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浴室中的喊聲(1 / 1)

邦德登上了一輛紅色的長途汽車。在這輛車上,除了邦德,隻有兩位乘客。一位是個黑人婦女,身材乾癟;還有一位是個白人姑娘,坐在司機的旁邊。那位姑娘的頭發用一塊厚厚的黑紗巾包裹著,紗巾一直披到肩上,就象養蜂人頭上戴的紗罩。汽車車身上塗寫著“泥漿浴與溫泉浴”的字樣,擋風玻璃上也寫著一排字:“每小時一趟”。這個時候沒什麼旅客。汽車在大街上轉了一圈後,便駛入了一條沙礫道,穿過一個種植著棕樹幼苗的林場,又走了半英裡,再拐一個彎,下了小山坡,然後駛向一排被煙熏成灰黑色的樓房。一根紅磚砌成的大煙囪矗立在房屋的中央,從它裡麵冒出淡淡的黑煙,嫋嫋上升。浴室外麵很安靜。當汽車停在門外的雜草地上時,有兩個老人和一個瘸腳的黑人婦女從大門的台階上走下來,迎接客人。一下車,一股令人作嘔的硫磺味就直衝邦德的鼻腔。那是從地殼深處向外冒出的氣味。邦德向旁邊的幾株樹走去,坐在了樹下的一張長凳上,從遠處打量著這個建築物。他想沉下心來靜一會兒,猜測著他走進這兒的鐵絲柵門後可能會發生的一切。他把心頭的煩悶和厭惡努力的往壓下。他心煩不是無緣無故的。對於一個身體健康的大男人,要他和病人們混在泥裡打滾,確實夠為難的。他仿佛看見了自己脫光衣服,在這座破爛不堪的房子裡,任他們擺布自己身體的情景。汽車開始往回走。邦德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大門口。四周靜悄悄的。邦德這時注意到,浴室大門上方的左右兩邊都有一扇窗戶,象是一雙眼睛和一張嘴。此時,那兩隻巨大的眼睛似乎在瞪著他,看他敢不敢從大門裡走進去。邦德站起來,走進鐵絲柵門,拾級而上,一推門進去了,隻聽大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接待室是一間熏得黝黑的房間,邦德走進去時,感覺硫磺味更重了。服務台正對著大門。四周的牆壁上掛滿了獎狀。屋裡還放著一個玻璃櫃子,櫃子裡擺著用透明塑膠紙包好的一個個小包。櫃子的頂上貼了一張廣告,上麵歪歪扭扭的寫著:“本室供應泥漿,可帶回家自行治療。”除此之外,還有一張小紙片,上麵寫著除臭劑的廣告:“專治狐臭,一擦就靈。”櫃台裡,一位紅頭發的老太婆正坐在那兒看。聽到有人來了,才慢慢地抬起頭來,一隻手指卻扔按著自己剛才看的地方。“需要幫忙嗎?”邦德望了望柵欄裡說,“我想洗個澡。”“泥漿浴還是溫泉浴?”她的另一隻手按在了票據簿上。“泥漿浴。”“您可以買成本的票。這樣便宜很多。”“不,謝謝,隻要一張。”“一美元五十美分。”她撕下一張紫紅色的門票,從小窗口遞了出去。“怎麼走?”“往右走,”她指道,“然後沿著通道往裡走。您如果有貴重物品,最好存在這裡。”說著就從小窗口遞出來一隻白色的大信封,“請在上麵寫上您的姓名。”她故意把頭扭過去,好方便客人把衣袋內的物品裝進信封。二千美元不能放在這裡,邦德想。他稍微猶豫了一下,便把信封又遞回了小窗口說:“謝謝。”“彆客氣,多謝光臨。”接待室的旁邊有個木門。門的兩邊分彆擺著一個白色的指路牌。每個指路牌上都畫著一隻手,手指指的方向則不同,指向右邊的牌上寫著“泥漿浴”,指向左邊的寫著“溫泉浴”。邦德通過木門拐向右邊,是一條濕漉漉的水泥通道,順著這條通道再向下走,走到頭就看見了一扇圓轉門。門內有一間高大的長方形屋子,屋頂上的天窗開著,屋的兩旁是許多隔成單間的浴室。房子裡很熱,硫磺味也很重。