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步的天空(1 / 1)

黑蜥蜴 江戶川亂步 5310 字 1天前

文/本多正一江戶川亂步經常在簽名板上揮毫“浮世為夢,夜夢方為真實”,這句話究竟有什麼深意?引用亂步的解釋:從青年時期開始,愛倫·坡的一段自述讓我獲益良多:“這個世界的現實,於我都是夢——不過是一場夢。相對的,出現在夢境裡的千奇百怪的思緒,不僅是我生命的糧食,更是我的現實。”最近的作家中,英國的瓦特·德·拉·麥亞的一席言論繼承了個中精神:“我願從現實世界脫離。與現實相比,空想更具真實性。”若有人請我在簽名板或詩箋上題字,我便會將這些話語凝縮為“浮世為夢,夜夢方為真實”,致贈對方。無論是愛倫·坡,還是德·拉·麥亞的思想,都可解讀為:比起枯燥無味的現實、浮世人間,夢與空想的世界中所感受到的真實、想象力更值得稱頌。或許這樣的形容極其適合以幻影城主自居的江戶川亂步,實際上,亂步並非自閉於幻想故事的作者。許多評論家都曾指出亂步的兩麵性——空想與務實。如同偵探鼻祖愛倫·坡在《創作的哲學》(指The Philosophy of position(1846),是一部評論集。)中所陳述的,某一種類型的作家亟須以冷靜的方式演繹出張力十足的美與瘋狂、怪奇與幻想;而為了讓想象力在藝術、文學中儘情翱翔,於現實與俗世建立牢固的基礎及立足點是不可或缺的。江戶川亂步本名平井太郎,一八九四年十月二十一日出生於三重縣名賀郡名張町。父親是平井繁男,母親是平井菊,亂步是家中長男。平井繁男從關西法律學校(現關西大學)畢業後,在名張町的名賀郡政府擔任書記。而母親與祖母和佐都喜歡講談本(講談是類似說書的表演藝術,記錄講談師講述內容的書籍即講談本。)、黑岩淚香等創作的。平井繁男的父母都是名張藤堂家藩士的後代。而平井太郎深受母親及祖母的影響,自少年時期便愛讀岩穀小波的作品,菊池幽芳(原名為菊池清(1870—1947),日本家,曆任大阪每日新聞社理事。)的譯作《秘中之秘》,沉迷於黑岩淚香的《幽靈塔》,並嗜讀押川春浪等人的。他從小學起就對鉛字、出版心懷憧憬,甚至獨立編寫雜誌。日後由於父親換工作、創業,一家人搬到名古屋。不料太郎就讀中學時期,父親破產,太郎隻得自力打工賺錢,而後進入早稻田大學就讀。太郎對偵探的興趣從未稍減。大二那一年,他大量愛倫·坡與柯南·道爾的作品,並著手編輯推理備忘錄的手工本《奇談》,完成密室習作《火繩槍》。當時半工半讀的苦學生太郎甚至懷抱遠渡美國、在異鄉成為偵探家的夢想。畢業後,太郎進入大阪貿易商社加藤洋行上班,約一年後跳槽,前後做過鳥羽造船廠事務員、舊書店老板、《東京PACK》雜誌編輯、中華蕎麥麵攤老板、東京市政府職員、大阪時事新報記者、發油製造業經理等,曆經各種職業。這段期間,他則嗜讀穀崎潤一郎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在不停換工作的貧窮生活中,太郎邂逅了一九二零年創刊的《新青年》。前兩年結婚、生子,卻始終處於失業狀態的太郎認為“創作偵探的時機終於到來”,於是提筆完成《兩分銅幣》及《一張收據》。他曾將《兩分銅幣》的原稿寄給英國文學評論家馬場孤蝶,請他惠賜批評指教,卻未獲得回應。因而太郎收回稿子,改投給《新青年》主編森下雨村。