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玉菡頭暈得厲害,還有點氣喘,出虛汗。她掏出一支薄荷錠,在額上抹了幾下,剛將上身伏在診桌上,便聽見有人推門而入。此人穿著皮鞋,步履有力,踏在地板上發出響亮聲響,而且富於節奏感。在診桌對麵落座時,連椅子都嘎吱作響……“這能是個病人?”葉玉菡喘息著尋思,“倒像個角鬥士。”抗戰勝利不久,葉玉菡於一九四五年十月從昆明回到北平,參與“協和”的複校工作,同時應美國一個科學基金會的聘請籌建實驗室。忙了半年多之後,又到同仁醫院當了醫生。天氣已經開始轉熱,而熱天人總是更容易感到疲勞,何況葉玉菡的身體本來瘦弱。今天下午看了很多門診病人,她感到非常累,覺得自己仿佛也病了似的;好在快到下班時分了,已有十多分鐘沒人來就診,這是很稀罕的事。可剛想在桌上趴一會兒,就又有人來了……葉玉菡趕緊睜開眼,直起上身。與此同時,她看見來人的身材雖然不高,但很壯實,皮膚黝黑,臉龐寬闊,濃眉下嵌著的兩隻眸子炯炯有神,年約四十。這人頭戴軍帽,身著筆挺的軍服,兩片金色領章的中心凸起一顆三角星徽——嗬,還是個將官呢!他身邊沒人陪同,也不自訴病情,坐下之後端坐不動,注視著葉玉菡,像是探究,又像是打量,嘴角上還帶點笑意……女醫生覺得這人有點古怪。她避開對方的灼灼目光,問:“哪兒不舒服?”“對不起,大夫,我不是來看病的。”“不看病,來這兒乾什麼?”“來找人。”“找什麼人?”“找恩人。”“什麼意思?”葉玉菡往後一靠,蹙起眉投去冷冷的一瞥,“恩人,你的恩人是誰?”“我那位恩人,名叫葉玉菡。”女醫生睜大眼睛,不知所措。“你認不出我了嗎,玉菡?”軍官仍然直視女醫生。“你,你……”“我是魯寧呀!”軍官說著,不慌不忙站了起來,啪地一個立正,將右手舉向帽簷。“什麼,魯,魯寧?”女醫生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了。她起身繞過診桌,微微眯上眼睛,細覷著連聲喊道,“啊,你真是魯寧!”“玉菡,玉菡啊!”軍官的兩眼閃爍淚光,“十七年了,我總算找到了你,有了當麵謝恩的機會。”“瞧你說些什麼呀,魯寧。”“我說錯了什麼嗎?”魯寧用自己兩隻有力的大手,緊握住對方那雙瘦骨嶙峋的柔軟小手。“那一次你能平安脫險,就是最大的好事。”女醫生萬分感慨,“確實,十幾年了,我常想起你,惦念你,不知道你怎麼樣了……啊呀,你要把我的骨頭捏碎了!”是的,十七年了!那是一九二九年暑期剛結束的一天,凱思修士跑到醫學院來,讓葉玉菡馬上去看望剛到齊大的蘇鳳麒教授。葉玉菡徑直往杏花村走去,她知道老人每次來都住在那幢小樓上,緊貼著查路德校長的臥室。在杏花村的花園裡,狹窄的石子路上,碰上領著一名軍官和一名警官的卜羅米。這三個人步履匆匆,神色緊張,嘴裡還嘁嘁喳喳的,從她身旁超了過去。卜羅米甚至連與葉玉菡打個招呼的工夫都沒有。女學生仿佛從那些嘁嘁喳喳中聽見“魯寧”這個名字。齊大是英美教會產業,管理嚴格,校園裡從來不見中國軍警的蹤影。因此,葉玉菡覺得奇怪,事情涉及“魯寧”尤其使她感到不安。