任何事一樣。攜家帶眷的人群,勾勒出一幅假日的幸福光景,他們三個人也很自然地融入其中。鄉子突然覺得,即使江津子取代自己走入這幅畫裡,也不會破壞整體的和諧,但她趕緊甩了甩頭。至少在今天,她希望可以忘記江津子的存在。一艘可以容納十個人的大船被拉上了海灘。一家三口在大船旁吃便當,吃完便當,鄉子用手指戳了戳將一,暗示他該和小優聊一聊了。將一抱起小優讓他坐在船上,接著自己也跳了上去。小優雙腳用力搖著大船,將一叫了他:“小優,你聽我說。”但就隻說了這句話而已。小優抬頭看著他,腳仍然搖著船,將一突然感到不好意思,便再也說不下去了。將一也學小優雙腳搖著船,他點了一支煙,突然問道:“你要不要試試……”把煙遞給小優。以前小優曾經好奇地試過沒有點火的煙,當時鄉子罵了他一頓。但鄉子今天卻什麼也沒說,她把到了嘴邊的“不行”吞了回去。在上次的學生抽煙事件的幾天後,將一似乎在為自己辯解地說:“我記得小時候讓我抽第一口煙的人。”將一五歲時,父親離家出走,他對父親應該完全沒有印象才對,但讓他抽煙的那個人的臉卻深深印在他的腦海裡。將一說:“那應該就是我父親吧。”鄉子曾聽將一說起這件事,因而能夠理解他為什麼讓學生抽煙。因為,香煙是將一從父親身上實際學到的管教方式。無論對學生還是自己的孩子,將一總是手足無措,缺乏管教的能力。那是因為他年幼時,不曾從父親身上感受過這些東西,但是香煙的煙霧是唯一的例外。將一並不恨離家出走的父親,甚至非常懷念他。對將一來說,孩提時代那一瞬間的煙霧,正是一般的父親耗費一生對孩子的傾訴、責備和安慰的話語。小優點點頭,從父親手上接過煙,鄉子隻說了一句:“不能把煙吸進去,要馬上吐出來。”小優嗆咳了一下,但還是很順利地把煙吐了出來,白色的煙隨著海風飄散。船發出吱吱咯咯的響聲,初夏蔚藍的天空下,兩頂黃色棒球帽像平行調的音符般搖擺著。將一自己又吸了一口煙,將煙蒂丟在沙灘上,吆喝著“我們去抓螃蟹”,和小優一起跑向岩石區。煙蒂被埋在陽光和沙子的閃亮光中,仿佛享受著大地寧靜的一刻,悠然地吐著煙。太陽下山後,三個人走進車站前的大眾餐廳吃晚餐。吃完晚餐,鄉子叫小優去打電動,看著小優離開後,鄉子回頭對將一說:“我隻想確認一件事。”“你是真的愛那個女人,對吧?如果是因為同情,就算隻丟下我們半年,我也不會答應。”將一小聲地回答:“我愛她。”“那就好。”鄉子說完,從皮包拿出一個裝了一疊鈔票的信封,遞到將一麵前說:“這裡有二百三十八萬二千五百元。”他們婚後各自拿出一半的薪水作為生活費,剩餘的錢,分彆用兩個人的名義存進銀行的戶頭。昨天鄉子從丈夫的賬戶領出這筆錢。將一離開的時候身上沒帶什麼錢。他白天在超市上班,早晚各去醫院陪江津子兩個小時,晚上就睡在醫院附近租來的一間三張榻榻米大的房間。如果江津子可以換到單人房,晚上將一就可以陪在一旁。但鄉子之前聽說江津子的存款隻夠勉強支付手術費和住院費。鄉子指著存折上十八元的餘額說:“剩下的十八元,代表我此刻的心情,先寄放在我這裡。”她將存折收進皮包。“我娶了一個完美的女人。”將一瞪大眼睛,聲音顯得有點做作地說。鄉子看著他的表情,想起小時候看的一部電影中的情景,忍不住撲哧地笑了出來。鄉子向一臉納悶的將一說明電影裡的大概情節。有一對窮姐弟,弟弟沒錢參加畢業旅行,姐姐覺得弟弟很可憐,將原本準備自己畢業後上東京找工作時添購一件新衣而存的錢拿給弟弟。穿著破舊製服的弟弟,哭得稀裡嘩啦,用手臂抹去眼淚,姐姐好像也哭了。“我小時候很奇怪,常常覺得如果我家也很窮就好了……我隻有一個哥哥,我騙同學說我哥哥不能去畢業旅行。”接著鄉子又說將一的眼神和那個少年很像。“那我也哭一下好了……”將一半開玩笑地如此喃喃說道,鄉子罵他“無聊”。防波堤外,暮色籠罩大海。海風吹皺了昏暗的海麵,即將降臨的夜色已然準備抹去人們的午後回憶。