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宏峰拖著行李箱,大步走向安檢通道,周舒桐跟在後麵,不停地追問:“關老師,您真的就這樣離開支隊了嗎?”關宏峰站定,既無可奈何又有些不耐煩地歎了口氣,扭頭答道:“這個問題你問了太多遍了,我也回答你太多遍了。”周舒桐囁嚅地道:“可是……支隊需要您。”關宏峰笑了:“打我入行兒起,支隊前前後後換了不知道多少領導了,也沒說換了誰就破不了案了。你回吧。”他繼續向前走,周舒桐在後頭緊追不舍:“就算是這樣,我……我們也需要繼續跟您學習啊。”關宏峰這次既沒停下也沒回頭,邊走邊道:“如果想學習,跟著周巡或者你爸,隻要上心一樣能學到東西。”周舒桐急了:“那如果,如果是我需要您留下呢?”關宏峰似乎愣了一下,腳步略一停頓,但沒做任何回應,頭也不回地徑直走進了安檢通道。周舒桐望著他的背影,神情惆悵。長豐醫院重症監護室內,失去左眼的金山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病床周圍布置著各類生命維持裝置和監測儀器,在病房門口,劉長永遠遠看著金山的狀況,扭頭問主治醫師:“他還要多久才能醒過來?”醫生道:“不好說。三五天?一兩周?下一秒或者十年後?爆炸使得許多金屬碎片刺入了他的身體,其中的兩塊碎片一塊傷到了他的頸椎,另一塊穿過顱骨傷到了腦葉,他如果身體不是這麼強壯的話,甚至很難扛過手術,現在還有生命體征已經是奇跡。”劉長永點點頭:“這人至少與兩百多支槍支的交易和三起謀殺案有直接關聯,這也算他罪有應得……不過他一旦醒過來,立刻通知我,我需要儘快對他進行訊問。”劉長永走出病房,門口值守的刑警立刻站了起來,劉長永衝他點了一下頭,正要往外走,醫生追了過來:“對了,劉隊長……”劉長永扭頭,醫生指了指金山的病床,隻見金山的手上還戴著手銬,手銬另一端銬在病床的金屬扶手欄上。醫生有些為難地道:“他這種狀況,就算醒過來,也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行動能力,還有必要非戴著手銬嗎?護工幫他換衣服的時候會很麻煩。況且讓彆的病患或家屬看到,影響也不大好。”劉長永微微搖頭:“將就著吧,我不想他和第四起謀殺有關。”他扭頭拍了下值守刑警的肩膀,說:“辛苦了兄弟,你就盼著他早點醒吧。”劉長永回到支隊,在一二樓都逛了一圈,沒有看到關宏峰的身影,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長春有個技偵的高級培訓講座,關宏峰去那兒講課了。他本能地覺得有問題。那支忽然炸膛的槍,諱莫如深的周巡,加上一直若隱若現的葉方舟,都很有問題——這裡麵有事兒,有太多他不知道的事。周巡明顯在查,關宏峰也在查。如今他們的心思顯然都被這些事攪亂了,於是金山那些小弟們的審訊工作,也落到了他的頭上。這些小弟接觸的東西不多,金山顯然不是什麼事都會和他們說。槍的來源,他們說不清楚,葉方舟沒人能指認,紀傑倒是有人認出來了,不過他們隻知道他是個掮客,倒黴被大哥殺了,其他一問三不知。問到最後,有個小弟實在沒什麼好交代了,又挖空心思想表現,撓著頭說:“不過這個姓紀的進門的時候,金哥讓我收走了他的電話,後來人掛了,就……就沒還。”劉長永聽完,“哐啷”一下從凳子上站了起來,那小弟一驚,劉長永揪住他的脖領:“那部手機呢?”長春,亞泰酒店。關宏峰回到房間,把包放下,脫下外套,走進洗手間,洗了把臉,略顯疲憊地長出了口氣——這時,床頭的電話響了。關宏峰直接拿起廁所內的分機,接通電話。關宏宇在那頭笑著調侃:“半天兒聽下來,就你的課最精彩。”關宏峰有些無語:“膽子太肥了你,連技偵的培訓課堂都敢往裡混。”關宏宇在那頭笑了笑:“那個階梯教室冷得跟冰窖一樣,大家都裹得嚴嚴實實,誰認得出我來啊。