她與魯寧是醫學院的同學,與魯寧交往很少,但印象還好;她也耳聞過所謂“赤色學生”、“共產黨嫌疑”的說法,但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這些說法有多少真實性。她隻是本能地不願讓魯寧遇到危險,更惟恐魯寧遭逢殺身之禍。而在山東,在濟南,無論是從前的張宗昌,還是今天的韓複榘,對共產黨都是格殺勿論的。而整個二十年代的中國,被捕被殺的青年學生和共產黨人太多了!他們有什麼罪呢?在葉玉菡看來,他們的罪過就是愛國,就是憂國憂民,就是痛恨官府的賣國和腐敗……葉玉菡跟了上去。她太熟悉杏花村了。卜羅米領著兩名軍警從小樓正門進去了,她便從一個側門溜了進去。她辨聽了一下,循聲找到他們隔壁一間屋子;兩屋之間隔著一道木門,門的上方是鑲嵌著花玻璃的半圓形。她終於聽清楚了:軍警本來是要進入校園抓捕魯寧的,但被查路德斷然拒絕。校長不同意在校園內出現任何“令人不安”的場麵。他隻同意把魯寧“悄悄”地弄出學校,還必須帶到離學校相當遠的地方,到“純粹的中國地界”,到那裡再發生什麼事情他就管不著了——卜羅米牧師領著兩名軍官警官就是專門商量這件麻煩事的。聽軍警的口氣,校外已經三麵合圍,魯寧插翅難逃……葉玉菡大吃一驚,急忙離開杏花村。還好,終於在圖書館裡找到了魯寧。“三麵合圍?”魯寧一聽,非常緊張,“還有一麵沒圍住的是哪裡?”“小姑居處。”女學生簡單答道,“快,跟著我走。”“小姑居處”是齊魯大學一處女生宿舍院門匾額上寫著的古怪字樣。在這裡住著好幾個醫學院學生。既是“小姑居處”,魯寧像絕大多數男子一樣從沒來過;大概也因為是“小姑居處”,這裡的圍牆特彆高,牆外坡地上長滿荒草雜樹灌木林……圍牆實在太高。葉玉菡找來兩張凳子摞起來,魯寧才得以攀上牆頭,翻了出去。葉玉菡聽見了撲通的一聲。接著是開始跑動,腳步和草木的沙沙聲響越來越遠……“魯寧,”女醫生問,“那次,你翻牆出去不久便響起了密集的槍聲,是怎麼一回事?”“他們還是發現了我……”“是嗎?”女醫生緊張起來,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多虧我是從‘小姑居處’翻出去的,爭取了時間。”魯寧喘了一口氣,仿佛也回到了當年:“我跑出兩三裡路之後,你猜我劈頭碰見了誰?嗨,蘇冠蘭!”葉玉菡望著魯寧,不說話。“哦,玉菡,”魯寧忽然想起了什麼。他停了停,問道,“他,蘇冠蘭,現在,怎麼樣了?”“抗戰期間,他好像在四川和貴州。”葉玉菡倒是心平氣和,“勝利之後到了南京,聽說要到一個什麼學校當校長。”“那就是說,他至今還活著!”魯寧好像鬆了一口氣,“‘好像’,‘聽說’——你怎麼是這種口氣?”“你就說你逃跑時碰見了他之後又怎麼樣吧?”“他跟我換了衣服,還給我一筆錢,然後朝另一個方向猛跑,把追兵引開了。”女醫生深深舒一口氣,打量著魯寧,指指他那套筆挺的戎裝:“這是怎麼一回事?”魯寧低下頭來,瞅瞅自己全身,微微一笑:“我是來北平參加軍調部工作的,公開身份是八路軍少將參議。”“那就是說,”葉玉菡笑笑,“當年抓你這共產黨,還沒抓錯。”“是的,沒錯。”“軍調部,不就在協和嗎?”“是呀,不然我怎能打聽到你的消息。”珍珠港事變發生的次日,日本人即強占了協和。抗戰勝利之後,協和的複校工作十分艱難,學校那一大片很氣派的房子也被挪作他用。