沿岸馬路上的車燈川流不息。在幾乎不見人影的偏僻車站的月台上,將一說:“如果就這樣回東京,我可能會跟著你們一起回家。”於是讓鄉子和小優先上車。正當車門要關上時,將一對小優笑了笑,然後突然表情嚴肅地不知對鄉子說了什麼。鄉子隻看到他的唇形,還來不及聽他說什麼,電車開走了,將一好像是說“好好加油”。江津子轉到單人病房之後,鄉子便儘量避開將一在的時候去醫院。一方麵是因為將一在一旁,要假裝彼此不是夫妻很痛苦,另一方麵是覺得將一的存在讓江津子和自己的關係摻雜了某些不純淨的東西。如果看到了將一對江津子的體貼,她心裡難免會酸溜溜的;將一在的時候,要是江津子問“鄉子姐,你喜歡哪一類型的人”,真不知自己該有何表情,而且也難免會用冷淡的眼神看著江津子,覺得她“不要以為什麼都不知道就可以為所欲為”。鄉子對主編岡村說她虛榮還耿耿於懷,所以即使丈夫不在,自己也必須善待江津子。鄉子為了掩飾自己的虛榮,希望能夠完全不考慮丈夫的存在,思索江津子這個女人的生命。因此她認為最好還是單獨和江津子見麵。最初鄉子去醫院是為了安慰和好好陪陪江津子,但在梅雨季結束,即將正式進入夏季時,鄉子反而覺得去醫院是為了向江津子尋求安慰。從鐮倉回來之後,每當鄉子疲憊得難以入睡時,便會茫然地看著丈夫畫在窗玻璃上的櫻花,櫻花在行經的車燈映照下化為陰影於眼前流動。這個流動帶來了由比海灘的海風,刺激著身邊沒有將一鼻息的寂寞。她閉上眼睛努力地想讓自己沉睡,但是將一的麵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到了春天,鄉子開始用不曾有過的眼神觀察將一。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用看男人的眼光看將一。婚前,她就隻把他視為自己未來的丈夫,婚後,更理所當然地是那種扮演丈夫和父親的角色。然而將一的離家出走,讓鄉子不得不站在遠處觀察,她這才真正了解將一身為男人的魅力。她覺得他很蠢,為了舊情人,不惜拋棄花了十年的歲月所辛苦建立的家庭和工作,這的確愚蠢之至。但是這個笨蛋在某天清晨光著腳穿上拖鞋瀟灑地離去時,卻散發出一種不同於一般男人的魅力——鄉子這麼認為。在由比海灘的餐廳問他是否真的愛江津子時,鄉子很期待聽到“隻是同情而已”。在無數個不眠之夜,“將一愛的不是我,而是那個女人”的這句話清晰地縈繞耳際。諷刺的是,鄉子必須借由和情敵江津子閒聊才能撫慰內心的這個痛苦。她們並沒有聊什麼具體的內容,就像女學生一樣,隻是閒扯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或許是愛上同一個男人的女人情感結構也相同的關係,她們在許多細微的地方都很契合。剛開始她們都避談將一,但久而久之,兩個女人的談話很自然地少不了提到將一。說自己“這輩子都活在踩縫紉機的狹小世界裡,如今終於躺進了病榻世界”的江津子,津津有味地聽鄉子聊起工作上的不順心。鄉子在公司一有不愉快就會在回家的路上先繞到醫院,護士和其他病人甚至以為她們是姐妹。其實,婚後就不曾結交朋友的鄉子,在為江津子梳頭時,覺得自己終於交到了朋友。鄉子唯一不能傾吐的就是如今因將一而承受的痛苦。鄉子沒有把這次的事告訴住在北海道的母親和哥哥,也沒有像往年在暑假邀母親到東京小住,她決定隱瞞到底。她很清楚,即使說了,他們也隻會說“你怎麼比將一還笨”。如今,聽到她陪著將一一起愚蠢並在為此深受痛苦時能夠告訴她“這一點也不笨”的,或許隻有江津子了。偶爾會有一些事讓她和江津子之間蒙上一層陰影。比方,江津子看著晚上將一陪她時所睡的折疊床枕頭旁放著的玩具直升機問:“你覺得將一真的愛我嗎?”