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乾線一抵達東京車站,關口律師迅速下了車,走出往八重洲方向的出口,便攔了輛出租車飛奔至信濃町的東京K大學。這陣子他四處尋訪各大學中有可能助官司一臂之力的教授,但在走遍大阪、京都及名古屋的多所大學卻紛紛遭拒後,關口暗自希望,今天一定要為上訴審中的重要爭議點——隻要手術前做了斷層攝影,就可以發現癌症已經轉移到肺部——找到醫學根據。一踏入東京K大附屬醫院大門,關口立刻被正中央的美麗花壇吸引了。花壇的四周圍繞著一棟棟白色的病房,各樓層陽台上,五彩繽紛的鮮花綻放著,樓下的停車場停滿了高級房車,這一派開朗奢華的氣氛和原本應該是古色古香的國立大學附屬醫院截然不同,讓他覺得彷佛置身於大型豪宅小區中,而不是醫院。關口來到事務局,報上正木副教授的名字後,職員立刻撥通了副教授室的電話,並請他直接前往三樓的辦公室。這裡完全不見他去國立洛北大學找村山教授時,職員刻板地詢問他有無事先約定,或是帶介紹信之類的公式化流程,一通電話就簡短地完成了確認工作。推開副教授室的門,米白色的房裡顯得非常明亮,正木副教授正坐在書桌前和客人討論著什麼。關口以眼神致意後,就坐在門旁的椅子上。正木副教授的桌上攤著一份校稿。“我要在這裡加一些德國的統計資料,還有些地方也必須再作修改,二校時我會再修正。”“好的。教授常常隨時更正數據,最後還要修改,雖然印刷廠大喊吃不消,但我們會多次校稿、修改,直到最後定稿。”那位看似醫療專業雜誌記者的人,在正木副教授指正的地方做上記號。“我現在就去印刷廠改稿,我先走了。”記者說完急匆匆地起身離開了。“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去了美國半年,一回來工作全擠在一起,差一點就趕不上論文截稿日。雖然在美國也很忙碌,但日本雜務一堆,所以比在美國時更忙了。”正木副教授苦笑著,在關口對麵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他身穿法蘭絨長褲、兩側打折的條紋上衣,袖口上鑲著一顆皮製鈕扣,一身瀟灑裝扮,說起話來乾脆利落。至今為止,關口從來沒有看過這種類型的學者。“敝姓關口,是近畿勞災醫院東院長介紹我來找您的。”關口向正木副教授打了招呼後,雙手遞上東的介紹信和自己的名片。“我之前就收到你寄來的相關書狀,昨天晚上,東教授也特地打電話到我家,要我儘可能協助你。”關口已經事先將佐佐木庸平醫療糾紛的來龍去脈、在上訴審之前的發展經過,以及判決書、上訴狀的影印本都寄給了正木副教授,並約好今天造訪。“在您百忙之中打擾,十分抱歉。日前寄給您的資料不知道您過目了沒有?”“我拜讀了。剛好最近美國醫療糾紛官司的個案大幅增加,再加上之前我就覺得這起官司的判決很嚴格,所以,我立刻看了你寄來的文件。”“是嗎?美國的醫療糾紛官司很多嗎?”關口探出身子問道。“對。聽說美國一年有九千件醫療糾紛,每件醫療糾紛官司的賠償金額平均為五十萬美元(即一億八千萬日元,以一九六零年彙率計。)。其中,去年一年針對勝訴的官司支付的賠償金為五百萬美元(十八億日元。),根據數據顯示,每件醫療官司的實際賠償金額都比要求額少很多,但日本和他們相比更是差了十萬八千裡。其中有一件官司,是在切除左肺下葉時,因為出血量過多而放入了棉條,導致壓迫到病患的脊椎,引起下半身麻痹,最後法院判決賠償六十五萬美元。可以說,美國醫療糾紛的判決對醫生太嚴苛了。而且,隨著醫學的進步,醫生的注意義務範圍和程度不斷擴大,醫療糾紛的內容也日益嚴重,有些醫生甚至因為被判要支付工作一輩子也無法償清的金額,結果,選擇了自殺……”正木和關口都陷入了沉默。聽到醫生自殺這樣的事,讓身為醫生的正木和目前正在控告醫生的關口都感到不寒而栗。“為什麼美國的醫療糾紛官司比較重視病人的主張?”“因為美國的審理製度和日本不同。在日本,即使有誤診之實,原告仍必須舉證醫學上的因果關係加以證明,而且醫學專家的證詞和鑒定受到極大的重視。但美國是陪審團製度,並不一定重視醫生的證詞和鑒定,法官既相信專家證詞,也重視陪審員的常識,然後再做出綜合的判決,所以,判決更能夠反映病人的主張。”“我認為日本在審理醫療糾紛官司時,也應該設立特彆的製度。如果不改變目前這種隻重視醫生的證詞和鑒定的現狀,醫生以外的人很難從醫學的角度舉證、反駁,對病人極為不利。”關口語帶憤慨,“對了,就像我在書狀上提到的,我方上訴人主張,隻要在手術前做了斷層攝影,就應該可以發現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肺部。聽說教授最近發表了胃癌轉移到肺部的最新統計資料,希望得到您的首肯,將數據提供給我們,以期從醫學的角度支持上訴人的立場。”由於之前和國立洛北大學的村山教授等多位醫生交涉的過程都不甚愉快,因此,關口鄭重地拜托著。“那份統計資料隻有在肺癌研究會上做過內部研討,還沒有正式公開發表——就是我剛才交給記者的那一份。不過,既然已經交給雜誌社了,就等同於公開了。我想,應該可以和你分享。”正木說著站起身來,從桌上抱了一堆數據放在茶幾上,年輕的臉龐也隨之嚴肅起來。“這五、六年中,許多報告都曾討論胃癌轉移到肺部的轉移率,但大部分都是通過胃癌的解剖案例所統計的。我這次發表的是針對我們醫院發現的三百四十例轉移性肺腫瘤為對象所統計的數據,我把這些病例根據原發灶的不同部位加以分類後,發現乳腺癌轉移到肺部的機率最高,轉移率為百分之二十三;其次是原發灶就是肺癌的,轉移率為百分之十四點五;第三是胃癌轉移到肺部,轉移率為百分之十一點三,比位於第四的子宮癌轉移到肺部的百分之五點五的機率多了一倍。”“原來胃癌轉移到肺部的機率僅次於乳腺癌、肺癌。這麼說,在臨床上差不多每十個病例中就會有一例以上轉移到肺部。”關口記錄的手不禁停了下來,“照此說來,在我們的醫療官司中,當肺部X光片中發現陰影時,就應該懷疑可能是轉移灶,對不對?”關口緊追不舍。“那要看X光片上陰影的情況。從你提供給我的數據中,提到陰影像小指頭一樣大,局限在左肺下葉,而且隻有一個陰影。癌細胞從胃部轉移到肺部時,X光圖像通常呈淋巴管炎型,會沿著支氣管血管,從上肺部向末梢擴散,主要呈現索狀陰影,像佐佐木先生這種結節形的孤立型陰影比較少見。”“正木副教授的意思是說,像本案所涉及的陰影很難認定是癌症嗎?”關口繼續追問。“你先彆急著下結論。胃癌轉移到肺部的轉移灶,雖然在X光片上很少呈現像佐佐木先生那樣的結節形,但整體來看,這種結節形的肺癌占轉移性肺癌的百分之五十,尤其在肺部下方出現孤立性陰影時,就應該懷疑是轉移性惡性腫瘤,必須進一步做斷層攝影檢查。更何況佐佐木先生的主病灶十分明確,做肺部X光檢查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檢查有沒有轉移灶,所以,無論出現多小的陰影,都應該做斷層攝影進一步確認。”“隻要做斷層攝影,就可以確定癌細胞轉移到肺部嗎?”關口難掩內心的興奮。“不實際看X光片,我無法斷言,但有沒有轉移灶時,癌症的治療方法有很大的差異。以大學醫院來說,斷層攝影應該是基本項目。”“原來如此,原來是基本項目。謝謝您提供這麼寶貴的信息。您剛才提到,做了斷層攝影後,可以采取不同的治療方法,是不是指化學療法?”“沒錯。真不愧是打醫療糾紛官司的律師,你相當了解嘛。”正木露出欽佩的神色。關口沉思片刻,突然正襟危坐,直視正木:“教授!是否可以請您擔任上訴人的鑒定人,在法庭上陳述剛才這段話。”“什麼?鑒定人?我以為你隻是要我從學術的立場討論胃癌轉移到肺部的情況,之前沒有提到鑒定人的事……”“是,原本的確隻打算這樣,但剛才您這番話可以明確證明上訴狀中的第一個爭論點——財前因為沒有做斷層攝影,所以才沒有在手術前發現轉移灶。教授,請您做我方的鑒定人,拜托您了!”關口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懇請正木。正木猶豫著,沉思片刻說:“我的胃癌轉移到肺部的轉移理論,不知道在這場官司中會發揮多大的作用,但我可以在法庭上陳述我的學術意見。我這個人很乾脆,在表達自己的學術觀點時,不會瞻前顧後。幸好,我是私立大學的副教授,在立場上也比國立大學的教授和副教授自由多了,我答應你出庭做鑒定人。”關口朝正木深深地鞠了一躬。正木副教授的見義勇為使上訴審出現一道曙光。接下來,他將要為第二、第三個爭議點奔波了。