不過說真的,你講得確實好,等回去有機會多給我開開小灶唄!”關宏峰隱約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笑意,拿著無繩電話走回床邊坐下:“你又何苦冒險跑這麼大老遠跟過來……”關宏宇有些憂心地說道:“整個事情的感覺越來越不對了,你跑來跟進林嘉茵提供的線索我不反對,可為什麼不告訴周巡呢?”關宏峰沉默了一下,答道:“嘉茵提到的這個情報掮客,黑白兩道都很關注。如果周巡知道,就算他不親自來,也會派其他刑警跟著。有穿官衣的出麵,問什麼都不太方便。再說了,如果是我一個人,肯定得夜伏晝出。加上你的話還得交接,周圍跟著個隊裡的也不方便,對吧。”關宏宇道:“你是說那個二道區的酒鋪?我替你去吧!”關宏峰笑了:“彆搞得跟我生活不能自理似的,離天黑還早著呢。”這天下午,市局物證科。值班的乾警領著劉長永走到了一個物證架前,看著手裡的登記表:“從Z07920到08044都是這一案的物證。”劉長永湊過去看了一下物證,問:“手機都放在哪個箱子裡?”乾警翻著登記表看了看,從架子上拉開一個箱子,裡麵放著二十多部電話。劉長永接過登記表,看了眼那箱手機,發現大部分都是孟仲謀和金山為保密派發給手下用的款式老舊、功能單一、僅可以接打電話的手機。他對著登記單篩選了一遍手機後,皺著眉:“怎麼沒有紀傑的手機?”乾警聽完眨了眨眼,仿佛壓根不知道紀傑這個名字,說道:“所有的物證都在登記表上了。”劉長永低頭,又反複看了兩遍,發現確實沒有紀傑的手機,他用手逐行翻著,找到金山的手機,從箱子裡拿出金山的電話,是一部黑莓。他打開這部黑莓手機,一邊查閱著通話記錄,一邊掏出手機撥通電話:“喂?小趙嗎?哦……叫小高接個電話。”在等待小高接電話的時候,有幾個號碼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翻動通話記錄的動作慢了下來。他用金山的手機挨個撥了一遍,放在另一側耳朵上聽,每次聽到的都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這時,小高的聲音從劉長永手機上傳來:“劉隊,您找我?”劉長永壓低了聲音:“我需要你在保密的情況下,單獨幫我查一個電話號碼。”小高那邊似乎疑惑了一下,隨即答道:“好的,什麼號碼?您說。”劉長永道:“你等一下……”他將自己的手機放在一邊,繼續用金山的手機按通話記錄撥打,又撥了兩個之後,他聽到有一個號碼撥打後的提示音是“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無法接通”。他心中一凜,翻回去看了眼號碼,重新拿起了手機:“13426049636。”電話裡,小高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兒,他壓低聲音說:“劉隊,這個機主叫紀傑,不就是之前……”劉長永道:“我問你,如果這個號碼已經不存在了,還能做三角定位麼?”小高想了想,道:“現有技術很難實現。”劉長永低聲道:“那好,把這個號碼近一個月以來的通話記錄都給我調出來。”小高很快去操作,過了一會兒,報了一連串的時間和號碼出來。劉長永仔細聽著,聽到其中一條記錄,忽然打斷了他:“這個時間,是紀傑遇害那天嗎?”小高那邊給出了肯定的答複。劉長永鄭重地將數字記錄了下來,拿在手裡看了會兒,沉吟道:“0431,這個區號是哪兒的?”下午時分,二道區。關宏峰走進酒鋪,目光銳利地四下打量了一圈。店裡三三兩兩喝酒的人看到他臉上的疤,目光都變得不甚友好。老板坐在櫃台旁瞟了他一眼,微微皺眉。關宏峰大步走上近前,開口問道:“老板,有個叫樸森的,是你們這兒的熟客吧?”老板沒答,抬了下眼皮,把櫃台上一張簡陋的菜單推過來:“想整點兒啥?”關宏峰看都沒看菜單,直接掏出兩百塊錢放在櫃台上:“告訴我,怎麼能找到這個樸森?算我請你。”