或是:“將一告訴我,小時候沒有人買玩具給他,他曾經在玩具店門口站了六個小時,在心裡告訴自己,長大後要把整家店都買下來。”接著又說:“有時候我不免會想,我或許隻是將一的玩具,由於發條快斷了,所以是個可以放心大膽玩的玩具。”令鄉子深受打擊的不是最後那句話,而是將一竟然把不曾向自己吐露的心裡話告訴江津子。鄉子感到陣陣像針刺般的心痛,突然想起小優從鐮倉回來不久的某個晚上,他在看數學課本時,突然談到“循環小數”的那一番話。“媽媽,你知道什麼是循環小數嗎?當一除以三,無論怎麼除,永遠都除不儘。小數點後的第一位,會剩下零點一的餘數,繼續除的話,又會剩零點零一定餘數……這樣一直除,不管繞地球幾圈,永遠都除不儘。”小優說著,意味深長地看著鄉子。鄉子覺得這個敏感的孩子是借此暗示他們三個大人的關係,不禁心頭一沉。的確,一男二女的關係,就和一除以三一樣。無論自己和江津子再怎麼投緣,在這份親密的深處,永遠存在著零點一的罅隙。小優快放暑假的某一天。鄉子和江津子聊起雜誌上刊登的。鄉子負責的女作家寫了一篇描寫詩人與謝野晶子和丈夫鐵乾,以及詩人朋友山川登美子三角戀的,江津子翻開鐵乾填詞,第一句就是“娶才女為妻”的著名歌曲的那一頁說:“我以前不知道這首歌是歌頌男人的友情。”接著哼起那首歌。不知道哼到了第幾段,有這麼一句“忘記妻女,拋棄家庭,為情義忍辱負重”,這歌詞像一滴冰水淌進了鄉子的心裡。此時江津子突然不舒服,鄉子急著想找人幫忙,但江津子說,隻是痙攣,很快就會過,每次將一都會幫我拍背,不好意思,可不可以也請你幫我拍一下?鄉子順從地拍她的背,但江津子卻說“再用力點。”鄉子用儘力氣揍了她一拳後,不禁把手收回來,往後退了一步。過了好一陣子,江津子的疼痛緩和下來,她這才開口問把手縮在背後、愣住了的鄉子:“你怎麼了?”鄉子連忙笑著掩飾,但是她覺得隱藏在內心的情感突然在今天爆發了,這些情感借著打江津子後背的那隻手宣泄了出來。而那一刻她也想到了循環小數。那天離開醫院走去中野車站的途中,鄉子下定決心,如果日後心裡有一絲一毫希望江津子早點死的想法,就必須告訴江津子,自己是將一的妻子。小優在暑假去九十九裡濱的海邊夏令營那晚,鄉子和將一約在新宿車站見而,然後去歌舞伎町的一家小酒店。那天下午,將一打電話來邀約:“很久沒看到你了,要不要出來見個麵?”回想起來,雖然每星期都會去探視江津子一兩次,但已經將近一個月沒看到將一了。鄉子提早到了新宿車站,在車站的化妝室搽了點腮紅,但想起江津子上星期的臉色特彆蒼白,便又趕緊擦掉了。將一坐在酒店的椅子上,在意著自己身上是否有魚腥味。“沒有啦。而且,你現在應該大大方方地為這種味道感到驕傲——不過,你辭職後,反而比以前像老師。”剛理過發的將一看起來特彆老實,和其他客人、酒店裡的氣氛顯得格格不入。“你對學校完全沒有留戀嗎?”“沒有。我覺得現在賣的東西還比較像樣——我早該在十年前就開始賣魚的。”“就是嘛,那樣的話,我就不用結婚了。”“你是因為我是老師才和我結婚的嗎?”鄉子老實地點點頭。“以前我是那種做事很有計劃的人。大學畢業前就已經做好生涯規劃。趁年輕時把自己嫁掉,二十五歲之前生小孩,小孩四歲以前交給我母親照顧。我想要那種雙薪家庭,可以早點買棟房子……結婚對象最好是銀行職員或公務員。可是這樣一來就好像嫁給了履曆表,覺得有點不甘心,所以就算找個會搗亂我履曆表當中一行的男人也無所謂。”“結果就選中了我。”“我太沒眼光了。我以為隻有一行差,沒想到竟然全差了。”“原來我破壞了你的生涯規劃……”“對啊!你對我說,我喜歡你、我需要你。聽到這些甜言蜜語,我還得意了半天呢……”“我真的需要你。我自己很清楚,我需要像你這麼能乾的女人……我踏破鐵鞋就是要找像你這樣的女人。”“你一結婚就把鐵鞋脫了,而我卻被套住了,背了十年沉重的包袱。”