財前略顯疲憊的身體,似乎反映出他對昨晚和加奈子一夜風流的後悔情緒,此刻他正坐在扇屋內側的和式包廂內,麵對鵜飼醫學部長和婦產科的葉山教授,討論著學術會議選舉的事。鵜飼紅潤的臉上露出少有的愁容:“財前,因為對手的關係,我不方便大張旗鼓地幫你輔選。”葉山點著頭,一張白淨的臉看起來像女人一樣:“那當然。對手可是專攻循環係統的神納教授,和鵜飼教授一樣都屬於內科領域,很多事當然不容易推動。”“對啊,我們經常在內科學會上打照麵。這個問題的確有些棘手,所以,這次要讓葉山好好發揮一下。當然,我會在暗中協助。”財前察覺到了鵜飼和葉山之間的一唱一和。多虧自己曾派佃他們暗中進行調查,才了解鵜飼推舉自己為學術會議會員候選人,是為了打敗同樣有意角逐下屆內科學會理事長的神納教授,但他故意裝出毫不知情的樣子。“聽說神納教授是內科學會進步派的中心人物,大部分內科醫生都會投他一票,他應該是個勁敵吧。”財前故意試探鵜飼的反應。“那根本沒什麼。我們來具體討論一下選舉方針,一定要努力讓你當選。”鵜飼一口氣喝乾杯中的酒,“輔選工作的首要任務,就是掌握具有投票資格的選舉人名冊。然後,再根據這份名冊將票源分為浪速大學兄弟大學及醫院、有實力的學會、校友會和醫師公會這四個票區,並針對各票區充分做好輔選工作。”葉山馬上展現出輔選參謀的實力,呼應著說:“在各票區輔選時,都需要有強而有力的滲透渠道。首先,可以利用學閥的縱向關係,向兄弟大學、兄弟醫院和校友會等實力派拉票;再利用橫向的關係,向有實力的學會和各地區醫師公會的會長打聲招呼。各兄弟大學的校長、醫學院長和兄弟醫院的院長就由鵜飼教授親自出馬,我可應付不來。向有實力的人拜票固然可以幫我們拉到相當的選票,但也絕對會提出某些交換條件,因此必須由鵜飼教授直接拜托各學會的會長和評議員。我和其他支持這次選舉的鵜飼派教授,也會努力四處拜票。至於在校友會和醫師公會方麵,財前,你平時就和他們保持著良好的互動關係,應該可以拉到不少票吧?”鵜飼立刻接口:“財前可不會含糊,想必早就向校友會和醫師公會溝通好了,對不對?”“是。上次教授會後,我隨即前往拜訪校友會乾事鍋島先生和醫師公會的岩田先生,他們答應全力協助。而我在醫局內也已經成立了競選總部,家裡開醫院或父親是地區乾部的醫局員,專門負責跑醫師公會,目前已經定好了明確分工,確實做好固票工作。另外,我也會親自去拜訪校友會的乾部。”聽財前這麼說,鵜飼讚許地點了點頭。“校友會中,有不少人很嫉妒你,所以,你和校友會打交道時要格外小心。畢竟,你前年才當上教授,這次又準備參加學術會議選舉,難免會招忌。”葉山雖然說得事不關己,卻似乎道出了自己的心聲。“總之,今年近畿地區有選舉權的人數為一萬八千人左右,由於這次還有洛北大學神納教授和私立近畿醫科大學重藤教授三位候選人參選,因此,首先必須了解當選的安全門坎是多少票,其次要決定各票區的目標票數。關於第一個問題,曆年的投票率大約在百分之八十五左右,但這次是三位候選人的爭奪戰,因此,投票率可能增加至百分之九十,也就是有一萬六千人會投票。目前必須由各票區的負責人統計可以掌握的票數,一個月後再來檢討大致的得票數,並針對各票區的不足之處加以檢討,思考具體的對策。財前,你有沒有其他的好方法?”葉山賣弄著自己的參謀手腕。財前聽了雖然覺得很不舒服,但還是克製了下來。“謝謝你為我考慮得這麼周到。我除了四處拜票以外,還將以前的論文做了整理,將緊急交付出版,四處發布出版介紹,並大規模地為新書宣傳,以搭便車的方式,全麵展開輔選工作。”“財前,你真有兩下子。學者搭出版著作的便車進行輔選,真是高招。這麼一來,也沒有違反候選人在公告前不得在報章雜誌上登廣告、做宣傳的規定,實在是技高一籌。”鵜飼使勁地吸了一口煙,吐了口大大的煙圈,問道:“你準備花多少選舉經費?”財前不知該如何回答。雖然嶽丈又一說過將不惜任何代價,但想到佐佐木庸平的醫療糾紛所花的律師費,他也不好意思開太大的支票。“雖然法定費用隻有明信片的費用和印刷費而已,但醫局員的車馬費、津貼乃至拉票的費用等,我準備花二百萬左右。”葉山聽了他的回答,白淨的臉上浮現一抹微笑,意味深長地說:“隻要你財前教授一開口,藥廠應該很樂意丟個一百萬出來吧。像你這麼有名的教授一旦成為藥事審議會的成員,就不是這個價錢了。從輔選參謀的角度來說,選舉經費當然是多多益善。”在黑色窗簾包圍著的檢查室內,山田梅正躺在床上,嘴裡含著切片用光纖觀察儀的黑色管子。由於咽喉已經使用了麻醉劑,所以她並不會感到不舒服。繼上次的胃鏡和細胞診檢查後,這次是第三次檢查了,她渾身無力地躺在床上,精神似乎已經極度疲憊,一張曬得黝黑、滿布皺紋的臉顯得格外乾癟。“婆婆,今天是最後一次檢查,再稍微忍耐一下。”裡見安撫著老婆婆,看著鏡頭,小心地將光纖觀察儀伸入幽門前庭部的病變部位。光纖觀察儀前端的攝影機,捕捉到胃前庭部大彎側上直徑一厘米左右的無莖息肉狀隆起。病變的表麵和胃鏡檢查、細胞診檢查時觀察到的情況差不多,十分光骨,比起周圍粉紅色的胃壁,病變部位的顏色更深,息肉頂部的出血也已經止住了。裡見一邊看著鏡頭,一邊吩咐在一旁拿著觀察儀柄部的助手:“病變的大小、形狀都和前兩次觀察到的情況相同,切片的部位為原先設定的五個位置,胃部的空氣再增加一點。”助手擠壓著連接觀察儀器基部的送氣橡膠球,增加胃內的空氣。收縮的黏膜壁漸漸張開,好像皺綢布被拉開一樣,使光纖觀察儀和病變部位之間產生了五厘米的距離。“不要再增加空氣了。”裡見將鉗子慢慢插進觀察儀基部的插入口,當鉗子伸到觀察儀前端、照明燈和攝影機鏡頭之間的溝槽時,繼續將它對準隆起病變的頂部。用光纖觀察儀觀察幽門前庭的難度比胃角更高,由於光纖觀察儀和胃壁之間有一段距離,因此不太容易將鉗子準確伸到病變部位。但裡見靠著嫻熟的技巧,還是將鉗子精準地伸到病變的頂部,將像夾子一樣的鉗子前端張開呈V字形,伸入病變黏膜。病變部位立刻滲出紅色的鮮血,像紅色的線一樣順著胃壁流了下來。裡見將夾住黏膜的鉗子往後一拉,黏膜立刻被拉出一個三角形,成功地扯下直徑三毫米的組織。他馬上拍下組織采樣部位的照片,將鉗子從光纖觀察儀中拉了出來。“這就是隆起病變頂部的組織切片,應該采樣到黏膜全層了。”裡見將鉗子采集到的組織片放進助手遞上的福爾馬林溶液中,小小的粉紅色組織片帶著些微的血絲,像麩皮一樣慢慢沉入容器的底部。裡見再度將鉗子伸入光纖觀察儀中,準備采集隆起病變的側麵部位。當側麵兩個部位的組織采樣結束後,胃體便開始朝幽門蠕動。當蠕動收縮環像波浪一樣通過時,病變部位就會上下起伏,增加鉗子的操作難度,必須動作利落、把握時機。裡見冷靜地觀察著收縮環的動向,掌握時機采取五個不同位置的組織切片。一旁協助的助手將裡見采樣的組織分裝在不同的容器中,拿到病理檢驗科。“婆婆,已經好了。辛苦了。”他將光纖觀察儀從山田梅的口中取出來後,看著她。山田梅對做了三次檢查感到火冒三丈,隻瞇著眼瞧著裡見,根本不搭理他。“婆婆,今天你好像很累,不要馬上回去,在隔壁休息兩小時後再回家吧。”裡見體貼地說道,但山田梅連正眼都不看他一下。陪伴一旁的媳婦顯得手足無措。“醫生,請問……”媳婦朝裡見使了個眼色,便率先走到隔壁的房間。“醫生,我婆婆得的是癌症嗎?”媳婦緊張萬分地問。由於對方是病人的媳婦,而不是兒子,裡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老公擔心得整天心神不寧,他希望醫生至少可以透露一些,如果是癌症的話,直接告訴我們也無妨。我婆婆脾氣又這麼拗,她已經不肯再做檢查了。”她再一次要求裡見,聲音中充滿擔心與不安。“不,請再耐心等十天左右,這次的檢查應該會有確定的答案。”裡見十分體諒病人家屬的心情,他指示護士讓老婆婆休息兩小時左右,如果老婆婆感到不舒服,就隨時通知自己。抬眼看了一下時鐘,已經一點五十五分了。今天下午一點開始,有個針對近畿癌症中心編寫的早期胃癌書籍的編輯討論會得參加。為了安撫對檢查十分反感的山田梅,加上對方是老年人,做切片檢查特彆謹慎,裡見已經耽擱了一小時。他快步走向三樓的會議室,敲了敲門後走了進去。第一診斷部的部長,也就是裡見的上司有馬,以及外科主任槙、放射科主任立石、體檢部長杉村、臨床病理科主任都留等,這些近畿癌症中心胃癌小組的所有成員都已經到齊了,有著兩道濃眉和一雙銳利眼睛的時國所長坐在正麵的座位上。裡見向大家打了聲招呼,並解釋說因檢查耽擱而遲到了,便坐了下來。“關於書名,大家提供了不少意見,目前決定為《早期胃癌診斷大彙編》,重點放在介紹早期胃癌病例的實際診斷和治療上。出版社希望能在明年三月出版,我認為時間上相當充裕,但內容一定要充實,希望各位在動筆之前充分討論和溝通。