便是在此時,他將筆名定為“江戶川亂步”。讀過《兩分銅幣》後,雨村為其點字暗號之絕妙、情節之詭奇及結局的逆轉驚歎不已,並懷著“彆林斯基讀過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處女作(這裡有一個小典故,當維薩裡昂·格裡戈裡耶維奇·彆林斯基(1811-1848)讀完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的《窮人》後激動地流淚擁抱他,並稱其為“俄羅斯文學的天才”。)後,深夜拍門的歡喜”,征詢熟讀歐美偵探的小酒井不木對《兩分銅幣》的見解,不木亦大感驚豔。一九二三年,雨村在《新青年》四月號發布預告:“人們總認為,‘日本也必須推出不亞於外國作品的偵探’,果真出現如此出色的作品。一篇真正不遜於外國名作,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此番誕生的作品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純粹創作,它就是本期發表的江戶川亂步作品。”並同時刊出不木的推薦文:即使一天吃四頓飯,我仍非得至少讀一篇偵探才有飽足感,感謝森下先生推薦優秀如《兩分銅幣》的作品給我,願此功德庇佑他轉世入兜率天(佛教欲界的第四層天,為一淨土。)。(略)日本出現一水平直逼外國知名作家的偵探家,讓人備感欣慰。與《兩分銅幣》同時投稿的《一張收據》則刊登在七月號。緊接著,亂步發表《致命的錯誤》、《二廢人》、《雙生兒》,一九二五年發表名偵探明智小五郎首次登場的《D阪殺人事件》,緊接著是《心理測驗》、《黑手組》、《紅色房間》、《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人間椅子》。而其中,《D阪殺人事件》與《心理測驗》更促使亂步決心成為職業作家。一九二六年,亂步發表《非人之戀》、《帕諾拉馬島奇談》、《鏡地獄》。在這些作品中,亂步揮灑自如地運用謎團與邏輯、詭計、意外的反轉等偵探的手法,建構起獨特的幻想耽美世界。可想而知,亂步會大受歡迎是理所當然之事。法國文學研究家及作家澀澤辰彥(原名為澀澤辰雄(1928—1987),作家,藝術評論家,作品有《世界惡女傳》等。)曾指出:亂步的中,天生擁有不凡的氣質。不尋常嗜好的男子,不惜金錢與時間,費儘千辛萬苦隻為實現詭譎的夢想,引起世人一片嘩然。該模式占絕大多數。亂步追求的全是烏托邦的黑暗母胎,其創作衝動中,蘊涵無意識的子宮願望。這些評論主要指向亂步的初期短篇,尤其是《帕諾拉馬島奇談》等作品。隨著關東大地震的災後重建完成,大量宣傳、大量消費及大眾文化的時代揭開序幕。一九二四年《苦樂》、一九二五年《國王》、一九二六年《大眾文藝》等雜誌接連創刊。除《新青年》外,還有《偵探文藝》、《電影與偵探》、《偵探趣味》等專門介紹偵探的雜誌登場。而由於亂步的引領,橫溝正史、甲賀三郎、大下宇陀兒、夢野久作、渡邊溫、水穀準、海野十三、小酒井不木等以《新青年》為根據地,逐漸活躍起來。偵探這種新興文藝,在以往僅有時代一枝獨秀的大眾文學世界裡逐漸自成一體。然而,亂步對於將偵探歸類為大眾文藝感到極不適應。他在小酒井不木的邀請下,決定加入《大眾文藝》,結識誌同道合的長穀川伸、平山蘆江、白井喬二、土師清二、國枝史郎、直木三十五等人,並發表評論《偵探是大眾文學嗎?》