將一點了一支煙,伴隨著煙霧說:“如果你覺得累了,可以把包袱放下……”等鄉了轉過頭來,他小聲地說:“可不可以請你和我分手……”鄉子覺得他的聲音似乎隨著煙霧散開了。隻知道自己醉眼惺忪地看著將一的瞼。將一的側臉依然微笑著。“分手?你的意思是離婚嗎?”“夫妻分手,還能有其他的意思嗎?”將一事不關己地說。“十天後,她要再動一次手術。或許你也注意到了,最近,我半夜在漆黑中看她時,發現她白得像雪一樣……”將一用手抹去臉上的表情,仿佛不敢相信自己還笑得出來。他的雙眼黯淡無光。“第二次手術的風險大為提高,當然,醫師保證會儘最大的努力,但萬一手術失敗,反而會走得更快。上星期副院長把我找去,要我做好心理準備。“前天,我又去了高崎,請對方在手術同意書上蓋章。這也是不得已的,因為醫生說如果不動手術撐不了一個月……”“上次看到她臉色很差,我還有點擔心……但是為什麼我們要離婚?”將一舔著下唇,似乎在思考該如何回答。“她還活著,精神還不錯……現在還來得及舉行婚禮……”將一這些話就像石頭一樣塞進了鄉子的嘴巴,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擠出“不行……絕對不行”這幾個字。“你是不是很愛我……”“……”“不,你一定很愛我,所以你一直讓我為所欲為。我很感激你。我知道自己很自私,但真正的愛,應該要成全對方。這才是真正的愛。”“你好卑鄙,竟然在這種時候說什麼感激。”“我知道我這麼說很卑鄙。她曾經對我說,早知如此,就該隨便找個人結婚。沒有舉行婚禮就直接辦葬禮,好悲哀……我很愛她。我當初也許是基於義務或同情,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所以我想成全她……希望你也成全我……”“就算我退一百步讓你們舉行婚禮,但是為什麼非離婚不可?”“我想做得徹底一點。如果隻是表麵上的婚禮,她未免太可憐了。”“你可以為了一個就快要死的人做得這麼徹底,卻不為還要活下去的我和孩子著想?你這樣跟身無分文的小孩卻要求玩具店老板給他玩具有什麼不同。”酒裡的冰塊發出聲響,似乎在代替將一回答。當鄉子發現酒保不時地瞄著他們,便說“我要走了”,將兩人的酒錢放在吧台正準備離去時,將一抓住了她的手腕。“我告訴她,今天不回去睡覺。”鄉子甩開他的手走出酒吧,口中喃喃念著“莫名其妙”。在夜晚悶熱的空氣裡,霓虹燈的繽紛色彩讓人特彆心煩。鄉子趕忙將視線從住宿四千元的看板上移開,大步邁開步伐,天空卻滴滴答答下起雨來。最好下一場傾盆大雨,鄉子心想。她希望淋得渾身濕透,衝走依然熱熱地殘留在手腕上的屈辱。將一在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之前會一直糾纏不清。鄉子知道他不會輕易放棄,果然不出所料,他第二天就打電話到家裡,一再重複地說“可不可以請你再考慮看看”。鄉子從那天起,請了一個星期的年假。將一似乎是先打電話到公司,才得知她休假。那天早晨,從夏令營回來、渾身曬黑的小優就在旁邊,鄉子隻能回答“絕對不行”。在一片沉默中,將一似乎聽到了鄉子的心聲,他終於說:“我真的太自私了。算了,我放棄——但是江津子快要動手術了,可不可以請你來看看她?比起我,她更希望你可以陪她動手術。”然後掛上電話。撇開將一不說,鄉子的確很想去探視江津子,剛好傍晚時,住在隔壁、向來很疼小優的女大學生來家裡,說要帶小優去看卡通電影。於是鄉子換了衣服出門了。和江津子閒聊是消化從昨晚開始就卡在喉嚨的那塊石頭的最佳方法。將一也在病房裡,說是向超市請了幾天假。他手上拿著畫冊,正為坐在床上的江津子畫肖像。素描中的江津子穿戴婚紗、頭紗,靜靜地微笑。“將一胡說八道,說要和我結婚。真是亂來。”江津子辯解似的露出了和畫中一樣的微笑說道。