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1)

白色巨塔 山崎豐子 10511 字 1天前

內視鏡室位於一整排檢驗室中,裡見修二從早上開始就在這裡做胃鏡檢查。為期兩周的奈良偏遠地區集體體檢結束後,回到近畿癌症中心,出差期間堆積如山的工作和看診壓力,讓裡見產生了些許的疲勞。在給第十位也就是最後一位病人檢查完畢時,他感覺眼睛深處隱隱作痛。他拉開黑窗簾,走出檢查室,從隔壁房間的窗戶眺望著千裡丘陵的方向,好讓眼睛減輕疲勞。從建在千裡新城高地上的近畿癌症中心望去,不遠處,一整片遼闊的丘陵沐浴在四月中旬清新的陽光下,展露鮮嫩的綠意。刺眼的陽光讓裡見不由得瞇起眼,慢慢地將視線移向東方,那裡的景觀和周圍迥然不同。綠色的丘陵被開腸剖肚,露出紅色的泥土,十幾台推土機和起重機穿梭其間,忙碌地進行整地工作。那裡是即將在大阪舉行的萬國博覽會會場所在地,目前正大興土木開始整地。裡見看著整地現場出了神,彷佛感受到人類以自己的力量向大自然發起的猛烈進攻,以及近畿癌症中心蘊藏著的向癌症挑戰的巨大能量。近畿癌症中心成立於四年前,是專門針對癌症問題開展工作的醫療、研究機構。園區占地一萬五千坪,是擁有五百張病床的醫院和研究所,內部所使用的都是最先進的醫療設備。但近畿癌症中心最大的特色並不在於此,而是各部門的研究人員都是從全國各地招募來的基礎、臨床方麵的年輕優秀的研究人員,完全排除任何學閥的掌控。因此,研究人員不需為類似國立大學中那種封建的人際關係操心,可以投注所有的精力於癌症的診療和研究工作上。裡見所屬的消化道第一診斷部專門研究胃癌,部長是前洛北大學的副教授,裡見擔任副部長。裡見手下還有六名工作人員,但部長、副部長和年輕的工作人員共同組成了一個強勢的團隊,推動工作順利進行,沒有封建的上下級關係,和其他部門之間的橫向聯係也十分密切。在浪速大學時,對各科一國一城的本位主義十分不以為然的裡見,來到近畿癌症中心後發現自己終於找到了歸宿。有些浪速大學的舊同事認為,裡見是國立大學的副教授,應該足以勝任部長一職,也對他深表同情。但裡見認為頭銜並不重要,這裡提供了名副其實可以同時從事研究和治療工作的環境,也讓他得以排除所有人際關係的紛擾,認真地投入到早期胃癌診斷的研究工作中。背後傳來一位護士的聲音:“醫生,有位病人遲到了,雖然已經過了檢查受理的時間,但病人說是從奈良十津川遠道而來的……”年輕護士不知所措地問道。雖然時間已經超過一點了,但奈良十津川村就是裡見之前和年輕醫生們一起搭著健診車去進行集體體檢的地方。“我來檢查,你幫我準備一下。”他用眼神示意檢查室,護士馬上叫了在走廊上等候的病患名字,但等了好久,仍然不見病人進來——原來是病人本人不喜歡檢查。經由陪同前來的家屬勸導後,門終於被推開了。一位六十過半、皮膚曬得黝黑的老婆婆怯生生地走了進來。“唉呀,你就是上次來我們村子的那個醫生嘛。”病人大叫了起來,裡見也覺得她很麵熟,原來她是裡見在集體體檢的底片上發現息肉的那位病人。“哦,原來是上次參加檢查的山田梅婆婆。”裡見看了看檢查報告上的姓名,便直接叫出病人的名字,努力使病人放鬆心情。“醫生,我的胃好得很哪,可是我媳婦還硬把我拖過來了。”她瞪了一眼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媳婦,頑固地拒絕檢查。裡見笑了笑。“婆婆,上次給你拍的X光片裡有一些令人擔心的地方,所以,今天隻是來做進一步的詳細檢查。”“但隻有得胃癌的人才要做胃鏡檢查,不是嗎?”山田梅婆婆有些不敢麵對現實。“不,並不一定是這樣。如果檢查結果沒有問題,你明天又可以精神百倍地下田工作了,不必擔心啦。”在裡見的諄諄勸導下,山田梅終於躺在檢查室的病床上。裡見找來剛好有空的助理,立刻為她注射了緊張抑製劑和分泌抑製劑,休息片刻後,將果凍狀的麻醉劑抹在病人喉嚨深處做喉嚨局部麻醉,五分鐘後,又用噴霧法增強麻醉效果,這些處置可以減少胃鏡插入時的痛苦。在此期間,裡見把山田梅的X光片放在讀圖機上,看到幽門前庭部的大彎側有透亮圖像,邊緣十分不規則。裡見又仔細檢查胃鏡前端小燈的發光狀態,以前的胃鏡隻能盲目地拍攝,但最近的胃鏡前端裝著可以自由調整攝影角度的光纖攝影機,不僅可以直接觀察胃中的情況,還可以拍下彩色照片。胃鏡檢查完畢,裡見請山田梅躺成左側位,下巴微微向前突出,用手觸摸她的頸部。病人似乎還是很緊張,頸部摸起來有點僵硬。“來,放輕鬆,不要用力。”裡見請病人放鬆後,將胃鏡前端的管子靠近病人的嘴邊,山田梅條件反射性地閉緊雙眼,準備合上嘴巴,裡見見狀立刻撐開她的嘴,將直徑十二毫米的攝影管慢慢插進病人口腔。由於麻醉已經發揮作用,病人隻眨了兩、三次眼,胃鏡便沿著後咽喉壁向食道入口慢慢前進,但逐漸感受到阻力,裡見要求病人做吞咽的動作後,攝影機的前端就順勢滑進了食道。來到賁門部位,裡見打開攝影機前端的燈,擠壓手上的橡膠球,把空氣壓進胃部,胃立刻膨脹起來,視野變得開闊了。從另一端的鏡頭上可以看到發出亮光的淡紅色胃部,正有規律地微微蠕動著,好像是不同於山田梅的另一個活力充沛的生命體。裡見將胃鏡伸進胃的前端,尋找胃角部位。在觀察胃內部情況時,胃角是方位測定的記號。不久,在燈光反射下,泛白的胃角出現了,胃角左側空洞深處有一個小小的洞張開了大口,那是幽門環。裡見為各個部位拍了照,以便做整體觀察,並將胃鏡伸入X光片上呈現透亮圖像的前庭部大彎的部位。果然不出所料,那裡有一個直徑一厘米左右的紅色半球狀突起,表麵有些微的出血現象。裡見等待著蠕動收縮環經過病變部,以便可以更詳細地觀察突起的病變部位。蠕動慢慢產生,隨著蠕動,無莖息肉狀的突起輪廓清楚地顯現出來,裡見立即按下快門。繼續觀察小彎側,不過在那兒隻發現即將消失的瘢痕化(結疤)的潰瘍,胃角和胃體都沒有任何異常。裡見緩緩抽出胃鏡。“婆婆,已經好了。”緊緊閉上雙眼的山田梅把眼睛張開一條縫,發現真的結束後,立刻坐了起來。“醫生,怎麼樣?是不是癌?”“這要等剛才胃鏡拍的照片洗出來後才知道,你不必太擔心。”雖然是惡性腫瘤的可能性很大,但裡見故意含糊其詞。“醫生,你彆瞞我。如果是癌的話,就告訴我是癌……”病人瞪大眼角夾雜著一眼屎的眼睛,窮追不舍地問道。裡見拍了拍老婆婆的肩膀:“婆婆,隻要檢查結果一出來,就會馬上通知你,請你一定要和媳婦一起來,可以嗎?”他親切地說道。山田梅直勾勾地看著裡見的臉:“下次來的時候,你也會在嗎?”“當然。到時候,我會把今天的結果一五一十地告訴你。”這時,老婆婆才終於放心地下了床,在媳婦的陪同下走出檢查室。裡見看著她的背影出了神,決定要應這位病人的信賴,早日通知她正確的檢查結果。