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澤S會館舉辦的癌症學會,已經進入第三天,也是最後一天。午休時間即將結束,用完午餐的醫生紛紛進入第一會場,各自回座。然而前排學會乾部與名教授的座位卻空無一人。這是醫學界不成文的規矩,年輕研究員得先把後方座位坐滿,否則乾部不會現身。在這樣的氣氛下,隻有裡見一人選擇靠窗的位置,佇立在窗邊望著金澤的街景,金澤擁有京都的沉穩和東北地區冰冷的寧靜。事隔兩年後,裡見總算重登發表研究成果的舞台,他望著街景,陶醉在當下的喜悅當中。對於裡見而言,如果不能進行研究,或是沒有地方討論他的研究成果,就好比生活在沒有照明、空蕩蕩的房間一般。“裡見,你還在這裡啊?”裡見一回頭,看見病理科主任都留。他看了看手表:“啊,下午場再過五分就要開始啦。”都留黝黑的臉上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他勉勵裡見說:“你排在下午場第六個發表。胃部活體切片檢查研究並不廣泛,你的論文一定會大受矚目喲。”這時,後方入口處出現癌症學會會長兼千葉大學教授小山教授以及一群赫赫有名的教授,財前五郎也在其中。在座的醫生紛紛向他們鞠躬,教授們則邊聊天邊點頭,以示回應。他們高談闊論地聊著學術會議選舉的話題。“選舉的事我統統交給負責規劃的教授了,雖然有些過意不去,可是我真的忙不過來呀。”“用不著操心呀,你根本不需要拉票就自然會當選的。請放心吧。”“對了,財前,你還真是精力充沛啊。近畿地區的選舉可是第一戰區呢,沒想到你的學員還有辦法提交出三篇研究論文,實在不簡單。”“哪兒的話,學術會議選舉和學會完全是兩回事啊。”事實上,這次發表論文的目的也在於選舉,因此他督促研究員趕出論文,然而他卻回答得十分巧妙。財前正巧經過裡見麵前,這一句話他故意說得特彆高亢,並且對裡見投以挑釁的冷笑。以學會會長為首的教授團坐進第一排的位置,可容納五百人的會場座無虛席了。時間一到,坐在講台右側的主席,東京癌症中心外科部長站了起來:“現在進入下午的會議進程。今天是最後一天,如果在過去兩天有哪些議題未能討論出結果,也請各位待會兒踴躍發言討論。首先由九州島大學井本副教授發表論文,題目是《隆起性早期胃癌》。”主席說完,研究發表會議再度開始。裡見、都留以及其他近畿癌症中心的胃癌研究團隊成員坐在一起,專心傾聽有關息肉癌症化的研究報告,仔細觀察每張投影片。會議中並無太大爭論,發表也逐一進行,第五位演講者上台之後,裡見便悄悄走到準備室,確認事前交出的投影片是否準備妥當。“接下來請近畿癌症中心第一診斷部裡見博士發表論文,題目是《早期胃癌的綜合診斷——胃部活體切片檢查的意義》。”主席一說完,坐在第一排的財前突然露出迎接挑戰的銳利眼神。裡見卻相當平靜,完全沒有在意財前。他走到台上,把講稿攤開,以低沉而平靜的口吻開始發言。“近年來,早期胃癌的發現率急劇增長,為胃癌治療帶來一道曙光。這是由於X光診斷法的卓越進步,加上研究者成功研發胃鏡等內視鏡,讓我們得以直視觀察胃腔內部。除此之外,細胞診斷的檢查方法也有了各式各樣的突破,更容易判彆腫瘤的良性與否。目前胃癌診察的三大項目是,X光檢查、內視鏡檢查與細胞診。我們可以搭配使用三大檢查項目,取長補短,提高早期胃癌的診斷準確率,本近畿癌症中心在這方麵也有顯著的成績。現在以投影片為各位詳細說明。”台前銀幕上出現X光、內視鏡、細胞診三種檢查方法組合搭配之後,所呈現的診斷成果圖表。裡見離開講台,走到銀幕前進行說明。“這是本中心一百零八例早期癌症檢查的結果數據。就如各位所見,第一次進行的X光檢查,診斷準確率約為百分之五十;之後參考X光的檢查報告再進行胃鏡檢查,準確率為百分之六十;再將這兩者相互比較之後,進行直視細胞診,最終所得的準確率為百分之八十八點五。”裡見說明每一項數據,強調三項檢查缺一不可,也強調綜合診斷的重要性,接著又回到講台前繼續說道:“然而,即使我們一再重複進行綜合檢查,依舊會遇到難以判彆良性或是惡性的窘境,這種情況並不罕見,況且偶爾難免會將癌症誤診為良性腫瘤。本中心為了解決這類問題,提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是,我們從病灶中直接取出組織,積極進行胃部活體切片檢查。接下來為各位介紹利用直視下胃部活體切片檢查才發現癌症的病例,藉此探討胃部活體切片檢查的意義所在。”銀幕上出現胃部X光片與胃鏡的照片。“這個病例是一位四十八歲的男性,大約在半年前,由於心窩部疼痛來院看診。X光片上發現胃角已經變形,黏膜集中在變形部位。然而這個黏膜看似柔軟,並沒有中斷也沒有出現急劇的息肉變化,因此未能發現早期癌的特征。從胃鏡照片看來,也像是良性潰瘍。我們進行兩次細胞診,結果都呈現陰性反應。為了慎重起見再采集該部位進行活體切片檢查,結果在三個組織片中,發現其中一個有癌細胞,因此立即進行手術。第二例是……”裡見一一介紹因為活體切片檢查才發現癌症的病例,當初讓裡見相當困擾的病例,也就是奈良縣十津川村的山田梅,她的胃部與癌細胞導致的病變投射在巨大的銀幕上。將近五百名醫生都專注地看著銀幕,有不少醫生抄起筆記,或是拿起長焦相機拍攝著畫麵。裡見針對各個病例,簡短說明檢查過程以及手術後的病理檢查結果。“直視下活體切片檢查能夠以肉眼觀察胃腔內部,並可以選擇疑似變化部分進行采樣,再依組織學的概念深入檢查,藉此確實診斷出癌症病例。尤其在過去,息肉與潰瘍的良惡不易判斷,但此次的研究證明,直視下活體切片檢查是一種相當具有可信度的檢查方法。自從本中心采用胃部活體切片檢查以來,最終診斷的準確率,已經由過去細胞診的百分之八十八,提升至百分之九十五點二。胃部活體切片檢查可彌補X光檢查、內視鏡檢查、細胞診的缺點,作為檢查項目的最後一道關卡。因此本人相信,胃部活體切片檢查有其重要的存在價值。”裡見的語氣雖然平淡,但他對癌症診斷的執著、熱忱與鍥而不舍的研究精神,擄獲了在場所有聽眾的心。裡見結束發表後,主席環顧全場:“有關胃部活體切片檢查的報告顯示,不知道有多少病例,即使進行了X光、內視鏡、細胞診之後,仍舊未能發現癌症。今後,如果要藉由早期的小病變診斷出癌症時,必須借助胃部浯體切片檢查,我深感胃部活體切片檢查的必要性。除了近畿癌症中心之外,近來各大學與醫院也開始采用活體切片檢查,我想各位一定有許多疑問想討論吧。有沒有人要發問九九藏書網?”會場中立刻有五、六個人舉起手,其中一隻特彆粗壯的手臂,竟是財前。除非有人指名,否則第一排的名教授絕不會親自舉手,主席看到財前的舉動雖然有些驚訝,但還是點了他的名。“請財前教授發言。”財前走到提問者專用的麥克風前。台上的裡見就在他的斜前方,兩人之間隻有三米左右的距離。“裡見博士的發表非常精彩,我也聽得相當入神。身為一個外科醫師,過去接觸過無數早期癌病患,並進行了手術。我也時常以肉眼,或從組織學的角度觀察切除後的胃腔,並檢查評估X光診斷與內視鏡診斷的效果。因此謹就我過去的經驗,對剛才的報告提出一些疑問。”財前顧及在場的醫師,語氣格外恭敬,然而他的眼神中卻閃著殘酷的光芒,彷佛已準備痛批裡見。“裡見博士剛才說,在X光診斷、內視鏡診斷與細胞診下,判斷為良性,或是難以判彆良惡的病例中,有十五例在經過胃部活體切片檢查之後,重新診斷為癌症,並一一介紹這些病例。不過恕我冒昧,我隻需要看銀幕上的X光片,就可以鑒彆出其中三例為癌症,如果細微部分再顯示得清楚些,應該還可以診斷出四、五例。當然,我並不是要炫耀自己的解讀技術,更不是批評裡見博士的能力。我想說的是,我承認X光、內視鏡、細胞診、胃部活體切片檢查的綜合診斷有其存在的必要性。然而X光檢查是最重要也是最基礎的檢查,為什麼不更綿密地落實,多花一些精神和努力,去挑戰X光檢查所能做到的極限呢?隻要在攝影技術上花一些功夫,或是多磨練一下解讀技巧,X光診斷也可以發現兩厘米左右的癌症腫瘤。然而,最近大家都太急於偏向開發新的檢查方法,總以為隻要多做檢查,就能夠顯示醫生慎重的態度,結果那個也試、這個也試。就在醫生花上多日時間進行檢查之際,生長快速的癌細胞恐將繼續增長或是轉移,同時我們更不能忽視病患在精神上與經濟上的負擔。