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上每天都會報道新的犯罪案件,世人對此早已習以為常,隻會神色漠然地在心裡嘀咕一句:又來了!儘管不會過分驚詫。但靜下心來一想,也免不了暗自驚呼:這是一個多麼險惡的世界啊!大都市東京固然不錯,但每天也會發生三四起震驚世人的血腥事件。比如設計殺死自己的親弟弟(昭和三年(1929),穀口富士郎、省二郎兄弟為了錢財,殺害東京府荏原郡的老婦水穀春,長兄富士郎怕其弟口風不緊,於同年十一月殺害了省二郎,並要三弟新三男協助,埋屍於竹林。為防新三郎泄密,富士郎假稱新三郎患上了精神病,將他送進鬆澤醫院。新三郎提出控訴,兩年後,富士郎終於被逮捕。由於穀口兄弟的父親是劄幌眼科醫生,加上富士郎是社會上有名的雕刻家,正要遠渡歐洲,因而引起熱議。)並把他埋在自家門前,再把幫凶——同樣是自己的親弟弟——逼瘋,送進精神病院。這一方麵讓我聯想到從十九世紀流傳下來的關於養子(過去曾發生佯稱收養,實際上卻為了私吞養育費而殺害嬰兒的案件。昭和五年(1930)四月十三日,東京板橋某村居民沆瀣一氣,殺害了四十一名養子,但僅一人的訴訟成立。此外,還有佐賀百武夫婦及鬆本策養子命案(死亡人數達六十人以上)、東京府北豐島郡日暮裡町服部隆養子命案(十一人死亡)。從集團犯罪這一特點來看,文中指的應是第一起案件。)殺人部落的恐怖傳說; 另一方麵也讓我想起出自黑岩淚香先生(黑岩淚香,本名黑岩周六(1862—1920)。翻譯家、評論家、報社編輯。創辦《萬朝報》,刊登翻譯的歐美偵探,大受好評。譯作有《鐵假麵》、《岩窟王》、《悲慘》等。江戶川亂步嗜讀其作品,並曾改寫淚香翻譯的《白發鬼》、《幽靈塔》同名長篇作品。)的翻案故事或者法國偵探中荒誕、詭異的犯罪手法。但是,以上這些犯罪事件都是暴露在世人眼前的。正如某位犯罪學家說的,暴露在外的犯罪不過十之二三,那麼,暗地裡到底發生了多少比每天的報紙上讀到的更恐怖、更令人戰栗的犯罪大案,數量之多恐怕是我們無法想象的。例如讀偵探時,你是否也曾忽然害怕起僅一牆之隔的鄰居,於是下意識地屏氣凝神豎耳傾聽起他們的動靜?這話聽起來叫人毛骨悚然,但這般猜疑在東京絕不算無聊的胡思亂想。且說,業餘偵探明智小五郎解決了“蜘蛛男”事件(指收錄於新星出版社“江戶川亂步作品集”第五卷的作品。)後,真正放鬆下來休息的時間竟隻有短短十天,這並非家瞎編出來的情節。換言之,距蜘蛛男在帕諾拉馬地獄悲慘喪命不到十天,“魔術師”就已經殺了一個人,明智出於推脫不掉的理由,再次被牽涉其中。明智雖名為業餘偵探,卻不是掛出招牌以此為生的。要是他不願意,倒也沒義務操那麼多閒心協助警方辦案,可是這樁“魔術師”事件卻有一種奇特的、吸引他的魔力。明智預感到這絕對是一起不亞於“蜘蛛男”的犯罪案件。(果然不出所料,在這起事件中,剛開始他隻能任凶手擺布,甚至差點兒喪命。)不僅如此,他對這起案子的興趣還出於另一個重要的理由。業餘偵探與愛情,這個組合實在是不協調。曾經有一名演員要求柯南·道爾爵士讓福爾摩斯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美國演員威廉·吉列(William Hillette,1853—1937)在撰寫《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劇本時,曾詢問:“劇中的福爾摩斯能否結婚?”道爾回答:“無論要讓他結婚,還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此處應是指這件事,想來柯南·道爾一點兒都不介意福爾摩斯的婚姻狀況。),這使得作者大感為難。