另外,目前基本上已經決定這本書將翻譯成英文和德文,於歐洲出版,也請各位以此為考慮,內容務求完善、嚴謹。”時國所長對大家說完後,轉向裡見:“裡見君,你負責說明胃切片法診斷的病例,詳細情況可以問一下其他人。”說完,他好像有什麼急事,讓秘書備車後,便匆匆離去了。所長離開後,由病理科主任都留繼續主持討論會議。“三個月前,在京都舉行的國際消化道疾病學會上,世界各地的學者對日本在早期胃癌診療的先進技術極為震驚。我們在這方麵的技術的確遠遠超越國外的水平,但這本《早期胃癌診斷大彙編》必須搜集比上次更豐富的統計資料和病例,讓外國人可以充分了解日本在早期胃癌診斷上的實力。”外科主任槙也接口說:“的確,在那次的學會上,有關早期胃癌的研究完全是日本學者的天下。在這之前,外國人總覺得我們發表的論文令人難以置信,如今他們總算親眼見識到,也終於接受我們的研究成果了。”“美國的哈克·史雷教授等在歐美學術界處於領導地位的學者們,至今還沒有百分之百地肯定我們的研究。相形之下,羅馬尼亞和瑞典的學者倒是很坦率地表達了他們的欽佩之意,但他們和日本在研究程度上的差距實在太大,所以,我懷疑他們是否真正了解我們的研究內容。總之,我覺得外國人和我們對早期癌的概念,存在著很大的差異,他們認為根本不可能發現直徑一、二厘米以下的癌症。”體檢部長杉村苦笑著說。放射科主任立石呼應杉村的話:“沒錯。他們根本無法理解我們能在X光診斷中發現以毫米為單位的癌症,並聲稱他們所說的三、四厘米以上的癌症,和我們所說的以毫米為單位的癌症根本是兩回事。在他們的觀念中,早期癌和後期癌大不相同,讓人不知道該怎麼說。裡見,你有沒有什麼想法?”“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當談到為什麼日本可以發現這麼早期的胃癌時,美國的學者一致認為是因為日本人胃癌的發病機率較高的緣故。但從胃癌的發病機率來看,美國人罹患胃癌的機率是日本人的五分之一,照理說,他們發現早期胃癌的比例應該也是日本的五分之一、六分之一,最少也不低於十分之一,但實際情況卻是零。美國的專科醫療製度過於發達,不同科彆之間幾乎很少進行討論。而日本的內視鏡、放射線、外科和臨床病理四科,則組成緊密的團隊共同進行研究,美國卻缺乏這樣的體製,因此在早期胃癌的研究上也比較落後。”裡見語氣平穩。第一診斷部長有馬說:“這種落後情況並非隻發生在美國,在我們周遭不也是如此嗎?記得上次的學會上,當我們輪流向歐美學者提問,欲深入探討時,擔任主席的東都大學山本教授便不停地以眼神製止。尤其在提出一些高難度的問題時,他甚至還打斷發言。或許他認為不能讓外國一流學者下不了台,但這種權威主義才是阻礙學術進步的最大阻力。”“對啊。這種充滿舊帝國大學式權威主義的教授,往往對我們的集體健診、內視鏡和細胞診檢查不以為然,還嘲笑我們是‘新潮技術團體’。當我們反問該用什麼方法拯救每五分鐘就失去一條生命的癌症病人群體時,他們卻啞口無言。早期胃癌診斷是新興的學術研究,必須運用前所未有的綜合研究體製和發揮各位的青春活力,否則,根本無法有所成就。”病理科主任都留也有感而發。“新興的學術研究”這幾個字震撼了裡見,如今,他們這個小組正齊心協力地邁向早期胃癌診斷這尚未開墾的新學術領域,他以身上的每個知覺細胞充分感受著這份喜悅。近畿勞災醫院的院長室四周圍繞著玻璃牆麵,彷佛是一座大型日光浴室。五月下旬的陽光灑滿了整個房間,躍動的光線照得房裡一片明亮。東貞藏院長結束了上午的院長門診後,正悠閒地坐在主管椅上抽著雪茄,望著難得來醫院造訪的女兒。“佐枝子,你很難得來這兒,是不是有什麼急事?還是為了上次鬆倉先生的事……”佐枝子穿著青磁色的小紋單衣(指沒有內襯的單層和服,適合初夏和初秋穿著。)和服,係著鐵鏽色的腰帶。一個月前,東曾經向她提及,要讓她和在大阪開設大型私人醫院的鬆倉醫院院長的長子相親。站在窗邊,沐浴在陽光下的佐枝子眨了眨眼。“不,今天我要去參加大阪的茶會。我隻是來告訴您,早晨您出門後不久,關口律師就到家裡來了。他昨天搭夜車,一大早回到大阪就風塵仆仆地直接趕到我們家,說是要感謝您為他介紹了東京K大學的正木副教授,同時,也要向您報告,正木副教授已經答應要做鑒定人了。”“要做鑒定人嗎?”東難掩驚訝之色。“對。關口律師拿著您的介紹信,原本隻是想請教正木副教授一些學術上的意見,但在談過之後便懇請他擔任鑒定人,對方也同意了。”“沒想到正木副教授會答應擔任病人一方的鑒定人。”雖說私立大學的學風比較自由,但東還是很難相信前途大好的少壯派副教授會在他校的醫療糾紛官司中作為病人一方的鑒定人。“我覺得正木副教授好偉大。關口律師說,他終於看到了希望,他說要立刻通知裡見醫生,把從正木副教授那裡聽到的信息告訴他,同時,得開始著手準備第二、第三個爭議點。”東默默地抽著雪茄。“父親,您為什麼隻是被動地提供協助?嚴格說起來,這件事是從決定您的繼任人選的那場教授選舉開始的,正因為您沒有培養出名副其實的優秀繼任教授,才會在國立大學中出現那場令人難以想象、醜態百出的教授選舉,最後還讓財前那樣的醫生當上教授。這場醫療糾紛就是由他的傲慢導致的。但您一直都袖手旁觀,即使當裡見醫生因為這件事而不得不離開大學,走投無路時,您也不曾向他伸出過援手。”佐枝子美麗的雙眸裡儘是對父親的責備。“當時我也是因為曆經許多波折,才終於成為這裡的院長,我根本無能為力啊。”“是嗎?如果您當時有心幫助裡見醫生,即使不安排他來這家醫院,也可以利用您以前在國立浪速大學當教授時累積的人脈,介紹他前往相關的醫院或研究所。在自己遊刃有餘的時候,幫助他人是輕而易舉的;但愈是在自己力不從心的時候,還能夠儘最大的努力助對方一臂之力,才是真正的幫忙。我覺得相較於裡見先生的見義勇為,您這種怕惹事上身的利己主義,讓我覺得好羞愧。”“佐枝子,你怎麼可以對我說這種話?難道你……”他似乎不願意提及裡見的名字。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在即將相親的女兒麵前,提起有家室的裡見。父親和女兒雖然都不滿對方,卻又不想令彼此難堪,於是,雙方陷入了微妙的沉默中。佐枝子將嫩白的臉龐靠近父親:“我內心的想法,或許正如父親您所擔心的那樣。對我來說,這或許是一種不幸。但……我不能對一件美好的東西視而不見,因循苟且地選擇一件不美好的東西,我做不到。”她暗指父親提及的相親一事。“我要去參加茶會了,我先走了……”說著,佐枝子推開了門,離開父親的辦公室。雖然距離三點茶會開始還有一段充裕的時間,但佐枝子覺得,繼續和父親談下去會變成一種痛苦。她來到走廊,穿過光澤可鑒的藍色塑料地板,搭電梯下樓。正要踏出大門時,突然有人喊她。“咦,東教授的千金……”她轉過身去,發現是父親在浪速大學任教授時的病房護士長龜山君子。“好久不見,教授夫人最近還好嗎?”“很好,謝謝。你最近怎麼樣?”看到龜山君子穿著並不是她所熟悉的護士衣,而是和服,佐枝子問道。“在東教授退休,財前醫生當上教授後不久,我就辭職了。”“是因為結婚辭職嗎?”佐枝子語帶恭喜地說。“是,我結婚很晚……我辭職一方麵是因為結婚的關係,另一方麵是因為財前當上教授後,第一外科的氣氛很怪異。”龜山君子似乎想一吐內心的不快。“要不要到附近喝一杯咖啡?”她們走出醫院,在半條街之外找到一家小咖啡店,隔著桌子麵對麵坐下時,龜山君子便打開了話匣子。“其實,原本我並不打算在結婚後辭職,我先生在工廠工作,本來我們希望組織一個雙薪家庭。”“那為什麼要辭職?”佐枝子端起服務生送來的咖啡問道。龜山君子喝了口咖啡:“財前教授掌管第一外科後,那個馬屁精醫局長便耀武揚威的,護士們也個個隻會諂媚逢迎。隻要財前教授一聲令下,護士長甚至得去其他科為他張羅病房,像我這種謹守本份、不夠機靈的護士長根本吃不開。加上財前教授對待特診住院病人和一般住院病人的態度簡直有天壤之彆,大家都來向我抱怨,但我又不能向教授反映,讓我覺得好痛苦。還有,他之前在看那個叫佐佐木庸平的病人時也是……”“他在看那位病人時怎麼樣?”佐枝子精神為之一振。“財前教授總會診時,我因為照顧隔壁病房的病人,比較晚進佐佐木先生的病房,一進去剛好聽到財前教授在訓斥柳原醫生。他的口氣很凶,說什麼根本不用做斷層攝影,還問柳原醫生難道是質疑教授的診斷嗎?柳原醫生回答:‘不是,我隻是為了安全起見。’財前教授卻說:‘隻有那些對自己的診斷缺乏自信的無能醫生,才會以為凡事隻要仔細就不會有錯。’但如果當初佐佐木先生是特診的病人,財前教授一定會親自仔細檢查,或許就不會鬨上法庭了。”