大家老愛說檢查、檢查,如果檢查可以治療癌症也就罷了。我建議各位多思考實際情況,再來麵對癌症的診斷。”財前嚴辭批評裡見的研究報告,言談中句句帶刺,發言內容並不單代表他的學術立場,更強烈包含了情緒性的字眼。在場許多醫生都了解兩人在法庭上的對立關係,場內的氣氛頓時顯得相當尷尬。裡見站在台上,清澈的眼神絲毫未受影響,他直視著財前:“的確,誠如財前教授所說的,X光診斷乃是癌症診斷的根本,我也時常檢討自己,必須持續改進。針對技術不成熟的部分,待會兒也請教授多多指教。但是,不論是X光檢查也好,內視鏡檢查也好,這些檢查隻能查明胃癌所引起的胃內形狀變化,嚴格說來,並不能夠診斷癌症本身,因此需要以細胞診來加以確認。然而即便進行細胞診,卻不能保證能夠確實采集到癌細胞。我認為這時候,就需要直擊病灶,采集組織片進行活體切片檢查,以作為最終診斷。當然,我們不能不正視層層檢查所帶來的弊害,但是,倘若誤判為良性,將可能導致一場生命的悲劇。因此我認為,綜合診斷才是現代醫學家應有的態度。我相信在未來,活體切片檢查將負起更重要的診查責任。”“裡見博士要相信什麼都無所謂,但從我的角度看來,其中仍有問題。”裡見還未說完,財前繼續搶著發言:“你們太輕易采用胃部活體切片檢查了。就外科的立場而言,一般認為癌細胞遇到外部侵襲時,容易出現轉移的現象。活體切片檢查必須拿鉗子切除病變部位的組織,這麼一來,可能讓癌細胞侵入血液或是淋巴內,這是嚴重的問題。”財前不顧個人形象,開始大肆發泄情緒。裡見態度依舊平靜:“不會的。如果一個病例能夠在其他檢查中判定為癌症,就不會采用活體切片檢查。剛才提到另一個問題點是,進行活體切片檢查可能導致癌細胞流入血液或是淋巴內,並促使癌症轉移。還有,尚未能判定為癌症,也難以診斷為良性,也就是介於良性與惡性之間的病變,如果重複活體切片檢查,可能導致癌症化。這種可能性目前並無任何證據,因此我們隻能針對確診為癌症的病患,儘早安排手術。”“如果不能確實否定轉移的可能性,就該停止如此危險的檢查方法吧!”財前眼神銳利,一再逼問裡見。會場的氣氛異常緊張,處處傳來騷動聲,主席按捺不住了:“兩位已經討論得差不多了,針對這個問題,其他人還有沒有意見?”“我有!”會場中間左右的位置,有一位醫生舉起手,走到麥克風前取代了財前的位置。“我是千葉大學小山外科的太田。我們曾針對食道上皮癌的病患進行活體切片檢查,結果在十天後進行手術時,發現微小的所屬淋巴結轉移。以此病例為例,我認為不能夠全然否定活體切片檢查導致癌症轉移的可能性。”太田副教授似乎受到小山教授的指示,上前聲援財前。當他一說完,近畿癌症中心的都留病理科主任立刻在另一側舉起手,站到麥克風前。“我們當然無法全然否定轉移的可能性。但是,淋巴結轉移不會在短期之內出現兩、三次的遠隔轉移。隻要儘早動手術,我想活體切片檢查也不可能引起嚴重轉移,以致無法根治。美國癌症研究所的吉隆博士最近不是才在《癌症》雜誌發表有關乳腺癌的活體切片檢查成果,並且否定活體切片檢查引起轉移的說法了嗎?”都留以臨床病理學的觀點強烈反駁,讓一直保持沉默的醫生們紛紛興致勃勃地討論起來。裡見雖然遭受財前充滿惡意的批評,但他始終保持學者的風度與真誠,讓學術會議又回歸到純學術的爭論上,也使得最後一天的會議會場內充滿醫生對學術的熱情。從飯店的餐廳窗戶,可以望見北阿爾卑斯山脈的銳利棱線劃開萬裡晴空的美景。財前坐在窗邊,吃著早餐的飯後水果哈密瓜,發現自己的食欲恢複正常了。他最近總是帶著莫名的疲憊感,胃部也不太舒服,有一種胸口堵塞的感覺。但今天早上竟然可以吃下麥片和一顆半熟蛋,飯後還能享用哈密瓜。財前心想,原來前陣子胃部不舒服,隻是因為連日來的宴會導致過度疲勞,加上失眠所造成的。恢複食欲後,他總算是放下了心,也慶幸這趟短暫的旅行能夠讓他好好休息。金澤的學術會議結束後,財前利用星期天的空閒來到向往已久的黑部溫泉。吃完哈密瓜,財前望著窗外的白樺樹林,回想自己多久沒有一個人靜靜地享用早餐了。每回住飯店,總是帶著慶子或是加奈子,不然就是與學會的醫生同行,幾乎不曾單獨過夜。“打擾了,有訪客在大廳等您。”服務生趨前告知訪客來訪,訪客是關西電力公司黑四事務所的小野。昨晚也是小野到信濃大町車站迎接財前到飯店的,財前從金澤順道去了一趟名古屋,打電話請關西電力公司的大阪總公司安排這名導遊做伴。財前急忙吃完早餐,走進大廳。“早安。昨晚睡得好嗎?”小野年過五十,飽受風吹日曬的臉龐滿布皺紋,刻畫出他在黑部生活的大半輩子經曆。平淡且不諂媚的微笑,是毫無貪念的人才能擁有的笑容。“托你的福,昨晚難得睡得很舒服呢。今天真不好意思,星期天還請你出來。”“不會的。住在山上,除了下雪和下雨天之外,沒有星期天或是假日之分。今天天氣不錯,如果您準備好了,我馬上帶您到黑部水壩。”小野不會多說什麼,隻依照規矩遵守總公司指派給他的任務指令。財前出了飯店,發現來接他的車已經不是昨晚的轎車,而是一輛吉普車。車上的年輕司機穿著工作服,他和其他山中男人一樣,粗魯地向財前點了點頭,便握住方向盤發動車子。車子開了一會兒就進入爬坡路段,左邊的淺溪濺起了水花,右邊的雜木林已是一片秋意,宛如灑上一層黃色或火紅顏料,美不勝收。到了扇澤,後立山近在眼前。財前下了吉普車,呼吸著山上的冷空氣。這裡已是赤澤山的半山腰,通往黑四水壩的關電隧道貫穿山的正下方,電力巴士的起點也在此處。隧道內隻有電力巴士能夠通行,因此財前一行人下了車,坐上巴士。電力巴士有六節車廂,車內擠滿了賞秋的觀光客。這個隧道內隻是以水泥牆固定岩盤,其實沒什麼特殊之處。到了接近中間的地方,有一盞燈照著寫有“破碎帶”的牌子。財前專注地看著,這裡就是決定黑四水壩能否完成的關鍵地帶。破碎帶的岩石像砂石一樣脆弱,岩石間還會噴出瀑布般的地下水。一般隧道,若是僅僅八十米的距離,通常不到十天就能貫穿,然而這裡卻花了七個月的時間、八億元的經費才得以完成。當時工人在暗無天日的隧道內,熬過了無數個日夜,他們工作的時候,十四度的冰冷地下水猶如瀑布般滂沱而下——他們在如此艱苦的環境下開挖破碎帶,可以想象施工時拚搏奮鬥的工人們的偉大壯烈。財前有一股衝動,希望能下車親手觸摸破碎帶的岩盤,然而巴士依舊往前行駛,最後停在熒光燈照射的黑部水壩車站。乘客從車站往隧道出口步行二百米,一走出隧道,財前不禁發出讚歎聲。正對麵的一座立山聳立著,銳峰直逼蔚藍的天空,巨大的水泥拱形水壩就在立山的正下方。水壩劃出一道弧線,攔截黑部峽穀的水流。兩岸的岩壁和水壩的堰堤包圍了水麵,滿滿的水麵映照出周圍綠意盎然的樹木,宛如讚揚雄偉的深潭一般搖曳著。財前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眼前這令人歎為觀止的水壩景觀。人類竟然能夠在日本阿爾卑斯山脈中興建如此巨大的水壩,他不禁感歎人類挑戰大自然的勇氣和智慧。“我實在太驚訝了,這個規模超乎了我的想象……”財前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以拱形水壩的大小來說,這是全世界第四大水壩,不過就山穀的地形和地質來說,可說是最困難的工程,當時的艱辛實在難以言喻。花了七年的歲月和一千萬人次的人力,而且還有一百七十一人犧牲!這是一場大自然與人類的生死決鬥,當時大家都拚死拚活,稱得上是壯烈偉大。”小野說這番話時雖麵無表情,但他臉上的皺紋刻畫出了當時的辛苦。財前一邊傾聽著小野的話,一邊仰望聳立在眼前的立山山頂。天空就像一塊乾淨的布,沒有半片雲朵,銳峰猶如白牙一樣穿破了蔚藍的天,好幾條陡峭的山脊重迭成了一層層皺褶,連綿到山穀的那一端。在財前的眼中,眼前的山景就好比自己一路走來的心路曆程。過去隻能走在窄小的山路,然後越過了山穀,現在總算爬到人生的山脊上了;今後就得下定決心,麵對陡峭的山峰,突破層層關卡,爬上醫學界的頂端!他心想,要學習那些開山工人對抗大自然的精神,必須打贏官司,也必須贏得學術會議選舉!財前忽然聽到一陣嘈雜的聲音,原來是剛才電力巴士內的觀光客走過身旁,一行人要前往展望台裡的餐廳。看來是農會的員工旅遊團,每個人的臉都曬得黝黑,而且身材相當健碩。