將一也以笑臉掩飾地說:“我被拒絕了。”“因為……我有畫就夠了……”鄉子沒有錯過江津子笑眼裡還殘留著的淚水。當她敲門時,聽到女人的哭聲戛然而止,兩個人的身體似乎也是匆匆分開的。看著江津子眼中薄薄的淚光,鄉子突然一陣心酸。她癟著嘴,好不容易擠出一句:“不好意思,將一借我一個小時。”鄉子把將一塞進計程車,直接回到家裡,好幾個月不曾踏進家門的將一剛在房間的榻榻米上坐好,鄉子便舉起手來。將一以為鄉子要打他,頭連忙偏到一旁,鄉子用顫抖的手抓起放在桌角的素描簿,用力甩到將一的膝上。“你畫我的臉。”她的聲音顫抖。將一一言不發地找出素描筆,畫筆遊走在白色的紙上。在繪畫方麵,他的確是高手,一眨眼的工夫,已經勾勒出輪廓。將一討好地說:“彆生氣嘛。生氣的臉要怎麼畫?”“我們一起生活了十年,你應該記得我的笑容!”鄉子的聲音大得連她自己都嚇一跳。那顆卡在她喉嚨的石頭似乎碎了,終於得以一吐為快。但是她碎石般的淚珠也奪眶而出,滴在榻榻米上。“你喜歡那種女人嗎?”鄉子一開口就再也無法停止。“你喜歡的就是那種默默地流著淚,說什麼我有畫就夠了的女人嗎?如果是,你為什麼不早說?你之前不是說喜歡能乾的女人?我結婚之前,大家都說我愛撒嬌。但是如果我也像她那樣,怎麼可能撐到今天?這個家、小優都會完蛋。正因為我告訴自己必須能乾、必須努力、必須忍耐,才會在想哭的時候故意說一些逞強的話,在該生氣的時候一笑置之。我就是這麼撐過來的。”走廊上傳來腳步聲,但鄉子並沒有停住。“太過分了。說什麼既然我愛你就要成全你。你以為我聽了這種話也不會受傷嗎?你以為我沒有大腦嗎?”“我收回那句話,所以……”“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雖然很生氣,但昨晚整夜都沒睡,一直在想,或許你說的也有道理。不,昨晚我兩點就睡了,但如果把你離開之後我失眠的時間統統加起來,已經不知道有多少晚了。說什麼既然我愛你……你竟然利用我的弱點,實在太卑鄙了!”她話已不成句,隻能任憑淚水順著皺成一團的臉滑落。她不知哭了多久,身體猶如泄了氣的氣球,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而情感也和最後一滴淚水一起傾瀉而出。她呆然地抬起頭,恰好和凝視自己的將一四目相接。“你在看什麼?我哭的樣子有這麼奇怪嗎?”“不……好像有好幾個女人……”將一仍然注視鄉子的臉。“一個女人身上,可以同時存在好幾個女人……”他自言自語地小聲說完,再度揮動手上的畫筆。“好了好了。”鄉子說著推開了畫。“不,既然已經開始畫了。”“不是,我是說,你可以和那個女人結婚……”“我已經說了,那件事當我沒說。她也絕不會答應……她說,即使死了,也必須為我的將來著想。我在這裡也被罵,在那裡也挨罵,日子真不好過。”“明天,由我來說……”鄉子站起身說:“小優快回來了,你快走吧。”她走進浴室,洗臉的水聲混雜著將一離開的腳步聲。鄉子回到房間,熾烈的夕陽灑了進來,緊閉的窗戶上的那片櫻花,像幻燈片般放大映照在榻榻米上,榻榻米中央放著鄉子的臉部肖像。畫中鄉子的溫柔笑容和江津子有幾分神似,很難想象是前一刻大吵大鬨的女人。“不行。”江津子聽了鄉子的話如此回答。“鄉子姐,你應該最清楚,這是不可能的。”站在窗邊的鄉子,隨著迎麵吹來的風轉過頭來,她沒有聽懂江津子話裡的意思,自顧自地笑著。江津子的瞼頰似乎比一星期前更消瘦了。“真的有所謂的夫妻臉。鄉子姐,你笑的時候嘴形和將一一模一樣。”雖然沒有馬上意會這句話的意思,但鄉子並不驚訝,反而覺得很理所當然。醫院的早晨,連空氣都是白色而寧靜的,甚至窗邊的風鈴發出細小的聲音也嫌嘈雜。“……你知道了?”江津子點點火,愧疚地深深垂下頭來。“原來你騙了我。是將一告訴你的嗎?”