兩個在門口收票的年輕人在桌旁玩著紙牌,他們赤身裸體,隻在腰部圍了一條灰毛巾。玩紙牌的桌上放著一隻煙灰缸,裡麵盛滿了煙蒂。旁邊則放著一塊木板,上麵掛滿了鑰匙。邦德進門後,一位年輕人從木板上取下一把鑰匙遞給了邦德。那人問道:“買票了嗎?”邦德便把洗澡票交給了他,那人用手向後一指,扭頭對邦德說:“從那扇門進去。”說完他們又繼續玩牌。小隔間裡很悶熱,讓人感到憋氣,裡麵除了一條灰色的舊毛巾,什麼都沒有。邦德把衣服脫掉,把毛巾係在腰間,鈔票折疊好塞進上衣口袋中,又在上麵放了一條手帕。他又把槍背帶掛在了衣鉤上,然後走出單間並把門鎖上了。邦德萬萬沒有想到,從門口一眼望去,裡麵竟是這副景象。在那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已撞進了太平間。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個長著兩撇稀疏胡子的光頭黑人已經走到了他的麵前,不停地上下打量著他。問道:“先生,想治什麼病?”“沒什麼病,”邦德答道,“隻是想嘗試一下泥漿浴。”“好的,”黑人說,“心臟有沒有毛病?”“沒有。”“好,那到這邊來吧。”那個黑人帶著邦德走過一條滑溜溜的水泥地,來到一條長木凳前。他們後麵則是兩個破爛不堪的淋浴隔間。一個滿身泥巴的人站在蓮蓬頭下,一個缺耳朵邊的夥計正拿著橡皮管給他衝洗。“你稍等一下,我馬上就回來。”那個黑人說著走開了。邦德看著他的背影,不由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那雙滿是皺紋的鮮紅手掌將要任意擺布他的身體。邦德對黑人向來懷有憐憫之心。幸虧英國沒有種族糾紛,可美國人卻從學校開始就與種族問題結下了不解之緣。邦德觀察起四周的設施來。這是一間用水泥建造的正方形房屋。屋頂上方掛著四隻燈泡,都沒有燈罩。電線上落滿了蒼蠅屎。燈泡的光線照在濕漉漉的四壁和水泥地上,忽明忽暗。牆邊放著二十張矮桌。每張桌上都放著一個厚厚的長方形木箱。有一隻木箱子空著,木椅在牆邊靠著。邦德估計這個位子就是他的。那個黑人拿來了一條又臟又厚的床單鋪在了木箱子裡,然後用手把它抹平。一切準備就緒,他走到了屋子中間,從兩排鐵桶中提了九-九-藏-書-網兩桶過來。桶裡裝的是熱氣騰騰的黑泥巴。他用手掌當勺子從鐵桶裡一勺一勺地舀泥巴抹在木箱底上,抹了大概有二英寸厚。他又走到一個浴缸邊,浴缸裡還有幾個冰塊在上麵浮著。他從那裡撈出來幾條濕漉漉的毛巾,往胳膊上一搭,然後繞著屋子走了一圈,便開始用那又濕又冷的毛巾給躺在木箱裡的客人擦汗。屋裡非常安靜,除了膠皮管衝水的聲音,什麼都聽不到。一會兒,皮管衝水的聲音停止了,隻聽一個聲音嚷道,“好了,威爾斯先生,今天就到這兒吧。”這時,看見一個渾身長滿濃密汗毛、光著屁股的胖子顫微微地從淋浴間裡出來,等著缺耳朵邊的夥計給他穿上厚厚的絨質睡衣。他很匆忙地用乾毛巾擦了擦下身,然後就從邦德進來的那個門走了出去。隨後,那個缺耳朵邊的夥計也推門走了出去。陽光從敞開的門外照進來,邦德可以看見門外碧綠的草地和蔚藍的天空。不一會兒,缺耳朵邊的夥計就提著兩桶熱氣騰騰的泥巴走了進來,用腳關上了門,然後把兩隻鐵桶放在了位於屋子中間的兩排鐵桶旁邊。那個黑人此時向邦德走了過來,用手摸了摸箱內的泥漿,然後點點頭說:“先生,好了,可以洗了。”邦德走過去,黑人把他身上的大毛巾取了下來,把他的鑰匙掛在了旁邊牆上的鉤子上。邦德於是便赤身裸體地站在了他的麵前。“以前洗過這種泥浴嗎?”“沒有。”“我就知道,所以我為您準備的泥漿隻有四十三度。