人群中有一位高大但駝背的白發老婆婆,她的身影酷似財前的母親。儘管財前一心力爭上遊,隻求飛黃騰達,然而惟有母親能夠使他真情流露。母親過世之前他每個月都會從薪水中撥出兩萬元,親自寄給母親。寄錢給母親的喜悅總讓他回想起貧困的以往,那一刻就好像回到母親身邊一樣的溫暖。但是母親卻在去年,在知道財前官司第一審獲判勝訴之後,安心地歸天了。現在的財前擁有國立大學教授的崇高頭銜與美滿富裕的家庭,也正參選學術會議選舉,然而一想到母親的死,一股難以言喻的寂寞和孤獨便充塞心中。小野默默地站在遠處等候財前,他低聲問:“醫生,有沒有興趣到水壩裡看看啊?”“好啊,謝謝你。多虧你安排,讓我儘情欣賞水壩的景色。”財前說著,神情回複到平時乾練的模樣。“水壩裡麵要怎麼去呢?”“山中有條縱向隧道,可以在那兒搭電梯前往水壩。麻煩您戴上安全帽。”小野拿出一頂黃色安全帽給財前。一行人走回剛才的隧道內,到了水壩用電梯的坑道前。財前戴上安全帽,坐上電梯往水壩內前進。位於地下一百多米的壩底一片漆黑,好幾條隧道交錯,宛如一座迷宮,到處設置著各式各樣的測定器或是觀測器。財前認為,這就像水壩的健康管理儀器,他在每個器材前停下腳步,傾聽小野的解說。“水壩的堰堤依照季節不同,接收五、六千噸到一億幾千噸的水,這當然會引起物理變化,導致岩盤變形或是斷層移位。這個岩盤變形測定器相當敏銳,能夠察覺到岩盤微小的變動,另外這一個岩盤震動觀測器,能夠捕捉堰堤所發出的些微震動,這些數據都會自動送到事務所的記錄裝置裡。”“原來水壩也和人一樣,是有生命的。”財前側耳傾聽隧道內的聲音,他感覺在毫無人影、寂靜無聲的隧道底,傳來微弱的心跳聲。每跨出一步,腳步聲便響徹整個隧道,財前一行人的影子在昏暗的燈光下微微晃動著,彷佛不幸喪命於此的工人,從地底下爬起來走動著,頓時令他感到一陣毛骨悚然。財前伸手觸摸著岩壁,他不是土木技師,無法辨識岩盤的種類,然而他幻想自己就站在破碎帶上,突然感到一陣不安。他想,萬一這次的官司導致人生的一大挫敗,那該怎麼辦?這種不安到底來自於何處?難道有什麼地方未在他的掌控之中,並將帶來任何不測?還是隻因為官司加上選舉的勞累,讓他心神不寧呢?財前責問自己,到底是怎麼了。“醫生,您還要繼續走下去嗎?”小野的聲音喚醒了財前,他急忙停下腳步。原來財前像著了魔似的獨自在往水壩的隧道內前行。“不,辛苦你了,水壩也差不多看夠了。”小野聽到財前這麼說,立刻掉頭,再度搭電梯回到地麵。“接下來想帶您到黑四水壩的地下發電所。經過黑部隧道十公裡的路程,就會到纜索鐵路上。這中間需要乘坐吉普車。”財前再度乘坐吉普車進入隧道。隧道內又寬又長,無法想象這是貫穿黑部峽穀的地下隧道。車頭燈照亮裸露在外的岩盤,這裡不像剛才的關電隧道以水泥覆蓋,因此一會兒看見白色的乾燥岩盤,一會兒又看見因地下水濡濕而變得黑亮的岩盤,偶而還會看到雨滴般的地下水,打在車窗玻璃上。事實上,黑部峽穀的急流就在這個隧道外,然而這裡卻聽不見水流聲。這座隧道就好比地底下的一條黑繩,在毫無人跡的情況下,來往的車輛也隻能憑車燈行駛。財前為了排遣鬱悶的情緒,向小野詢問地下發電所的事情。坐在前座的小野回頭向財前介紹:“地下發電所是在黑部峽穀地底下一百五十至二百米處,開挖一處大洞穴建造而成的。這座大洞穴可以容納兩座丸大廈(位於東京千代田區商業地帶的大樓。由三菱集團於一九二三年建造,成為東京最具指標性的商業大樓之一。)。這座發電所之所以蓋在地下,是為了防止雪崩破壞建築物,也為了不破壞山裡的大自然景觀。當時有超過二千名的工人在此過冬,這是工程史上前所未有的冬季工程,工人住在大規模的地下宿舍中,建成這座發電所。”財前想象著二千多人與外界隔絕駐紮在地下,會是多麼困難的光景。“如果有人受傷或是需要急診,那該怎麼辦?”“以超短波呼叫直升機,送往山下的醫院,但由於有暴風雪的時候直升機無法依照航線飛行,因此就需要其他工人抬著擔架下山。當同夥有難時,工人表現出的團結力量真是令人肅然起敬。也因此,我們也是誠心以待,排除萬難,想辦法儘早將病患送往醫院。”寒冬中,工人們駐紮在大雪紛飛的阿爾卑斯山上,為了拯救受傷的夥伴而竭力對抗大自然。他們真誠的執著,打動了財前,令他產生一股洗心滌慮的感動。這時,財前忽然發現,筆直的隧道旁有幾條小彎道。“小野先生,那是什麼?”財前以眼神示意小彎道。“那是在開挖隧道時,丟棄岩盤的橫坑。外麵的景色很美,我們出去看看吧。”小野要求司機開到樽澤的橫坑內。車子離開主要隧道駛進彎道,行駛了一百五十米左右就停下來了。財前猶如渴望外部的光線般,一路走向橫坑。橫坑上有個陽台般的懸崖,隻有幾步寬。財前站在那兒,劍嶽山的景色忽地映入眼簾。山頂上覆蓋著新雪,新雪與天空相融合,閃著銀白色的光芒;銳利的山峰頂天立地,散發出讓人難以親近的冷酷與嚴峻。眼底的山穀深不可測,令人暈眩;包圍山穀的濃密樹林則被紅葉染得一片火紅。這座峽穀曾經幾度山崩,許多工人也不幸罹難,如今過去的傷痕早已覆蓋在雪溪和紅葉中,顯得格外沉寂——近乎無情的寂靜——這是財前未曾體驗過的、動搖內心的寂靜。浪速大學醫學部的階梯教室裡,正在舉行三、四年級的合並教學。講台右側是三年級生,左側是四年級生,學生正坐在位子上等待上課。教室門一打開,首先由三位助手進來準備教學所需的教材與觀察儀器。接著擔架車送來一名男性病患,由主治醫師陪同進入,財前教授則跟隨在後,緩步走進教室。學生們停止交談,起立迎接教授。財前雙手插在白袍口袋裡,站在講台上。“今天的臨床課將藉助有吞咽障礙的病患,進行講課。”護士將擔架車推到講台前,好讓學生看到病患。財前翻了翻四年級的點名簿,隨機抽了五名學生到講台前。“聽好,現在由主治醫師說明病患目前的病曆、家族病史、檢查結果,然後將X光片投在讀圖機上。上台的五位同學要好好觀察病患,再觀察X光片,各自發表診斷的結果。”隨側在病患身旁的主治醫師開始說明病曆與家族病史。“病患是四十九歲的男性。家族病史如下:父親在六十五歲時因胃病死亡,母親在六十二歲時因高血壓死亡,三個兄弟與兩個小孩都健在。病患除了十年前得過胃炎之外,健康狀況良好。不過兩年前因經商失敗,吞食過鹽酸。目前的病曆如下:兩個月前,病患發現攝取固體食物時偶爾會感覺胸口堵塞,液狀食物則無吞咽困難,目前食欲正常,沒有反胃或消瘦現象。各檢查結果如下:糞便檢查、潛血檢查呈陽性,驗尿(蛋白質、糖分)正常,不使用胃管檢查胃液的結果是低酸,血液檢查為輕微貧血,肝功能檢查發現有輕度障礙,膽囊X光檢查無異常。”主治醫師將病曆和檢查報告貼在黑板上,並將食道及胃部X光片放在讀圖機上。不止講台上的五位同學,教室裡所有的學生都專注地望著讀圖機。X光片呈現帶狀的細長食道,賁門部位狹窄,黏膜凹凸不整,似乎有僵硬的現象,開口部位腫脹。財前催促學生上前觀察病患:“來,同學們。仔細觀察病患,然後發表你們的意見。”五位同學湊到躺在擔架車上的病患前,回想起診斷學課上所學的每一個要領,以不熟練的手勢進行聽診、叩診與觸診,接著兩眼直盯著X光片,歪著頭左思右想。“差不多有結果了吧?”財前以眼神向護士示意,將病患推出教室外。“那麼請加藤同學開始,依次發表各自的診斷結果。”加藤同學首先回答:“病患的潛血反應呈陽性,可推測有出血的現象。另外X光片狹窄而凹凸不整的部分,我判斷為變化區域,因此我診斷為賁門部位的潰瘍。”“我懷疑這是賁門痙攣症。賁門部位狹窄,加上這個部位也變粗了……”“我判斷這是胃角部位的潰瘍。”“病患的肝功能檢查出現輕度障礙,因99lib?此我認為這是門脈亢進所導致的靜脈瘤。”“我從病患過去喝過鹽酸企圖自殺的經曆推測,這是瘢痕狹窄現象。”五人依序回答完畢,財前說:“醫學係都念到四年級了,怎麼統統都答錯了?正確答案是賁門癌。”在座的同學一陣哄堂大笑,接著將視線集中在財前身上,等待他的說明。“仔細看看X光片,你們就是把這狹窄部位的凹凸不整當做變化區域,才會得出潰瘍啊、靜脈瘤之類的答案,完全想錯方向了。仔細看賁門下,是不是有直徑兩厘米左右的缺損陰影,這就是賁門癌。”財前伸出右手指出那個部位,“就如各位所見,賁門癌不容易靠X光片做出診斷。過去我經手過的賁門癌九十五例中最小的一例,就是這個標本瓶裡的癌症,大小為一點五厘米乘二厘米。”