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風雨紫金山(1 / 1)

第二次握手 張揚 2483 字 1天前

葉玉菡一下火車便直奔紫金山。天堡城下一處山坳內,綠林掩映、竹籬環繞之中,蔭蔽著一座小院,全是粉牆灰瓦的平房。她本來個頭不高,身軀單薄,好不容易找到這兒,更顯得風塵仆仆,疲憊不堪,麵黃肌瘦。仆人阿鼎不認識這個“村婦”,但聽她自我介紹後連忙把她讓進了客廳;她在一張竹椅上坐下,將一隻土布包袱扔在身邊地板上,咕咚咕咚喝著阿鼎送上來的一大杯涼開水……蘇鳳麒由仆人攙扶著,拄著手杖,顫巍巍地從裡屋出來。“爸爸。”葉玉菡站起來。“唔……”老人喉嚨裡發出某種聲響。“爸爸,聽說您病了?”“能不病嗎!”教授語音低沉,但總算能聽出說什麼了。戰後,蘇鳳麒隨天文研究所回遷南京。但回遷的隻是“研究所”,不是天文台;因為昆明觀測條件比南京好,設備都留在鳳凰山了。回到南京之後必須另起爐灶,可是沒有經費。多年來,蘇鳳麒吃夠了逃難的苦頭。就說北京“欽天監”那台五百年前鑄造的銅質渾儀吧,一九〇〇年被八國聯軍搶走,被列為德國的“戰利品”;一戰後巴黎和會決定送還中國,一九二〇年總算運回北京;但民國二十二年(一九三三)華北吃緊,渾儀便連同簡儀、圭表、漏壺等寶物都從北平南運至紫金山,是“鎮台之寶”。二十六年(一九三七)日本人逼近南京,形勢又吃緊,這批古物和許多現代天文儀器卻無法搬遷,在南京淪陷後遭到日本人大肆破壞。戰後的紫金山天文台滿目瘡痍,遍地荒蕪,隻能在外觀上略作修葺,全台隻剩下幾名研究人員。天文台最重要的觀測儀器,蘇鳳麒當年親自選購的、也是遠東最大的六十厘米反射望遠鏡一直不能修複,全台的觀測任務由一台二十厘米折射望遠鏡支撐著……其間,三十七年(一九四八)中央研究院首次遴選院士,蘇鳳麒當上了院士。但他早已是英國皇家學會、聖約翰學院、不列顛學術院、歐洲研究院等歐美十九個最權威的學會、學院、科學院或研究院的會員或院士,對此興味索然。他感興趣的是天文台和天文學,而在這方麵他看不見希望。現在的他,老態龍鐘,雙頰深陷,鬢發稀疏,皮膚上滿是皺紋,清臒的麵龐更加消瘦蒼白。大概因為無暇或無力塗抹須蠟吧,連上翹的胡子也聾拉下來,有點像個中國人了。他打量了葉玉菡幾眼,瞥瞥那隻土布包袱,在一張藤椅上緩緩落座。阿鼎搬來一台電扇,但老人擺了擺手。“爸爸。”葉玉菡又叫了一聲。“坐下,坐下。”蘇鳳麒略微做個手勢,“你什麼也不用說了,什麼也不用說。”老人滿麵病容,憔悴不堪,隻有目光依然深邃。“我全都知道了。”老人“知道”些什麼,那天夜裡堇園的一幕嗎?他怎麼知道的,知道多少?啊,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老木,老木啊!”女醫生厲聲呼喊。烈焰熊熊。大火焙烤得葉玉菡渾身要著火了似的。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火海中的F樓,幻想發生奇跡,幻想老木能衝出來。其實她已經親眼看見老木緊貼在西蒙·切爾尼身上,兩人一起燃燒起來,抽搐著,扭曲著,迅速焦化,成為黑炭!