老板看了看錢,臉色變得有些陰沉,從櫃台後麵站了起來。關宏峰一臉大義凜然地看著老板,全然不知身後的酒客中已經有好幾個人目露凶光,手往後腰上摸,各個蠢蠢欲動。老板見情勢不妙,佯裝不悅,大嗓門轟道:“老樸早就不擱俺家喝酒了,要找他上後三家子那旮去!”關宏峰也察覺老板的態度有些奇怪,他怔了怔,低聲說了句:“謝謝。”關宏峰轉身剛要走,被對方一把抓住袖子,他愕然回頭,老板把桌上的兩百塊錢往他兜裡一塞:“老子這兒隻賣酒!裝什麼大款,滾犢子!”關宏峰有些尷尬,但看著老板一臉怒氣衝衝,也沒再說什麼,轉身出了酒鋪。後三家子離這兒有一段距離,他在附近轉了一圈兒,找了個租車公司,挑挑揀揀,租了輛小麵包車。工作人員跟在後麵叮囑他:“擱這去後三家子不好走啊,剛下過雪,慢點兒整著。記著點兒,一天五十,過了晚上10點算第二天的啊。”關宏峰連連擺手,示意對方放心。他上了車,擰了好幾下鑰匙才把車打著,吃力地掛擋把車開起來。那工作人員見狀,還跟在車旁不停地喊:“涼的時候長了,油兒噴不上來,多踹幾腳離合,踹深著點兒啊……”車子駛離了租車公司的院落,關宏峰邊開著車,邊撥通手機。關宏宇很快接起了電話,語氣輕快:“還挺快。找著樸森了?”關宏峰低聲道:“他不在嘉茵提供的地點,那兒的老板說,要找樸森得去後三家子,好像是城區東北方向幾十公裡的一個村兒,我現在租了個車,打算過去看看。”關宏宇在那頭“哎哎”地叫了起來:“你等會兒。什麼不著調的人告訴你的地名兒,就把你給釣過去了。你這支隊長當初是怎麼乾的,消息來源靠譜麼?那地兒有多大麵積?多少戶人?路好走麼?GPS能不能定位得到?你這倆眼兒一摸黑就往那兒跑,徒勞無功也就算了,出危險怎麼辦?”關宏峰鮮少有被人數落的經曆,很是不習慣道:“行了行了,咱倆在這兒都是人生地不熟,不管有什麼線索,先摸摸看。我已經在路上了,有什麼情況再聯係。”關宏宇這邊還在絮絮叨叨呢,他已經直接掛斷了電話。“什麼?去長春?”飛機準備起飛了,空姐正在檢查乘客的安全帶,劉長永拿著手機,慢條斯理地對著那頭的周巡解釋:“我從紀傑的通話記錄裡,找到一個長春的座機號。我聯係吉林那邊的特情人員了解了一下,這個號碼是長春二道區的一個破酒鋪,而那個酒鋪在整個東三省都很有名。說是東三省有一個著名的情報掮客,叫樸森,這個人以中立、刻板、情報可靠而著稱,他的信息從來都是一口價——一萬。而他自己從不參與任何形式的違法交易,所以說在官私兩道上都很有口碑。紀傑背後的買家不出意外,就是樸森提供的。這個樸森從來不用手機,但每天都會固定出現在那個酒鋪。我打算去會會他。”這時,一個空姐走過來,小聲提醒他關掉手機,劉長永匆匆說了句“到了再聯係”,關機了。關宏峰正開著車,手機響了,他接通電話,手機信號非常不好,斷斷續續傳出周巡的聲音:“老關……劉長……過去……兩個小時……你……”關宏峰大聲地說:“喂?喂?你等等,這兒信號不好。”他低頭看了眼手機,發現信號幾乎沒有了。等再抬起頭,迎麵一輛運木材的小卡車摁著喇叭開了過來。他一驚,忙打方向盤閃過了卡車,右後輪卻不慎滑下了路肩。車身傾斜,他猛踩油門,前輪不斷地在冰雪路麵上打滑,車輛還是沒能控製得住,順著路肩的斜坡失控衝了下去。周巡衝著電話又“喂”了幾聲之後,一看電話已經斷了,又撥打了一遍,電話裡傳出“您所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他看著手機,皺著眉頭琢磨著。這時,小汪從警車裡走出來,手裡拿著瓶礦泉水,對他說:“周隊,過來衝衝手吧!”周巡抬頭看了眼他,把手機揣進兜裡,走了過去。關宏宇打了那個電話後,心裡總是不踏實,兜兜轉轉,還是去了先前那個酒鋪子。他走到門口,恰逢老板從酒鋪裡出來,拎著根火通條繞到屋後,從牆邊兒插了幾塊兒蜂窩煤,剛一轉身,隻見關宏宇站在後麵,愣了愣,大約以為是關宏峰,不耐煩地道:“你小子怎麼四六不懂,讓你滾,就坡兒下唄!非得在俺家鋪麵兒裡整出事兒來咋地?”