財前說著,將玻璃標本瓶高高舉起,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切除過後的胃部就浸在福爾馬林溶液中。佐佐木庸平的胃就像是一片灰白色的牛排,貼在透明板上。學生都清楚這次醫療官司的事,紛紛在台下竊竊私語,談論著課堂以外的事情。“再來,第二小的賁門癌就是這一個。”財前指著安田太一的胃部標本。“賁門癌的診斷相當困難,一旦透過X光片診斷為癌症,手術是唯一治療方法。現在藉由影片,讓各位了解賁門癌手術實際的技術與治療成果。”一個學生立刻拉上黑色窗簾,並拉下黑板上的銀幕,一一播放財前親自操刀的賁門癌病患病曆。財前自信地逐一說明,然而卻在中途開始感到反胃與疲憊。上次學會結束之後,他隻去黑部放鬆了一天,接下來又無暇休息,接連幾個日夜都得參加學術會議選舉的聚會,或是與河野、國平律師懇談官司事宜,喝酒加上睡眠不足導致身體異常疲勞。財前心想,今天無論如何都要早點回去休息,因此後半段的說明草草帶過。儘管如此,影片中財前精湛的手藝仍然在學生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紛紛對台上這位食道外科權威醫生投以仰慕的眼神。財前心想,這時候得說一些有關外科醫生的信念做個結尾,但因為極度疲勞而才思枯竭。“同學們,今天的臨床課就到此為止。”財前走下講台,三名助理拿著胃部切除的標本瓶緊跟在財前之後。醫學部舊館的走廊昏暗,財前往醫院方向走去,拐過轉角時,忽然看見有人在等著他,但逆光看不清對方的輪廓。其中一人走到財前身旁問道:“您是財前教授嗎?”這個人的聲音極為平淡,語氣也相當公式化。“是的,你們是?”“我們是大阪高等法院的法官和書記官。由於上訴人申請,要針對已故佐佐木庸平先生的胃部切除標本重新進行病理檢查,因此麻煩您將標本交由本院保管。”財前這才發現,兩人中的其中一人就是這次官司的陪審法官,站在兩人身後的就是關口律師。“什麼?切除部位的病理檢查?有什麼必要這麼做?況且我這裡根本……”“您想說,我這裡根本沒有這種東西是嗎?我剛才去了醫局一趟,他們告訴我,您把佐佐木庸平的標本當做今天臨床課的教材呢。”說完,關口律師立刻走到財前背後拿著標本瓶的助手前,確認瓶子上麵的貼紙內容,然後立刻喊道:“法官,沒有錯,就是這一瓶。這就是佐佐木庸平切除的胃部!”陪審法官和書記官快步邁向助手。財前擋在助手前怒斥道:“豈有此理!這個切除胃部的標本是第一外科製作保管的,我斷然拒絕拿出校外!”陪審法官說:“上訴人擔心被上訴人有消滅證據的可能,因此申請證據保全,法院也同意受理此事,所以非得交出不可。”“為什麼?為什麼還得重新檢查這個胃?沒這個必要,如果非做不可的話,也得通過我方的律師處理!”財前堅持拒絕交出標本。“這是法院的扣押命令。”陪審法官不讓財前有反駁的餘地,從助手那兒取走標本瓶,揚長而去。財前麵色蒼白地走進教授室,當即撥電話到國平律師的辦公室。國平一接起電話,財前劈頭就說:“剛才法院派陪審法官和書記官來,出示扣押命令,扣押佐佐木庸平的胃部切除標本……”“什麼?他們拿扣押命令?”國平連話都說不完整了。“嚇得說不出話來啦,你這樣怎麼當我的律師啊?我要你立刻要回證物!”“可是,法院一旦出示扣押命令扣押證物,就不可能輕易要回了啊……”“怎麼可能!想儘一切辦法,一定得要回來!”“這個……了解。總之,我會儘快查明他們為什麼要扣押佐佐木庸平的胃部標本,到底是由誰負責鑒定,等一切查個水落石出再說。請給我一些時間。”國平倉皇掛斷電話。財前一放下話筒便仰倒在主管椅上,臨床課堂上的疲憊頓時襲來,眼底有一股灼熱的刺痛。財前替自己量了脈搏和血壓,並無異常,但還是希望儘早回家休息,卻又無法在國平回複之前返家。他心浮氣躁地躺到貴妃椅上。這時電話響了。“國平,怎麼樣?”財前迫不及待地問著對方。“國平?不是啦,是我,岩田重吉啦。不說廢話了。關於逼迫重藤教授棄選那件事,經過我和鍋島兄多方交涉之後,終於說服地區醫師公會,也勉強取得了醫療機關設置審議會的許可。今晚總算安排近畿醫大的岡野理事長一起進行最後談判。所以,今晚非要你參加不可。”“不過,官司那邊發生了重大變故……”財前說明了剛才的扣押事件。“沒關係。那今晚就由我和鍋島,以及輔選參謀葉山教授出席好了,你就負責擺平官司相關事宜吧。”岩田說完,立刻掛斷電話。財前精疲力竭,腦海中突然浮現裡見說過的話,要不要考慮放棄學術會議選舉?現在還來得及啊……但是一切都太遲了,事到如今,隻能借助岩田他們的力量贏得選舉,帶著學術會議會員的頭銜,挑戰下一次的開庭了。電話聲再度響起,這次是國平打來的。“關於扣押證物的事,我已經查清楚了。原告打算鑒定胃切除部位的病理檢查是否充足,而鑒定人並非國立大學的教授,而是近畿癌症中心的病理科主任都留利夫。法院為了保存證物,扣押了胃部標本,因此我們無法要回,但還是得想辦法讓財前教授您參與鑒定。所以等你那邊工作一結束,我們立刻開會討論對策。”鑒定人是否為國立大學教授並不是重點,對財前而言,可怕的是,裡見任職的近畿癌症中心竟然派出病理檢查科主任擔任這次的鑒定人。民事第三十四號法庭內,籠罩著一股前所未有的緊張氣氛。佐佐木庸平的胃部標本曾經保管於浪速大學第一外科,在上訴人的申請下,法院突然發出扣押命令,由近畿癌症中心病理科主任重新進行病理檢查。此事在醫界引起相當大的反響,因此此次開庭,有多位知名學者前來旁聽,鵜飼醫學部長亦首次於上訴審中露麵。旁聽席上,大家交頭接耳。“法院真是詭異。怎麼可以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突然仗著證據保全的名目扣押標本瓶呢?又不是刑事案件,簡直是侵犯大學的尊嚴啊,豈有此理!”“而且被上訴人一方申請讓財前教授參與病理檢查,結果竟遭駁回呢,這樣鑒定怎麼可能公平?”大家紛紛批評著法院的不公,有一些醫生甚至朝著裡見以及近畿癌症中心的胃癌研究團隊露出鄙視的眼神。其中惟有大河內教授不顧周遭的喧嘩,保持超然的態度,白發瘦削的他一動也不動地坐在旁聽席前排。他曾在第一審、第二審中擔任原告的鑒定人,鑒定佐佐木庸平的解剖報告。“起立!”法警要求起立之後,三位法官入庭就坐,接著宣示開庭。上訴人律師關口壓抑著興奮的情緒,起身發言。“審判長,本上訴人律師針對手術前胸部檢查的爭議點,思考若醫生在手術前發現轉移灶,手術後應該進行什麼樣的檢查?在這一個論點上,如果院方能夠基於病理組織學,針對切除胃部進行詳細的檢查,便可證明手術前的胸部陰影可能是癌細胞的轉移灶。然而財前被告卻疏於檢查,因此手術後也未能發現癌症已經轉移至肺部,最後更導致嚴重的誤診,本人願在此證明被上訴人的疏失。已故佐佐木庸平先生的胃部,雖然由被上訴人一方進行過病理檢查,但我方對於該檢查方法與結果存疑,因此我方也請鑒定人重新進行檢查。此次檢查結果與被上訴人所得的結果相比出現極為重大的出入。因此本人在此申請訊問此次的鑒定人,都留利夫博士。”關口發表上訴人的主張,並申請訊問都留病理科主任,被上訴人律師河野和國平神情凝重、一臉不悅,但上訴人已經事先提出申請,因此法官立即準許訊問。都留進入庭內,站上證人席。法警將放有標本瓶與組織標本、顯微鏡的推車推到證人台旁。“本人發誓,秉持良心進行科學鑒定,不隱瞞任何事實或添加不實,將真實陳述鑒定所見。”都留結束宣誓後,在擔保書上簽名蓋章。這時被上訴人席上的財前,怒目注視著佐佐木庸平的標本瓶;另一方麵,將共販所的生意交給長子,趕來出庭的佐佐木良江坐在上訴人席上,盯著標本瓶,想著自己丈夫的胃,最後竟然變成這樣一塊肉片。“我方請都留鑒定人進行的鑒定事項有兩點:一、針對疑似有轉移灶的胃部切片,進行病理組織學檢查時,需要哪些檢查事項?二、佐佐木庸平的賁門癌是否確實是早期癌症?首先就針對第一個鑒定事項,請都留博士發表意見,胃部切片為什麼需要進行病理檢查?”“今天正好身在法庭,我就以法庭當作比喻。臨床醫生時常將病理檢查說成是法官或最高法院。因為遺體需要經由病理解剖,才得以追究正確無誤的死因,或是通過徹底的病理檢查,才得以獲得正確無誤的診斷。