一條火舌飄來,幾乎燒著了小星星的臉蛋;小姑娘驚恐大叫,這叫聲使葉玉菡猛醒過來,拖著孩子又滾又爬,跑到離F樓較遠處,終於跑到堇園大門口。她這才發現大門洞開,裡裡外外全是人,憲兵虎視眈眈,軍警封鎖現場,消防隊員手忙腳亂,還有外國人,到處是刺耳的警笛和瘋狂的呼叫。女醫生剛出大門就被幾名憲兵擋住,簡單盤問了幾句,便從兩側挾持住她,還一把揪住小星星,穿過人群朝某處地方強拉硬拽……“你們想乾什麼?”葉玉菡叫喊,“放開我,混蛋!”她踢打著,撕咬著,都不管用,活像落入虎爪的一隻兔子。小星星拚命掙紮著找媽媽,其反抗能力則連兔子都不如。恰在此時忽聞前方一聲斷喝:“站住!”幾名憲兵果然站住了,但還挾持著女醫生和小女孩。葉玉菡舉目一看,啊,這不是魯寧嗎!魯寧換上了一身筆挺的美式軍服,胸前佩戴著勳表,肩章上那顆金色將官星徽在夜色中熠熠閃光。他板著麵孔,濃眉緊皺,雙手抄在背後,兩腳分開約半尺,神像般矗立在眼前,威嚴地注視著幾名憲兵。他身後停著那輛車頭綴著一顆紅色“將星”的軍用吉普車。幾名憲兵愣住了,趕快立正,敬禮,同時鬆開葉玉菡和小星星。“把人交給我!”魯寧蹺起右手大拇指,從肩膀上方朝後戳戳。“這個、這個……”憲兵們麵麵相覷,支支吾吾。“他媽的!”上士從駕駛座上蹦下來,使勁拍著腰上的槍套,“什麼這個那個,快!”上士身手敏捷,趁著憲兵們猶豫不決,把葉玉菡和小女孩拉上了吉普車後座。汽車一直沒熄火。“參座”剛上車,汽車便開動了,迅速駛離東廠胡同。葉玉菡深深舒一口氣,把小星星攏在懷裡。前座的魯寧也深深舒一口氣:“我不是讓你放心嗎?可你還是不放心,冒冒失失……”“我怎能放心?”葉玉菡爭辯,“你什麼也沒告訴我。”“都告訴你了,還叫政治?”“我不懂政治,也不想懂。”“現在懂了吧?差一點毀了一切,包括你自己。”“我從來不怕犧牲。”“但不要做無謂的犧牲,”魯寧回過身來,看看小姑娘,摸摸她的頭,“特彆是,還有孩子呢!”說到孩子,葉玉菡的心直發軟。她摟緊小姑娘,在孩子臉上親了親,望著魯寧,改用英語咕噥了幾句。“算了,還是說中國話吧。”魯寧微微一笑,瞥一眼上士,“這年輕人,英語說得比我還好!我倆的對話,他都聽得明明白白。”“什麼?”女醫生吃了一驚,仍然說英語,“你說了,他是國民黨特務啊!”“不錯,他是國民黨特務,”魯寧停了停,用中國話回答,“但他首先是人。”“是中國人。”上士說著,麵無表情,隻是穩穩抓住方向盤,“去哪兒,長官?”“回軍調部!”魯寧朝葉玉菡笑笑,“這叫‘燈下黑’,軍調部成了最安全的所在。你知道我的鄰居是誰嗎?哈,鄭介民。”“二戰”之後,中共獲悉美國人要在北平建一座“特種武器實驗室”,一旦成功,還要在中國和亞洲其他地區另建幾座這種實驗室。葉玉菡的出現和“SB-1”的浮出水麵,使這方麵的情報變得清晰起來;在堇園中開設“病房”並已經“收治”了一個小女孩的事實,又使事態趨於緊迫。於是在軍調部會議上,中共代表嚴肅提出了堇園問題,要求徹查。馬歇爾將軍和國民黨代表惟恐事情捅出去鬨得不可收拾。作為防範,北平當局奉命指派便衣人員對堇園實施監視,美國方麵也通過某種渠道嚴令SLR不得在堇園“輕舉妄動”……魯寧告訴葉玉菡:埋設在F樓四周的“高壓霧化裝置”,霧化的不是“消毒劑”而是燃油,鋼管上的乳突是噴嘴。