但他也不禁想起佐佐木庸平當初正是因為信賴自己,才會接受讓財前動手術,然而卻在手術後因病情急速惡化致死。雖然並非所願,但裡見也為最近一再拖延和佐佐木的家屬及關口律師見麵的日期感到於心不忍。北方料亭扇屋的和式包廂內,財前五郎、財前又一和醫師公會會長岩田重吉正把酒言歡。包廂內沒有外人,扇屋的女主人,同時也是又一情婦的時江親自為客人端酒、斟酒。又一身穿大島絲(日本鹿兒島奄美大島特有的和服布料。)和服和外套,用日本布(日本人在洗臉、入浴時使用的一種特製棉布。)拭著被酒氣醺紅的臉。“我可是徹頭徹尾的市井醫生,和日本學術會議根本沾不上一丁點兒邊,也搞不清楚裡麵的細節。不過學術會議會員的頭銜實在太了不起了,能當上候選人也不錯。我覺得這是好事一樁,你還猶豫什麼?先答應了再說吧。”又一勸說著猶豫不決的財前五郎。“爸,我當然也很想接受。但我才當兩年教授,那個官司也還在上訴,鵜飼醫學部長為什麼把這麼大好的機會讓給我,我實在有點想不通……”財前五郎若有所思地說道。岩田重吉挪了挪名不符實的瘦小身體:“我剛才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最近因為校慶的關係,要舉行紀念酒會,或發行紀念論文冊及鵜飼紀念冊等,鵜飼靠自己的財力似乎難以應付,但他應該不會光為了這點小事就要推你選會員,不知道他到底在盤算些什麼?”“我想,鵜飼醫學部長雖然嘴巴上說,今後在大阪舉行國際性大型學會的機會愈來愈多,很值得我去發揮,但他推舉我去當學術會議選舉的候選人,應該不會隻為了要我籌措舉辦學會的經費和人手。我去查一下,前年在東京舉辦的國際癌症學會的七千萬元經費中,四千萬是從政府預算中撥付的,剩下的三千萬都是由當地的東都大學醫學部長擔任財務委員長,向財界、藥廠和醫療器材公司募款而來的。但在這方麵,鵜飼醫學部長的人麵比我更廣,他不可能隻為這種區區小事就推舉我。”“真不愧是財前教授,眼光的確獨到。鵜飼不是省油的燈,他考慮的格局一定更大,而且必定和他有直接的利害關係。”岩田推了推乾癟臉上的金邊眼鏡,乾了杯中的酒。“會不會是為了明年的校長選舉布局?”“不,校長選舉的對手是文學部長澤田教授,雖然對方實力也很強,但鵜飼醫學部長的政治手腕可是更高超呢。”“對,計劃多年的新館也是在他的努力下才落成的,現在醫學部是浪速大學的主力軍,這對鵜飼醫學部長是很大的加分因素。”岩田和財前討論了一陣,又再度陷入沉默,又一不耐煩地搖著油光鋥亮的頭:“你們到底想說什麼?從剛才到現在已經聊了兩個小時,你們倆好像法官一樣,這也不是,那也不對的,兜了一個大圈子,根本不需要這麼傷腦筋嘛。”“爸,當然得傷腦筋了,如果沒搞清楚鵜飼醫學部長在打什麼主意,我可不能輕易上鉤。要是碰上錢可以解決的事還好,萬一是錢也不能解決的事,到時候該怎麼辦?”“鵜飼教授會找你談這件事,可見早就把你財前五郎的份量給掂清楚了。總之他鐵定是認定以我開私人婦產科診所的財力,還有五郎你的政治手腕沒問題,所以你們根本不需要這麼傷神。”岩田也接著說:“我們即使想破了腦袋,也不可能摸清楚他的心思,要不要我私底下通過一定的渠道去探探鵜飼的口風?”“我對鵜飼教授說,讓我稍微考慮一下再回答他,所以,時間不能拖太久。”財前一副極為困擾的神情。“那你就回複鵜飼說你接受了,然後再慢慢探他的底,如果算算還是劃不來,到時候再辭退不就得了。”又一滿不在乎地說。“爸,這也太……”“為什麼不行?候選人因為私人因素辭退的例子比比皆是,現在可是能不能再為財前家添一枚勳章的緊要關頭,如果沒這種心理準備,怎麼應付得了那隻老狐狸?哈哈哈哈!”又一根本不把鵜飼放在眼裡。“怎麼樣,要不要去宗右衛門町(大阪的花柳街。)撒點銀子,繁榮一下經濟吧。”岩田立刻表示讚成,但財前表示另外有約,便先行離去。走到梅田新道的十字路口,財前攔了一輛出租車,驅車前往慶子位於帝塚山的公寓。財前剛當上教授時,曾安排慶子住在大阪長堀河畔的公寓,今年年初,慶子才搬到帝塚山這幢新建的高級公寓。長堀河畔的公寓位於心齋橋旁,慶子覺得離阿拉丁酒店很近,上下班比較方便,但財前總覺在大阪市內進進出出的容易被人看到,所以,才要她搬到位於大阪南郊、環境清幽的帝塚山。出租車在帝塚山四丁目車站右轉,停在五層樓的高級公寓前,財前立刻走進電梯,來到五樓。他避人耳目地輕輕敲了敲慶子的房門,沒有人應答。於是,他稍微使勁地敲門,門把手從內側轉動了,慶子探出剪著短發的臉。“咦,今天你不是不方便過來嗎?”“你不歡迎嗎?”以前的慶子總是迫切期待財前的造訪,每次看到他都雀躍不已,如今的態度讓財前有點不太高興。他一屁股坐在窗前的沙發上,十二迭大的客廳裡,北歐式的柚木桌子、裝飾櫃以及部分使用原木材料的沙發,都是財前在兩個月前剛買的。財前身為國立大學教授的薪水雖然隻有十萬四千元,但另外還有三萬元左右特診費,以及每台手術五至十萬的紅包,每個月的總收入達六十萬。所以,他現在每個月都拿十萬元給慶子。“喝威士忌?還是白蘭地?”玫瑰色的針織睡袍下,慶子玲瓏有致的曲線顯露無疑。“剛吃完飯,喝點白蘭地吧。”慶子從洋酒櫃中取出白蘭地,倒在杯子中,蹺起一雙美腿。“這裡還住得舒服嗎?”“當然舒服。對了,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怎麼會突然找我……”慶子瞪大一雙杏眼看著財前。“沒什麼大事,鵜飼醫學部長有好事找我,我剛才和我嶽丈他們在聊這件事。”財前把剛才和醫師公會會長岩田他們在一起的事告訴了慶子。“咦,三個大男人竟然為了這種事舉棋不定?”“這可是學術會議會員的選舉,雖然隻是地方性的候選人,如果當選的話,就是學術會議會員,這是多大的榮譽啊。”“你雖然想要這份榮譽,卻不知道鵜飼教授在打什麼主意。當上教授後,你怎麼變得一點都不好玩了。”慶子的話裡似乎帶有輕蔑的意思。財前將白蘭地杯子置於桌上:“什麼叫不好玩了?我可是堂堂一介名醫,即使開玩笑也要懂得分寸。”財前滿心不悅。“名醫,應該是指醫術和人品俱佳的人吧?”慶子露出複雜古怪的笑容。財前精悍的眼神看著慶子,他伸出濃毛大手,一把將她拉了過來。慶子立即一如往常地接受了財前健壯的身體,溫順地投入財前的懷抱。財前更加使勁地抱緊慶子,卻也忘不了慶子剛才那莫測高深的笑容。這個從女子醫科大學輟學的女人,才貌雙全,又有著迷人的身軀,自己已經得到了名譽和財富,她還想從自己身上撈什麼?財前沉迷在女人的溫香軟玉中,腦子裡卻思考著慶子剛才的一番話。柳原蜷縮在二樓公寓潮濕的被子裡,盯著被雨水水漬染花的天花板。他剛從大學醫院下班回來。最近,一到傍晚,他就特彆疲倦,感覺有點發燒。原本今天是每周一次去私人醫院值夜班的日子,他也請了假,回家好好休息。一回到家,就立刻鑽進被子裡。六迭大的房間裡放著桌子、椅子和書架,鋪了被褥後,整個房裡就沒有立足之地了。