“龜山小姐,你可不可以在法庭上重述剛才的話……”“什麼?要我去法庭上說?”龜山君子大為吃驚地看著佐枝子,當她發現佐枝子嚴肅而認真的眼神時,才察覺事態嚴重,趕緊住了嘴。“龜山小姐,我希望你可以出麵為家屬作證。”佐枝子再度請托。“我可能懷孕了,所以才會來醫院檢查。身為高齡產婦,我實在不想卷入官司,隻想過平靜的家庭生活。”前一刻她還猛烈批判對財前阿諛奉承的醫局員和護士們,此刻卻是迥然不同的消極態度。“我還得趕去看診,我先走了。謝謝你的咖啡。”龜山君子道完謝,便轉身離去。龜山君子離開後,佐枝子立刻攔了一輛出租車,前往位於千裡新城高地的近畿癌症中心。她覺得這種時候不該參加什麼茶會,而該把剛才龜山君子說的話告訴裡見,或許可以為陷入膠著狀態的醫療官司打開新局麵。聽關口律師說,東京K大學的正木副教授已經提供了相關的醫學理論支持,足以證明隻要在手術前做斷層攝影,或許就可以發現癌細胞轉移到肺部,便不會導致病人死亡。隻要能夠再證明財前在總會診時曾駁斥做斷層攝影的必要,就代表這是極為嚴重的注意義務怠慢。雖然照理說,佐枝子更應該向關口律師報告這件事,但她還是想當麵告訴裡見。經過吹田市區後向左轉,便是千裡新城內高低不一的住宅區,穿越住宅區的中央向右轉,一片綠意盎然的高地展現在眼前,而近畿癌症中心的白色建築則聳立其中。佐枝子在大門口下了車,但五點過後,大門已經關了,她轉往員工出入口的櫃台,向櫃台報上裡見的名字後,職員立刻撥通內線電話,然後告訴她目前裡見正在開會,請她稍等一下。空無一人的走廊上,佐枝子站在儘頭的大玻璃窗前向外眺望著。癌症中心一萬五千坪的園區內,到處鋪滿綠油油的草皮。在廣闊的園區內,設有五百張病床的醫院和設備齊全的研究所整齊排列,有一種遠離塵囂的寧靜。想到裡見修二正在這幢建築物中的某一間研究室,認真地投入早期胃癌的研究,便令佐枝子渾身湧過一陣激動。在第一審判決的兩、三個月後,佐枝子去找三知代時,曾遇見鬱鬱寡歡的裡見,當時他正處於既不算離職也不算是在職的尷尬地位。雖然如今已事隔一年,但由於經常從三知代的口中聽到裡見的消息,所以佐枝子的內心中,有種好像時常見到裡見的親近感。身後傳來腳步聲,一轉頭,剛好看到身穿白袍的裡見。“好久不見。”佐枝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後,以萬般懷念的眼神抬頭看著裡見,裡見也流露出對佐枝子的突然造訪感到訝異卻又想念的表情說:“上次去你家時,剛好你不在,真的好久不見了,沒想到你會來這裡找我。剛才在參加研究會,讓你久等了。”“我急著來告訴你有關佐佐木庸平先生醫療官司的事。”“官司的事?”裡見顯得更加驚訝。“研究會已經開完了,我們一起走吧。你等我一下。”裡見說完,便往樓上自己的辦公室走。一踏出醫院,隻見火紅的夕陽映照在綠油油的山丘上,橘紅色的陽光和綠色的樹木融為一體,形成一幅美麗的畫麵。“哇,好漂亮……”佐枝子情不自禁地讚歎。裡見抬頭望著被夕陽染紅的樹梢,說:“那,我們去那裡走走吧。”他撥了撥額上的頭發,身體略微前傾地邁出了腳步。“你剛才說要告訴我關於官司的事,是什麼事?”“今天,我去近畿勞災醫院找我父親,沒想到剛好遇見以前在浪速大學認識的第一外科病房護士長龜山小姐。她告訴了我有關佐佐木庸平先生的事。”隨後,她把龜山君子所說的事一五一十地轉述給裡見聽,裡見聞言露出了放心的神色。“果然是這麼回事。龜山護士長願意出來作證嗎?”“我也拜托她了,但她說她剛結婚,準備生孩子,不想破壞家庭的平靜,並沒有答應。我準備改天再去龜山小姐家請托她。”“但連醫局員柳原在作證時都沒有說實話了,龜山護士長恐怕更不願意作證。”“不,我會一直試著說服龜山小姐,請她出庭作證。”裡見突然停下腳步,詫異地轉身看了佐枝子半晌,又繼續向前走。“正木副教授的論文雖然為這次的上訴審提供了醫學根據,使爭議點總算有了點頭緒,但至今仍然缺乏對上訴人一方有利的決定性論證。如果缺乏強而有力的證據,上訴人很可能再度敗訴,所以,涉入這件官司需要有相當的心理準備。”他的語氣平靜而嚴肅。“這麼說,你已經有萬一上訴人敗訴,卻仍願意為病人儘一份心力的準備了嗎?你付出的代價會不會太大了……”佐枝子沒有繼續說下去。“或許吧。我的確付出了相當的代價,也覺得很對不起三知代,但我認為這次上訴審的判決會對今後的醫療糾紛官司產生決定性的影響,所以,隻要家屬不放棄上訴,我就會一直保持當初的證詞,就如同我堅持隻要病人還有一口氣,醫生就必須儘最大的努力拯救他一樣。”裡見遙望著遠方。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來到高地的儘頭。夕陽下,吹田的街道在腳下一覽無遺,裡見的視線望向東方的一角。那裡的景觀彆具一格,綠色的丘陵已經被開腸破肚,露出紅色的泥土。昏黃的餘暉中,十幾台推土機和起重機在萬國博覽會的預定地上施展著雄風。裡見怔怔地看著動力十足地工作著的起重機,似乎忘記佐枝子的存在。但他的臉上卻明顯地寫著一份孤獨,絲毫感受不到起重機的威力。佐枝子站在裡見身旁良久,突然轉頭看著裡見。“雖然我上次說過,不希望你過於介入這場官司,但這一次,隻要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請你儘管吩咐。你剛才說需要有相當的心理準備,而我也已經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所以龜山小姐的事就交給我來處理吧,無論如何,我都要說服她作證……”“你為什麼這麼……”裡見有點不解地問道。佐枝子白皙的臉龐微微顫抖了一下:“因為,我對你……”佐枝子的話還沒說完,裡見的身體轉了過來。佐枝子閉上雙眼,好想就這樣依偎到裡見的懷裡。“佐枝子,你是三知代的好朋友……”裡見不舍地看著佐枝子。佐枝子竭力地克製住內心的激情,輕輕地將身體向後退去。第一外科醫局內,醫局員們從一大清早就開始忙進忙出的。半個月前,醫局內設立了學術會議競選總部,指派十名醫局員專門負責選舉事務。在裝了選舉專線電話後,這些輔選的醫局員隨即忙碌了起來。平常這個時候,這些醫局員都會跟著一起門診或會診,但今天卻忙著將近畿地區具有投票權的選舉人名冊,按兄弟大學暨兄弟醫院、學會、校友會、醫師公會這四個票區加以分類,重新製作選舉人名冊。這些醫局員都是進醫局七、八年以上的資深助理,不是家人或親戚開了大醫院、是醫師公會實力派,就是在年輕醫局員麵前很吃得開。“各位,名冊的分類還沒完成嗎?”醫局長安西負責帶領這十位輔選醫局員,他環顧著所有人問道。“我負責的學會方麵應該可以在明天上午完成。”“校友會的部分還要兩天左右。”財前等不及八月下旬出爐的新選舉人名冊,早在前天就請學術會議選舉管理事務局寄來上一屆的選舉人名冊,但要將一萬七、八千個有投票權的人按不同票區加以確認、分類,是一件極為吃力的工作。“照這樣的進度,會比預定時程晚兩天。財前教授要求我們一定要在明天之前完成,之後就得展開拉票工作了。你們要快馬加鞭呀。”醫局長安西口氣強硬地督促道。“怎麼可能在明天以前完成?雖然我們專門負責輔選工作,不需要參加門診和病房的會診,但我們負責的病人情況惡化時,總不能交給那些小毛頭醫局員去處理,再說,也不可能完全放棄打工啊。”昨晚剛去打工值完夜班的醫局員睡眼惺忪地說道。“搞什麼,你怎麼還在打工呢?我上次不是說過了嗎?在教授學術會議選舉結束之前,都不準去打工了,教授會付你們買便當的錢。而且,以你家裡的經濟情況,即使半年不打工也無所謂。”他似乎在暗示,正因為這樣才會選你當輔選人員。“雖然是這樣沒錯,但我已經三十幾歲了,怎麼可能再伸手向父母要零用錢?”“你說什麼屁話!在財前教授要出馬參加學術會議選舉的重要時刻,哪有閒工夫管你的麵子!”安西強人所難地說道。在醫局內,地位僅次於安西的山田也附和著:“對啊。在教授要參選學術會議會員的關鍵時刻,你怎麼還這麼小家子氣!我們必須視這場選舉為畢生最重要的事。”這時,選舉專線電話的鈴聲響了,站在電話前的醫局員立刻拿起電話。“這裡是競選總部。是鍋島醫院的院長嗎?”一聽到這裡,安西立刻搶過了電話:“喂,是鍋島院長嗎?我是安西……什麼?近畿醫科大學的重藤教授上電視了?不,財前教授正在家裡整理即將出版的論文,要下午才會進醫院。我明白。既然他們那麼大張旗鼓,我們也不會輸給他們!”安西激動地掛上電話:“喂,大家聽好了,近畿醫科大學重藤教授連上了兩次交通傷害的電視報導節目,談論交通意外造成的後遺症。”“搭電視節目的便車做宣傳,真是聰明。