一旦砸碎樓內牆上那個匣子上的玻璃,拉下手閘,控製器立刻進入倒計時,五秒鐘後便開始從四麵八方向樓房噴射烈火!要保證F樓從地下室到頂層統統燒毀,特彆是被用鐵柵欄與世隔絕開來的那些人——萬一被外界發現,他們就不再是“病人”,而是證人了。所以,絕對要毀屍滅跡!美國人本來準備在其他各樓一律安裝這種“自毀設施”的,可恰在此時他們發現了可疑跡象,被迫暫停動作……“美國人為什麼不在F樓繼續增加‘病人’?為什麼不敢動小星星?丟失安瓿他們幾乎是立即就發現了,還覺察到其他種種疑點,為什麼不敢聲張?還有,剛才,我把你和孩子從東廠胡同帶走,他們為什麼不敢強行阻止?”魯寧侃侃而談,“因為我是‘少將參議’,我有權合法地甚至是活靈活現地在北平活動,在這裡做很多事;因為全世界都在盯著美國人和國共雙方正在這裡平起平坐、風度十足地舉行會談——不是說‘政治’嗎?這就是政治。”說到這裡,電話鈴響了。葉玉菡看看手表:淩晨四點整。魯寧抓起電話一聽,連連點頭:“好的,我馬上過來。”他匆匆離開辦公室。十幾分鐘之後,又回來了。他看看早就在沙發上睡熟了的小星星,把臉轉向葉玉菡:“據報,他們正在以‘縱火’罪名搜捕你。”“我不怕!”“我再說一遍:不是怕,而是不要作無謂的犧牲。”“那,你的意思是……”“你先離開北平,避避風。”女醫生想了想:“好吧。”“有地方可去嗎?”“我可以去南京。”“投奔蘇老先生?”“是的。”“這可是個好主意。”“我隻有一件事放心不下……”“為小星星吧?”魯寧將目光投向沙發。小姑娘在那裡睡得正熟。“是的。”“放心吧,玉菡。”魯寧微笑,“剛才葉劍英同誌把我叫去,談的就是這事。”“剛才是葉將軍來電話?”“是呀!玉菡,女兒就先交給我們吧。”“女兒!”葉玉菡重複著這個字眼,雙眼濕潤了。“我聽見孩子叫你媽媽。”“魯寧……”女醫生欲言又止。“說吧,玉菡。”“我將獨身過一輩子。”葉玉菡哽咽起來,“但我想有個孩子。所以,對小星星,請你務必……”魯寧驚訝地望著女醫生,硬著嗓門說:“瞧你,說些什麼呀!為什麼要獨身過一輩子?你怎麼知道自己就會獨身過一輩子?”葉玉菡不吭聲。魯寧也沉默下來,轉臉望著彆處,足有兩三分鐘不說話。良久,他掏出一支煙,點燃,深吸兩口,終於輕歎一聲:“有些事,以後再說……咳,不管怎樣,對小星星,你完全可以放心。哦,彆嗆著了孩子。”他拉開門,和葉玉菡一起走出去,邊走邊說,“事不宜遲,早些走吧,儘早離開北平,馬上動身。”“怎麼走呢?”“現在,隻有‘特務’能辦好這種事了。”魯寧和葉玉菡都很熟悉協和大院。他倆沿樓房之間那些陰暗的、曲裡拐彎的小徑和縫隙穿行著,到了校尉胡同。一輛車頭上綴著兩顆紅色“將星”的吉普車正停在一處暗角,司機位置上默默坐著上士。汽車先開到南郊一處村落。葉玉菡在那裡換上一身村婦衣衫,挎上一隻土布包袱;又開到保定,上士在那裡把女醫生送上一列開往南京的火車。火車走走停停。三天後,葉玉菡才好不容易到達南京……蘇鳳麒教授在導航技術領域的重大發明和此項發明在戰爭中發揮的作用,使他的頭頂上更多了幾道光環。為了嘉獎這位老科學家戰爭期間的愛國精神和突出貢獻,國民政府授予他勳章,給他很多榮耀。