事實上,以癌症為例,嚴格來說,需要通過病理組織學的檢查,確定真正的病變之後,才能算是最終的診斷。也就是說,即使是經驗豐富的臨床名醫,以肉眼診斷仍難免有若乾誤診。因此,手術後進行病理組織學檢查,有時候才發現原來不是癌症,而是良性腫瘤;反之也可能是進行癌,這都不是罕見的例子,隻表示手術前的診斷是有限的。本近畿癌症中心也有資料左證,一百例以肉眼診斷為早期癌的病例中,有五例是良性潰瘍,三例是胃炎,十八例是進行癌。將良性疾病誤診為癌症也就罷了,但如果把進行癌誤診為早期癌,將是攸關病患性命的重大問題,因此不論是大學醫院或是一般診所都需要進行手術後的病理檢查,這是醫療的基本原則。”都留發表著自己的看法,黝黑的臉龐顯得格外嚴肅。“所以說,病理檢查的結果,將可能左右手術後的治療方法,是嗎?”關口說著,以餘光看了一下財前,財前有彆於以往,在被上訴人席上攤開記事本,詳細記錄著都留的每一句話。“沒錯,即使在手術前診斷為早期癌,表明不會有轉移的危險,但如果病理組織學的檢查推斷可能已經轉移至肺部或肝臟,就必須立即以抗癌劑治療,如果切除片內仍有癌細胞殘留,就得再度進行手術。因此切除胃片的病理檢查,是手術後的重要診斷依據。”“如果在手術前已經判定癌症有可能轉移,或是判定沒有轉移可能,這兩者的病理檢查內容是否有所差異?”“本近畿癌症中心,不論是早期癌或是進行癌,都會將標本的病變部分以三毫米大小做連續切片,再進行綿密的檢查。我們認為這樣才不會導致手術後誤判,是最理想的檢查方法。但這通常耗時一周或是更久的時間,需要相當的勞力和時間。實際上,在兩年前,有一些大學醫院也隻是剖開病變中央部分,僅製作一片代表性切片。此次浪速大學在進行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理檢查時,也隻做一片中央部位的代表性切片。如果懷疑癌症有可能轉移到胸部,就應當針對病變部分製作三至五毫米的連續切片,進行徹底檢查。但在本案當中,竟然僅製作一片代表性切片,一位癌症專家的檢查過程如此草率,實在令人難以置信。”都留和國立大學教授財前是同輩,因此他毫不客氣地批評了財前。“關於這一點的檢查結果又是如何呢?”關口觸及問題核心,旁聽席上大家屏息以待,不論裡見、近畿癌症中心的同事或是大河內教授,都全神貫注地傾聽著。“以肉眼觀察胃部,就如同財前教授的診斷所見,這是所謂火山口形狀的病型,尺寸非常小,乍看之下讓人誤以為是早期癌。但是這一型癌細胞容易在早期侵入血管內,過去已經有人從生物學的角度明確指出,這也是惡性極強的癌症之一。我本身也接觸過這一類癌症,當時誤以為是早期癌,但在手術後立即轉移至肝臟。這次我把佐佐木庸平先生的胃部標本製作成三毫米間隔的連續切片,放在顯微鏡下仔細觀察。結果發現,病變中央部位的癌細胞確實僅止於黏膜內,但周圍的一部分卻穿破黏膜到達漿膜下,可以推斷是擴散相當急速的癌症,這個癌細胞的性質屬於未分化型,是惡性相當強的癌細胞。更重要的發現是,癌細胞已經侵入血管內,也就是說已經出現血管侵襲的現象。”都留的鑒定報告針針見血,引起旁聽席上一陣嘩然,財前則臉色發白。關口立刻接著問道:“您的意思是,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癌細胞,早在手術前就已經擴散到全身,而轉移到肺部的癌細胞,當時已經形成腫瘤了,也就是說,第一審以來大家誤以為這個賁門癌隻是局部性的早期癌,然而事實上已經惡化得相當嚴重了。那麼,如果院方當時能夠確實進行詳細的病理組織檢查,應當可以發現肺部轉移的現象,是嗎?”都留十分肯定地說:“我認為這是相當有可能的。因為隻要發現癌細胞流向血管,首先會懷疑癌細胞是否轉移至肝臟,其次就是肺部。”“謝謝您寶貴的意見。我的訊問到此結束。”關口麵色潮紅,使儘全力將訊問引導至有利於上訴人一方。“被上訴人需不需要訊問證人?”審判長看著河野、國平律師問道,國平立刻起身說:“本案的胃部病理檢查已在兩年前於第一外科執行完畢,如今卻在未經被上訴人的見證下,擅自重新檢查,實在令我方感到錯愕,因此我方無法全麵采信都留鑒定人的意見……”國平情緒激動地批評都留,關口立刻反擊:“審判長,剛才被上訴人律師的言詞不僅侮辱都留鑒定人的人格,更侮辱了批準鑒定的法院,我方要求對方立即收回!”“國平律師,請注意發言。”審判長嚴厲地糾正國平,但國平對於未獲準見證一事耿耿於懷,他堅持不收回剛才的發言,更強硬地提出要求:“我方認為都留鑒定人的意見僅止於單方麵的意見,我請求在庭內由財前教授親自確認鑒定內容,其後的訊問也由被上訴人本身來進行。”“都留鑒定人,您願意嗎?”審判長詢問都留鑒定人的意願。“沒有問題。為此我已經準備了彩色照片、組織標本等數據。”都留答應之後,財前挾著剛才的記事本,走到證人台旁,他不理會都留,擅自拿起組織標本。都留說:“請使用這一台顯微鏡觀察。”“不,我也準備了一台,我要用自己的顯微鏡。”財前斷然拒絕都留,接著拿起自己準備好的顯微鏡,開始詳細觀察好幾十片標本切片。凝重的沉默包圍了整個法庭。不久,財前從顯微鏡上抬起了頭。“如何?對我的看法有沒有什麼意見?”都留直視著財前問道。“沒……”都留的鑒定報告完美無缺,無從批評,財前感到一陣暈眩,但他還是反問都留:“你做出這些鑒定數據花費多少時間?”“一個星期。”“這是法院判定用的鑒定事項,您為此一整個星期都在進行這項鑒定,當然可以在短時間內完成。那麼請問,通常這麼多的鑒定事項需要多少時間呢?”“通常大約也能夠在一個星期內完成。”“那麼兩年前又是如何呢?當時,不論是檢查方法或是設備都不齊全,我認為需要花費十天以上。”財前執意追問有關檢查時間的問題。“我想想看,那樣大概需要花費十天或是十二至十三天吧。”“是嗎?不過本大學不像近畿癌症中心隻需要負責癌症研究,因此至少需要兩個星期。若要針對一個病變進行所有的組織檢查,而且需要這麼長的檢查時間,就現實考慮,這樣的檢查僅限於學術成果發布或是相當特殊的病例。況且就本案的情況而言,當時本人需要在九天後前往歐洲,因此隻做代表性切片,希望能夠在出發之前得知結果。另外,雖然說胃部病理檢查是手術後的重要診斷依據,但本人並沒有光靠一片切片就否定了肺部轉移,我也指示過主治醫師要留意這個可能性。因此,不能因為沒有進行病變部位整體的組織檢查,就斷定手術後的診斷出現誤診,我認為完全不合理。”財前一口氣說完,聲明自己的行為並無過失。國平為了防止都留反駁,迅速接口:“我方的反對訊問到此為止。”柳原的住處是木結構、有著灰泥外牆的兩層樓公寓,野田華子一進他的房間,屋內頓時變得光彩明亮。房裡泛黃的榻榻米上隻有書櫃、桌子和隨處放置的泡麵箱,華子在冷清朝北的小房間裡,拿著掃把和雞毛撢子邊打掃邊說:“真佩服你可以睡在這麼多灰塵的房間。以後我們結婚就搬到漂亮的公寓,用吸塵器一下子就打掃得乾乾淨淨的。”華子轉過圓潤的臉蛋,像隻小鳥般吱吱喳喳說個不停,然後又“啪啪啪”地將灰塵掃出門外。柳原原本打算利用星期天完成學位論文,但是中午不到華子就來敲門,徑自打掃起來,打掃完接著又拿出親手做的便當,放在吃飯用的小桌子上。“我在烹飪學校學了幕內便當(裝有山珍海味的豪華便當。),特地做給你吃。結婚以後,我會幫你做各式各樣的菜喔。”華子又說出結婚這個字眼。在財前又一的促成下,柳原與華子相親已經時隔三個月了,柳原從未提及結婚一事。儘管如此,華子還是主動打電話給柳原,時常到公寓來,提醒柳原她的待嫁女兒心。但柳原認為必須等佐佐木良江的官司結束,自己也取得學位之後,才有空閒思考婚姻大事。尤其一想到那樁官司,他就深受良心的苛責。“討厭啦,每次都是我在說話,你好沉悶喔。對了,我上次聽到財前醫生的嶽父跟我爸說,佐佐木商店終於倒閉了。”華子邊夾菜邊說道。“什麼?倒閉?怎麼可能?那家店經營得不錯啊……”柳原差點丟下筷子。“不相信你可以自己過去看看啊。債權人為了要回債務,賣了那家店。他們現在不在船場,不過是在船場邊的共同販賣所,隻剩家人在做些小生意。”“你說的共同販賣所是什麼樣的地方?”“就是一些無力擁有獨立店麵的人聚在一起,在一棟建築物裡用台子隔成一間間小店,把商品堆在台子上做生意啊。”