“將一以為我不知道,所以請你儘可能不要告訴他。十年前,當將一突然斷了音訊時,我暗地裡查了一下,所以我從以前就知道你,也知道你的名字。今年三月,我去學校找他,隻是想見他一麵而已,但當將一謊稱自己單身,說他是自由之身,可以照顧我到最後一門氣時,我就決定假裝不知道。隻要我假裝不知道,就隻有將一會受到指責,而我可以和將一共度半年的時光……一輩子都在踩縫紉機的人生,根本談不上幸福吧?臨死之前做一件讓自己開心的事有什麼不對?他和你一起生活了十年,而我最多隻剩半年。所以,我當時心想,隻要在死之前說出真相,再道歉就好了。”“對啊……”這句話很自然地從鄉子的嘴裡衝了出來。“如果是我也會這麼做……”江津子淡淡地繼續說道:“以前我就覺得將一的太太一定是個好人,因為,如果不這麼想,自己實在無法這麼做。但你完全超乎我的想象,我沒想到竟然有女人願意向情敵伸出援手。我內心很痛苦,好幾次都忍不住想要一吐為快,但每次心裡都想,或許你已經發現了,隻是為了我在演戲……”“我並沒有發現,不過我知道,隻要我對你說把老公還我,你就會放手。”鄉子說著,突然想起之前江津子不舒服時曾要求自己用力敲她的背,那不也正是江津子演的戲嗎?江津子特地為鄉子製造了一個揍她的機會。“我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女人,雖然我向情敵伸出援手,但心裡卻一直盤算著如何才能恢複原來的生活,而且我也非常嫉妒你。我很虛榮,至少我不想成為一個落井下石的女人,而且我也有點感激你——太不可思議了。我好像是在將一離家出走才開始認識他,經過了十年的歲月才開始和將一談戀愛。但也因此感到很累……我之所以希望你們舉行婚禮,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將一。他像個孩子,俗話不是說三歲定終身嗎?如果現在沒有讓你穿上婚紗,你離開後,他會後悔一輩子,我不想看到將一後悔一輩子。所以並非隻有我犧牲而已,你失去了生命,那才是更大的付出。我和你不同,雖然眼前會、有所失,但我有時間可以把我失去的東西找回來。這是我的真心話。所以我希望你老實告訴我,你是否想要和將一大大方方地站在眾人麵前?”江津子凝視著鄉子,靜靜地點了點頭,然後輕輕笑了起來。“我剛才心想,掉幾滴眼淚是否對我比較有利……”“那我會哭得比你更大聲。”鄉子坐在江津子的床上,兩人相互凝望。盛夏清晨的陽光為她們的微笑增添風采。風鈴聲停止了,蟬聲卻不絕於耳。兩個人在大自然的合奏中久久地凝視。此時此刻,鄉子衷心希望江津子可以活久一點,希望奇跡發生,江津子也能擁有和自己一樣的人生——但正因為奇跡不會發生,才必須靠自己的丈夫去彌補。一陣敲門聲。出去買東西的將一回來了。“等三十秒。”江津子對著門口大喊一聲後,小聲地拜托:“你隻要告訴他我已經答應了。”她伸出左手握住鄉子的左手。“我們不能像男人一樣大大方方地用右手握手……”“男人也未必能大大方方。”鄉子用力回握江津子,然後起身開門。即將再度成為新郎的男人,抱著超市的購物袋站在門外,或許是不知該有什麼表情,他突然笑了起來。婚禮在手術的前三天舉行。雖說是婚禮,其實是借用醫院地下室的餐廳,由醫生、護士和病友參加的簡單儀式,有點像是病人和醫生的聯歡會。據說之前也有無依無靠的病友以相同的方式舉行婚禮,這次的婚禮是由三名年輕護士擔任乾事,一手包辦從準備果汁到食物,以及場地布置。婚禮和派對預定在下午六點到八點,舉行兩個小時。鄉子提早離開公司,途中去百貨公司買東西,花了點時間,她到醫院時,牆上的時鐘已經快六點了。幾乎所有人都聚集在會場了,掛滿五彩繽紛旗幟的天花板下熱氣翻騰。病友穿著睡衣、睡袍,醫生們穿著白袍,除了新郎、新娘之外,就屬從附近教堂請來的神父和穿著酒紅色洋裝的鄉子最顯眼。