他在行政院、立法院和監察院都有頭銜,是教育部、外交部、中央研究院和國家觀象台的顧問,兼著中央大學和其他幾所大學的教授——所有這些東西多是虛位,並非實職。但蘇鳳麒認為這樣很好,說這叫“能者在職,賢者在位”,而他就是這種德高望重的“賢者”。回首一生,老人認為自己雖不算登峰造極,但也堪稱功成名就;世人之中哪怕是很成功者,也極少有人能達到他今天的境界。此外,他畢竟六十八歲了,因年事漸長、精力衰退和戰亂消磨,做不動也不想做多少實事了;他開始顯得性格淡泊,不再像從前那樣桀驁鋒利。他惟一不能釋懷的,是自己的幾個孩子。姍姍畢業於雲南大學醫學院,抗戰後期結婚,戰後留在昆明。菡子於戰爭結束不久就匆匆趕回北平,她念念不忘的是回協和繼續從事病毒研究。至於蘇冠蘭,戰爭結束時被教育部召往重慶,參與一些學校和科學機構回遷南京的組織工作;後留在南京供職,卻很少來看父親,來了也沒幾句話可說。老教授身邊隻有一個仆人阿鼎。這阿鼎年已花甲,是雲南保山人,在鳳凰山時便開始跟著蘇鳳麒,戰後又隨至南京。阿鼎是個農夫,當過兵,識不了幾個字,但身體健壯,很能乾,兼著廚師、園丁和雜役,與老教授相處甚好。但再好的仆人也隻是仆人;蘇鳳麒的生活中缺乏親人和親情,深陷孤獨憂鬱。他明顯蒼老了,健康狀況大不如前,但還支撐著,能自己到附近山林裡散步。兩天前,一輛黑色轎車悄沒聲息地來到天堡城下,停在這座粉牆灰瓦的小院外,兩位戴墨鏡的不速之客突然造訪蘇老。三個人關上房門嘁嘁喳喳了一陣,阿鼎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反正,客人們剛走,蘇鳳麒便病倒了……“爸爸,我是醫生,”葉玉菡起身道,“我給您檢查一下吧。”“不用檢查了。”蘇鳳麒搖頭,“你來了,活著而且健全地出現在我麵前,我的病就好了大半。”葉玉菡眼發熱,低頭不語。“既來之,則安之,非禮勿動,修身養性——”老頭子接著說,“你能這樣過上一段,我的病就全好了。”“您放心,爸爸。”葉玉菡仍然低著頭,輕聲說。“這就好!”蘇鳳麒的表情和口氣中終於流露出一絲欣慰,“待風聲過去,我看你也不必回北平了,就留在南京。”“留在南京,做什麼呢?”“就到南京藥專吧。”“南京藥專——冠蘭不是在那裡當校長嗎?”“代理校長。”蘇鳳麒糾正道,“他當代理校長和你到藥專任職,是兩回事。”“不是兩回事,爸爸!”葉玉菡臉色蒼白。“為什麼?”“您應該還記得‘丁潔瓊’這個名字——”“往下說,菡子。”蘇鳳麒眼神冷峻。“她,丁潔瓊,要回來了……”“這有什麼關係嗎?”葉玉菡驚訝地望著蘇鳳麒,靜了靜心,說:“她跟冠蘭是真心相愛的。我不願再妨礙他倆。我決心獨身度過此生此世,作為女兒侍奉和照顧您……”“你剛才說什麼來?”蘇鳳麒一掃萎靡不振的病態,忽然變得目光炯炯,“你說,丁潔瓊要回來了?”“是呀。”“不,”老教授往後靠去,壓得藤椅咯吱作響。他注視著葉玉菡,一字一頓道,“她永遠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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