我們原本一直把焦點放在洛北大學神納教授身上,看來私立大學的重藤教授也不是省油的燈。”一位資深助理說完,安西便接口說:“等財前教授一來,我就向他報告,再思考因應對策。你們即使熬夜也要把選舉名冊做出來,明天一定要交!”然後,他又看了看時鐘,說:“剛好現在是午飯時間,大家一起去上次那家餐廳吃飯,下午再好好加油吧。”安西邀大家去醫院附近一家可以掛財前教授帳的餐廳,對這些醫局員采取了軟硬兼施的激勵策略。從一大早就開始處理選舉人名冊的醫局員們呼的鬆了一口氣,紛紛放下筆,正要離開之際,走廊上傳來嘈雜的聲音,原來是年輕醫局員結束上午的門診和病房會診後,剛好回到醫局。安西馬上對這些醫局員說:“你們來得正好。我們這些處理選舉事務的人,今天晚上得為學術會議選舉的工作熬夜。所以,晚上值夜班和緊急手術的助手就由你們負責擔當。還有,上次我已經要求你們,每個人至少要去拉五票,請大家務必做到,知道了嗎?”“柳原,你過來一下。”安西身後的山田向站在門口角落的柳原招了招手。柳原緊張兮兮地走向山田。“柳原,教授明天上課要用肝癌病例的介紹,可不可以請你代替我準備一下?”在第一外科中,山田的研究成績最優秀,教授上課的資料都由他負責。“這怎麼行?我怎麼有資格幫教授準備授課資料……”“不用想得太複雜。現在,包括我請你代為負責的病人在內,不是已經有三個肝癌病人了嗎?你以這三位病人的病例為基礎,將資料整理一下,交給教授就好了。到時候,再把病人的病曆貼在黑板上。拜托你囉。”他用力拍了拍柳原的肩膀,便跟著安西走出醫局。柳原困惑地跌坐在椅子上。一看到資深助理全走光了,年輕醫局員們便輕鬆地點了外賣咖喱飯和燴飯,肆無忌憚地高談闊論著。“整天學術會議、學術會議的,教授從半年以前就沒有看診和做研究了,我們整天要填補那些資深助理的空缺,忙得好像在應付兩個學會一樣。”“如果是學會的話,還可以學到一點東西。對我們來說,學術會議選舉根本就毫無所得。”進醫局第六年,仍然沒有支領薪水的中河是無薪醫局員中的靈魂人物,他也深表不滿。“就是嘛。根據學術會議選舉的規定,投票日一個月前才發布選舉公告,候選人在此之前完全不能進行任何選舉造勢活動。在公告後,隻能寄發有限的明信片,絕對不能上門拜票或寫信催票,也不能搜集選票,並禁止任何方式的輔選。但他卻大張旗鼓地在醫局裡設置競選總部,一下子說要怎麼統合兄弟大學的票,一下子又要整合學會的票,還要求每個醫局員都得拉五票,甚至加重我們的工作負擔,簡直太過份了!自從抽走十位資深助理去忙輔選之後,每天的門診都要到一點半、二點後才能結束,原本十天值一次夜班,現在變成了兩次;原來一個人負責五個病人,現在也增加為十二、三個,都快到達我們負荷的極限了。”一位眼睛布滿血絲的醫局員說:“原本一星期隻要參加兩次手術,現在變成了三、四次,體力消耗太大了。我前天和昨天連續兩天協助做手術。尤其昨天,簡直把我累垮了,上午門診結束後,馬上就進手術室。在擔任金井副教授的手術助理時,我腦子一片空白,差點兒把小型止血鉗放在病人肚子裡就縫合了,把我嚇出一身冷汗。教授應該多為病人設想,如果下次再發生什麼意外,又被病人告上法庭,第一外科就真的完蛋了。”他瞥了柳原一眼,意有所指地說道。醫局內充塞著冷漠的空氣,中河敏感地感受到了這緊張的氣氛:“即使整天這麼發牢騷,我們這些無薪醫生的地位也不會有任何改善。整天說要打破醫局的封建製度,光說不練有什麼用,不如由無薪醫局員委員會開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他很有領導氣概地切中了要害。“但問題實在太多了,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聽剛入局不久的醫局員這麼問,中河回答道:“首要任務就是醫局長的直選。現在的醫局長都是由教授指派自己好掌控的家夥,就像去酒店點自己喜歡的小姐坐台一樣,之前的佃和現在的安西都是隻會拍馬屁的陰險家夥。”他說到咬牙切齒。其他醫局員聞言紛紛表示讚成:“沒錯。趁那些資深助理忙著學術會議選舉之機,我們來推動醫局長的直選吧。”年輕醫局員你一言、我一語地熱烈討論著。柳原孤零零地坐在窗邊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他們。佐佐木良江坐在收銀台附近的招待桌子旁,向對麵的大盤商丸高纖維業務部長重複著相同的話。“對不起。雖然我們當初約定月底要付款,但請你通融到下個月五日。”他們從大盤商那裡進了九十二萬四千元的貨,但至今仍然沒有籌齊貨款。雖然很想開立支票,但自從丈夫庸平死後,不過一年多的時間,佐佐木商店的生意一落千丈,大盤商都不願意接受他們的本票,隻用現金交易,每個月二十日以前的貨款都得在月底付現。丸高纖維野村業務部長約五十多歲,他蹺起二郎腿,態度很不客氣。“太太,說好了月底付款的,現在又說付不出,這不是故意讓我為難嗎?上個月,我們公司提出無法再像以前一樣用本票交易,是你們再三拜托,說一定會在月底結清,我們才發貨給你們的。沒想到第一次結賬就這麼不乾脆,這生意要怎麼做下去?”在庸平還很健壯、店裡生意興隆時,野村整天卑躬屈膝地上門拜訪,還肉麻兮兮地稱良江為“賢內助”。如今他卻翻臉不認人,竟然粗魯地稱良江為“太太”。他嘴裡叼著煙,眼睛打量著一旁架上稀稀落落的商品。上個月底又有七名店員辭職了。僅剩的六名店員站在門可羅雀的店內,等待客人上門。任誰都能一眼看出,即將破產的佐佐木商店在資金周轉上已經出了問題。良江請野村喝女兒芳子端上來的茶,說道:“野村先生,請你通融一下,等到下個月五日,算是幫我們一個大忙。”她的頭低得幾乎快碰到桌子了,但野村一口都沒沾端上來的茶,不客氣地說:“你不能光叫我等,至少要告訴我何時可以收到多少帳款、要付我們多少,總要給我個交代啊。”良江不知該如何回答。由於幾家外地的批發店有一些未收的帳款,良江怕自己一個女人家會被對方看扁,所以就交由專務董事杉田在六天前出發去收帳。照理說,最晚昨天晚上就應該回到大阪了,但至今仍然毫無消息,也不見人影。這次去收的帳都是各地的大客戶,隻要杉田回來,就立刻可以支付整天來催帳的丸高纖維的貨款。“真的拜托你等到五日,我一定會把貨款如數奉上。”她再次明確地做出保證。“既然你說得那麼肯定,就請開一張五日到期的支票,我以丸高纖維業務部長的身份保證,不會在五日以前把支票存進銀行。”當他進一步提出要求時,良江突然沉默不語。萬一開了支票而杉田的收款卻出了差池,就會變成跳票,成為銀行的拒絕往來戶。畢竟帳款還沒到手,想到可能會有這樣的風險,良江不敢隨便開支票。“你看,我一說要開支票,你就馬上不說話了。可見你根本還不知道要從哪裡找錢來付我們的貨款。”“不,杉田去收帳了,岡山車站前的櫻井商店還有一大筆帳款沒收,還有其他中國地區(指日本位於本州島西端的地區,包括岡山、廣島、山口、島根和鳥取等五個縣。)的未收帳款,他也差不多該回來了。”“是嗎?那我就在這裡等他回來好了。”當他表現出賴著不走的態度時,收銀台的電話響了。“是岡山的櫻井商店打來的。”店員將電話交給了良江。良江馬上笑逐顏開,“野村先生,我去接一下岡山打來的電話,請你稍等一下。”她急急忙忙去收銀台接電話。“喂,這裡是佐佐木商店。啊,原來是老板,謝謝您一直惠顧我們的生意,這次也多謝了。什麼?杉田四天前去過您店裡,已經把帳結清了!真的嗎?”良江壓低了嗓門,怕被野村聽到,但手上的電話卻差點滑落。由於杉田一直沒回來,稍早的時候,她打電話去櫻井商店了解情況,剛好老板不在,不知道情況到底怎麼樣了。此刻,良江突然眼前發黑,她重新握好電話,鄭重地感謝對方如期付款後,掛上了電話。四天前,也就是離開大阪的第三天,杉田就已經收到好幾個月的帳款九十萬元,但至今仍然沒有回家,也沒有回到店裡……一種不祥的感覺掠過良江的心頭。從學徒一路升上掌櫃,又當上專務董事的杉田,那個自己把他當親人一樣信任的杉田會做出這種事?雖然良江難以置信地拚命搖著頭,但杉田收到錢至今已經四天了,卻完全沒有和她聯絡,這絕對不會是什麼好事。她差一點跌坐在電話前,但還是強打起精神回到野村麵前,雙手放在桌上,低頭懇求。“對不起,請你等到下個月十日……”“哼,哼,剛才還向我保證五日會付錢,話才剛出口,怎麼又變成了十日?”“因為,剛才岡山那邊打來電話……”良江說到一半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她不可能告訴對方,去岡山收帳的杉田可能卷款而逃了,隻能默默地垂著頭。“岡山怎麼了?果然沒收到錢吧?既然這樣,你就乾脆說付不出好了。如果付不出錢的話,我就把商品搬回去。”