美國人居中“調停”,國共舉行談判,張治中、周恩來和馬歇爾組成的“三人小組”下設由鄭介民、葉劍英和勞伯遜組成的“軍事協調處執行部”,辦公地點就設在協和。“下班了,我們走吧。”葉玉菡看看手表,站起來。“我請你吃晚飯。”魯寧也起身。“好的。”“另外,玉菡,我能去你的住處看看嗎?”“可以。”葉玉菡做個手勢,“你先走,我去換衣服,洗手,給他們交代一下。”過了一會兒,兩人並肩走出醫院。不遠處停著一輛嶄新的軍用吉普車;車頭前端綴著一顆碩大的紅五角星,它顯示著車主人的軍階。司機座上坐著一個佩戴上士領花的年輕人。魯寧朝那裡指了指,說:“喏,我的車,國民黨給派的。司機當然也是他們給派的,特務。”女醫生瞥了一眼:“讓司機回去吧。沒多遠,咱們走走路。”協和宿舍有兩處,分彆在北極閣和外交部街。戰前葉玉菡在協和工作時就住外交部街,這次回到北平仍住在那裡,從同仁醫院步行過去確實不算遠。院落中有一些彆墅,還有一幢三層樓房,原是棕色的磚頭已經發黑,牆上爬滿綠藤。女醫生住著二層一套小房間,由一間一百六七十平方英尺(1平方米約合10.9平方英尺。)的住房,一間五六十平方英尺的起居室,一小間廚房和一小間盥洗室組成。看得出,這裡原是單身教職員宿舍。魯寧踱來踱去,四處打量:一張小圓桌,兩把靠背椅,一隻床頭櫃,一張書桌,一張單人鋼絲床上堆著潔淨的被褥枕頭,透過一個書櫃的玻璃門可以看見裡麵塞滿書籍……牆上的鏡框引起魯寧的注意:裡麵嵌著葉玉菡一幅正麵頭像,一幅穿白大褂的半身照,兩幅也穿著白大褂的實驗室工作照;兩張風景圖片,分彆是秋色和冬景。此外,還有一張照片上有一位須發皆白,打著絲質領結穿著筆挺黑色燕尾服的長者——雖然上了年歲,卻並不顯得和藹慈祥;相反,挺著胸,雙頰深陷,麵容嚴肅冷漠,蓄著上翹的西式胡須,目光如炬地與人對視……“這老人是誰?”魯寧問,“你父親?”“我叫他爸爸。”葉玉菡將兩杯熱茶擺上小圓桌。魯寧一時沒反應過來,望著葉玉菡。於是女醫生補充了一句:“他叫蘇鳳麒。”“哦!”魯寧這才恍然大悟。他想了想:“老先生現在哪裡?”“回南京了。”魯寧終於作出了判斷:葉玉菡既沒與蘇冠蘭結婚,也沒跟其他男子結合。他微微皺起眉頭:“玉菡,十七年了,你這裡莫非還是‘小姑居處’?”“這有什麼不好嗎?”女醫生淡然一笑。“當然不好!”“說說你吧,魯寧。”葉玉菡避開這個話題。“我?玉菡,去吃晚飯吧,邊吃邊說。”兩人步出外交部街時,天色已晚,到處亮起電燈。兩人在東四的飯館裡找了個雅座。魯寧翻開菜譜,邊看邊說:“你讓我說說自己。說什麼呢,我結婚了。”“她呢?”“她在延安。”“什麼名字?”“柳如眉。”“好名字。”“名字好,人更好!”魯寧高興起來,咧開嘴笑道,“不過我在家裡叫她的小名:阿羅。”阿羅原在離上海不遠一家小小的鄉村教會醫院當護士,養父是那家小醫院的院長兼醫生。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初發生“一·二八”戰爭,老院長帶著全院一共五名醫生護士參加戰場救護,支持十九路軍;結果,五人中犧牲了四人,小醫院也被日本海軍陸戰隊炸毀了。隻有阿羅一人活了下來,戰後隨十九路軍到了福建,後來又經曆了無數風雲變幻,總算都挺了過來,一直當隨軍護士。