偵探與愛情,二者之間的緣分就是如此淺薄。但是犯罪的背後幾乎無一例外,都有一段戀愛故事。甚至可以說,負責解決案件的偵探如果是個不識情愛為何物的木頭人,想來無論如何都是不能勝任的。先不說大道理,我們的明智小五郎確實不像某些偵探那樣,是一個沒有感情隻知道推理的鋼鐵機器人。解決了“蜘蛛男”事件的第二天一大早,明智拎著一隻皮箱,在上野站上了火車。他想逃離那家被報社記者騷擾的飯店,獨自好好休息一番。他甚至婉拒了警視總監特意為他主辦的慶功宴。明智毫無來由地想念起湖泊來,便買了前往中央線S車站(此站靠近湖畔的飯店,應該是上諏訪車站或下諏訪車站。)的車票。但事後回想起來,這竟是他被牽扯進“魔術師”事件的第一步,命運真叫人難以捉摸。列車一到S站,明智立刻命司機驅車前往耳聞已久的湖畔飯店。秋日的湖水映襯出碧藍的天空,越發明亮清澈。早晚涼爽帶些微寒的天氣非常適合明智疲倦至極的身心,他全身頓時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無論是飯店的房間、來自鄉下的女傭還是和式風情的浴場,對於長期在國外居無定所(根據《一寸法師》裡的講述,明智曾定居上海。之後,他似乎又展開旅行,從中國去了印度,但亂步並沒有對明智的國外生活進行過任何描寫。)的明智來說,全都那麼美好、愜意。住在飯店的十來天期間,明智無拘無束,快意得像個頑童。而蕩著從飯店借來的小劃艇在湖麵上泛舟則是他的日課。有時候,他也載著住在同一家飯店的可愛的孩子們,一邊奮力搖著船槳一邊高歌少年時代的歌曲《大風大浪》(《大風大浪》出自明治二十一年出版的《明治唱歌(二)》,由大和田健樹作詞、奧好義作曲,第一句歌詞為“大風大浪為我送行”。),劃過如鏡的水麵。倚在飯店房間的窗邊,眼前的景色十分宜人。滿山的紅葉宛如一幅畫作倒映在光滑如鏡的湖麵上,白色的小舟像一隻輕盈的水鳥靈巧地掠過水麵。小船上,有一道白色的人影正奮力前後擺動著,那應該是穿著白襯衫的明智,而在其前方歡呼雀躍的,則是同船戲水的孩子們吧。此時,孩子們的父母來到飯店陽台上,微笑著彼此致意,那懷舊的歌聲斷斷續續飄過湖麵傳到他們的耳中。在這群父母當中,有一名美麗的姑娘,她麵帶微笑眺望著前方那條滿載歡樂的小船。這位姑娘是東京知名寶石富商玉村家的千金,名叫妙子。結束信州的溫泉之旅返家途中,暫彆父親一行人,獨自帶著一名上了年紀的老用人隨侍在側,隨行的還有一名少年,在此地停留了一些時日。妙子小姐女校時代(她去年春天剛畢業)的好友剛好也停留在S地,此行要和老友會麵。這位妙子小姐為什麼會和孩子的父母一起眺望明智的小舟呢?那是因為此番和妙子小姐同行的除了老用人外,還帶著一位名叫進一的十歲少年,那少年此時正坐在明智的小船上。進一十分可愛,他原是居住在玉村氏名下長屋(日本傳統的狹長形建築,或者由一棟房子隔出數間,同時住好幾戶人家,類似於我們的大雜院。)裡的一名小商販的兒子。由於父母雙雙過世,看他無依無靠的妙子便懇求母親,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弟弟撫養。僅憑這一點就可以看出,妙子小姐可不是不諳世事的年紀了。在那無可挑剔的大家閨秀溫和賢淑的氣質中,略帶幾分威嚴。這段閒適的日子裡,明智和孩子們日益投緣,和父母們也日漸熟稔,尤其是玉村妙子,彼此都深受對方氣質的吸引。不僅同桌進餐,還相約一同喝茶,甚至避開老用人的視線,一同去湖上泛舟,變得親密無間。當隻剩下他們兩個人時,明智一定會將小船劃到從飯店看不見他們的湖水峽灣口。那處岸邊生長著一座鬱鬱蔥蔥的常綠樹林,萬綠叢中點綴著幾點鮮麗的朱紅葉片,湖麵平滑如鏡,美景倒映其中。