華子的語氣中帶著鄙視的意味。柳原的偽證害得佐佐木商店遭受倒閉的命運,迫使佐佐木庸平的家屬淪落至如此淒慘的境地。想到這兒,柳原陷入自責的煎熬。“怎麼啦?我做的幕內便當不好吃嗎?如果我說了什麼讓你不高興的話,你就原諒人家嘛。”華子把身體湊近柳原身旁,凝視著柳原,柳原看到了她短裙下一雙豐腴的大腿。想到佐佐木商店的慘況,柳原大受刺激,陷入嚴重的自責中。一瞬間,他忽然失去了自製力,一把擄住華子的嬌軀。華子傾倒在柳原的懷裡,兩個年輕的軀體就這樣相擁在榻榻米上。柳原曾對自己發誓,至少要克製到官司結束為止,但事與願違,自己竟然與華子發生了關係,他深自懊悔。然而華子卻不然,她羞澀地整理著衣領,心想雖然柳原從不提及婚事,但這麼一來大事已定。她終於放下心頭大石,隨即開開心心地收拾起餐桌。柳原慚愧不已,回到窗邊的書桌前。“請問,你又要開始讀書啦?”“嗯,學位論文的提交日期快到了,我得趕緊整理出來。”華子睜大雙眼說:“是呀,醫學博士的論文……我父親也常說,等你拿到博士學位,就要替我們找一間象樣的大廈公寓當做禮物呢。雖然我還想多待一會兒,不過既然你要趕論文,那我就回去囉。”帶著婚事已定的安心,華子嬌滴滴地說完這番話後便乖乖地回家了。華子一離開,柳原便仰躺在榻榻米上。想到自己一時衝動,與華子發生了關係,雖然發泄了年少輕狂的欲望,但剩下的隻有懶洋洋的疲憊和懺悔,他隻能愣愣地呆望著天花板。不知不覺中,柳原睡著了,等聽到“咚、咚”的敲門聲才醒過來。他懶得應門,隻聽見門外響起公寓管理員的聲音:“就是這一間,應該有人啊。”接著,他聽見另一個人說話:“柳原,柳原,在家嗎?”這聲音讓柳原嚇得跳了起來——是裡見修二的聲音。“柳原,我是裡見……”柳原再度聽見敲門聲。“奇怪,幾個小時前還有訪客,之後也沒看見他出門,應該在家啊。”管理員說著,便離開房門前下樓了。“柳原,柳原!我是裡見,你在家嗎?”裡見繼續敲著門。柳原雙手摀住耳朵,像個小偷般躲藏在房間的角落。過了幾分鐘,他輕輕地鬆開雙手,才聽見“喀喀”的腳步聲,裡見終於離開了。柳原鬆了一口氣,跑到窗邊窺視樓下,看見裡見正要離開公寓。裡見手上提著厚重的公文包,看來星期天也到近畿癌症中心加班了。五天後的出庭,柳原依舊必須維持第一審以來的證詞。他為了保護自己,竟然假裝不在家,回避裡見。心虛的柳原,從裡見的背影裡看見裡見對自己無言的憤怒。柳原撇開視線,身體縮得像一隻毛毛蟲,再次躺臥在榻榻米上。聽華子說佐佐木商店已經倒閉了,接著又遭遇裡見的突擊……雙重打擊讓他陷入難以言喻的煎熬之中。一看時鐘,已經過了五點了。財前邀請柳原在七點鐘到他家。柳原隻好緩緩起身,穿上破舊的上衣,悄悄打開簡陋的門,確定裡見已經不在附近後,刻意繞遠路前往公車站。到了夙川的財前家,年輕的女傭立刻替柳原開門,杏子夫人站在玄關,帶著燦爛的笑容迎接他。“柳原,我們在等你呢,趕快進來吧。”杏子推開客廳的門請柳原進去,但柳原卻在門邊卻步了,客廳裡有佃講師和安西醫局長,以及負責參與輔選的十位醫局員,大夥兒卷起衣袖圍在圓桌前。“真是傷腦筋,柳原,你怎麼可以擅自進來呢……”佃講師邊抱怨,邊用雙手蓋住堆在桌上的文件,以防柳原看見。“抱歉,不過今天是教授請我來的,而且師母也……”柳原欲言又止,杏子在他身後說:“不能讓他進來嗎?是我要他進來的。”佃和安西互看了對方一眼,佃說:“好吧,反正是柳原。我看你是為了官司的事情被叫來的吧。你也看到了,我們正在整理學術會議選舉的票源。”醫局長安西也說:“選舉方麵,就由我們來做最後衝刺,現在就剩下官司了。得靠你好好表現,否則我們都不保囉。”安西仗著自己醫局長的身份,說起話來態度傲慢,一說完就忘了柳原的存在,專注於選票分析上。一旁一個卷起衣袖的醫局員說:“我們拉票拉得這麼賣力,怎麼基礎票源還是這麼少,一定是病理學的大河內教授那邊在搞鬼!”他一邊數著名單上的人數,一邊憤憤不平地說。另一位資深助理說:“不過,兄弟學校的票源原本不看好,幸好後來急起直追了。之前聽說洛北大學神納教授的參謀——也就是滋賀大學石橋醫學部長,和整形外科野阪教授簽訂密約,讓浪速大學兄弟學校的票源流向敵營,真是把我們嚇壞了。”“真是的,那個野阪教授總是在扯我們後腿,不論是上次教授選舉或是這次的學術會議會員選舉都一樣。我們一定要找個機會跟他算賬!這次要不是順利逼退近畿醫大的重藤教授,否則不用等開票,財前教授就敗在神納教授的手下了,到時候可就成了校內校外的笑柄囉。”“鵜飼醫學部長逼退重藤的手段真是高明,讓我重新佩服起他的老謀深算了。而且他為了搜刮洛北大學的票源,把大學的醫局員送到舞鶴綜合醫院,這一招果然奏效。雖然中河、江川等人成了犧牲品,對他們來說實在有點殘酷……不曉得那些家夥現在過得怎麼樣呢?”“眼不見,心不煩,嗚呼哀哉!”大夥兒笑成一團。柳原心想,原來如此。江川並不屬於醫局的革新派,隻因為他曾是東教授的人馬,就被放逐到關西齒科醫科大學下的舞鶴綜合醫院,原來他是被當成選舉票源的籌碼了。柳原想起江川被放逐到舞鶴之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柳原學長,千萬不可以忘了我!”十個醫局員依舊專心投入於選務作業中,雖然一麵在聊天,還是一麵不停地數著白紙。“佃醫生,近畿醫科大學和關西齒科醫科大學的票,真的可以由我們寫上名字嗎?”一個最年輕的醫局員生怕有閃失,仔細詢問了佃講師。佃雖顧忌柳原的存在,但還是回答道:“沒關係,又不是搶來的,這可是交換來的票,沒什麼好害怕的。”“可是,同樣的字跡出現在幾十張選票上,還是不太好吧?萬一被選舉管理會發現就完蛋了。”“不用擔心,偽造空白票已經是公開的秘密,隻要以郵寄方式投票送到中央選舉管理會,接下來就隻有兩、三個委員義務性地監票,根本不會看你的字跡呀。而且學術會議會員是特彆公職,公職人員選罷法管不到這次選舉,講白了,就是愈老實愈吃虧啦。”佃一說完,十個醫局員在整束的空白票上一一寫上名字,全國區填上“竹穀”,地方區填上“財前”。柳原也曾聽說偽造空白票的做法行之多年,但實際目睹這樣的場麵,心中難免五味雜陳。這時,財前教授穿著和服推開客廳的門:“柳原,原來你在這兒啊,你應該到我那裡來呀。”財前語氣不悅,立刻叫柳原到最裡麵的房間。穿過走廊進了房間,柳原看見財前又一也坐在矮桌前,翻開厚重的醫師公會名冊,在空白票上寫上名字。他一看見柳原便說:“咦?柳原,你也來幫忙啊?”又一取下老花眼鏡,要柳原坐下。“不,我……”柳原困惑得語無倫次,又一悄悄靠近柳原說:“對了,你和野田華子小姐之後進展得如何啊?這個女孩賢淑乖巧,身材圓圓滾滾的,有一種體態美啊。人家很希望嫁個像你這樣的國立大學畢業的老公,我也期盼促成這樁婚事啊。”柳原白天才與華子發生過關係,他生怕又一看穿這件事,因而漲紅了臉,答不出話來。“喲,你雖然還沒答應人家,不過看你害羞成這樣,八成是愛上人家啦?這我就安心啦,那就趕緊訂婚,喜酒的事就由我和野田先生商量處理,沒問題吧?”“不,我並不想那麼早就……”“你在說啥呀,接下來就是結婚旺季了,不趕快訂就來不及啦,總之一切包在我身上啦!”又一執意要負責到底。“很好啊,柳原,這些事就交給我嶽丈幫忙吧,對你也比較有好處。”財前也在一旁幫腔。“爸爸,麻煩您稍微離開一下,我有話要跟柳原談。”“哦,你們有事要密談。那我就到佃那邊去囉。”又一領會財前的意思,將一迭迭空白票包在紫色的布袋裡,慎重地抱在懷中離開房間。等房裡隻剩兩人之後,財前才開口。“來,喝杯啤酒應該沒關係吧。”財前同時也給自己倒了酒。“今晚要你來沒彆的事,就是有關五天後你和裡見的證人訊問的事。你要維持第一審以來的證詞,無論如何要堅持聲稱我在手術前已經發現肺部轉移了。”財前說得一派輕鬆,像在閒話家常一般。“哦,可是,龜山護士長說過,總會診的時候我跟您說……”“那不是問題,彆管她!”財前怒斥軟弱的柳原。“但是,就算我們堅持早已發現了……就像上次鑒定人訊問的時候,東京K大學的正木副教授說的,既然發現了,應該做斷層攝影來確認的。而近畿癌症中心的都留主任也說,應當進行病灶整體的病理檢查。可是,我們完全沒有做這些事。我想,第一審的證詞已經行不通了……”柳原推了推臟汙的鏡框說道。