“副院長真慢!他不是證婚人嗎?”一位醫生說道。護理長回答:“醫生的手表總是慢了十分。”站在他們身後的將一看到鄉子,向她揮了揮手。江津子穿著及膝的花卉圖案洋裝,據說向副院長女兒借來的白色花紋頭紗是唯一像新娘的裝扮。鄉子努力打起精神,第一次看到了江津子化妝的險上雙眼綻放著光芒,十年前舉行婚禮的女人,和今天第一次舉行婚禮的女人之間的落差顯而易見。江津子正在接受病友的贈禮。鄉子沒有準備任何禮物。如今,在這兩個女人之間不停撥弄頭發以掩飾羞澀的男人,正是鄉子對新娘的真心奉獻。鄉子對江津子說了句“你好漂亮”,便把穿著不知向誰借來嶄新深藍色西裝的將一叫到這嘈雜裡的一個寧靜角落,把在百貨公司買的對戒交給他。“錢,你自己出。”鄉子從新郎的錢包拿走三萬元。“還有這個……”她遞給他一個白色信封,“兩名見證人你負責去找吧。”將一瞥了一眼信封裡的東西,不禁轉過頭去,鄉子也尷尬地移開視線。她想起將一曾經說的“同時存在著好幾個女人”的話。在嘈雜聲外,兩人相對無語地佇立著。“……我,收到了情書……”“無聊。是離婚申請書。我已經幫你蓋了章。”將一把信封放在胸前,搖了搖頭。“這是情書。我第一次收到這麼棒的情書……”將一那凝視著鄉子的雙眼也閃著淚光。“彆這樣。以前,隻要在關鍵時刻,你都是笑著閃躲……”將一輕輕地點點頭。他點頭的方式很誇張,好像被罰站的學生終於得到老師的諒解似的。鄉子眯起眼睛看著在新西裝的襯托下整個人煥然一新的將一,她聽不到四周的嗜雜聲,隻聽見那天早晨將一穿著拖鞋仿佛踩著花瓣遠去的腳步聲。“這是誰的西裝?”“是從一個自大的實習醫生身上剝下來的……”兩個人對視了一下,都笑了起來。副院長夫妻倆終於到了,副院長首先走到新娘身邊,詢問她的身體狀況。婚禮在錄音帶播放瓦格納的《羅安格林》的樂聲中開始。在像小學慶生會般的會場內,神父的聲音散發出神聖的氣氛。婚禮進行時,隻見燭火搖曳,實在不失年輕女孩當乾事的浪漫情調,江津子的側瞼在淡淡的火苗和白色頭紗的雙重妝點下,顯得格外美麗動人,仿佛隻是為了這一刹那的燦爛而活。嬌小的江津子在個頭上也和將一十分匹配。坐在護士旁的鄉子覺得參加丈夫婚禮的自己猶如置身夢境,丈夫剛才說的“情書”這兩個字又在腦海中盤旋不去。如果真的如將一所說的,愛是有勇氣成全對方,愛是切斷和自己之間的鎖鏈、讓對方徹底自由的體貼,那麼那的確是一封情書。三月底,江津子也寄了一封情書給將一;小優寫的那封人生谘詢的信也是情書,傾訴他對父親和母親的愛;將一用指甲油畫在窗戶玻璃上的花瓣也是——離家出走前,字寫得不好的將一以繪畫代替文字,寫下了對妻兒的熱愛。結婚派對很熱鬨。這些病人之中應該也有與江津子一樣,隻剩短暫的生命,但從他們臉上完全感受不到那種黯然。紙盤上的蛋糕、掛在天花板上的彩色燈泡和積了一層薄薄灰塵的人造花。拉炮的嗶啵聲、笑聲……任誰都儘情享受這場有如上帝祝福的饗宴。鄉子也以新郎表姐的身份受邀致詞。“像我弟弟般的男人和妹妹般的女人在今天結婚了。雖然他們的婚姻無法像一般夫妻那樣長相廝守,但有些夫妻就算在一起十年,終究還是乏味到底,希望他們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天。”在尖聲歌唱稀鬆平常的婚禮歌曲時,鄉子想起鐵乾詩中“如果讓我我高歌一曲”的那一段,她在心中不斷重複著:“我心中的奢求,”“除了你,有誰知。”將一神情嚴肅地咬著下唇,江津子站在他身旁微笑。鄉子覺得隻有自己知道她笑容背後的秘密;同樣的,能夠了解參加自己丈夫的婚禮、笑著唱起祝福結婚歌曲的笨妻子真正心情的,不是丈夫,而是江津子。江津子動完手術的兩個星期後,鄉子接到將一的電話。“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請你馬上過來一下?”