關宏宇琢磨著老板的話,嘴裡試探著念叨:“後三家子……”老板沒好氣兒地望向彆處:“老樸擱哪兒,我說了又不算。我隻賣酒。”關宏宇冷冷地盯著他:“樸森到底在不在後三家子?”老板嗤笑一聲:“要是不在,你想乾啥?”關宏宇往前迎了半步:“在不在無所謂,但是如果你不回答我上一個問題,就趕緊把煤撂下。”老板看了看銅條上栓著的煤,又看了看關宏宇,有些不解。關宏宇陰惻惻地接道:“你會用得著手裡那根鐵棍兒的。”老板也瞧著他,冷笑:“我就耍你了,能咋的?”關宏宇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下一驚,什麼都沒再說,轉身離去。老板在後麵,拎著一通條的蜂窩煤,邊往回走,邊嘴裡罵罵咧咧地念叨:“就這兩下子還跟我倆這兒嗚嗚喳喳的……”關宏宇顧不得這許多,邊走邊拿手機開始打關宏峰的電話。手機裡重複著“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始終無人接聽。此刻,長春亞泰酒店。劉長永下了出租車,抬頭看了眼酒店的大門。一陣寒風吹過,劉長永猛地縮了縮脖子,快步走進酒店。大堂裡比較暖和,他長出了口氣,拿出手機,撥通關宏峰的電話,手機裡傳出“你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他有些意外,想了想,走到酒店前台,向服務員出示證件後,說:“我之前打過電話,就是津港來的關姓客人住在你們這兒,對吧。那是我的同事,他住在哪個房間?”服務員查了下電腦上的登記信息,說:“5206。”劉長永說:“我一直聯係不上他,給他房間打個電話好嗎?”服務員道:“哦,關先生出去了。”劉長永一皺眉:“什麼時候?”服務員回憶了一下:“得有好一陣了,他讓我們幫他查了附近的車輛出租公司。”劉長永聽完,追問道:“他一個人走的?”服務員點頭,說:“入住的也隻有他自己。您需要留言麼?”劉長永琢磨了一下,點點頭正要離開,看了眼門外的冰天雪地,歎了口氣,回身對服務員說:“麻煩你幫我叫輛出租車吧……”出租車停在酒鋪門口,劉長永掏出三百塊錢遞給司機,同時朝司機出示了一下證件,說:“師傅,停在這兒等我吧,我包你車。”司機扭頭看了眼證件,又看了眼錢,沒說什麼,接過了錢。劉長永下車走進了酒鋪,酒鋪子雖然地方不大,擺設簡陋,但卻很暖和,裡頭稀稀落落坐著七八個人,老板就坐在一個櫃台後麵,腳底下還攏著個火盆。劉長永注意到櫃台上放著一部老舊的黑色座機,他邊走邊脫下外套,走到櫃台前,老板一抬眼皮,看著他,懶洋洋地道:“想整點兒啊?”劉長永拉了把凳子,在櫃台對麵坐了下來,仿佛自言自語地道:“既然來了,整一口吧!”老板笑了笑,從身旁的爐子上架的鍋裡撈出一個小瓷杯,用櫃台上的毛巾擦了擦杯底兒,把這杯酒放到櫃台上,推給劉長永:“先整一口暖和暖和。”隨後,他又把櫃台上一個裝著花生的小簸簍拉到劉長永麵前說:“這個不要錢,酸菜和蒜瓣兒一塊錢一盤。”劉長永微笑著點點頭,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很烈,他皺著眉頭一抽鼻子,老板衝他一樂:“自己釀的頭鍋,有點衝,是吧?”劉長永揉了揉眼睛,掏出手機撥了個號。隨即,櫃台上的黑色座機響了起來。老板臉色微微一變,盯著劉長永又看了看,緩緩走到櫃台的另一邊,接通電話。劉長永低聲對著手機說:“老板,找一下樸森。”老板沉著臉。“他不在。”說完,他緩緩掛斷電話,走回到劉長永對麵,琢磨著問道,“你跟臉上有疤那小子是一夥兒的?”劉長永微微一愣,隨即和善地笑了笑:“也是,也不是。得說就嘮嘮,不得說,我喝我的酒。”老板坐了下來,拿袖子擦了兩下櫃台,也笑了:“上點兒歲數的,就是比小年輕兒講究。”隨後,他又拿出一個酒杯,給自己也倒上酒,邊喝邊對劉長永說:“老樸擱我家喝了得快二十年了……那陣子還是俺家老爺子在這兒管店呢!