“你聽好,你是我方的證人,怎麼老是聽從對方鑒定人的意見,自己嚇自己呢?你應該回想一下我們的鑒定人——奈良大學竹穀教授的鑒定意見啊。他強調,我們不可能靠那麼小的陰影,就能判斷出癌細胞的轉移,即使因為懷疑轉移灶存在而進行斷層攝影,也不可能有更進一步的結果。這表示,不論有沒有做斷層攝影,結果都是一樣的。他還說過,如果佐佐木庸平那麼小的陰影都會被認定為檢查不足,還必須負起醫療責任,這麼一來,今後我們就必須懷疑每一位病患都有轉移的可能,每一個器官都得檢查,那麼所有大學醫院的醫療機構將會因此停擺,陷入癱瘓狀態。隻要想一想竹穀教授的話,你的證詞就可以說得更理直氣壯了。”“可是……”柳原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其實剛才,裡見醫生突然到我家來……”“什麼?裡見到你家?你不是在第一審後就搬家了嗎?”“是的。不過很久以前,大概是證人調查開始之前吧,關口律師不知道從哪兒查到我家,到公寓來找過我,我想裡見醫師大概是向關口律師打聽出的吧。”“關口律師找過你?你根本沒跟我報告過啊!為什麼要瞞到現在?”“我沒有要隱瞞啊……當時我也立刻請他回去了。”“事實上,因為我害怕和他見麵,所以儘管他不斷敲門,叫了我好幾次,我都沒回應,假裝不在家。我並沒有見到他。”“那就好。裡見那家夥竟敢讓近畿癌症中心的病理科主任來當原告的鑒定人,你根本不需要理這種人。既然他對我下了戰帖,今後不論在法庭上,或是在其他方麵,我都和他勢不兩立,你也不必為了一個裡見而膽顫心驚的。何況,這件官司不像‘香港腳’或是輸錯血這類的輕度醫療糾紛,這可是癌症啊。到現在都還沒有人能解開癌細胞的真相,賁門癌的鑒彆就已經夠難了,現在還得追究是否在手術前就發現肺部的遠隔轉移,法院怎麼可能追究這麼高難度的醫療問題呢?所以你就照我的話,乖乖說出證詞就行了。懂嗎?”柳原低著頭,僵住了身子。“如果你做出對我不利的證詞,那也會對你自己不利。也就是說,你將沒有辦法取得學位,也會失去將來的地位,懂嗎?”財前壓低了聲音恐嚇著柳原。柳原想起傍晚裡見離開公寓時那嚴肅的背影,而此刻在他眼前的是醉醺醺的財前,正在逼迫他作偽證。他比較著這兩個人,黯淡的情緒籠罩了內心,然而此刻他也隻能默默地低頭答應了。鴉雀無聲的法庭內,柳原證人和裡見證人入庭,兩人宣讀完誓言之後,審判長莊重地開口:“現在你們要以證人的身份接受訊問,必須依照剛才的宣誓陳述事實。如果證詞與事實不符,將以偽證罪接受起訴,你們要有這個心理準備。那麼,先由裡見證人進行訊答。柳原證人,請到走廊等候。”柳原立即離開法庭,關口麵對著證人席上的裡見開始進行訊問。“您第一次為佐佐木庸平先生初診是在什麼時候?”“昭和三十九年四月十三日。”“當時裡見證人您是第一內科的副教授,對吧?您是什麼時候辭去浪速大學的職務的?”“三十九年十二月十七日提出辭呈,於來年六月正式生效。”“三十九年十二月十七日不就是第一審判決宣告的那一天嗎?你的離職和這樁官司有什麼關係嗎?”鵜飼教授帶領浪速大學相關人員坐在旁聽席上,關口說著刻意瞄了鵜飼一眼。“這不應該在法庭上討論,我希望回避這個問題。”裡見靜靜地回答。“好的。我換一個問題。當初佐佐木庸平來初診時隻有胃炎的症狀,你卻替他做了血液、胃液、X光、胃鏡等所有的內科檢查,最後加深了癌症的懷疑,才轉診給財前教授。財前教授做了什麼樣的診斷呢?”“一開始他也說隻是一般的胃炎,不過我請他做X光透視後,才發現是賁門癌。”關口加強語氣問道:“您記得當時財前教授的語氣或是態度嗎?”“我記得。我向他詢問診斷結果,他一見到我就說:‘這是拇指大小的賁門癌,是第一次發現這麼小的早期賁門癌!’他的態度就和其他醫生發現首例病例時一樣,相當興奮。當然,我也相當佩服財前教授的X光片解讀功力,他隻靠兩張X光片,就找出這麼小的賁門癌。”“當時,財前教授還說過什麼話?”“我想想看。到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他說,要解讀賁門癌這種微妙的病變已經不是科學,而是一種藝術。”“這麼說來,財前教授不隻是興奮,而且因為僅靠兩張X光片就找出最小的賁門癌,並深深陶醉其中。我們是不是可以推測,財前教授當時的陶醉一直延續到後來,從而導致嚴重誤導了往後的診斷。就一個醫生的心理而言,這是不是常有的現象呢?”關口想揪出財前誤診的根本性原因。“這是有可能的。為了提醒醫生注意這一點,我們不論何時何地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醫生做好檢查。”“了解。所以我們才會請東京K大學的正木副教授鑒定,這也就是第一個症結點——手術前是否曾進行檢查。您在第一審說過,曾兩次建議財前教授做斷層攝影,但財前教授徹底否定了轉移灶的可能性,不願意接受您的建議。您到現在還是維持同樣的證詞嗎?”關口回顧了第一審的開庭記錄。“是的,我不改我的證詞。”“那麼,當時柳原醫生是不是也曾懷疑肺部轉移?”“是的。柳原醫生告訴過我,他在教授總會診時曾建議做斷層攝影,但遭到駁斥,我想當時他不認為那隻是單純的結核病灶。”“接下來有關手術後的檢查不周問題,近畿癌症中心的都留病理檢查科主任指出,切除後的胃部並沒有做好充分的檢查工作。您是否知道,就切除後的胃部標本做了什麼樣的檢查?結果如何?”“當時柳原醫生曾告訴過我。”“您是在什麼時候聽到這個內容的?”“手術後的第九天,剛好就在財前醫生前往德國的當天早上。”“您是在哪裡聽說的?”“我剛好在中央檢查室碰到柳原醫生,於是我問他,佐佐木先生的胃部病理檢查報告是不是出來了?他說,早就做完了,組織診斷的結果也表示那隻是局限在黏膜內的早期癌。我再更進一步詢問,到底做了什麼樣的檢查?他竟然說,隻做了一片代表性切片的檢查。我非常驚訝,於是建議他,既然手術前沒有做斷層攝影,現在更應該詳細檢查整體病灶才對。柳原醫生說,那個胃以後要作為財前教授的研究與臨床課的教材標本,因此教授命令要浸在福爾馬林裡,好好保管,未經教授同意,不準擅自使用。”關口聽到這裡,掩不住憤怒的情緒:“這個胃標本裡包含著攸關病患性命的線索,怎麼可以為了自己的研究而占為己有呢?太藐視人命了!”“審判長,該發言嚴重毀謗被告,我方要求收回!”河野和國平異口同聲地表示抗議,審判長接受了他們的要求。“我換個問題。手術後一個星期,病患出現呼吸困難的症狀,我想請問當時醫生是否進行過妥善的處理?當時裡見證人您要求財前被上訴人拍攝胸部X光,這又是為什麼?”“病患因呼吸困難而相當痛苦,當時是我親自替他看診,也聽主治醫師柳原說明病情的經過,因此對財前教授的診斷產生了懷疑。財前教授認為那是手術後引起的肺炎,但是肺炎通常發生在手術後第二、三天,當時已經使用了氯黴素,氯黴素對肺炎具有絕對的效果,然而經過了一個星期卻未見成效。因此,我懷疑可能是癌性肋膜炎。肋膜炎會導致肺部積水,隻要照X光就可立刻得知。”“了解。記得東京K大學的正木鑒定人認為,手術前的X光已經顯示疑似有三、四十毫升的積水,如果超過五十毫升就可以大致判斷病況。因此,如果在手術後立刻進行X光檢查,便可以確定病因。但是財前教授仍舊堅持己見,拒絕了您的建議,是嗎?”“沒錯。”“當時若能進行X光檢查,確定診斷為癌性肋膜炎,應該做何處置呢?”“應當立即進行化療,防止癌細胞的擴散。除此之外,我想沒有其他辦法吧。”裡見一提到化療,旁聽席上立刻出現怒罵:“藥物哪能治療癌症啊!”“請安靜!”審判長責備著旁聽民眾。關口乘勝追擊,繼續訊問。“也就是說,病患在手術後發生呼吸困難時,若能立即拍攝X光,就能發現癌性肋膜炎,也能進行化療,抑製癌細胞的擴散。但是財前教授依然未儘職責,因而將癌性肋膜炎誤診為術後肺炎,導致病患提前死亡,是嗎?”“我認為是如此。”“我的訊問到此為止。”財前身為醫生卻怠慢了應儘的檢查職責,關口通過裡見的證詞,一一指出財前的過失。等關口一回座,對方律師早已蓄勢待發,立刻發言:“被上訴人律師開始進行反對訊問。”局勢逐漸不利於財前,為了一舉挽回頹勢,這次由河野律師開口。