兩人任憑小船在樹影中漂蕩,沉溺在充滿幻想的故事中。但是各位讀者,請千萬不要胡亂猜測兩個人的關係。明智已不再是輕狂少年,妙子也非認識短短數日就委身他人的輕浮女性,何況,兩人之間總坐著進一。目前為止,他們不過是對意氣相投的好友罷了。話雖如此,老實說,儘管不知妙子的心意如何,至少明智已經深深喜歡上了眼前這位年輕迷人的聰明姑娘,這種感覺不同於一般的友情,而且一天勝過一天。“喂喂喂,振作點,你這是在做什麼美夢,想想自己的年紀吧,你已經是個近四十歲的中年人(明智在《D阪殺人事件》(1925)中“年紀與我相仿,還不到二十五”,在《何者》(1929)中是“二十七八”,戰後《凶器》(949)已經“超過五十”。若與亂步相同,那麼他應該出生於一八九四年。)了。妙子可是名門富商的掌上明珠,哪是你這種窮困潦倒的浪人高攀得起的。好了,趁早離她遠一些。”明智在床上輾轉反側,反複斥責自己,並且決定第二天就離開。然而,每到早上他便反悔,依舊留下來。這個讓明智困擾不已的問題,無意間被妙子的父親解決了。他不放心女兒在外麵滯留太久,一天從東京打來電話,吩咐女兒儘早返家。乖巧的妙子當天就啟程離開飯店。隻是,與明智道彆的時候,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她看起來也非常戀戀不舍。妙子離開後,明智一如既往每天都載著孩子們蕩舟湖上。儘管他表現得和以往一樣快活,但眉宇間那一抹憂愁卻怎麼也抹不去。妙子不盈一握的柔潤身軀、一笑就露出來的潔白貝齒……她有著一副如夢似幻的美麗容顏,還有那撩人心弦的甜美嗓音,凡此種種,隨著時間流逝反而越發曆曆在目,明智像二十來歲的小夥子般,整日心煩意亂的。泛舟湖上時愉快的交談,也成了回憶的種子。隻是,在這如沐春風般的交流中總免不了夾雜一些不愉快。一次,妙子一反常態,說起了一件埋在心底已久的事情,極為陰鬱恐怖。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她說過的這段不著邊際的離奇話題一直縈繞在明智腦海中,揮之不去。不管怎麼說,那都是故事開端的一段小插曲,所以筆者想做一個簡單的交代。當時,小舟正漂蕩在長著綠森林覆岸的蔭涼下,妙子仿佛被魔物附了身,開始說起胡話來。“這或許隻是一場沒有什麼根據的夢,但不可思議的是,自打我年幼時起,便有一種能夠預見未來的異能力。家母於五年前過世,但我早在半年前就預知了此事。每每想到這次可能也會如九-九-藏-書-網同家母那時一樣,噩夢將化為現實,我就害怕極了。臨睡前猛地想起這件事,便如同淋上一桶冷水,全身戰栗。”“姐姐,你怎麼又來了,不要再說啦。”儘管隻有十歲,進一卻露出成年人才有的恐懼神色叫道。“那究竟是怎樣的夢?”明智被妙子異常陰沉的表情嚇了一跳,連忙反問。仿佛光從嘴裡說出來都覺得恐怖似的,妙子把聲音壓得很低:“怎麼說呢,有一團幽靈的黑雲,以驚人的速度聚攏,籠罩在我家上方。這兩三個月以來,我無時無刻不感覺到這團黑雲的存在。就像能預知大地震的雉雞……我覺得有人對我全家下了狠毒的詛咒,我們一家隨時可能慘遭不知名的凶狠怪物的毒手。”“那麼,是什麼原因讓你有這般不祥的預感呢?”“我一點兒都不清楚,所以恐怖更添了一層。我完全預感不到那會是什麼樣的災禍呀。”當然,妙子知道明智小五郎是名偵探。她向他推心置腹,坦白內心的恐懼,或許是想征詢他的意見。可惜這段虛無縹緲的囈語毫無現實的根據,哪怕高明的明智也愛莫能助。正巧此時,飯店的小廝來找妙子,說是有一通從東京打來的電話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