老樸那陣兒剛離婚,窮困潦倒,俺家老爺子經常賒酒給他。來俺家店喝酒的人,都是下九流的,啥能耐沒有,可個個都知道外麵四道兒上的小道消息。你說這老樸也確實能耐,就他能聽出來這幫酒鬼說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慢慢地有的人開始發現到老樸的消息越來越準確,從他這兒打聽到的消息,肯定準秤兒,就都願意找他打聽事兒。從免費到收費,從五塊八塊的酒錢到一條消息上萬,老樸就這麼混出來了。因為他這能耐讓俺家店一直維持到現在。”劉長永點點頭,一邊小口嘬著杯子裡的酒,一邊打趣說:“受你家兩輩人的照顧,他每筆生意不該給你提成嗎?”老板正色道:“我喜歡老樸這個人兒,講究,隻賣消息,不摻和什麼事兒,所以咱也得講究,隻收他酒錢,不摻和他賣消息。”他停頓了一會兒,也換上調侃的語氣:“而且你知道嗎?光借著給你這類人講他的故事,我都賣出去多少缸酒了……”劉長永攢著眉說:“他有多久沒來了?”老板歎了口氣:“個把禮拜了吧。這些年來,他除了生病,天天都來,隻不過呢,這次病的時間確實有點長。我打算這幾天找個日子提前關店去看看他呢。”劉長永聽完一揚眉毛:“哦?你知道他住哪?”老板樂了一下:“老樸住的地兒誰都知道,就陶家窩堡長青磚廠馬路對麵,有一座臨路建的二層小樓,他就在二樓上樓梯之後左手第二個門。”劉長永覺得頗有些詫異,問道:“像他這種身份,誰都知道他住哪兒,不會有危險嗎?”老板也一咧嘴:“你放一百個心吧!知道有多少人指著老樸的消息吃飯麼?道上早有人放過話,誰敢傷老樸性命,那就是跟整個東三省作對。”批發市場裡人來人往。關宏宇穿梭在人流中,操著非常不標準的東北口音,不停地到處問:“哥,姐,是不是後三家子來的,是不是要回後三家子?”繞了一大圈,總算有個男的扭頭打量他:“乾啥啊?”關宏宇喜出望外,拿出五十塊錢和一瓶酒,往那人懷裡一塞,誠懇無比地道:“搭車。”農用三輪車在小路上行駛,關宏宇坐在後麵的拖鬥裡,儘管凍得哆哆嗦嗦,還是來回觀察著路兩側的情況。經過一個路段時,路肩側有一片明顯衝下坡的車轍痕跡。他連忙拍了拍駕駛室的鐵皮殼子,三輪車停了下來。關宏宇跳下車,隔著玻璃對駕駛室裡的人大聲喊:“稍微停一下!我很快就回來。”駕駛室裡的人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拎著酒瓶子往嘴裡又送了一口,滿臉醉意,也搞不清是不是聽清了他的話。關宏宇顧不上許多,跑到路肩處,跪到地上探頭往雪坡下麵張望,依稀辨認出陡坡底端有一輛撞進雪堆裡的麵包車,車旁邊,還躺著個人。他掏出手機看了看,發現這個地方沒有信號,連忙起身跑向農用三輪車,邊跑邊對車裡人喊:“有人開車滑到坡下麵去了!趕緊……”不等他說完,農用三輪車已經發動開走了。關宏宇站在雪地裡愣了半晌,低聲咒罵了一句,跑回到路肩處,又往下看了看,隨後站起身,把渾身上下收拾利落,順著雪坡滑了下去。關宏峰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已經坐到了車裡。他揉了揉腦袋,怎麼也想不起自己是怎麼上來的,正疑惑間,駕駛室的門開了,關宏宇探頭進來:“醒啦?真有你的,渾身上下沒受什麼傷,非跑車外麵躺著,我要晚來會兒,你就成冰雕了。”關宏峰微微起身,這才意識到車子已經發動了,車子內部變得很暖和。關宏宇關上車門,繞了半圈,坐進副駕駛席裡:“防凍液差不多已經漏光了,不知道這車還能發動多久,不過我剛才檢查了一下,前輪的半軸都折了,開肯定是開不動。這兒又沒手機信號。你看咱倆是趁天亮一起往外走,還是我出去找救援?”關宏峰活動了下略微僵硬的手腳,抹了把臉:“出事兒之前周巡給我打電話,信號雖然不好,但印象裡他好像說是劉長永也過來了。”關宏宇聽完一愣:“劉長永,他來湊什麼熱鬨?”關宏峰搖搖頭:“不知道,電話斷了。但劉長永要是來長春,肯定會想辦法聯係我,咱們最好能在天黑之前回去。