。亂步認為,純粹的偵探如同專業與藝術的混血兒,是僅一小部分讀者才能夠理解的作品。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七年,亂步以《一寸法師》第一次挑戰報紙連載。這是向東京、大阪兩地的《朝日新聞》兩百萬讀者宣傳偵探旨趣的絕佳機會。沒想到,亂步卻因自我要求過高,對作品左右看不順眼,陷入自我嫌惡中,甚至宣告封筆。而後,他讓夫人獨立經營公寓租賃,踏上流浪之旅。在朝日新聞撰寫《一寸法師》期間,我就決心暫時封筆。作品之愚劣致使我難以承受,我一心隻想中途放棄,卻不被允許。最後,在極度勉強的情形下總算結束連載。隻是那般痛苦令我刻骨銘心。就連看到兩個字都想吐。亂步曾回憶知名無產階級文學理論家平林初之輔(平林初之輔(1892—1931),日本作家,推理作家,作品有《平林初之輔偵探選》等。)說:“再沒有任何評論家,能夠像他那樣指導、鞭撻、鼓舞初期的我,且令我敬畏。”當時,平林將偵探家分類為“健全派”、“不健全派”(後來由甲賀三郎分類為“本格”、“變格”),同時對亂步做出以下評論,仿佛預示亂步之後將投入通俗領域的寫作:像亂步這類以自由落體般的重力加速度朝尖銳、怪奇、意外等要素的最高峰衝刺的作家,若不暫時轉換方向,尋回從容不迫的態度,或許會一頭栽進死胡同裡,就此動彈不得。作為日本名副其實的近代偵探家,我對亂步懷有深切的期盼。而這份期盼,唯有作者不失嚴謹的態度、精益求精,才可能實現。一旦鬆懈便未竟全功,至少以亂步為起點的日本偵探界,將陷入不忍卒睹的慘狀。在這段長達十四個月的第一次封筆後,亂步嘗試東山再起,該作品是一九二八年的力作《陰獸》。《陰獸》雖具備本格推理的結構,內容卻極煽情,是描述虐待狂、被虐狂的,同時富有耽美的魅力,甚至亂步讓自身誇張化的人物登場,也算是對過去的自己反省。而與《帕諾拉馬島奇談》相同,決定刊登《陰獸》的,是時任《新青年》雜誌編輯的橫溝正史。亂步十分擅長開場,尤其是《帕諾拉馬島奇談》的開頭,便直叫人預感到接下來會有驚濤駭浪、攝人心魄的情節發展,可謂出類拔萃。至今,我依然深信這部作品與《陰獸》是亂步文學的兩大巔峰。亂步回歸文壇後發表的《陰獸》受好評的程度甚至使該刊次的雜誌加印了三次。緊接著,亂步便投入後世評價最高的《孤島之鬼》長篇連載。此外,在《煙蟲》、《帶著貼畫旅行的人》、《蟲》等作品中,亂步獨特的耽美文風更進一步深化。這些作品披著同性戀與殘廢製造者、屍奸等醜怪的遐思,深深喚起讀者內心深處的詩情感性,每一篇都堪稱代表作。然而,被奉為偵探界龍頭的亂步卻為此苦惱。戰前出版變格偵探巨著《腦髓地獄》的夢野久作曾說:“……日本也可能出現如同柯南·道爾那般的嗎?……(略)相對於愛倫·坡遺留世間的刺鼻藥水味,亂步創造出的那種濃稠的黑砂糖風味我還是第一次嗅聞。”(《我對江戶川亂步的感想》)。他指責亂步的本格偵探《心理測驗》、《D阪殺人事件》根本是模仿歐美創作,卻對基於亂步文學資質開花結果的《白日夢》、《紅色房間》、《跳舞的一寸法師》、《蟲》等讚譽有加。即便如此,亂步仍沒有自信。封筆時期結束後,我撰寫了《陰獸》、《煙蟲》、《帶著貼畫旅行的人》、《蟲》等,即使博得部分人士好評,依舊毫無自信。無論如何,這些根本不是真正的偵探,作為平林先生所謂的變格作品,我覺得它們早已過時。