如果是經常來這兒的老主顧,五十到五十五度的高溫都受得了。躺進去吧。”邦德爬進了木箱,一轉身躺了下來。此時他的皮膚接觸著熱哄哄的泥漿。他慢慢地把身體舒展開,把頭枕在了蒙著乾淨毛巾的木棉枕頭上。邦德躺好後,黑人開始往他身上抹泥漿,他一勺一勺地用手從鐵桶裡掏著。邦德感到這些深棕色的泥漿塗在身上是又粘又滑、還挺重,並且帶有一股熱騰騰的泥煤氣味。他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黑人那兩隻油光發亮的手不停地移動著,在他身上抹來抹去。不知道萊特是否嘗過這種泥浴的滋味?邦德一邊想著,一邊不禁暗自發笑。邦德全身上下都被裹上了熱乎乎的泥漿,除了臉和胸口還有著本來的顏色。他感到一陣窒息,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流了下來。黑人彎下身子,把他的身體和手臂都用毛巾裹住了。現在邦德全身隻剩下頭和手指還可以活動了。接著,黑人還把木箱的蓋子關上,隻剩下邦德的頭在外麵伸著。黑人從牆上取下一塊石板,看了看牆上的大鐘,在石板上記下了時間。正好六點鐘。“躺二十分鐘,”他說,“感覺舒服麼?”邦德有些不情願地哼了一聲。黑人自顧自地去乾彆的事了,邦德一聲不吭地躺在那裡,呆呆地望著天花板。汗水順著頭發淌了下來,流過眼睛。他在心裡不停地在咒罵著萊特。六點過三分,骨瘦如柴的貝爾從門那邊走了進來,大搖大搖地朝屋子中央踱過來。“嗨,貝爾,”那缺耳朵邊的夥計熱情地招呼說,“聽說你今天不太走運?真是倒黴呀。”“那些裁判就是一幫廢物,”廷格林·貝爾生氣地說。“你想我為什麼要撞盧克?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根本沒必要那樣做。我已經勝利在握了。喂,你這個黑鬼,”他把腳一橫,攔住了黑人的去路,他正提著一桶泥漿往裡走,“你得想個法子讓我今天輕六兩,明天還要去比賽呢。還有再給我訂一盤炸牛排。”那黑人從他的腿上跨過去,笑著道:“我可以把你的脖子擰下來,那樣你不就輕多了嗎。我馬上就過來。”過一會兒,門又一次被推開了,剛才玩紙牌的那個人把頭伸進來,向缺耳邊夥計道:“喂,布克,梅布爾要我告訴你,她接不通小食攤的電話,沒法給你點菜,電話線好象出毛病了,打不通。”“該死,”貝爾罵道,“告訴傑克,讓他下趟班車來的時候給我帶過來。”“好的。”門又被關上了。在美國很少有電話打不通的時候。邦德本該對此有所警惕,可他並沒有留意,隻顧盯著牆上的大掛鐘。還要在這裡關十分鐘。黑人胳臂上搭著冷毛巾走了過來,他在邦德的頭頂和前額上各放了一塊,邦德頓時感到舒服了許多。“不久就可以交差了”,邦德想。時間在一點一點地過去。貝爾躺進了邦德旁邊的木箱裡。邦德猜測,為他準備的泥漿恐怕有五十五度。黑人又在石板上記下了時間,六點十五分。邦德把眼睛閉上,思考著怎樣把鈔票轉給貝爾。在更衣室?洗完澡後總得有個讓人躺下休息的地方吧。在要走的時候?要不在汽車上?都不好,最好找一個沒有人看見他倆的地方。“大家不要動!彆緊張,我們不會傷害其他人的。”突然間,一個十分凶狠的聲音傳了過來。邦德驀地睜開了眼睛。這不期而至的殺氣騰騰的聲音讓每個人都渾身戰栗。小門已全部敞開。有一個人站在門邊,還有一個站在浴室中央。這兩個人手裡都握著手槍,臉用黑麵罩罩著,隻在眼睛和嘴巴的位置挖了三個眼。浴室內鴉雀無聲,隻聽見兩處隔間裡噴水的聲音。有兩個赤身裸體淋浴的人還在這兩處隔間裡。他們頭過水柱向外窺視,嘴巴大張著喘著氣,披下的頭發擋住了視線。