後三家子那邊,可以另找……”“得了,你歇歇吧。”關宏宇趕緊拍著他的肩膀打斷了,“後三家子你就甭想了,那是酒鋪老板為了把你支走隨口瞎說的。”他擦了擦車玻璃上的水汽,指著他們滑下來的那個雪坡,問道:“這個坡你爬得上去麼?”關宏峰探著身子看了看,發現那個雪坡非常陡,而且也沒有什麼枯萎的植被類的可供攀抓,搖了搖頭。關宏宇打開車門:“那咱們就得抓緊沿山穀走出去。再有幾個小時,天就該黑了,這地兒可不能再待了。”關宏峰點點頭,跟著他下了車,走了幾步之後又回頭望了望那輛麵包車,和他們滑下來的那個雪坡,遲疑地問:“如果沒有我,你自己是不是就能爬上去了?”關宏宇正從車裡拿出工具箱,邊把工具箱擺在地上看,邊朝關宏峰翻了翻白眼:“開什麼玩笑,這陡坡誰爬得上去啊!”兩個人沿著山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關宏峰邊走邊看著周圍的景色,感歎道:“乾刑偵這麼多年,全國差不多都走遍了。可彆說,還真是第一次來長春。”關宏宇笑道:“哎,我記得咱爸不是48年在這兒出生的麼?”他忽然認真起來,低聲道,“哥,你比我孝順。真的,其實從十年前爸病重開始就一直是你在支持這個家。”關宏峰微微搖了搖頭,低著頭說:“隻是咱倆的方式不一樣而已。”關宏宇一挑眉毛:“說得也對。這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可都快當爹了,你還是老光棍一條呢,哈哈。”關宏峰無奈又好笑地搖了搖頭。兩個人又走了一會兒,天開始黑了。關宏宇叫了停,從工具箱裡拿了把除冰鏟,在一個雪坡的位置挖洞,低聲囑咐:“再有一兩個小時天就該黑了。你去那邊兒撿點樹枝兒,咱們恐怕得在外麵忍一宿了。”關宏峰想說點兒什麼,但是又沒主意,隻能轉身去撿樹枝兒。關宏宇在後麵喊住他,指了指工具箱:“帶上手鋸。要是碰上狼的話,彆慌,彆躲眼神兒,也彆背身兒逃跑。”他不說還好,一說,關宏峰臉色都白了,他看了看手裡的那把小鋸子:“真碰上了,這東西……管用?”關宏宇回頭瞟了他一眼:“想什麼呢,那個是拿來鋸樹枝兒的。打狼不好使。”隨即,他看到關宏峰臉上的表情,笑了,安慰道:“不用擔心,沒那麼邪乎。對於狼來講,咱們都算體型龐大的不速之客,誰怕誰還不好說呢。”關宏峰忐忑不安地走出去,回過頭又問關宏宇:“可你……一個人……萬一碰到它們……”關宏宇滿不在乎地朝他眨了眨眼:“那我晚上就請你吃狼肉。”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劉長永到了酒館老板提過的長青磚廠。地方算得上偏僻,他順著樓梯來到二樓,站在二樓的走廊上看了眼外麵,隻見四下一片棚戶區的景象,在陰鬱的雪天中顯得格外破敗。劉長永皺皺眉,走到樸森家門口,敲了敲門,沒有人應門。他又敲了幾次,貼著鐵門聽了聽,屋裡沒有動靜,自己的耳朵和臉倒險些被凍在門上。他心裡覺得納悶,一手揉著臉,伸手試探性一擰門把手,門竟然開了。劉長永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在門口喊了一句:“有人嗎?樸森?”屋裡一片漆黑,無人應聲。他邁步進門,捋著牆邊摸了半天,沒找到燈的開關,隻摸到一根繩。劉長永輕輕拽了拽,意識到是燈繩,拉了一下,燈亮了。劉長永這才看清,樸森的家就是個十幾平米的小屋。一張單人床,兩個小櫃子,近門的位置有個爐子,但沒生火。爐子上放著個茶缸,裡麵的水已經凍成了冰坨。劉長永隨手帶上門,看了一眼,發現門上壓根就沒有鎖,隻在內側有一個簡易的插鎖。也就是說,隻有主人在家的時候,才能從裡麵插上這道門,如果主人不在家,屋門就是不設防的。劉長永小心翼翼地在屋子裡邊走邊檢查,發現樸森的住所一無長物,床腳和床底下碼放著很多空酒瓶。小櫃子裡麵放的也多是禦寒的衣物和被褥。