塞不進書架的書和方便食品直接堆在變色的榻榻米上,皺巴巴的西裝和風衣則掛在牆上,使得原本朝北的房間顯得更加陰森。他才打了幾個盹,就被走廊上嘈雜的腳步聲和咯吱作響的開門聲吵醒了。一看時鐘,六點剛過,正是這幢老舊、簡陋的兩層木結構公寓最吵鬨的時候,不時可以聽到下班回家的人的腳步聲和張羅晚餐的家庭主婦忙進忙出的聲音,烤魚的煙和鹵菜香味也從門縫中鑽了進來。柳原抬起手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想翻個身繼續睡覺,隔壁卻傳來嬰兒的哭聲。“又來了!”他生氣地皺起眉頭。最近隔壁搬來一對年輕夫妻,那位二十歲出頭的太太常常把孩子弄哭,每次都讓孩子哭到自然停止。雖然柳原可以忍受所有的噪音,但唯獨嬰兒的哭聲會直衝腦門,令他神經緊張。他睡意全無,走到房間角落的廚房,打開水龍頭用杯子裝了水,喝下請醫院醫局幫忙調配的退燒藥。從兩、三天前他就開始吃起退燒藥,如果還無法退燒,就得照X光了。但最近醫院的工作實在太忙碌,現在正值學會活動旺季,教授、副教授、講師和資深醫局員為了出席學會經常不在醫院,於是工作都落在柳原等骨乾醫局員的身上。再加上每周協助兩台手術,以及看顧自己負責的病房病患,很難有多餘的體力再去打工值夜班。今年是柳原成為有薪助理的第二個年頭,大學的薪水為二萬六千元,再加上打工賺的一萬二千元,總收入共三萬八千元。光看金額似乎還過得去,但每個月的房租六千元,夥食費一萬二千元,每年兩次參加學會的會費和醫局費一萬元,每個月至少要花一萬元做自己的研究,這麼東扣西扣下來,最後連零用錢和交通費都變得十分拮據。啊,真想早一點得到學位……柳原把裝著方便麵的鍋子放在生鏽的瓦斯爐上,一個人喃喃自語著。一旦獲得學位,就可以自己負責門診,掛上自己的名字,收入也會增加,在九州島鄉下當郵局局長的老父親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他是家中的長子,下麵還有四個弟妹,家裡根本不可能有太多積蓄。在他從就讀大學到成為有薪助理的期間,家裡為了資助他,把僅有的土地也拱手讓給彆人。想到這裡,柳原越發想早日完成父親的心願,成為一位真正的醫生。但是……柳原一邊把鍋中的拉麵倒進大碗中,一邊思忖著:自己的學位論文題目是《從呼吸循環功能探討高齡手術病患的處置方法》,之前在金井副教授的指導下,他已經完成了為數可觀的副論文。然而,他每次隻要一想到佐佐木庸平的上訴案即將審理,內心就湧起陣陣不安,無法靜下心來研究。在那次醫療糾紛官司後,柳原日日夜夜受到良心的譴責,在醫局內也變得孤立,學位論文的研究也絲毫沒有進展。“柳原先生,你在家嗎?”管理員大聲嚷著,反正又是來催收房租的,柳原並沒有應聲。“有客人找你,一個叫關口先生的。”“什麼?關、關口……我不在,就說我還沒回來。”柳原急忙回答。“柳原先生,好久不見。”門從外麵推開了,關口律師瘦削的身軀忽然現身。“不好意思,這麼晚突然登門造訪。我猜想你可能剛回來,所以特地選了這個時間。”柳原無法克製心中的驚訝:“你怎麼知道我家的?醫局方麵應該不會把醫生的住址告訴外人才對……”“我是律師,在多方調查後,終於得知你搬到這幢公寓來了。”“你找我有什麼事?”他不想讓關口進門,故意用硬梆梆的口吻問道。“你知道佐佐木庸平的家屬之後的情況嗎?”關口一屁股坐在玄關上。“我怎麼會知道?我為什麼要知道佐佐木先生家屬的情況?”“佐佐木太太在第一審判決後,一下子老了好幾歲。在生意方麵,這家中小企業掌管一切的老板一死,生意隨即衰退到令人於心不忍的程度,那家店原本有四十幾名員工,現在隻剩下十二、三個,銀行方麵不肯貸款給他們,廠商和大盤商也不供貨,整家店快破產了。”關口巨細無遺地敘說著佐佐木商店的慘況。柳原一直不正眼看他,臉部肌肉卻不時地抽搐著。“我今天來拜訪你,是受佐佐木太太之托,因為她非常希望能夠和你見上一麵,你應該可以見她吧?”關口單刀直入地問。“為什麼她要和我見麵?”柳原第一次正視關口。“柳原先生,請你見她一下。而且,希望你至少在這次的上訴審時,務必說出真相。”關口朝他深深地鞠躬。“什麼至少在這次,我說的都是真相,請你不要隨便亂說話。”柳原一口回絕道。“我知道你很困惑。裡見醫生不顧失去浪速大學副教授的職位,站上原告的證人席,為了說出真相而不得不辭職。離開大學後,現在去了近畿癌症中心,經常隨著集體健診車走訪奈良偏遠地區。你知道裡見醫生的內心承受了多大的煎熬?但是,他並沒有後悔,他說,醫生的使命就是要拯救病人,他隻是在協助查明病人死亡的原因,如果因此被趕出大學,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狹小的房裡頓時陷入沉默。“柳原醫生,你是第一外科的醫局員,你會比裡見醫生承受更大的壓力,一旦你說出真相,很可能被趕出大學,這一點我再清楚不過。正因為我了解,即使身為原告的律師,我至今都不曾來打擾你。這一年來,我用儘所有的方法,也拜訪了許多教授,雖然我對醫學一竅不通,卻也從中學到了不少知識,不過至今我仍然找不到足以推翻第一審判決的醫學證據。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希望你可以鼓起勇氣,說出真相。當然,既然我提出這種強人所難的要求,萬一發生什麼情況,我也會請裡見醫生和現任近畿勞災醫院院長的東教授大力協助安排你的去處。請你務必說出真相!”關口懇求著。柳原的內心極度不平靜,僵硬著身體,無法動彈:“你剛才就一直把真相、真相掛在嘴上。你到底要我說什麼真相?”“手術前財前教授沒有發現癌細胞轉移到肺部,雖然你對他的診斷表示質疑,提議要做斷層攝影,但他最後還是沒有做。隻要你說實話就好。”“謝謝你提醒,但我不記得有這回事。”柳原麵無表情地回答說。“即使我這麼拜托你,你仍然打算包庇那個雖然醫術高明,但為了追求名利而不惜欺騙大眾的財前教授,眼睜睜地看著一位病人白白送命嗎?”“不惜欺騙大眾的財前教授”這幾個字深深刺痛了柳原,但他立刻又想到了自己的學位論文,也想起了故鄉的父親。“不管你說什麼,我的答案都和第一審時一樣,請回吧!”“是嗎?那我今天就先告辭了。不過,請你考慮一下我的話。”關口仍不放棄最後一絲希望,說完便起身離開了。財前致電請示鵜飼醫學部長方便的時間後,站在教授室的鏡子前,確認自己的臉上完全看不出昨晚曾經和妻子以外的女人交歡、也沒露出宿醉的痕跡後,便整整衣裝,走出教授室。下午的會診和其他雜務都已經結束,他脫下白袍,一身西裝打扮,因為他希望在鵜飼麵前表現得更加莊重。他敲了敲醫學部長室的門,門內立刻傳來應答的聲音。推門而入,鵜飼滿麵紅光,肥胖的身體仰靠在皮革主管椅上。