亂步為《偵探四十年》中的《一九二九年》這一節寫下了“活著就是妥協”的標題。在私有財產、自由經濟的世界中,沒有錢,就意味著淪為奴隸。(略)這樣的動機極度不純、令人作嘔,不料以我自己備感拙劣的謀生,竟是最有效且輕鬆的賺錢方法。(略)最後我妥協了。活著本身就是妥協。亂步在初期耗儘創作偵探的熱情,且自我要求太過之後,出於對自己作品的嫌惡,甚至宣告封筆。而再次執筆時,這位嚴苛的藝術創作家搖身一變,成為所謂的職業家。一九二九年《蜘蛛男》(《講談俱樂部》八月號至一九三零年六月號)一九三零年《獵奇的儘頭》(《文藝俱樂部》一月號至十二月號)、《魔術師》(《講談俱樂部》七月號至一九三一年六月號)、《黃金假麵》(《國王》九月號至一九三一年十月號)、《吸血鬼》(《報知新聞》九月至一九三一年三月)一九三一年《盲獸》(《朝日》一月號至一九三二年三月號)、《白發鬼》(《富士》四月號至一九三二年四月號)、《恐怖王》(《講談俱樂部》六月號至一九三二年五月號)一九三三年《妖蟲》(《國王》十二月號至一九三四年十月號)一九三四年《人間豹》(《講談俱樂部》一月號至一九三五年五月號)、《黑蜥蜴》(《日出》一月號至十一月號)一九三五年《綠衣之鬼》(《講談俱樂部》一月號至一九三七年二月號)上麵列出的作品多是以名偵探明智小五郎與蜘蛛男、魔術師、黃金假麵、人豹等異形怪人鬥智鬥力,驚心動魄的動作大戲。“對偵探讀者而言,故事或許脫不開荒唐無稽的冒險怪奇內容,卻意外頗受好評。”(《偵探四十年》)也因此,亂步在一九三一年的幻想短篇《目羅博士不可思議的犯罪》及一九三三年暌違已久地在《新青年》以本格長篇為目標的《惡靈》中斷後,仿佛不再傾全力創作。一九三一年,集往年作品大成的《江戶川亂步全集》共十三卷由平凡社出版,佳評如潮。這套全集可說鞏固了亂步大眾家的地位。此外,一九二九年,亂步出版第一本隨筆集《惡人誌願》,開啟亂步以隨筆家為名的足跡。《鬼之言》(一九三六)、《幻影城主》(一九四七)、《隨筆偵探》(一九四七)、《幻影城》(一九五一)、《續·幻影城》(一九五四)、《海外偵探作家及作品》、《我的夢與真實》(一九五七)。亂步在偵探上的造詣自不必說,其貢獻還囊括自傳性的回顧、文化評論、關於同性戀文獻的知識收集等,每一篇文章都以豐富的基底與見解為基礎,且言簡意賅,是值得再三細讀的高質量隨筆集。亂步的通俗長篇毀譽參半、褒貶皆有,但其獨特魅力深深吸引《新青年》讀者以外的大眾,也是不爭的事實。那些交織懸疑色彩而成的冒險的怪談,或許故事之間大同小異,作者也過分自卑,但其文筆、描述之精湛無人能出其右,即使經過半世紀以上,每一篇作品依然為後世津津樂讀,並改編為電視劇或電影,甚至進一步成為歌舞伎(二〇〇八年至二〇〇九年,《人間豹》被改編為歌舞伎《江戸宵闇妖鉤爪》、《京亂嘈鉤爪》。),著實令人驚豔。近年來,在立教大學的主導下,學界更重新對亂步的通俗長篇與都市文化、大眾文化之間的關聯進行評價。亂步的通俗長篇帶來意想不到的影響。一九三六年,亂步第一部少年《怪盜二十麵相》開始在《少年俱樂部》上連載,故事主線是怪盜二十麵相與名偵探明智小五郎的對決。從此,以明智的助手小林少年為首的少年偵探團協助辦案的冒險故事,受到全國年輕讀者的支持,熱潮延續至戰後,是難得一見的長壽係列。而亂步的遺作正是同係列的《超人尼可拉》(一九六二)。