野村轉過顴骨突出的臉,毫不客氣地打量著店裡的商品。店員們不知所措地板著臉,良江突然抬頭正視野村。“我沒有說不付錢。隻是杉田去收的帳款發生了一點情況,所以請你等到下個月十日。”“哦……帳款發生了情況?恕我失禮,從剛才你接電話的樣子,該不會是掌櫃升上來的專務董事杉田把那些錢當做是遣散費卷款逃跑了吧?”被他這麼一語道破,良江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野村抽著煙,說:“即使那個專務董事卷款逃跑,也和我無關。當初是你——佐佐木商店的女老板向我們買商品的,拿了商品卻不付錢,不就是商業欺詐嗎?”“欺詐?這種話虧你說得出來……”良江嘶啞著聲音繼續說道,“我先生還活著的時候,也讓你賺了不少錢。雖然我很少來店裡,但隻要看賬簿就知道了。他過世的時候、出殯的時候,你也來幫忙,說以後也會多照顧我們。現在,隻不過是晚幾天付貨款,就說什麼詐不詐欺的,未免太過份了……”良江的肩膀不停地顫抖,野村也嚇了一跳。“那我就等到下個月十日。如果你到十日還不付錢的話,我們就隻好來搬貨了。”“搬貨……”“沒錯。付不出貨款,就以貨抵賬,這是商場的規矩。”他撂下這句話便起身離去。野村走了以後,良江癱軟無力地坐在收銀台前。十一天後,得付丸高纖維九十二萬四千元,再加上其他地方的零星帳款,如果沒有二百萬元現金,就無法應付下個月五日和十日的帳款(佐佐木商店每月五日和十日結賬。)。萬一店裡唯一的依靠杉田果真卷款逃跑了,這家店真的會走投無路。事到如今,隻能將六間寬的店麵租一半給彆人,靠押金和房租來渡過眼前的難關。她想到如果丈夫庸平沒有這麼突然地撒手歸西,情況就不會這麼糟糕;也想起了丈夫在極度呼吸困難之下死去的臨終情景;還想到財前五郎讓丈夫死得這麼不明不白,卻在法庭上堅稱是在他出國時發生的意外;更想起主治醫師柳原還幫財前做偽證……悲憤悔恨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突然,有個人影走進了店裡:“生意怎麼這麼清淡?”來者雙手插在運動服的口袋裡,說起話來口無遮攔。“啊,你是上次那個房屋中介。”半個月前,良江為了做最壞的打算,去找了梅田新道上的房屋中介,請他們幫忙把店麵租出去。“要出租哪一半店麵?”良江還沒有決定要出租哪一半。“哪一半比較好?”“那要看你們的意思。不過,靠東側那一半剛好是路口,車子出入也比較方便,所以,東側店麵租金會比較高一點。”“租金大概是多少?”“嗯,這家店不便宜,不一定馬上租得出去。不過,你們打算租多少?”房屋中介貪婪地看著良江。“我聽附近的人說,這一帶的行情是押金九百萬,房租三十萬。”“怎麼可能?不可能有這個價格,這種價格根本是有行無市,如果真正要交易,差不多押金七百萬,房租二十萬左右。如果急著要租出去,押金就拿不到七百萬,差不多會被殺到六百五十萬左右吧。”他似乎看穿了良江急著想出租的心態。“你們打算什麼時候開始出租?”“當然是愈快愈好,但如果價錢像你說得那麼便宜……”良江想和小叔信平商量一下後再決定,所以,故意含糊其辭。但那人在門可羅雀的店內轉了一圈,伸出手指在積著灰塵的陳列架上抹了一下,“呼”一下吹掉手指上的灰塵後,說:“好啊,我不知道要半年或一年才租得出去,不過,我會幫你留意。”他冷冷地說完,便轉身準備離去。“請等一下。我希望可以快一點租出去,我會好好答謝你的。”“是嗎?那我會努力幫你找個理想的承租人。這家店不便宜,我也不知道會不會剛好有人要租。”對方似乎根本沒有把良江這個女人放在眼裡。良江強忍著內心的不悅,低著頭拜托:“那就拜托你了。”大學圖書館昏暗的書庫內,柳原正在尋找學位論文必須的外國文獻數據。星期六的五點以後,書庫中幾乎沒有人影,水泥地上不斷冒起陰濕的寒氣,窗外淅淅瀝瀝的梅雨使得書庫顯得更陰森。柳原在書庫中穿梭著,看到美國外科學會出版的專業雜誌《外科治療》,立刻從齊全的過期雜誌中挑出四本刊登著如何針對手術病患的呼吸循環機能加以醫治處置的論文。柳原的學位論文題目是《從呼吸循環機能的角度探討高齡手術病患的醫治》,主要探討在手術前必須詳細檢查病人的呼吸機能、心電圖、脈搏、血壓、心輸出量等變化,並以此為參考,決定是否適合接受手術,研究手術方式和麻醉方法。手術時,也要隨時觀察呼吸循環機能的變化,在手術中、手術後,隨時提出適合病人全身狀況的處置建議。這項工作對肺部、心臟和胸腔手術十分重要。在消化道手術中,尤其是胃癌手術以高齡病患居多,這些高齡病患經常同時罹患了高血壓和心肌障礙等疾病,因此,呼吸循環機能的醫治是決定手術成敗的關鍵。事實上,柳原運用了以往的經驗,使許多原本難以接受手術的病例成功地接受了手術,也拯救了不少在手術後陷入危險的病人。但在實際寫成論文時,就變成了一大堆的病例介紹,無法導出可以貫穿整篇論文的論點。而且,雖然呼吸循環機能的管理十分重要,卻又無法找出令人耳目一新的事實根據。柳原看著美國文獻上相關的論文,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自己的學位論文一直沒有太大的進展,自從資深助理被調去當財前教授參加學術會議選舉的輔選人員後,像柳原這種個性刻板、不夠機靈的助理就必須去填補他們門診和病房會診的缺,還要幫教授準備上課的資料,隻剩下星期六的下午和星期天才有時間好好準備論文。目前正是自己寫學位論文的重要時刻,卻剛好撞上財前教授學術會議會員選舉的時期,柳原為此感到不安。但他想起兩個月前,財前教授把他叫到教授室,對他說“既然已經寫好副論文了,就趕快寫主論文吧”的情景,又燃起了希望。因為,他很清楚,教授叫他趕快寫主論文的意思,就是隻要他交了論文,就會讓他通過。突然傳來一聲書本掉落的聲音。他抬眼望去,透過書堆之間的昏暗燈光看到病理學研究室的大河內教授。大河內教授彎下鶴一般瘦骨嶙峋的身體,準備拾起地上掉落的書本。柳原見狀跑了過去,幫他把書撿了起來,那是一本很厚的原文醫學索引錄。“謝謝。我剛好在找德國的威喬(德國病理學家、人類學家。)晚年的研究成果,你應該知道威喬吧?他是病理學的鼻祖,是他確立了細胞病理學,在社會醫學和公共衛生學方麵也有卓越的成就,是當之無愧的偉大人物。”大河內說完,透過老花眼鏡看著柳原。“你是第一外科的柳原吧?這麼晚,還在查數據嗎?”“對,我在找學位論文的參考文獻。”柳原僵直著身體回答道。“學位論文嗎?對了,那件官司上訴審的證人訊問是什麼時候?”柳原垂著眼睛,支支吾吾地說:“我忙著寫學位論文,沒有注意上訴審的事……”他的話才說到一半,大河內教授銳利的眼神便朝他射過來。“寫學位論文固然重要。但做出不違背醫生良心的證詞更重要。如果一個醫生對病人的死做出有違良心的證詞,將在往後的人生留下極大的悔恨,很可能終身為此懊惱。我聽裡見說,你和財前教授不一樣,是個年輕、真誠的醫生。”大河內說完便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開始翻閱柳原幫忙拾起的那本醫學索引書。柳原朝大河內鞠了一躬便轉身離去。他借了那四本文獻,離開了圖書館。外麵仍然下著綿綿細雨,穿過中庭,走向醫院醫局時,柳原的肩膀都淋濕了。大河內教授方才的一番話深深地刺進他的心,前一刻,他還打算為了拿到學位,要努力忘記佐佐木庸平上訴審的事。如今,他的心感到一陣銳利的刺痛。走到醫院正門,看到鐘樓上的時間已經過了六點,柳原立刻慌了手腳。他必須在七點將為了這次學術會議選舉而出版的著作校稿送到財前教授家。柳原快步走向醫局,把放在儲物櫃內的校稿放進包包,冒著雨疾步前往梅田。回想起大河內教授的話,腳步不禁沉重起來;但想到在九州島老家的郵局當局長的老父親,從自己讀大學到升上有薪助理的十三年期間都持續寄錢供養自己,並在家中引頸期盼自己可以成為獨當一麵的醫生,柳原就覺得應該利用這個機會博取財前教授的信任,早日拿到學位。他在阪急沿線的夙川站下了車,到達位於山邊的財前家時已經是七點二十分了。他一按門鈴,年輕的女傭便來應門。柳原在門口打了聲招呼,女傭告訴他教授事先交代過他要來的事,便帶他去客廳。他坐在客廳角落的椅子上等了約半小時,身穿和服的財前現身了。“下雨天還麻煩你過來,辛苦你了,過來這裡坐吧。”柳原彆扭地坐在財前麵前,說:“教授的《消化道疾病診斷治療集》中收錄的論文校稿我已經校對過了,所以趕快送過來,這樣可以嗎?”他拿出了名為《關於食道癌根治擴大手術的新見解》論文校稿。這是在三年前日本外科學會中,被指定發表的論文,也是財前較優秀的論文之一。