他一臉傲然,似乎早就看透財前的答案。財前站在鵜飼麵前:“我恭謹地接受您所提議的學術會議選舉地方性候選人一事。”對於曾經和嶽丈和岩田商量的事他隻字未提,相反,他表現得極為鄭重其事,彷佛真的感覺自己承受了無上的光榮。鵜飼立刻笑逐顏開。“你決定要當候選人了。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那我們就來討論選舉參謀的人選吧。你覺得誰比較合適?”“我還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但教授會還沒有同意我可以做為候選人……”鵜飼的性急讓財前有點摸不著頭緒。“學術會議選舉管理委員會並沒有規定確定候選人一定要經過教授會的同意,不過,為了讓你成為浪速大學醫學部教授會一致推薦的人選,我會在下一次例行的教授會上征詢大家的意見,這件事我會讓葉山教授去處理,你不用擔心。”鵜飼不以為然地說道,他隨即趨前坐到客用沙發上。“這次的學術會議選舉,就由葉山教授來做選舉參謀吧。他經常幫校內的教授夫人們看病,也曾經為她們接生,人麵很廣。上次教授選舉時,他也曾為了選票四處奔走,他的手腕絕對值得信賴。你嶽丈財前婦產科遇上疑難雜症的病人也經常轉到他那裡,偶爾他也會去你嶽丈那兒出診動手術,很多事做起來都比較方便。”“但教授選舉時,就已經很麻煩葉山教授了,這次又要煩勞他,實在不好意思,畢竟他是比我資深的教授……”財前略顯猶豫。“你不需要對葉山有什麼顧慮,不管是上次的教授選舉還是這次,他都不是為你賣力,而是為了我這個醫學部長賣力,該報答他的我已經報答了,以後也會照顧他。”財前想著葉山那張白淨的臉和總是打扮得一絲不苟的瀟灑外型,似乎從中窺見了他對女人的欲望。“而且,由葉山擔任選舉參謀不過是掩人耳目的手法,實質上還是要由我來策劃。學術會議選舉不同於校內的教授選舉,要處理好大學和大學之間的關係,反正,一切交給我就是了。”“是,您這麼說,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您。”財前欽佩地鞠躬表示感謝。鵜飼望著毫不起疑地以為自己賺到學術會議候選人身份的財前,觀察著這家夥,暗中在想他到底是根十足的牆頭草,還是個陰險毒辣的狠角色。“你既然成為候選人,就要知道對手是哪個大學的哪個教授。目前的首要問題是,近畿地區隻有一個參選名額,國立洛北大學第一內科神納教授和私立近畿醫科大學神經科的重藤教授都有意角逐。”財前一聽到洛北大學神納教授的名字,不禁倒吸了一口氣。這位少壯派教授研究成績聲譽卓著,被譽為“內科學會的進步派”。“財前教授,我想你也知道,神納教授是循環係統——尤其是心肌梗塞方麵的龍頭老大,會有相當的選票集中在這位學會進步派教授的身上。近畿醫科大學重藤教授則掌握了近畿一帶私立醫科大學的選票,兩人都是勁敵。和這兩位教授較量,你覺得自己有多少勝算?”明明是鵜飼自己找財前當候選人的,此刻他卻突然用一種棄之不顧的冷漠態度反問財前。財前一驚,露出困惑的表情。“今天我隻是來向您報告我願意接受推薦成為候選人,您突然這麼問我……”“當然,當然。是我推薦你參加學術會議選舉的,當然不可能要求你對勝算表態。反正,一切就交給我吧。既然你已經接受了,我不會讓你吃虧的。”鵜飼主動找上財前,卻又突然表現出撒手不管的態度,當財前陷入困境時,又及時伸出援手,試圖讓他感恩不儘。財前十分清楚鵜飼的狡猾伎倆。“既然是教授您推薦我作為候選人,一切都聽您的安排。”鵜飼晃著肥厚的身體:“我會儘我的綿薄之力,但也希望你自己小心一點,不要在這個時候搞出什麼醜聞來。”“是,關於那個案子的上訴審,除了上次幫我打贏官司的河野律師以外,我還另外請了一位名律師,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了。”“不,我不是說上訴案的事,那個案子不可能有什麼變量,不需要擔心。我說的是選舉時,如果不把自己身邊‘清理’乾淨,很可能被黑函打敗,要特彆注意這方麵的問題。”“這點不必您提醒,平時我就很注意。”財前彷佛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但仍然恭謹地鞠躬致意。踏出醫學部長辦公室,在回教授室的路上,財前仍然反複思考著剛才鵜飼要自己“將身邊清理乾淨”的話。昨晚才和慶子一夜溫存,乍聽這話讓他頓時感受到一股寒意。昨天慶子的表現的確和平時不太一樣,還輕蔑地說什麼“你雖然想要這份榮譽,卻不知道鵜飼教授在打什麼主意。你當上教授後,怎麼變得一點都不好玩了”……但思及之後彼此相擁時的濃情密意,財前認為並不是發生了什麼事,而是聰明的慶子覺得已經當上教授的自己不再充滿刺激而已。至於其他需要“清理”的事,就是特診病人的事……但這幾乎已經變成醫院裡公開的秘密,那還能有什麼呢?想到這裡,財前突然想起柳原。對了,柳原似乎正為佐佐木庸平的上訴案煩惱不已,如果他在學術會議選舉中有什麼奇怪的舉動,真的可能變成鵜飼教授所說的醜聞。想到這兒,財前隨即加快腳步。現在已經過了五點,但大部分醫局員應該還沒下班。他一回到教授室便立刻按下對講機,命令柳原過來一趟。戰戰兢兢的敲門聲響起。“柳原嗎?進來吧。”財前親切地招呼畏畏縮縮的柳原。由於關口律師昨晚才找過柳原,所以他蒼白著一張臉,不安地走了進來。“教授,找我有什麼事……”“沒什麼特彆的事,最近你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不,沒有……”“門診和會診時,你老是精神萎靡,到底是怎麼了?”“隻是最近覺得有點累……”“那怎麼行?我聽說你到私人醫院值夜班打工,值夜班最傷身了,我有位病患是公司老板,不如安排你到他公司的診療所打工,那樣就輕鬆多了。”“但是,我在那家醫院做了很久了,如果辭職會造成他們的麻煩。”他回絕了財前的好意。“什麼?那叫其他年輕醫局員去不就好了。這樣吧,我讓安西醫局長安排一下。”“不,我隻是暫時性的疲累,沒關係。”“是嗎?你平時一直都很努力,這點小忙我還幫得上。”財前再度表現善意。“不,真的沒關係。”柳原就像封上口蓋的海螺一樣,拒絕向財前敞開心房。財前打量著柳原,心裡很不是滋味,但一想到上訴審的事,就決定徹底采取懷柔策略。“你的學位論文還沒交吧?”“對。”“你不是已經寫了五、六篇副論文了嗎?那就趕快寫主論文吧。”柳原推了推滑落的眼鏡,目不轉睛地盯著財前——教授要他寫主論文的意思,就是在暗示他,隻要交出論文,就會讓他通過。檢查室內拉著黑色窗簾,裡見正為來自奈良縣十津川村的山田梅做細胞診。這是繼上回的胃鏡檢查後,山田梅再度接受檢查,她害怕得渾身僵硬,死命地閉緊雙眼。