床頭位置的牆上,貼著一張照片,顯然是樸森離婚之前一家三口的合影。劉長永從床頭輕輕揭下照片,收進懷裡,又環視了一圈屋內,發現也找不到什麼有用的線索,便轉身向外走。他關上燈,帶上門,又觀察了一下門把手,想看看有沒有破門而入的痕跡。隨即意識到這扇門連鎖都沒有,無需破門。自嘲地笑了一下,直起身,看到門口走道裡堆的各種破爛中有一個塑料袋,他把手伸進塑料袋抓了一把,發現是帶殼的小米。他愣了一下,把小米舉在眼前看了看,思索片刻之後,把小米扔回袋裡,又匆匆推門進了樸森的房間。劉長永打開燈,一邊在房間裡四下觀望,一邊東翻西翻。最後,在床上胡亂擺放的被褥和衣服下麵,找到了一隻黃色的鸚鵡類小鳥,是隻玄鳳。玄鳳鳥顯然又冷又餓,縮在被褥裡虛弱地微微睜眼,看著麵前忽然出現的人類。劉長永愣了愣,將它捧了起來,又在房間裡轉了一圈,仍舊一無所獲。他回到酒店,也不急著回房,坐在一樓大堂的沙發裡,膝蓋上站著那隻玄鳳鳥。小鳥顯然已經恢複了精神,正在吃劉長永右手手掌裡的帶殼小米。他看著小鳥吃食,麵上罕見地露出了笑容,過了會兒,想起了什麼,開始撥打關宏峰的手機——仍舊無人接聽。他拎著手機,想了想,隻能再打給周巡。周巡倒是很快接起:“你在哪兒呢?”劉長永笑道:“長春。我就在關隊下榻的酒店裡,不過我還沒見著他。我來了之後,走訪了樸森的事兒,他常去的那家酒鋪說,他已經有一周沒露麵了。我去了他家裡找,也沒有人。”周巡似乎歎了口氣:“你這人啊,非要做這無用功。這下踏實了吧?”劉長永苦笑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還是覺得這事處處透著古怪,等關隊回來我想跟他商量商量……不過,我今天打關隊的電話,好像一直不在服務區。”周巡那邊突然傳來小汪的一聲驚呼,周巡罵了一聲。劉長永愣了一下,緊接著,周巡在電話裡語速飛快地說:“人家沒準去會老相好了……就你仨鼻子眼多出一口氣,你管老關乾嗎去了呢!完事兒早點回來吧!”劉長永疑惑地問:“你那兒怎麼了?”“跟你講電話沒留神,蹭著輛夏利!”周巡沒好氣地說,“我懷疑我最近犯太歲!開哪輛車哪輛就出事兒!”周巡那邊掛了電話,劉長永思索了片刻,把腿上的玄鳳鳥收進一個小籠子裡,把籠子揣進懷中,走到酒店前台,低聲詢問:“還是那個姓關的客人,你們幫他查詢的是哪家租車公司?方便幫我問一下嗎?”他搜集完了信息,沒急著去車行,還是順路先去了先前那酒館。黃色的玄鳳鳥在櫃台上蹦蹦跳跳,啄食著散落在桌上的帶殼小米,酒吧老板坐在櫃台後,疑惑地看著這小家夥,低聲道:“老樸就算有事兒出門,也不會把‘小莊’扔家裡。”劉長永握著溫熱的酒杯,看著老板說:“這鳥叫‘小莊’?”老板點點頭:“好像是他兒子的名兒,他養著可有些年了,從來都是同吃同睡,從不離身。有一回有個老太太從他這兒買消息卻給不起錢,就把這一對兒鳥送給他了,但是其中一隻沒過兩天就死了,所以他對剩下這隻格外照顧,從不離身……他家裡裡外外都看過了?會不會是……”劉長永搖了搖頭:“我沒看出有什麼打鬥的痕跡,不過他家連門鎖都沒有,似乎也不需要使用什麼暴力就可以破門而入。哎對,既然眾所周知他是開口值萬金的人,怎麼會住得那麼……”老板一笑:“你咋不問他那麼趁錢,為啥還來我這兒喝酒呢?唉……老樸重情義,做人也講究,離婚之後他老婆孩子去加拿大了,這些年他一直往那邊寄錢供養,自己基本沒啥開銷。”劉長永聽完之後,思索了片刻,掏出五十塊錢放在櫃台上:“一半天兒的,暫時幫我照顧一下這隻……叫小莊對吧?”老板點點頭,把五十塊錢推了回來,說:“我就收酒錢。”劉長永沒碰錢,笑道:“先押櫃吧,我還會再來。”他站起身往外走,老板在後麵叫住他:“你為啥那麼著急找他?老樸不一定知道你想問的事兒。”“這和消息沒關係。”劉長永低聲道,“這麼個大活人,總不能憑空就沒了,是吧?”老板略微譏誚地搖了搖頭:“每年入冬一場大雪,總有些人就此消失。等到開春兒,有的會自己出現,有的會被找著,也總有一些找不著。”