“情節猶如亞森·羅賓的翻版,比起創作成人讀物,撰寫少年讀物輕鬆許多。約莫是少年刊物中,從未出現類似的作品,因而大受歡迎。由於經常收到孩子們的來信,受到鼓舞的我,決定每年連載一部長篇少年作品。”(《偵探四十年》)眾多通俗長篇致使亂步被視為情色醜怪的代名詞,少年長篇卻讓他在意想不到之處邂逅了知己。戰後,寫下反推理大作《獻給虛無的供物》的中井英夫注意到亂步少年作品的舞台——東京。作家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不再迷戀、憐恤無賴的東京及創作?開頭一定會出現的寂寥荒原(略),這是居住在都會的少年所害怕的原始風景。亂步是直到最後心中都保有這份純粹的恐懼,且深知如何直接表現的罕見人材之一。其實亂步才是那過分孤獨、不得不接連改變外表出現在少年麵前的那個“存在本身就是羞恥”的怪盜二十麵相。一九三七年,盧溝橋事變爆發,時代朝中日戰爭、太平洋戰爭一路邁進,在此背景下,可解讀為反戰意義的《煙蟲》在一九三九年被警視廳命令全篇刪除。緊接著,第二次近衛內閣成立、日德意三國同盟締結、大政翼讚會組織、七七禁令發布。在創作日益艱難的環境中,出版社也暫停亂步著作的重新改版。一九四零年,亂步結束在《日出》連載的《幽鬼之塔》後,決定隱居。我原本就沒有大眾作家那種靈巧的本事,隻是出於想探索自身的心理底層、愛好邏輯及對怪奇幻想的嗜好等天性,而立誌創作偵探、怪奇,因此,我無法像其他偵探作家那般,短時間內便改為創作其他類型的。一九四一年,著作出版實質上遭到禁止的亂步,著手製作《貼雜年譜》。他將平井家的祖先來曆一直到自己的生平、與自己作品相關的報道、書簡、手稿、照片等,全收進以母親的和服腰帶製成封麵的大部頭剪貼簿裡,總計兩冊。亂步以平井太郎的身份撰寫《序》:“值此時局,靠稿費生活幾乎不可能,因而決定暫時休養。百無聊賴之際,忽然興起製作這份貼雜帖的念頭。我將決心寫作偵探以來,閒暇時剪下並隨意收進剪貼簿的印刷品,依年代順序整理,還翻出其他雜文,嘗試簡述我的過去。(略)這當然不是為了讓任何人,主要是作為自身的備忘,聊以慰藉,同時也覺得這對我的家人、子孫或許具有某種程度上的意義。”此期間所製作的兩本《貼雜年譜》,之後由講談社製作抄錄成相片製版本(一九八九),東京創元社也製作完全複刻本(二零零一)。亂步的回憶錄式自傳《偵探四十年》即根據這份《貼雜年譜》完成,平井隆太郎曾在《亂步的軌跡——出自家父的貼雜帖》中嘗試解讀。戰時的亂步創作,包括一九四一年以小鬆龍之介為筆名發表、主要描寫少年科學機智的“智慧的一太郎係列”,及一九四三年的諜報《偉大的夢》,但多為配合時局而創作的科學詭計,了無新意。在這次戰爭中值得一提的是,曾因嫌惡自作而選擇流浪、厭世且深具藝術家特質的亂步,逐漸顯現不同的麵貌。他與鄰組(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基層保甲組織,每十戶為一組。)等街坊交流互動,成為戰爭時期的好國民,不僅積極參與防空演習,還擔任町會乾部。亂步另一種社交的、社會化的實務家性格浮現。想必他原本就具備此一資質,而這也成為戰後從事偵探複興、普及運動的原動力。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太平洋戰爭結束。