裡見為了緩和她的緊張與不安,不時輕聲和她聊上幾句,同時將直徑十二毫米的直視細胞診光纖觀察儀從口腔插入胃中。十天前的胃鏡檢查中,裡見在山田梅幽門前庭部的大彎側上發現直徑一厘米左右的無莖息肉狀隆起病變,其中小部分有出血的現象。從當時拍下的彩色底片上發現,病變整體比周圍淡紅色胃壁的顏色更紅,裡見懷疑是惡性病變,但必須采集病變的細胞在顯微鏡下進行細胞診,了解是否為癌細胞才能做出確定的診斷。裡見仔細觀察著是否有十天前檢查時沒發現的病變,以及胃壁是否有新的變化。前端攝影機捕捉到的胃內部情況經由光纖觀察儀的導線,傳輸到病床旁的彩色電視上,擴大後輸出影像。裡見仔細盯著電視顯像機上照出的胃內情況,將觀察儀前端伸入幽門前庭部。屏幕上的胃壁呈現出可怕的鮮紅色,和透過胃鏡鏡頭所見的實際顏色淺紅色不太一樣,胃體部像海浪拍打一樣,不斷朝十二指腸的方向蠕動。攝影機從正麵捕捉到前庭部隆起的病變。和上次一樣,表麵十分光滑,頭部有少許滲血的現象,正在出血。裡見立刻將攝影機固定在這個位置說:“好!清洗。”一聽到裡見的命令,在一旁擔任助手的年輕醫生將洗滌液裝在光纖觀察儀所連接的一百毫升粗筒注射器中,使勁擠壓注射筒。洗滌液立即從觀察儀前端約四毫米口徑的噴嘴中用力噴向息肉狀的病變部位,隆起病變部位立刻充血變得鮮紅,不久,四處開始出血。洗滌液的噴出壓力,相當於水平噴出時洗滌液在空中劃出十米弧度的壓力,在使用直視洗滌法進行細胞診時,就是利用這種洗滌液噴向病變部位,使細胞剝離。當均勻地洗滌隆起的病變部位和周圍前庭部一帶時,被出血染紅的洗滌液立刻積在凹陷的胃體部和弓形部分,山田梅痛苦地扭著身體,額頭上冒出汗珠。裡見確認病變部位充分洗滌後,拍下照片並抽出光纖觀察儀。“婆婆,就快好了,再稍微忍耐一下。”他一邊鼓勵病人,一邊插入極細的橡膠萊賓管,抽取胃中的洗滌液。之後隻要用離心分離器將洗滌液分離,將沉在底部的沉渣放在玻片上,做成塗抹標本,就可以檢查出到底是不是癌細胞。助手拿著裝入離心沉管的洗滌液前往細胞檢查室後,裡見附在緊閉雙眼的山田梅耳邊輕聲說:“婆婆,檢查結束了!”並示意陪同前來的媳婦進來。山田梅餘悸猶存地瞇著眼睛,窺見眼前已經沒有連著光纖觀察儀的黑線,才終於像躲過什麼劫難似的鬆了一口氣,由護士和媳婦攙扶著乾瘦的身子坐了起來。“醫生,這次總該有個明確答案了吧?”她抬眼問道。“對,隻要檢查剛才胃裡的細胞,就可以知道最明確的結果。”“那可不可以馬上告訴我?”她那夾雜著眼屎的細長雙眼充滿狐疑,“醫生,你老早說檢查、檢查的,是不是把我當成了白頭翁……不,是白老鼠?我們村裡的人說,大阪的大醫院儘乾這種事!”山田梅緊盯著裡見不放,陪在一旁的媳婦見狀慌忙阻止婆婆,一邊不好意思地說:“醫生……如果需要再檢查才知道有沒有問題,就代表情況不是很嚴重,那可不可以等有比較明確的結果後再來檢查?”“不,婆婆的病如果不早期發現,很可能就會為時太晚。”由於無法向陪同前來的媳婦透露癌症的可能性,裡見很難說服對方,但仍然必須儘力讓對方接受自己的做法。這正是癌症專業醫師在麵對病人及病人家屬時的為難之處。“婆婆,我也希望早日為你做出正確的診斷,但如果搞不清楚到底哪裡有問題,隨便做了幾項檢查就做出診斷,萬一錯了怎麼辦?這可關係到你的生命呢。”山田梅倏地扭曲了臉部,淚水就這麼順著臉頰淌了下來:“但我不能再來醫院了。又沒有什麼大病,這樣隔三差五地跑到大阪的醫院做檢查,家裡根本沒辦法讓我這麼奢侈。要是有這麼多錢,還不如拿去買一把新的鐵鏟、鐵鋤,反正我都一把老骨頭了,怎麼樣都無所謂了……”“媽,你怎麼這樣說呢?我們希望你長命百歲,才會來醫院檢查兩次啊。”媳婦也泣不成聲。“婆婆,人的生命不分老少,都一樣珍貴,所以,我們才會一次又一次地仔細檢查。”“但如果真找出毛病來,還是得花錢。我想,乾脆不用檢查了……”裡見心頭一緊。大峰山脈溪穀旁的十津川村是位於深山的貧窮村落,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有人生病時都得放在籠子裡,由人背著去看病,等下山時,通常已經為時太晚。山田梅認為確認癌症的精密檢查是一種奢侈,讓裡見不由得體會到山村農家的貧困。“婆婆,那這樣好了。如果以後還要做其他的檢查,包括今天的檢查在內,費用都由醫院來承擔,你不必擔心錢的問題,如果接到醫院的通知,請務必前來檢查,好不好?”他來回望著一旁曬得黝黑的媳婦及山田梅,兩個人都低著頭一言不發。“可以嗎?你們一定要答應,”他轉對媳婦說,“我也拜托你啦。”裡見嚴肅地叮嚀著,兩個人終於點了點頭,垂頭喪氣地走出了檢查室。山田梅是最後一位做細胞診的病人,助理和護士早已離去,但裡見仍然在檢查室內佇立良久。癌症的集體檢查轟動一時,今年政府也編列了二億四千萬元的預算作為癌症協會的補助費及癌症中心的研究費,中心亦新添了五十輛健診車,成為對抗癌症的前鋒。但即使增加了健診車,如果缺乏協助健診的X光技師、有能力解讀X光片的醫生,還是徒勞無功。另一方麵,檢查費用的問題也是抗癌對策的一大障礙。農村的人大多都認為七百五十五元的檢查費用過高,所以不參加集體體檢。雖然奈良縣的某些村莊會從每年二百萬的村莊保健衛生費中撥出一百二十萬來補助胃部集體體檢費,但沒有人知道這種情況能持續多久。問題還不止於此。去年一年中,日本全國各地接受集體體檢的人數約一百萬人,其中有二十萬人需要進一步做精密檢查,但其中有百分之五十的人因為無法支付二千八百元的X光精密檢查費、一千三百五十元胃鏡檢查費和四百二十八元細胞診檢查費,或因為太忙、沒有自覺症狀而放棄進一步檢查,等送到醫院時卻為時已晚,成了末期癌症。裡見對這種癌症對策和醫療行政資源的貧乏感到極度憤慨。即使點燃了年輕醫師們對抗癌運動的熱情,搭上健診車憑著極大的毅力持續每天為五十位民眾做檢查,費儘千辛萬苦篩選出來後,這些癌症病人仍然成為漏網之魚。即便是現在,也是每五分鐘就有一位癌症病人死亡。一股力不從心的無力感朝裡見襲來。但他決定,對於剛才的山田梅,即使自掏腰包,也要鼓勵她繼續做檢查,直到做出明確的診斷為止。想到這兒,他的心情稍為放鬆了一點,他邊走出檢查室,邊掛念著山田梅的細胞診結果。法円阪國民公寓是建了將近十年的老房子,早已失去了新建時的清潔感。鋼筋水泥牆上開始出現裂縫,牆壁也蒙上了一層灰色,重新塗過油漆的地方東一塊、西一塊的,看起來像斑駁的地圖。裡見抬頭看著這幢熟悉的房子,每到像今天這樣上午做了極其耗費精力的細胞診檢查,下午又要會診住院病人的日子,他就會覺得周圍缺乏綠意的房子看起來格外單調。他沿著狹窄的樓梯上到四樓,推開右側的門。“你回來了。”妻子三知代穿著毛衣在門口迎接。“關口先生他們還沒到嗎?”裡見今天和關口律師、佐佐木良江約好在家見麵。