財前迅速地看了一遍後,說:“我想在這篇論文後麵,附上幾個我經手根治擴大手術的病例,你立刻去幫我準備這三年中的手術病例。我打算請滝村名譽教授幫我寫卷首的推薦文,所以絕對不能馬虎。”“是不是要從您為《消化道外科》雜誌撰寫的論文中搜集病例?”“沒錯。我還要談一下對食道癌手術未來的展望,你去和佃講師商量一下,從最近在手術前、手術後結合放射線治療法成功的病例中,挑選四、五個出來。”“是,了解了,那我告辭了。”柳原正要告辭之際,客廳的門打開了,杏子走了進來:“你難得來家裡,再多坐一下吧。”“謝謝,但我……”柳原說著便站起身來,此刻財前又一突然擋在柳原的麵前。“哇,真是稀客,柳原醫生,好久不見了。你真是愈來愈能乾了!”他誇張地說著,並用力地拍了拍柳原的肩膀。“不好意思,這麼晚還來打擾,我急著要把校稿送過來請教授過目……”“真不愧是柳原醫生,這麼年輕就能幫教授的著作校稿了。學會原稿的草稿和論文集的校對很少會請人代勞。看來,柳原醫生已經成為財前教授的嫡係人馬了。這值得好好乾一杯!喂,杏子啊,拿酒來!”又一吩咐杏子備酒。“不用了,我不會喝酒。”柳原慌忙搖著頭。杏子趕緊說:“彆客氣,你第一次來家裡,怎麼好意思讓你隻喝一杯茶就走人,剛好我爸也在。就彆客氣了嘛。”“謝謝。但我真的不會喝酒,而且醫院還有病人需要照顧,我就先告辭了。”柳原怕時間一久,他們就會談到佐佐木庸平上訴審的事,所以態度十分堅決。“是嗎?那稍微喝一點吧……”又一拿起端來的酒,倒了一杯,“對了,你有沒有女朋友?你也差不多該結婚了吧,我幫你介紹個好對象。”又一突然提到了結婚的事,財前五郎也在一旁幫腔:“對啊,你已經三十三歲了,也差不多該結婚了。我看,這件事就交給我嶽丈處理吧。”他露出難得的親切語氣。“不,在拿到學位之前,我還不敢考慮結婚的事……”柳原刷的一下臉紅了。“不用擔心。學位的事交給五郎處理,找媳婦就包在我身上,這麼一來,一切都搞定了!”又一一副通曉人情世故的口氣,財前也喝著酒微笑著。兩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無縫,完全按照事先的編排演出。不管柳原願不願意,就這麼被拉進了財前的陣營。翌日,雖然是星期天,但財前五郎一大早就規規矩矩地係上領帶,穿著深色西裝,在禦影車站下車後,順著坡道朝著山的方向走去。他要去拜訪外科學界的大家長,也是日本醫學會副會長滝村恭輔,向他報告自己將參選學術會議地方性選舉一事。滝村是在東之前的第一外科教授,目前是浪速大學的名譽教授,曾經獲頒文化勳章。對滝村來說,財前等於是他的孫弟子或是曾孫弟子。財前十分清楚,為了爭取外科學會方麵的選票,必須拜訪這位和第一外科有深厚淵源的滝村,請他協助整合學會的選票。走到坡道的儘頭,繞過一片鬆樹林,在一道長長的白色圍牆中,有一幢京都瓦屋頂、極具濃厚茶屋風格的房子,那裡就是滝村的宅邸。財前按了門鈴,一位老婦人從正門旁的小門裡探出頭來。“我是浪速大學的財前,想在門前向滝村教授打一聲招呼。不知道教授在不在家?”老婦人立刻去裡麵通報,不一會兒就回來說:“教授正在茶室,請你直接去那裡找他。”財前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他事先已調查清楚,滝村教授年屆八十,雖然已經退居二線,但在外科學界仍然有極大的影響力。滝村家平時總是門庭若市,隻有星期天早上他會在自家的茶房(專門用來舉行茶事和茶會的房間。)內喝抹茶。財前在老婦人的指引下穿過鋪著踏石的中庭,在茶房門口的石製洗手盤中洗手、漱口後,走進茶房的客用出入口,默默地行了一個禮。正在點抹茶的滝村繼續以漂亮的手法擊拂完抹茶,將茶杯放在正襟危坐的財前麵前後,才終於開了口。“你來得正好。今天內人去參加演歌會了,我一個人在家,你剛好可以陪陪我。”然後,他又拂了一杯茶。財前誠惶誠恐地說:“教授,我對茶道一竅不通,豈敢作陪。我今天登門造訪,隻希望可以在門口向您致意。”“向我致意?有什麼事嗎?”三年前,滝村七十七歲壽誕,整個醫界為他慶賀,對早已功成名就的他來說,學術會議會員選舉簡直是不足掛齒的俗事。財前略顯緊張地說:“這一次,在鵜飼醫學部長和各兄弟大學的推舉下,我將出任學術會議會員選舉地方性的候選人,我想藉此機會,把我拙稚的論文彙集成冊加以出版。希望教授您可以在卷首為我寫幾句話,所以特地上門拜托。”財前沒有直接要求滝村協助爭取外科學會的票,而是慎重地懇請他為自己的論文集寫推薦文。滝村不作聲,端坐著默默擊拂茶汁,財前甚至搞不清楚他到底有沒有在聽自己說話。他擔心滝村會提到醫療糾紛的官司,幾乎亂了方寸,此時滝村卻說:“來,先喝杯茶吧。”說著他自己也用織部(織部流是茶道的流派之一,織部燒的陶瓷茶具是著名的茶道用品。)的茶杯喝了口茶。“為什麼不請東幫你寫呢?”財前一時辭窮,但很快回答說:“我想,您應該已經聽說了,在東教授退休之際的教授選舉中,曾經發生過一些複雜的情況。來自東都大學的東教授想要由東都大學方麵的人選來擔任他的繼任教授。但校內人士、浪速大學的兄弟學校和校友會都推薦我,所以彼此曾經鬨得不太愉快,我也不太好去拜托他……”“這件事,我多少也有耳聞。東雖然是個篤學的人,但他不善交際。”財前聽到他並沒有提官司的事,心裡鬆了一口氣。“教授,在您三年前七七大壽的慶生會上,我隻是一介跑腿的副教授,今天這麼冒昧地前來府上叨擾,打斷您享受寧靜的時光,感到萬分抱歉。可不可以請您把我當做您的孫子或曾孫,答應我這麼厚顏的懇求?”財前一改平時的作風,擺出了低姿態。財前認為,在拜托滝村這種大家長級的人物時,不失禮儀的撒嬌比正經八百的拜托更有效。這種人通常和直接的弟子之間有某些利害關係,甚至可能是工作上的競爭對手。但麵對徒孫或徒曾孫,就不需要有這方麵的擔心。相反地,財前打聽到,滝村對自己的徒孫中的能乾者總是備加疼愛,因而決定對他采取撒嬌戰術。“孫子的要求嗎?孫子有這樣的要求好像太貪心了點。”滝村麵帶微笑,繼續說,“那好吧,如果不會太長,隻要兩、三百個字的話,我可以答應你。”“萬分感謝。有了教授的推薦,將使我在外科學界更加受到肯定,有助於爭取教授影響力所及的學會方麵的選票。”財前完全忘記自己身處茶室,沒有顧及茶道的修養,五體投地地磕著頭。滝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我聽彆人說,你年紀輕輕的,手術技術很好,但很驕傲,不過我倒覺得你很可愛。”像滝村這種平步青雲一路登上醫界頂端的人,根本無法理解財前這種為了出人頭地,可以麵不改色向人磕頭的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出了滝村家,財前走在前往車站的坡道上,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往後,幾乎每個星期天,他都必須以國立浪速大學教授的身份去拜訪兄弟大學的教授以及兄弟醫院的院長級人物,請他們在學術會議會員選舉時惠賜一票。天生的傲骨讓他覺得這種行為很無聊,但想到當選學術會議會員時的榮耀,他才勉強能夠忍受。財前從口袋裡拿出筆記本,看到接下來要拜訪的是東教授家時,便擺出一副備戰姿態。從禦影車站坐兩站前往蘆屋,在蘆屋川車站下車後,沿著河邊的馬路朝山邊走三個街口,就是東教授的家。東教授家是一幢有著紅磚和柱廊的英國式住宅,散發出一種沉穩的氣息。這種穩重感是世代傳承的學者家庭特有的高格調,也在無形之中令人感到震懾,這是財前無論花多少錢都學不來的。財前在玄關寬敞的門廊等候著,想到自己就任第一外科教授以來未曾造訪東宅致意,不禁有點尷尬。門廊儘頭的門打開了,出現了東的身影。“真是稀客,你來找我,是不是有什麼急事?”東站在玄關問道。“十分抱歉,一直疏於向您問候。今天我計劃拜訪滝村教授和東教授,向您二位致意。剛才,我已經去過滝村教授府了。”“哦,見到他了嗎?”“滝村教授剛好在用茶,我有幸作陪……”東原本打算在門前玄關就把他打發掉,聽他這麼一說,便招呼他:“如果不會太久的話,就進來說吧。”來到客廳,財前坐在東麵前:“教授,容我今天如此厚顏登門拜托。相信您已經聽說了,在這次學術會議地方性選舉中,我被推舉為候選人,希望教授可以向您熟悉的醫院掌權派推薦我。剛才,滝村教授已經答應要為我這次出版的論文集寫推薦序文,並向學會推薦我。”財前的口氣雖然恭敬,卻語帶炫耀。東抽著雪茄,說:“果然很有你的風格。你的人脈這麼廣,為什麼還要特地來拜托我呢?即使不需要我的協助,以你的交際手腕,應該也可以找到不少人幫你吧。”