接獲戰敗通知的同時,亂步認為“偵探國美國占領了日本,因此即使日本固有的大眾就此衰退,我相信偵探也必將普及”。而果真不負他的期待,戰後偵探聲勢如日中天。從岩穀書店的《寶石》起,一時之間多達十四種偵探雜誌同台較勁,盛況空前。以橫溝正史相繼發表的《本陣殺人事件》、《蝴蝶殺人事件》、《獄門島》等力作為嚆矢,阪口安吾發表《不連續殺人事件》、角田喜久雄發表《高木家的慘劇》、高木彬光發表《刺青殺人事件》。開啟了長篇本格偵探的時代。此外,還有飛鳥高、香山滋、山田風太郎、島田一男、大坪砂男等新人輩出。而亂步的舊作也重新出版,《心理測驗》、《一寸法師》、《幽靈塔》等作品陸續改拍成電影。一九四七年,亂步主持偵探愛好者的親睦會“土曜會”,隔年改為“偵探作家俱樂部”。仿佛試圖填補戰爭時期的空白,亂步竭儘所能地搜羅海外偵探的平裝版,專注於追蹤偵探的最新動向及研究。他也參與演出文士劇和廣播節目,並前往各地進行推廣、介紹偵探的演講,為擴充與鞏固偵探的市民權,積極投入相關活動。亂步可謂以偵探領導者的身份,全力支持啟蒙普及運動。然而,最重要的創作卻逐漸停擺。一九四九年起,亂步開始連載少年作品《青銅魔人》等,但除一九五一年把羅格·斯卡萊特《安吉爾家的命案》(指Roger Scarlett的Murder Among the Angels。)改編為《三角館的恐怖》,還有短篇《凶器》外,僅撰寫連作第一回而已。同年出版的偵探評論集《幻影城》,則是亂步對偵探的過往評論及研究的集大成,該書獲得日本偵探作家俱樂部獎。至於本格長篇作品,則是直到一九五四年才開始在《寶石》連載的《化人幻戲》。同年,位於丸之內的東京會館舉行參加者超過五百名的亂步六十花甲壽宴,現場眾星雲集,亂步更在席間捐出百萬圓給偵探作家俱樂部,並宣布成立“江戶川亂步獎”。第一屆頒給中島河太郎的《偵探辭典》。第二屆頒給早川書房的口袋推理叢書,第三屆起改為推理新人獎,之後造就仁木悅子、多岐川恭、新章文子、陳舜臣等作家,至今仍是新人的登龍門獎項。當中仁木悅子的《隻有貓知道》,同時期寫出《點與線》、《零的焦點》等暢銷著作的鬆本清張,讓戰前予人陰森印象的偵探脫胎換骨,成為木木高太郎重新命名為“推理”的新文學。在進入高度成長期的日本,推理成為知性娛樂讀物,逐漸普及。連載《化人幻戲》之際,亂步也寫作《影男》。眾人多期待《化人幻戲》會是亂步的第一部本格長篇作品,然而,儘管犯罪動機彆開生麵,卻無法視為突破以往亂步風格的偵探,而《影男》的內容也像是戰前通俗長篇的總合。唯有和渡邊劍次合作、以倒敘形式撰寫的《十字路》彆出心裁,博得好評,但亂步的陳述“與渡邊合作的《十字路》受到稱讚,我也不怎麼高興”(《偵探四十年》)。隔年,即一九五五年,亂步僅執筆完成《月亮與手套》、《防空洞》,其餘時間都專注於偵探的推廣活動、評論研究及少年讀物的寫作。此外,自一九五七年起,亂步出麵重建陷入經營危機的《寶石》,成為總編輯。他邀請各界知名人士撰寫偵探,傾注熱情挖掘新人,並於一九五九年出版《欺詐師與空氣男》。此為全新創作,也是亂步生前最後一部長篇。一九六零年,鬆本清張在《日本推理大係第二集 江戶川亂步集》中撰寫的解說《江戶川亂步論》提到:亂步在那十幾篇短篇中,將生命燃燒殆儘。那些短篇真正綻放出永恒的光芒。亂步在後半期開始寫作通俗,並受到部分人士抨擊。我雖不甚讚同,但亂步寫作這些通俗作品時的痛苦、自我嫌惡正如同前述。