“沒有。”三知代略帶不悅地回答,並從丈夫的手上接過公文包,站在他的身後為他脫下上衣。“你是為了關口先生他們才特地這麼早回來嗎?”“對。關口先生也很忙,怎麼好意思讓他久等。”說完,裡見換上居家長褲及毛衣,走進六迭大的書房,坐在桌前。三知代把裡見脫下的衣服放進了衣櫃。“老公,請你不要再介入佐佐木先生的事了。如果這次連近畿癌症中心也待不住的話,你要怎麼辦?”她擔心地問道。“你彆擔心。近畿癌症中心的人都是來自全國各大學的年輕研究員,是個在野精神旺盛的地方,不會因為我涉及國立大學教授成為被告的醫療官司,就把我掃地出門,反而會關注佐佐木庸平先生的死亡原因所延伸出來的各種醫學問題。”“這隻是你的想法,你總是從善意的角度看所有的事。但你要好好地想一想,像你這樣的人,隻要一天不做研究就沒辦法活下去。希望你自己考慮清楚,真的不要再插手了,也彆再和關口先生他們見麵了。”正當她向丈夫懇求之際,大門被用力推開了。“爸爸,你回來了。今天怎麼這麼早?”原來是讀小學五年級的好彥。他剛才在附近的空地上玩棒球,還戴著棒球帽和棒球手套。“玩得怎麼樣?投球技術有沒有進步點?”“當然,我是名投手呢,爸爸,你來看我投球嘛。”他熱情地邀請難得早歸的父親。“下次吧。等一下有客人來,你再去玩一會兒吧。”好彥雖然有點失望,但仍活蹦亂跳地跑了出去。“我知道該為孩子著想,也能夠了解你的擔心,但佐佐木庸平先生是我初診的病人……”裡見沒有繼續說下去。門鈴響了,是關口律師和佐佐木良江。在提出上訴後曾經來找過裡見幾次的關口立刻打招呼:“裡見太太,抱歉常常來打擾,今天,佐佐木良江女士也一起來了。”良江在第一審判決後曾經登門致謝。“不好意思,一直疏於問候,這次又要麻煩裡見醫生幫忙了,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感謝之意。裡見太太,你一定覺得很困擾,但我們除了裡見醫生以外就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幫忙了,請你千萬見諒。”她將禮物放下,滿臉歉意地說道。三知代默默地點了點頭,隨即轉身去準備茶水,氣氛很尷尬。裡見請關口和良江進了書房,書架上塞滿了書,放不下的書就直接堆在榻榻米上,三個人一坐下來,就連走路的地方都沒有了。三知代端了茶來,又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裡見絲毫不在意妻子的態度:“最近經常跑奈良,工作堆積如山,都沒有時間問候你們。關口律師,後來情況怎麼樣了?”“很不順利,我正苦無對策呢。”關口以沉重的口吻,將自己無論到哪裡都受到冷遇,以及對方拒絕會麵的事如實告訴裡見。“洛北大學的村山教授被稱為是學界的開明派,連他也這樣……”裡見難以置信。“對,他說既然本校的唐木名譽教授在第一審發表了意見,他就不可能再說什麼,便毫不留情地斷然拒絕了我。”裡見陷入了沉默。洛北大學也和裡見離開的浪速大學一樣,依然存在著封建的人際關係和特殊的組織架構,這些東西阻擋著學者的前進。想到這裡,裡見不禁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但我拜訪柳原醫生家算是一次成功出擊。”“什麼?你去找柳原……”裡見訝異地問道。“我後來才知道,柳原在第一審判決後立刻搬了家,雖然我覺得他現在住的公寓和以前的差不了多少,根本沒必要搬家,但他還是搬了家,可見他心裡有鬼。”“他怎麼說?”“我告訴他,自從佐佐木庸平先生死後,店裡的生意一落千丈,已經不得不把原本六間寬的店麵租一半給彆人,希望這回他可以說出真相,但他完全不鬆口。我想,隻要他和佐佐木良江女士見了麵,或許會回心轉意,於是要求他和佐佐木太太碰麵,但他也沒答應。”一旁的佐佐木良江低著頭,緊咬著嘴唇。關口繼續說道:“但我看得出來,柳原醫生開始動搖了。他原本就不像是心狠手辣的人,出身農村的他,應該是個心地善良的人,照理說,應該和裡見醫生屬於相同類型。他隻是偶然之間被卷入此次的官司,就像受到貓兒威脅的小老鼠一般。在接下來的這場官司中,隻要能夠說服柳原醫生站在我們這一方,或許他會在關鍵時刻說出真相。所以,希望您也可以幫忙說服柳原醫生,如果您去找他,或許他會改變心意。”裡見想起在第一審的法庭中,柳原以被告證人身份出庭和自己當庭對質時,不惜扭曲事實為財前教授做偽證的情景。是當今的醫局製度,讓經曆了多年無薪助理生涯後好不容易成為有薪助理,並準備取得學位的醫生,不得不對掌握自己生殺大權的教授盲目服從。“這必須顧慮到柳原的立場,我會詳細考慮之後再決定是否找他談一談。你上次曾提到要查以前的醫療糾紛判例,有沒有找到什麼值得參考的數據?”“勝訴的判例都是把剪刀留在病人的腹中,或是在輸血時搞錯了血型這類很粗糙的案例,沒有像佐佐木先生這種涉及高深醫學技術的判例。但一位律師前輩告訴我一樁很有趣的案子,那是發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的事。國道鐵路的火車司機看到有人要過平交道時,在規定距離前就鳴響汽笛繼續行駛,但那人卻沒有停下腳步,在過平交道時被火車輾死了。原來他是聽障人士,於是家屬就提出控告。當時的大審院(一八七五年至一九四七年期間,日本的最高法院。)認為,‘行人’當然也包括聽障人士,平時便應該訓練司機在遇到聽障人士通過時的應變處理方法,最終判決國鐵敗訴。這真的是不容許有絲毫怠慢的嚴格判決啊。”“不允許有絲毫怠慢的……”裡見喃喃自語著,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兩隻手托著下巴陷入沉思,似乎忘記了關口律師和佐佐木良江還在眼前。片刻後,他終於抬起了頭,“你要不要去找東京K大學胸腔外科的正木副教授談一談這件事,他之前一直在美國,好像在一個月前才回國。正木教授是年約四十歲的少壯派副教授,對臨床上發現的癌細胞轉移進行了獨特的研究,還對胃癌轉移到肺部的病例發表了新的數據,如果可以見到正木副教授,或許可以為第一審爭議的肺部轉移問題找到突破點。”“是嗎?那我馬上帶著您的介紹信去拜訪他。”關口的眼睛為之一亮。“很遺感,我是內科醫生,彼此的專業不同,我也不認識他。不過你可以拜托在近畿勞災醫院當院長的東教授寫一封介紹信。東教授的專業也是胸腔外科,應該和他很熟,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拜托東教授。”裡見的一番話終於打破了房內一直揮之不去的沉悶氣氛。浪速大學醫學部例行教授會在新館會議室召開。五月的陽光透過寬敞的玻璃窗灑了進來,會議室的淡黃色牆壁給人明亮舒適的感覺。