江津子術後恢複得很順利,在這兩個星期裡,鄉子去探視她四次,但一聽到將一的聲音,鄉子便猜到發生了什麼事。她衝出公司,跳上計程車。八月已然接近了尾聲。雖然比最先預估的半年提早了一個月,但這並沒有任何意義。田島江津子這個女人三十多年來的生命就是為了那場婚禮,為了那兩個小時的燦爛。將一不在病房。江津子臉色慘白,緊閉著雙眼躺在床上,穿著白袍的醫生和護士圍在床邊。原以為江津子會在昏迷中結束生命,但她微微張開眼睛,眼神遊移。當她發現鄉子時,臉上抽動了一下,便又閉上眼睛。當鄉子意識到江津子剛才是在微笑,正想回以微笑時,醫生宣告了她的死亡。而她衝進病房時看到窗外的積雨雲,此時已經散去,在藍天留下焰火餘韻般的線條。儘管此刻有一個生命結束了,但風繼續地吹,風鈴繼續地響,窗簾也繼續隨風飄搖。鄉子正打算將江津子的雙手交疊時,發現她的無名指並沒有戴上戒指。然而,短短兩個星期的婚姻生活,在她尚有餘溫的白皙手指上留下了隱隱約約的痕跡。鄉予從護士那裡得知將一在三十分鐘前就離開了,聯絡在高崎的親屬。鄉子打電話給小優,告訴他今晚會晚點回家,之後又吩咐他一些事,並要他“如果爸爸回家,請他打電話到醫院”。雖然明知將一不可能回家,但還是以防萬一。當夏日的天空在不知不覺中變暗時,自稱是江津子叔叔的男子和像是他兒子的年輕男子從高崎趕來了。鄉子謊稱是江津子的朋友,然後把後事交給他們處理。她才踏上走廊,櫃台的小姐便叫住她:“有你的電話。”電話是小優打的,他歎著氣說:“爸爸好像又闖禍了。”剛才警局打電話來,說將一在池袋的酒店酒醉鬨事。鄉子趕緊攔了計程車趕到警局,但將一弄壞了不少東西,必須等明天早上做完筆錄才能回家。將一是為了把當天晚上無法自理哀傷的自己關進牢籠,才故意喝醉的。鄉子告訴巡察,家人過世了,希望能麵會,哪怕隻有一下下也好。儘管巡查一臉困惑,仍帶她到地下室。昏暗中交織著水泥的冰冷和夏日的暑氣,鐵柵欄裡,將一蹲在被社會和履曆表遺棄的地方,當他聽到腳步聲時,抬起頭站了起來。“下午三點四十分……但那個醫生的手表慢了……”聽到鄉子這麼說,將一點了點頭,他想要擠出一個笑容,但就是笑不出來,忍不住咂了一下舌頭。他的眼睛泛紅,分不清是喝醉了還是濕了眼眶。另外兩個喝得爛醉的男人悠哉地在一旁鼾聲四起。“最後,她露出一個很美的笑容……幸好你沒看到。那麼迷人的臉,你會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將一把手伸進口袋拿出戒指。“她知道我們的事。昨天晚上,她要我把這個還你……她隻說了這句話。”“對啊,她什麼都知道。我在那場婚禮之前,和情敵聯手騙了你。用這隻手……”鄉子用左手握著鐵柵欄,將一握住了她的手。鄉子用力纏住將一的手指。此時此刻,那個女人——田島江津子——抓住了最後的人生。當時江津子是那麼用力地緊緊握住鄉子的左手,讓自己的生命能夠依附在那隻手上。那個女人知道,鄉子的右手將會好好把握住與將一的婚姻,所以她把右手留給鄉子自己。鄉子用右手握住了將一的另一隻手。巡查用力甩著鑰匙串,似乎是在催促她。“你會回來吧。”將一默然無語地搖了搖頭。“我就知道……去鐮倉時,我就知道就算江津子死了,你也小會回來……你還不夠卑鄙,不可能做了那麼自私的事還能若無其事地踏進家門……但是……”鄉子始終看著將一的瞼,“但是,我不是寫了情書給你嗎?如果那麼棒的情書都無法打動你,那你真的是最差勁的男人。”鄉子說完這句話,早已流乾的淚又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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