缺耳邊夥計翻著白眼呆住了,一個勁地拿著橡皮管衝著自己的腳澆水。站在浴室中央的那人握著手搶走到了冒著熱氣的鐵桶旁邊,把提著兩桶泥的黑人攔住了。嚇得那黑人渾身發抖,就連手中的鐵桶都跟著晃蕩起來。那人殺氣騰騰地盯著黑人。邦德看見他將手槍用手指轉了一個圈,握住槍管,反手一搗,用槍柄朝黑人的腹部用力地捅了一下。黑人哎喲叫了一聲,兩手一鬆,雙膝一彎便倒在了地上,光光的頭正好碰到那人的腳,就像在向他磕頭。那人往後退了一步,威脅著問道:“貝爾在哪兒?在哪隻木箱裡?”黑人在地上跪著,抬起右手指了指。那個人轉過身來,走到邦德和貝爾所在的兩個箱子之間。他先朝邦德的臉看了看,從黑麵罩的小孔裡可以看到他目光炯炯地朝下注視著。接著,他往左移動了兩步,站在了貝爾的木箱旁邊。他紋絲不動地站在那兒,過了一會兒,猛地一跳,坐在了貝爾的木箱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貝爾的眼睛。“好,很好,你這個該死的家夥。”他聲音中有一絲絲的恐怖。“什麼事?”貝爾戰戰兢兢地問道。“什麼事?”那人譏諷地說道,“能有什麼事?彆裝糊塗!”貝爾搖了搖頭。“這麼說,你從未聽說過一匹叫‘赧顏’的馬?今天下午兩點半鐘有人故意技術犯規時,你也不在場吧?”貝爾帶點哭腔地說道:“天哪!那可不是我的錯呀,誰都有可能碰上這種倒黴事。”那聲音聽起來就象一個孩子受罰時在抽泣。邦德縮著頭聽著。“我的朋友可不這麼認為,他覺得這裡很可能有人在搗鬼。”那人身子往前傾了傾,火氣更大了,“我的朋友們認為,你是故意的。他們已經搜查過你的房間,從那兒搜出來一張一千美元的鈔票。老實說,這筆錢是哪兒來的?”話音未落,幾乎就同時響起了一記清脆的耳光聲和尖銳的叫喊聲。“說呀,雜種!要不說,我把你腦漿打出來。”說著傳來了槍在木板上敲擊的篤篤聲。貝爾發出顫抖的聲音:“那是我自己攢的。就一千美元。我藏在燈座底下了。那是我自己的錢。我發誓。我說的是真的,我沒說……”那人哼了一聲,用手舉起了槍把。邦德注意帶他大拇指的骨節上有一個大疣瘤。他慢慢地轉動槍管,把槍拿穩,從木箱上滑了下來,看著貝爾,皮笑肉不笑地對貝爾說:“老弟,最近你比賽太多,太累了。”他輕聲細語道,“應該好好休息休息,去療養所好好休養一段。來,我來成全你。”那人邊說邊慢慢地退到浴室的中央,嘴裡不停地低聲嘮叨著。邦德看見他提了一隻裝滿熱泥漿的鐵桶,走了過來。他走到貝爾的木箱旁,停下來,俯身望下去。邦德感到四肢僵硬,仿佛那桶泥漿就要澆到他的皮膚上。“老弟,聽話,多休息一下。找個涼爽的房間,拉上窗簾,彆讓日光曬壞了你的皮膚……”他話說完,四周死一般的寂靜。那隻提著鐵桶的胳膊越舉越高。貝爾盯著那隻鐵桶,明白了將要發生的一切。他大聲嚎叫著:“彆,彆這樣,彆……”儘管室溫很高,但當泥漿澆到貝爾裸露的臉上時,仍散發出一陣陣蒸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在室內回蕩。那人從木箱上下來,把空桶扔向缺耳邊夥計,但他沒接,呆呆地任它落在地上。那人大步走到門邊,又轉過身來說:“這可不是在鬨著玩。不準報警。電話線已經被割斷了。”他發出了刺耳的笑聲。“趁著那家夥的眼珠沒有被燙熟,趕快把他扒出來。”門砰地一聲關上了。兩個蒙麵人揚長而去。屋裡一片寂靜,隻有管子裡的噴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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