鵜飼醫學部長坐在U字形桌子正中央,環顧左右兩側按順序排座的臨床組和基礎組三十位教授。他拿著事先印好並發給各位教授的討論事項提綱,逐一針對新設中央病曆室、核定副教授和講師的海外留學名單以及決定下一期學位審查會日期等事項進行補充說明,順利地推動議程的進行。“最後的議題是安排今年暑期學生組織巡回診療隊的事宜。發給大家的數據上已經寫得很清楚了,由十位四年級生組成一隊,共組三隊,像往年一樣前往香川縣小豆島、滋賀縣堅田與和歌山縣日高,以期達到進修兼診療的目的。各隊帶隊的負責人由內科、外科、耳鼻喉科、皮膚科和眼科各科各自討論後決定,最後再呈報上來。”第一外科財前、第二外科今津等臨床組教授們紛紛點著頭。鵜飼望向排坐在左側的基礎組教授:“如果基礎組教授對這項學生診療活動有什麼意見,希望可以提出來供大家參考……病理學大河內教授,你有沒有意見?”鵜飼將紅潤光澤的臉轉向坐在自己左側的大河內教授。大河內教授既是前任醫學部長,也是學士院恩賜賞得主,更是唯一讓鵜飼覺得棘手的人。大河內教授挺起鶴一般纖瘦的身軀,筆直地坐在椅子上。“從病理學的角度來看,倒是沒有什麼特彆的意見,但我認為應該大幅度延長巡回診療的時間。目前日本的醫學教育還在沿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時德國所采用的那一套以課堂為主的教育課程,重要的臨床教育卻嚴重不足,學生根本不會給病人看病,眼裡隻有學位。為了消除這些弊端,應該多花一點時間,使診療教育更充實。”他揚起高聳的鷹鉤鼻,表情嚴肅。“你的意見非常正確,但因為預算有限,沒有辦法讓我們充分發揮。所以,今年的時間安排也隻能比照往年辦理了。”鵜飼以預算為借口,婉轉地駁回大河內的提案。“每次都推說預算、預算,醫學部長的工作不就是調整預算、修正目前醫學教育的缺失嗎?今年不行,就希望明年可以延長時間,使巡回診療更具實際意義。”大河內不悅地說道。現場的氣氛頓時顯得十分尷尬,但鵜飼絲毫不以為意,讓他掛心的是,距離五點會議結束,所剩時間已經不多了。“今天例行教授會的討論事項都已經順利完成,接下來,還有一件事要征詢各位的意見。”鵜飼故意以一派輕鬆的表情說道,財前的臉上閃過一絲緊張的神色。“這事是關於今年十一月將舉行的日本學術會議會員的選舉的。相信大家都已經知道,在全國會員方麵,浪速大學推舉了同一校係下的奈良大學醫學部竹穀部長作為候選人,在地方會員的選舉方麵,由於之前連續兩屆都被國立洛北大學包辦了,所以,浪速大學的各兄弟學校、兄弟醫院都一致認為這次我們一定要選上。日前,我在和奈良、和歌山以及大阪醫科大學等兄弟學校的醫學部長聚會時,他們非正式地提議,希望由本校推舉出有力的候選人。”在場的教授盯著鵜飼看,其中還有人對鵜飼突然提出這個議題感到訝異。婦產科葉山教授立刻表示讚同:“我也有同感。這六年來,地方會員連續兩屆都由洛北大學校係的候選人當選,在學會籌備經費、研究預算和研究機構、醫院的人事安排方麵讓我們吃儘了苦頭,下一屆的地方候選人一定得由本校推派!”葉山摸了摸露出胸前口袋的一截絲質手帕。第二內科、放射科、眼科、耳鼻喉科的教授也紛紛表示讚同。這些人都是在兩年前第一外科教授選舉中,在葉山的領導下支持財前的鵜飼派教授,這一幕很明顯地讓人感受到,葉山曾經事先斡旋過了。大河內教授瞪了葉山等人一眼:“我反對。暫且不論學術會議剛設立時的情況,最近的學術會議更在研究費用上動手腳,還擅自把日本學術會議翻譯成‘日本科學研究院’,印在名片上。在國外,人們會對研究院的會員表示極大的敬意,這些人卻利用這些頭銜向國外的學術雜誌推銷自己的論文,或隻是把它當做進一步成為外國學會會員的跳板。學術會議本身也墮落得像國會一樣愚蠢。國立大學的教授本身的研究、教育、診療工作已經夠忙了,有什麼必要擔任這種學術會議的會員?”大河內教授的發言鏗鏘有力。“我同意大河內教授的意見。不管兄弟學校再怎麼要求,學術會議的選舉,原本應該根據研究成績和學者的人品進行選舉,但現在每次選舉就會出現許多負麵的傳聞。與其有閒工夫去參加這種選舉,還不如將心力花費在最近出現革新態勢的醫學部學生教育問題上。”在之前的教授選舉中,第二外科今津教授曾經為第一外科前任教授東四處拉票,卻在鷯飼、財前的綿密計謀下潰敗,此刻,他表示出反對意見。基礎生理學和公眾衛生學教授也紛紛點頭,但整形外科野阪教授卻探出那張曬黑的四方臉:“今津教授的意見十分正確,但學術會議的問題也不能等閒視之。現在的學術會議雖然已經不如以前具有監督科學行政的權威和權限,但實際的問題是,一旦成為會員,在分配政府支出的預算、補助金時,可以處於十分有利的立場,對爭先恐後爭取研究經費的學者來說,這才是最大的魅力。”“野阪,你也有同感嗎?”鵜飼笑容滿麵地說道。葉山和財前神情微妙地互看了一眼。原本他們就預料大河內和今津會反對學者參加政治運動,但在上次的教授選舉時,野阪雖然最後答應投靠鵜飼派,他卻一直無法了解他到底具體履行了多少承諾。之後,在教授會討論重要事項時,野阪派的意見經常和鷯飼派相左,所以,這次野阪派會出現什麼反應一直是葉山和財前最擔心的。如今,擔任領導角色的野阪的一番發言,使他們比想象中更輕易地過了第一關。“但問題是要推舉本校的誰做候選人。”野阪瞥了一眼鵜飼和葉山的笑臉。皮膚科乾教授是野阪派的成員之一,他也跟著試探鵜飼的想法:“人選當然是最重要的,不知道醫學部長有沒有中意的人選?”鵜飼故意裝出沉思的表情:“我的意見嗎?其實,各兄弟學校的醫學部長紛紛推舉第一外科財前教授呢。”瞬間,會議室裡立刻出現了一陣騷動,財前裝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野阪則馬上變臉了:“真是太讓人意外了。其實,整形外科學會準備推薦我出來候選。可不可以冒昧請教一下,為什麼兄弟學校的醫學部長偏偏會提名在本部教授會中最年輕的財前教授?”野阪毫不掩飾自己的反感,但也顯示出他想成為候選人的企圖。鵜飼胸有成竹地說:“剛才有兩、三位教授對學術會議有所批判,這是因為那些追求功利和名聲的教授把學術會議會員當成一種名譽職位來參選,所以才會出現這樣的弊端。如果由充滿活力、能乾的年輕教授出任,就可以消除這存在多年的毒瘤,努力恢複學術會議應有的功能,不要讓學術會議繼續成為搶奪研究費和研究機關預算的場所。為此,首要任務就是要讓會員年輕化。於是,無論在年齡上還是在學術成績上,在消化道外科領域表現十分優異的財前就成為最理想的人選,如果推舉財前,我個人也表示同意,不知各位的意見如何?”鵜飼第一次清楚表達自己的立場。“財前目前正在打上訴官司,他可以成為恢複學術會議應有麵貌的理想候選人嗎?”