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八月隨部參加淞滬抗戰,後退入內地;在日機空襲中受了傷,被留在老百姓家。恰好當地是新四軍活動區,傷愈後她便參加了新四軍,仍然充任護士。後被派到延安學習,結業後留在一所八路軍醫院……“你們什麼時候結婚的?”葉玉菡問。“三十年(一九四一)五月一日。”“哦,那時你都三十五歲了。”“是啊,我比你大四歲。”魯寧記性很好,“算起來,你現在該是三十六歲了。”葉玉菡不吱聲。“對不起,玉菡。”魯寧自覺失言。“沒什麼。你不過說了一個普普通通的事實,魯寧。”女醫生搖搖頭,“我不是那麼脆弱的,不然,恐怕活不到今天。”“我明白這一點。”“另外,”葉玉菡接著說,“古往今來,一輩子獨身的女子和男子屢見不鮮。”“我可不希望這種命運攤到你頭上。”魯寧忽然發問,“哦,蘇冠蘭怎麼樣了?”“你怎麼老是說到他?”“他曾經是我的好朋友,而且也救過我。”魯寧停了停,“不過,如果你確實不願提起他,我們不談也罷。”酒菜上齊,熱氣蒸騰。魯寧斟滿兩杯紅葡萄酒來:“碰杯!玉菡,為我們久彆重逢。”葉玉菡一飲而儘,蒼白的麵孔立刻泛起紅暈,還輕咳起來。“哦,玉菡,我想起一個事。我想,這事也許應該讓你知道。”魯寧深深看了女醫生一眼,“不過,抱歉的是,我還得談到蘇冠蘭——”葉玉菡默不作聲。“我剛才說了,阿羅在上海附近一家小醫院當過護士……”葉玉菡注意地傾聽。有一次,阿羅對丈夫說起,她在那家小醫皖時曾經遇見過一個名叫蘇冠蘭的大學生。接著,當然,魯寧便知道了蘇冠蘭當年與一個名叫丁潔瓊的姑娘在黃浦江上和鬆居醫院的相逢相識……“顯然,”魯寧說,“就是那一年,蘇冠蘭從上海回來並搭救了我。”葉玉菡默不作聲,臉色發白。“我了解蘇冠蘭。”魯寧接著說:“他不是登徒子,不容易對女孩子產生興趣,哪怕是很漂亮的女孩。他就那麼離開了鬆居醫院,一去不返,隻從上海寄來一包衣服和一些錢,連留的地址都不是真的。也許在那女孩的心目中,成了一個永遠沒法解開的謎語。”“確實是個謎……”葉玉菡聲音很輕,像是自言自語。“玉菡,”魯寧覺察到有些不對勁,趕快轉換話題,“你在齊大學醫時就很拔尖,現在當醫生一定得心應手。”“我更喜歡實驗室。”葉玉菡搖頭,“回北平這半年多也一直在籌建一座實驗室——也巧,剛回來看門診就碰見了你。”“實驗室,”魯寧隨口問,“什麼樣的實驗室?”“二戰”之後,美國人和美國貨大量湧入中國。一個“SLR基金會”也搶先登陸北平,熱心資助燕京、清華、協和、彙文等一些原來就是美國資產或與美國有密切關係的大中學校和醫院;還說要加強基礎研究,以接受了其資助的學校和醫院的名義購買或租用地盤房產,建研究所和實驗室。葉玉菡被這個基金會納入了視線,請她主持一個實驗室的籌建……“SLR基金會?”魯寧掏出一支香煙,叼在嘴上。“魯寧,你吸煙?”“很少吸,”魯寧點燃紙煙,深深吸了兩口,“除非有心事的時候。”“你現在有心亊?”“是的。”“什麼心事?”魯寧吐出一口煙,沉吟道:“玉菡,這個實驗室在哪兒?”“你問這乾嗎?”“有事隨時給我打電話。”魯寧掏出鋼筆寫了個紙片,“喏,這是我辦公室和住處的兩個電話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