然而,隻看這一連串的長篇作品本身,其旨趣構築出獨特的世界,實非爾後輩出的亂步模仿者所能企及,由此更凸顯亂步的非凡。這是亂步回憶過往時亦承認的事實。以此作為亂步生前的評價,偵探資深讀者應深感認同吧。一九六一年,重磅回憶錄《偵探四十年》出版,同年桃源社出版由亂步親手校訂,並附上自注自解的《江戶川亂步全集》全十八集。同時,基於對推理界長年來的貢獻,亂步獲頒紫綬褒章(是日本政府頒發給在學術、藝術、運動領域有功者的獎章。)。自此,亂步不時受高血壓及帕金森氏症所擾。然而,他仍拖著病軀,在一九六三年將“偵探作家俱樂部”改組為“社團法人日本推理作家協會”,並就任第一任理事長。離世前兩年,亂步委托三重縣津市乙郡的淨明院住持安達易堂為他取法名,當時的信件至今還保留著。法名則依亂步本人的遺願。“感謝師父前日所選法名。師父在信中提醒我務必提出自己的想法,恭敬不如從命。不揣冒昧,僅將鄙見陳述於左,還望指點。”“法名中若包括“亂步”二字,甚感欣喜。然“文學”似乎略嫌露骨,叫人靦腆,欲以“幻城”二字代“文學”之。至於個中緣由,我素日即以“幻影城城主”自居,亦出版《幻影城主》、《幻影城》、《續·幻影城》三冊隨筆。此外,於名張市的誕生碑上也刻有“幻影城”三字。”““最勝院”應有出典,然而,我認為若能改成“智勝院”三字,應更合適。偵探是描寫智慧(儘管是俗世的智慧)的勝利,因此“智勝”二字似與我有緣,也較適切。但《法華經·憶城喻品》中有大通智勝如來神佛,不清楚這類佛名能否用於法名上,故望指點。亦即,我企盼的法名是:”“智勝院幻城亂步居士”“還請賜教。”一九六五年七月二十八日,長期在家裡療養的亂步因腦溢血過世,享年七十歲。八月一日,在青山葬儀所舉行日本推理作家協會葬,墓地設於三處:津市淨明院、富士靈園、多磨靈園。山村正夫、角田喜久雄曾分彆描述亂步臨終的情況。病房是麵向庭院的八張榻榻米大的和室。牆壁前鋪著寢具,老師閉著眼睛,仰躺在床上。雙臂呈八字形伸出被子外,上麵插滿各種注射針頭,榻榻米鋪著大量的橡皮管,鼻子上用醫療膠布固定氧氣管,令人不忍正視。由於喘息劇烈,胸口上下猛烈起伏,痛苦的呻吟不時從老師嘴裡傳出來。(略)就在我守在電話旁時,老師撒手塵寰。據在場所有作家的說法,老師最後深深喘了一口氣,原來緊閉的眼睛倏然睜開,逐個確認似的環顧在場眾人,未久,便靜靜闔眸,溘然長逝。主治醫師乃於下午四時七分,宣告臨終。長期昏迷不醒、怎麼呼喚都沒有反應的人,當醫師宣告其臨終後,圍在枕邊的夫人及公子深情呼喚,他竟突然睜開眼睛。他的目光清澈,靜靜掃視周圍眾人時,淚滴緩緩滑過臉頰,接著漸漸闔眼,溘然長眠。此際掠過亂步腦海中的,究竟是什麼?以頹廢派自居、自稱利己主義者的亂步,心底真正存在的,是否一樣是無異於凡夫俗子的、舍不得妻兒的可悲人性?山村正夫回憶,當年熱心演出文士劇的亂步曾感歎:“演員能夠在戲裡演死人,實在太叫人羨慕了。”而從洞察丈夫所想的夫人阿隆所言:“他認為人生就是一場戲,他想要儘可能演出更多的戲。”可推知或許那正是亂步最真切的心情。仔細回想,江戶川亂步遺留後世的作品,正是屹立於生死間、幽冥境的幻影文學。一九六九年,亂步歿後的第一部《江戶川亂步全集》出版,並及時趕上《夢野久作全集》,《久生十蘭全集》。《小栗蟲太郎作品集》等異端文學複活的時機,因而掀起一陣旋風。