大河內冷冷地丟下這句話,他的嚴厲態度讓部分對學術會議漠不關心、正無聊地東張西望的教授紛紛露出讚同的神情。“鵜飼,你認為呢?還有財前,你自己有什麼看法?”鵜飼不知該如何回答,不自然地乾咳了幾聲,財前則麵朝大河內:“您問我嗎?目前正在上訴中的醫療糾紛官司,在第一審的判決中已經清楚明白地證明我個人絲毫沒有誤診或疏忽,我完全問心無愧。但我必須對給本校各位教授造成的極大困擾深表歉意。所以,如果承蒙本校以及兄弟學校共同推舉像我這麼淺資曆的人作為候選人,我願意為大家貢獻一份心力。”他的態度十分恭敬卻又顯得極其高傲。這種目中無人的自信讓在座的教授啞口無言、麵麵相覷。婦產科的葉山見縫插針地說:“學術會議選舉需要和兄弟大學及醫院、以及私人醫院的校友會都打點好關係,得到他們的支持,才能獲得票源。在這方麵,財前教授已經得到兄弟學校醫學部長的一致推薦,我想,我們就推薦財前教授吧。”鵜飼隨即接受他的提議:“其實,學術會議選舉管理委員會並沒有規定確定候選人必須獲得教授會的同意,我隻是希望能夠采取教授會推舉的圓滿形式才征詢各位的意見,請各位了解這一點。”“既然是這樣,那不如一開始就彆問。”大河內教授不以為然地撂下這句話便起身離去,基礎組的教授也紛紛離席。鵜飼的嘴角禁不住微微上揚——這樣就夠了,這樣就算是征詢過教授會的意見了。他看了看財前,財前精悍的眼底也流露出一絲笑意。晚上八點左右,裡見和關口來到位於蘆屋川畔山區的東家宅第。那是一幢英式的紅磚白牆建築。一按門鈴,女傭一路小跑出來應門,領他們走進客廳。二十迭大的客廳中央設置了巨大的壁爐,牆上掛著名家所繪的外國風景畫。隨著走廊上響起一陣腳步聲,東穿著睡袍走了出來。“教授,好久沒來向您請安了。今天在您百忙之中上門打擾,實在很不好意思。”裡見站起來,鞠了一躬。關口也連忙說:“抱歉這麼晚來打擾您。”“不,如果不在醫院而要在家裡見麵的話,除非是星期天,否則非假日就隻有這種時間了。裡見,真的好久沒看到你了。”東親切地說著,請他們在沙發上就坐。東的臉上已經看不到在自己的繼任教授選舉中,被支持財前的鵜飼派打敗、黯然退休時的滄桑,反而洋溢著就任近畿勞災醫院院長後再度活躍於第一線的活力。但從他明顯增多的白發中,似乎也看得出在凡事都得操勞的新建大醫院掌事,讓一派學者個性的東費儘了心思。女傭端上茶後,東叼著煙鬥,以一貫的慎重態度問道:“你們兩位一起來,是不是為了上次的醫療官司?”關口立即向前挪了挪身體。“是的,在這三、四個月期間,我為了尋找隻要能夠在手術前做斷層攝影就可以鑒彆出肺部小指頭大小的陰影是癌症轉移灶的理論根據四處奔波,但至今仍然沒有成果。”關口首先談到這三、四個月來的調查經過和結果。東點了點頭:“是嗎?果然是這樣……從純學術的角度來看,要分辨出小指頭大小的陰影是癌症的確很困難,而且,如果是判斷陰影的大小和形狀時,正麵的X光片往往比斷層攝影更加理想。”東從胸腔外科的立場陳述自己的意見。“這隻是一般的學術事實,但佐佐木庸平的案子在這些學術事實以外,仍然有讓人疑慮的地方。我一直抱著這個疑問觀察這場官司的發展,剛好得知東京K大學正木副教授手上有一些關於胃癌轉移到肺部的最新資料,他之前去了美國,約一個月前才回來。所以,我想他的數據或許可以在本次官司派上用場。”裡見說。“原來是這樣,裡見,你的消息真靈通,對自己專業以外的事也這麼了解。的確,東京K大學的正木副教授算是數一數二的年輕肺癌專家,他從臨床角度發現的癌症轉移理論相當優秀,這次他的胃癌轉移到肺部的資料,雖然還沒有在學術會議上發表,但見解的確十分獨特。”東對裡見的意見表示認同。“您既然都知道,為什麼我之前向您請教時,您都沒有告訴我?”關口的話中略顯不悅。“我當時忙著處理醫院的行政事務,一下子疏忽了,沒想到裡見提醒了我。”東苦笑著。在關口看來,東並不是疏忽了,而是故意不提。至今為止,隻要關口尋求協助,東從來不曾拒絕,但他也因為身為浪速大學係統的近畿勞災醫院院長,因立場微妙而不得不采取比較消極的態度。敲門聲傳來,夫人政子身穿和服走了進來:“老公,今津先生打電話找你。”“我是裡見,打擾了。”裡見簡短地向隻見過一、兩次麵的東夫人打招呼,關口也為這麼晚造訪致歉。政子看著丈夫前往走廊接電話的背影,說道:“裡見先生,真的是好久不見了。三知代最近還好嗎?”“是,托您的福……”“太好了。佐枝子托你的福,最近身體也一直都不錯,今天說什麼要為女子學院的同學會做準備,所以出門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她親切地說完,突然壓低嗓門:“今天你們一起來,有什麼事嗎?如果是上次那個醫療官司的事,就請不要把他卷進去。你們也知道,他好不容易才當上近畿勞災醫院的院長,中間也經曆了很多波折,請你們多體諒。我老公可不像裡見醫生這麼年輕,也缺乏像你那樣的正義感……”政子的話中帶刺,在她看來,裡見為了查明一位病人的死因,不惜拋棄國立浪速大學副教授一職的行為,隻表明了一種愚蠢的正義感。裡見一言不發地看著夜色下的庭院,關口立刻出麵解圍:“東教授是個謹慎得不能再謹慎的人,我想,您應該不用擔心。”這時,東走了進來。“你不要在這裡攪和!”東以難得的嚴厲口吻對妻子說。政子離開了客廳。“在今天的例行教授會上,決定要推舉財前作為下一屆學術會議會員選舉的候選人。”“學術會議會員的候選人?怎麼可能……”裡見眼裡儘是不解。“不,剛才是今津教授打電話告訴我的,絕對錯不了。雖然大河內教授和今津等人表示反對,但鵜飼派的葉山事先已經費了番工夫疏通過了,所以會議中強行通過由財前擔任候選人的提案。”裡見露出更加難以置信的表情。“雖然上訴審理即將開始了,但浪速大學還推舉他做學術會議會員的候選人,可見他們對二審抱持極大的自信,不,應該說是百分百的自信。我聽說除了河野律師之外,他們還增加了一位醫師公會的顧問律師,組成一個律師團。但財前憑什麼如此自滿?看來,我必須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一定要比以前更努力迎戰才是。”關口意味深長地說道。東沉默了片刻,突然抱住胳膊說:“一個人的野心真的可以讓人無所畏懼啊。但回想起來,我真的非常慚愧,當了十八年的教授,竟然隻培養出像財前這樣的副教授!”說罷,他努力壓抑著內心的憤怒,端起已經涼了的紅茶。“好,我立刻幫你寫封介紹信給正木副教授。不是簡單在名片上寫幾句話,而是以信紙擬一封正式的委托函。關口律師,也請你加把勁兒,務必找出可以推翻第一審判決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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