劉長永看櫃台上的“小莊”,輕聲道:“如果是這樣,那誰都沒辦法。但如果他像這隻鳥一樣,正奄奄一息地躺在某個角落裡,我想趁還來得及,伸把手。”外頭寒風淩冽,他裹緊了衣服,毫不猶豫地鑽入了風雪中。他首先想到的,是金錢交易,第一個去的地方,就是附近的銀行。銀行經理從一名職員的手上接過兩張紙,看了看,遞給劉長永,有些為難:“這麼做真的違反規定啊,回頭你可千萬得把介紹信給我補回來。”劉長永點點頭,接過那兩頁紙,上麵是樸森向境外轉賬的流水單。他翻著單據看了看,發現樸森基本上每個月都會往一個境外賬戶上轉賬幾萬元人民幣,心中一動,問道:“對方賬戶是哪裡的?”銀行經理說:“溫哥華。”劉長永沒說話,繼續往下看,一直看到最後一筆是在一周以前發生的,而這筆轉賬有兩百萬人民幣。他敲著單據上兩百萬的數字,琢磨了會兒,抬頭對銀行經理說:“我需要看一下監控錄像。”錄像很快被調出,五十歲上下的樸森正坐在銀行服務窗口,辦理轉賬業務。劉長永仔細觀察著樸森的坐姿,並沒有看出他有什麼緊張或不安的表現。這時,銀行經理帶著一名櫃員走進監控室:“這位就是當天給樸森辦理業務的櫃員。”劉長永扭頭看著那名銀行櫃員,指著監控錄像裡的樸森問道:“這個人那天辦理業務的時候,有沒有什麼奇怪的表現?”銀行櫃員努力地回憶了一會兒,搖頭道:“沒有,隻不過因為數額比較大,而且還是境外的跨行轉賬,所以辦理的時間稍微有點兒長了。顧客可能等得稍微有點不耐煩了,我記得他吃了兩塊外麵放著的免費水果糖,喝了一杯水,啊對,走的時候還不小心把一個在手上擺弄的一次性打火機落窗口了。”劉長永想了想:“打火機?現在在哪兒?”這要求有點奇怪,銀行櫃員愣了愣,下意識道:“按規定交給當班兒的業務經理了。雖然是個一次性打火機,但我們有規定,客人遺失的任何物品都得交由業務經理保管……這種小東西一般客人不會再回來找吧?”劉長永又扭頭看監控視頻,注意到在監控裡,樸森確實在手上把玩著一個紅黃相間、顏色鮮豔的一次性打火機。他一指監控畫麵,說:“就是這個打火機嗎?”櫃員看了眼監控畫麵,點頭說:“對,是平壤館的一次性打火機。我印象還挺深。不過客戶一次性辦了兩百萬的轉賬,有能力去平壤館這種地方消費也很正常。”劉長永重複道:“平壤館?什麼地方?”銀行經理接過話來,說:“哦,其實平壤館在咱們東三省挺常見的,是中朝貿易合作的老傳統了——算是高檔會所吧!服務員全是朝鮮那邊的高乾子女。長春這邊一年多以前也開了一家。我沒去過,不過聽說消費不低,而且還是會員製的。”劉長永自言自語地嘀咕著:“消費不低?”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扭頭看著監控畫麵裡的樸森,說:“把那個打火機給我找出來。”天色終於真正暗了下來,洞口的火堆把雪洞照得很明亮。關宏宇一邊往火堆裡添著柴,一邊掏出塊兒士力架扔給關宏峰。關宏峰接過士力架不好意思地笑了:“沒想到在這種地方,我成了廢物一個。”關宏宇也笑:“這兒既沒逃犯,也沒命案,肯定沒什麼值得你發揮的。再說了,彆那麼悲觀,咱們離文明世界的直線距離並不遠。隻要繞過這座該死的山,就有熱騰騰的酸菜白肉鍋在等咱們了。”關宏峰猶豫道:“可劉長永……”關宏宇擺了擺手:“先甭考慮那麼多,就算劉長永真的已經來了長春,等咱們出去之後,自然有辦法應對。”關宏峰看著他在火堆前的背影,歎了口氣,說:“說實話,如果沒有我這個累贅,你早就走出去了吧?”關宏宇愣了一下,也挺感慨:“這都一年了,真說不好咱倆誰是誰的累贅。”關宏峰舒展眉頭,把手裡的士力架掰成兩截,遞給關宏宇一半。關宏宇接過來,一邊啃著一邊說:“咦?好像你那一半比較大哎……”外頭風依舊很大,洞裡頭也算不上暖和,但不知道為什麼,兩個人都覺得現在這情況,也算不上多糟糕——好像無論到了什麼地步,都有人跟你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