後來作品收錄於角川文庫及春陽文庫,若與白楊社的少年偵探團係列一並,幾乎便能接觸到亂步全部的。一九七八年起,推出全二十五集的《江戶川亂步全集》;一九八七年起,出版全六十五集的《江戶川亂步推理文庫》。此外,一九七五年有島崎博編輯的《幻影城增刊——江戶川亂步的世界》、一九八〇年有中島河太郎彙整成書的《江戶川亂步——評論與研究》,過往的亂步評論中,重要的著作至此可謂已集大成。一九八四年,鬆山岩從都市文學的角度嘗試解讀二十年代的亂步,於是出版《亂步與東京》。並獲得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一九九四年,迎接亂步誕辰一百周年,亂步旋風再起。前年平成五年有久世光彥以亂步為主角而寫的《一九三四年冬——亂步》獲得山本周五郎獎。電影方麵,實相寺昭雄翻拍《天花板上的散步者》、川島透改編《帶著貼畫旅行的人》、奧山和由與黛凜太郎分彆導演的兩部RAMPO蔚為話題,雜誌也爭相推出特集。以百年誕辰為契機,亂步國民作家的地位更進一步得到確立。其後,幾乎每年都有亂步作品改拍成電視劇、電影,或出版文庫本、雜誌特集。而近年的重大話題,應是江戶川亂步故居於二零零二年委由立教大學接管一事吧。亂步故居鄰接豐島區池袋的立教大學,占地約一千兩百平方米,是一幢木造樓房,附土倉庫;亂步從一九三四年直至一九六五年離開人世為止,在此居住三十一年。留在邸內的亂步遺物,包括舊藏的近現代資料約兩萬冊、近世資料約九百五十種三千五百冊、托管資料約五千種等。這些數量龐大的資料及文化遺產都委托給半公共的大學保存,一部分於二〇〇四年夏天在池袋東武百貨舉行的“江戶川亂步與大眾的二十世紀展”中公開,並整理為新保博久與山前讓共編的《幻影倉庫》。立教大學主編的《江戶川亂步舊藏江戶文學作品展圖錄》兩種藏書目錄。立教大學設立“江戶川亂步紀念·大眾文化研究中心”,二零零九年創刊《大眾文化》。並著手進行《D阪殺人事件》、《人間椅子》的草稿的複刻,十分令人期待。以上簡略回顧了江戶川亂步的一生,即使如此,還是難以掌握大亂步的全貌。此外,他的足跡留存在許多人的回憶及《貼雜年譜》、《偵探四十年》中,但幾乎未有以一貫的視點描寫其整體形象的評傳。這雖然有些難以置信,但就連熱心的學者也隻能對著巨大的資料山脈仰頭興歎。不過,由新保博久與山前讓編纂、經嚴謹校訂的新版《江戶川亂步全集》全三十集;中相作主編、內容充實的《江戶川亂步參考書》全三集;濱田雄介發現《兩分銅幣》的草稿並編纂《子不語之夢》等,促使亂步身為代表昭和文學的國民作家的基礎資料逐漸完備,而立教大學的支援活動,今後也將盛大展開。作家江戶川亂步及其眾多作品,作為凡人平井太郎描繪出的真實夢想,將永遠充滿鄉愁地停駐在讀者的心靈故鄉。聽說江戶川亂步完成稿子,或心情好的時候,總會吹起口哨或哼唱起《故鄉的天空》。《故鄉的天空》一八八八年發表於《明治唱歌(第一集)》,由大和田建樹作詞,原曲為蘇格蘭民謠。“日暮天晴 秋風徐徐”“月影西下 鈴蟲唧唧”“遙想那 遠方故鄉天空”“啊 爸爸媽媽 可否安好?”“澄澈溪流 秋荻飄搖”“凝珠露水 遍布芒草”“遠望這 原野仿若故鄉”“啊 我的手足 正與誰遊?”我們這些愛好江戶川亂步的讀者心中,永遠有著一片懷念的故鄉天空,廣闊的“亂步的天空”。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