“但是東教授您畢竟是我副教授時代的恩師,既然我被推舉為候選人,當然要向教授您報告一聲……”這次財前特地來東家致意,與其說是上門拜票,不如說是兩年前才當上教授的財前,為了這次學術會議的參選來向東示威。東努力克製著心中的不悅。“財前,既然你還把我當恩師,那我就要奉勸你一句。你想要在學術會議選舉中勝選,為醫學界儘一點心力,也是一件好事,但目前正在上訴中的那件官司,你打算怎麼辦?如果你在那件醫療糾紛中確實有什麼疏失的話,就應該乾脆地負起應有的責任。我希望你不要為了推卸責任,傷害了浪速大學第一外科的優良傳統與名譽。浪速大學第一外科的名譽,是包括滝村名譽教授在內曆代偉大的教授們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如果你真心把我當成恩師的話,身為我的繼任者,請你務必牢記這一點。”東的口氣極為嚴厲。“我正是為了維護第一外科的固有名譽,才做出了正確的證詞,而第一審的判決結果也已經見分曉。這次,我能夠被推舉為學術會議會員選舉的候選人,也是因為我在這場引起社會廣泛關注的醫療糾紛官司中,成功地讓醫方勝訴,維護了醫生的立場。希望教授也能在了解這一點的基礎上,惠賜一票。”財前神情泰然地說完,深深地低頭拜托。“我會考慮如何讓我的一票變得更具意義……”東努力克製著怒氣說道,財前便起身告辭。走出玄關,來到院子裡的樹旁,財前停下了腳步。因為,他看到佐枝子身穿和服的倩影,她好像剛上完才藝課回來。“好久不見,我為了學術會議選舉候選人的事來拜訪東教授。”財前麵帶微笑地向她打招呼。“是嗎?我還以為是為官司的事呢!”佐枝子漠無表情地從財前麵前走了過去。近畿癌症中心的會議室裡,正在舉行胃癌病例研討會。每周一下午一點,由內科、外科、放射科、臨床病理科組成的胃癌小組就聚集在此舉行研討會,針對已經接受過胃癌手術的病例以及手術前疑似胃癌病患的病例,共同研討診斷和治療的方法。拉起黑色窗簾的室內,正麵放著X光讀圖機、銀幕和黑板,以臨床病理科主任都留、第一診斷部長有馬、裡見、外科主任槙,以及放射科主任立石為中心,二十幾位年輕成員圍坐在會議桌旁,桌上放著病曆和筆記本,正針對手術後的病例,討論之前的診斷是否正確,如果有錯誤之處,就共同探討導致錯誤的原因。在針對手術前的病例進行討論時,與會者個個踴躍發言。各科人員從各自的專業領域,就每一個病例言無不儘地發問,或是提出不同的意見,力求準確地把握癌症的實際情況。“最後來討論六十七歲的山田梅女士的病例。在兩周前的研討會中已經提到,這名病人的細胞診檢查結果是Ⅱ級的陰性,或是Ⅲ級的假陽性,最後決定在活體切片檢查後再做出最後診斷。現在請負責切片采樣的裡見醫生說明。”擔任司儀的年輕醫生說道。裡見拿起山田梅的病曆和檢查報告,站在正麵的黑板前方,用粉筆迅速畫出隆起病變所在位置的前庭部大彎側草圖,並標示出活體切片的部位。“大家請看黑板上的這張圖,切片采樣的組織為病變部頂部一個,側麵兩個,基部兩個,總計五個,采樣十分成功,不知道病理檢查的結果如何?”他轉身麵向病理科的工作人員,病理檢查科的醫生將切片組織標本夾在組織投影機上,銀幕上立刻顯現使用HE染色後呈紫紅色的組織。病理科主任都留指著標本說:“這是頂部的組織。大家可以發現情況和日前細胞診時所觀察到的相同,細胞核比較大的細胞所產生的腺體已經出現增殖,應該是侵蝕現象,病理診斷為分化型腺癌。”裡見看著屏幕上映照出的組織,想到正因為說服了不想做檢查的山田梅做切片檢查,才能確診是癌症,也是於早期發現了癌症。正當他為此感慨之際,聽到都留又繼續說道:“但病變部位不隻局限在這裡,據我推測,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擴散到幽門。在從病變基部采樣的兩個組織片中,靠近賁門那一側采樣的組織片沒有異常,但靠近幽門那一側采樣的組織片則出現印環細胞癌。這一類型的癌症擴散範圍通常比預期更大,所以,我想請教一下裡見君,不知道在內視鏡檢查中,隆起病變的周圍有沒有發現什麼異常?”裡見從內視鏡檢查中判斷,病變隻局限於表麵隆起型的病變,因此,都留的這番話對他造成了很大的衝擊。他不由得走向屏幕,仔細看著放大的組織,的確看到許多像戒指一樣的印環細胞,但他沒有立刻對都留的意見表示讚同。裡見的下屬熊穀立刻將胃鏡和光纖觀察儀檢查時的照片打在銀幕上。裡見比較著兩個銀幕,說:“使用胃鏡和光纖觀察儀進行內視鏡檢查時,隻看到隆起病變的周圍黏膜一部分血管浮起,有萎縮的情況,但沒有色彩的變化,也沒有糜爛現象,所以,我不認為是癌症。恕我冒昧地質疑,幽門側的組織真的是印環細胞癌嗎?在上次的細胞診檢查中,完全沒有發現印環細胞,根據我以往的經驗,黏膜炎症型的胃炎經常會發現胃黏膜上皮的杯細胞剝離的現象,看起來很像印環細胞聚集在一起,很可能這個病例也是如此。”裡見絲毫沒有讓步。都留大剌剌地走到銀幕旁:“不,是印環細胞癌沒錯。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已經采樣到這一部分的組織和黏膜全層,我想應該隻侵蝕到黏膜固有層的間質。你上次在細胞診中沒有看到這些印環細胞,是因為這種癌細胞通常不容易被發現,這不能怪你。”他的語氣十分肯定。裡見和都留的上半身出現在銀幕上,中間夾著被染成紫紅色的癌組織,雙方都很堅持自己的意見,氣氛一下子變得緊張。突然,裡見看著銀幕的視線鬆動了。“都留醫生說得對,我隻注意到初診時就發現的病變,差一點忽略了周圍的癌症。”裡見再度體會到,儘管使用了各種檢查方法,進行了如此徹底的檢查,仍然可能漏失癌症,也讓他再度深切地了解癌症診斷的困難性。身為第一診斷部長,也是裡見的上司的有馬接著說:“以目前的診斷水平,無論使用X光或內視鏡檢查,都很難發現這種表麵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的癌症。在近畿癌症中心近三年的二百二十例早期胃癌的病例中,好像隻有六個病例,而且全部都是在偶然的情況下發現的。”“你說得對。即使我們這麼多專家聚集在一起,進行了各種檢查,卻仍然遇到這種隻能靠運氣發現的癌症,這更讓人深刻體會到,我們真的是一天都不能鬆懈。”外科主任槙歎著氣、環抱雙臂。他繼續說道:“接下來是這位病人的手術問題,由於癌症的界限不是很明確,因此很難確定切除範圍。要再做一次X光檢查和活體切片檢查,確定擴散的範圍。”放射科主任立石也發表意見說:“那就用雙重顯影法好了,用這種方法可以明確確定擴散的範圍。”然而裡見卻沉默不語。雖然再度做X光的雙重顯影檢查和活體切片檢查確實是最理想的方式,但他已經向山田梅保證,上個星期的活體切片檢查是最後一次檢查,好不容易才讓她走到這一步,如果再要求她做檢查,她可能不會同意,而且,或許她也有一定的經濟困難。如果再要求她做檢查,山田梅很可能再也不會踏進近畿癌症中心一步。“雖然我也很想做進一步的檢查,但既然已經了解是癌症,如果再要求病人做檢查,反而會讓病人覺得不安,我擔心會造成不良的後果。能不能采取在手術中迅速活體切片,檢查擴散情況的方式?”裡見詢問外科主任槙。“這也是一種方法。即使發生了這一型的癌症,通常也不會大麵積擴散,那就在手術時做組織診斷,再決定切除的範圍。”“如果在手術時做組織診斷,那我也參加手術。”病理科主任都留說完,裡見也接口說,“當然,我也會參加。但手術會不會有危險?”他有點擔心山田梅,再度確認道。“沒問題,可以治好。”槙直視著裡見回答。為期三小時的病例討論會結束了。年輕醫生一邊拉開窗簾,一邊說:“這位病人真幸運,剛好健診車開到村裡,她就順便做了檢查。結果,在完全沒有自覺症狀的情況下,就發現了早期癌症,甚至還因此發現了在二百二十個病例中隻發現六例的表麵平坦型癌症。如果我們中心的健診車沒有去奈良的偏僻地區,那個婆婆說不定到末期了才會被發現,到時候,想救也救不了。”“沒錯。癌研究所的黑田院長是胃部集體體檢的開路先鋒,他曾經對我說:‘就算叫病人來醫院,病人也不會來。如果是穆罕默德或許還有號召力,但醫生不是穆罕默德,所以,必須自己去找病人。’他說得真是太好了。”大家你來我往地熱烈交談著。裡見深深地體會到,在癌症的診斷和治療上,仰賴單一名醫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必須由各個領域的專家組成醫療團隊,才能做出正確的診斷。但怎樣才能讓山田梅同意接受手術呢?他站起身來,腦海裡反複思索著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