“方才裡見證人認為從手術前到手術後,財前教授都未進行幾項應做的檢查,因而質疑他的怠慢,那麼我想請問,裡見證人為什麼不親自執行其中的任何一項檢查呢?”河野劈頭就指責裡見。“若醫生要重新診斷時,必須獲得對方的認可。當時財前教授拒絕我的建議,我也無可奈何。”“但是,假設你果真在手術前就發現了轉移,而手術後也耿耿於懷,那麼為什麼一遭到財前教授的否定就立刻打退堂鼓呢?那就好像A電車載滿了乘客,而坐在B電車上的人,在遠處就發現A電車的鐵軌上有異物,好心提醒A電車司機;然而A電車司機卻說毫無異狀,因此B電車的人就眼睜睜地看著A電車翻覆。你的行為不就是如此嗎?”裡見嚴辭回答:“請不要舉一些莫名其妙的比喻,請有話直說,我不喜歡拐彎抹角。”“好的,我整理一下問題。當時您的確懷疑肺部轉移,也向財前教授提出各項檢查的必要性,然而您每一次都接受了財前教授的說法,這是因為您認同他的診斷的可信度,也因此不敢親自執行。這表示,您當時並沒有強烈認同檢查的必要性,現在結果出來了你才來放馬後炮的,不是嗎?”河野一步步進逼。“不是的。我並不是因為財前教授拒絕我的建議,所以妥協或是服從。然而就如您剛才所說的,即便遭到他的拒絕我也應該堅持到底。我認為這件事,我必須負起一半責任。”裡見坦率認錯,反倒讓河野不知所措,他對裡見的攻擊也就此打住。“審判長,我的反對訊問到此為止。本人打算在訊問我方證人柳原時,再明確論述我方的反駁意見。”河野說完,換柳原上了證人席。柳原的臉色蒼白、全身僵硬,河野為了緩和他的情緒,慢條斯理地說:“柳原證人,你是佐佐木庸平先生的主治醫師,對吧?”“是的。”“病患在賁門癌手術之前進行胸部X光檢查,發現左肺下葉有陰影,你當時是不是曾向財前教授建議進一步做斷層攝影?”“不,沒有那回事。當時財前教授說,這個陰影應該是肺結核的舊病灶,但也不能排除轉移灶的可能性。因此,反倒是教授提醒我要注意手術開腹時的狀況。”柳原聽從財前的指示,說出事前已經套好的證詞。“手術之時,你擔任第一助手,請問當時的情形如何?”“就如財前教授的診斷,胃賁門部的後壁有拇指大小的癌症,該癌症並沒有轉移到周圍的腹部臟器。教授顧慮到手術前的胸部陰影,因此特彆詳細地檢查了肝臟,但並未發現轉移現象。當時的手術隻花了兩小時十分就完成全胃切除。”“那麼胃部病理檢查結果,是在手術後的第幾天出來的?”“手術後第五天。”“誰負責檢查?”“第一外科的病理科負責人。”“你看過組織標本嗎?”“是,我看過。”“看過之後,您有什麼意見?”“我的意見和檢查報告一樣,癌症僅止於黏膜內,不可能有血管侵襲,是單純的早期癌。我因此鬆了一口氣。”“你過去曾做過病灶整體的病理檢查嗎?”“我隻做過一次。在一年多之前,本院隻針對單一病灶,做過代表性切片。這是本院一直以來的慣例。”“了解。那麼剛才的病理檢查結果,是否促使你完全排除轉移的可能性?”“檢查結果出來後,我確實更加認定手術前的胸部陰影隻是結核舊病灶,不過並不能完全排除轉移的可能。”“那麼病患在手術後一個星期,開始出現呼吸困難的跡象,當時你做了什麼樣的處置?雖然你已經在第一審時說過了,不過麻煩再重複一次。”“在病患發作之前,恢複的狀況都非常順利。因此當護士報告病況時,我相當驚訝,立刻衝到病房。當時佐佐木先生的痰噎在喉嚨裡,看起來相當痛苦,我立即請教財前教授,是否要注射腎上腺素和鎮咳劑?教授說,手術已經過了一個星期,如果是術後肺炎,也未免發生得太晚了。話雖如此,假設當時的胸部陰影是轉移灶,但那麼小的陰影不可能在短時間急速增長,造成癌性肋膜炎。就病患高燒的情況看來,隻能判斷這是術後肺炎。因此他指示注射氯黴素。”“注射結果有效嗎?”“注射十二個小時後,次日早晨病患轉為輕度發燒,咳嗽的症狀也改善了。但是中午左右又開始發高燒,痰也積在喉嚨裡,我再度跑去向教授請教。教授說我注射氯黴素的方式不對,應該需要更大量的刺激,因此原本每六小時注射五百毫克,改為每四個小時注射一次。”“那麼請問,當時您是否向財前教授建議做胸部X光檢查?”“不,我相信那是術後肺炎,因此並沒有做這樣的建議……”柳原再度做了偽證。“了解。另外再請問,財前教授在出國前,是否針對胸部轉移灶提過什麼意見?”“有的。他說,目前病患的症狀確實是術後肺炎,不過就算胃部的病理檢查否定轉移的可能,但畢竟標本隻是病灶的一小部分,總之癌症手術時常發生出乎意料的事情,因此需要多加留意病患的狀況。”柳原仍舊依照財前的指示,說出已準備好的台詞,然而卻心虛得不敢抬頭。“財前教授如此細心,一再提醒主治醫師。但諷刺的是,就如教授出國前所說的,癌症在出乎意料的情況下急速增長,最後回天乏術,導致病患死亡。以上,我方的訊問到此為止。”河野以他慣用的手法做了總結。河野一回座,柳原這才鬆了一口氣,眨了眨眼。接下來隻要照財前的指示,應付關口的反對訊問,就能解脫了。關口取得審判長的允許後,立刻展開訊問。“聽你的證詞,發現你從病患發燒到呼吸困難,每一件事都向教授報告,請教處置方法。不過,當時你已經進醫局六年了,這會不會太誇張了點?難道不能依照自己的判斷行事嗎?”“任何小事,醫局員都有義務報告,然後教授再依照報告吩咐處置方法,這就是財前外科的原則。”“哦?是嗎?我請問你,你認識第一外科的前護士長龜山君子小姐嗎?”“是,認識……”關口突然提及龜山君子,柳原來不及反應,答得結結巴巴。“龜山小姐的證詞說,柳原醫生在手術前曾建議財前教授進行斷層攝影,你承認有這件事嗎?”“不,我不承認。”“剛才裡見證人也說過同樣的話,你還是不承認嗎?”關口以嚴厲的口吻逼問柳原。“我不記得有這種事,所以無法承認。”“是嗎……龜山小姐為了死者的家屬出庭應訊,導致她無辜的丈夫也受到公司打壓,但她得到了丈夫的諒解,儘管有孕在身,還是鼓起勇氣,毅然決然地站上證人席。裡見醫生也不惜犧牲自己的工作,從第一審到現在,堅持說出事情的真相。所以,也請你拿出醫生的良心吧。”“但是我……”“佐佐木先生的店已經倒閉了,他的家屬現在進了共同販賣所,勉強靠微薄的收入過活。請你想想,隻要你承認事實,他們會有多麼欣慰。請依照證人宣誓,把直實呈現在大家眼前。”關口的這番話已然脫離了律師的身份,而是在以為人之道勸說柳原。柳原嘴唇抽搐,低頭不語。“柳原醫生,求求您!請您說出真相吧!”良江哽咽地說,突然衝向柳原。法警急忙跑上前,試圖拉良江回座,但良江甩開他們的手喊道:“柳原醫師,請您說出真相,隻要說出真相就行了!如果您不說出真相,我家那口子死不瞑目,我們家人也不甘心呀,太殘忍了!”聲嘶力竭的哀號聲傳遍整個法庭。柳原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額頭上冒出了冷汗。“柳原先生,請你拿出勇氣,說出真相。除了在這間法庭以外,沒有其他地方能展現你的良心了。”關口也試圖動搖柳原的意誌。柳原的表情扭曲,身體前傾,堅固的心理防線似乎即將瓦解。“不,我不承認。”柳原用儘全身的力氣說道。“是嗎……家屬們兩年來遭受那麼多的痛苦,而你身為醫生卻……你實在是……”關口緊握拳頭、聲音顫抖,但又立刻重整思緒說:“剛才你說,財前教授在出國前提醒你要多留意病患的狀況。那麼請問,手術後一個星期,也就是佐佐木庸平先生出現呼吸困難,到財前教授出國之前的這段期間,他是否說過需要做胸部的X光檢查,或是命令過您這麼做呢?”“……”這個問題讓柳原啞口無言。“怎麼樣呢?柳原證人……”關口以強烈且犀利的口吻要求回答。柳原咬緊牙關,死不應答。過了幾秒鐘、幾分鐘,凝重的沉默籠罩了整個法庭。“柳原證人,請你拿出勇氣,提供證詞!”關口一再逼問,但柳原卻絲毫不為所動,不予回應。“我們無法從柳原證人口中取得印證真相的證詞,但我們可以知道,柳原醫生在手術前後,共有三次機會能夠發現癌症的轉移灶,卻疏忽了這三次檢查工作,因而錯過診斷的良機。不論柳原證人的證詞如何,這都能確實證明,財前教授並未發現肺部轉移。另一個證據就是,他完全沒有進行化療。一個具有轉移灶的手術需要規劃什麼樣的治療,而如果依照計劃治療,病患的生命又能延長多久?為了證明這一點,我想申請我方的鑒定人。”河野和國平也不甘示弱:“我方也要求申請鑒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