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高原療養院,如果走國道需要大約四十分鐘。之前殿村因在雪子家搜查,浪費了一個多小時,再加上說服國枝法官所花的時間,兩人抵達療養院時已經過了中午。療養院就在車站前方不遠處,位於美麗山丘的山腰地帶,是一棟詩情畫意的白牆建築。兩人驅車進入後,向接待室說明來意,便被帶往院長室。院長兒玉博士除了具備專業的醫學知識,對文學也很有研究,對殿村等人亦有所耳聞。他接到殿村方才的來電,立刻答應其要求,等候兩人大駕光臨。“剛才,你在電話中描述的婦人以北川鳥子的名義住院。我們按照你的要求,已派人在暗中監視。”寒暄剛結束,院長立刻切入正題。“那女人進來時大約幾點?”殿村問道。“這個嘛,今天早上九點半左右吧。”“那,請問她的病狀?”“嗯,應該算是神經衰弱。她好像受到某種打擊,精神極為亢奮。雖然情況還沒嚴重到必須住院,但如您所知的,這裡雖稱為療養院,其實更接近溫泉旅館,隻要本人有意願,我們隨時歡迎……請問那位婦人做了什麼事?”院長還一無所知呢。“她是殺人犯。”殿村壓低聲量說道。“咦,你是說殺……殺人犯?”“是的,就是S村殺人案件的凶手,你也聽過那件事吧?”院長相當驚訝,似乎受到不小的打擊,連忙呼叫員工,請他們把殿村等人帶到北川鳥子的病房。國枝與殿村站在病房前,麵對即將打開的房門,感覺心跳加劇,異常緊張。於是,他們下定決心,用力推開房門。絹川雪子就站在眼前,以飽受驚嚇的眼神,仿佛撕裂眼簾般瞪大了眼睛呆立著。這個北川鳥子不是彆人,正是絹川雪子。不,應該說,是不久前自稱絹川雪子的女人。即使不認識站在他背後的國枝預審法官,她也不可能忘了今早才見過的殿村,如此慌忙闖入的訪客想必來者不善。刹那間她已領悟了一切。“啊,住手!”殿村突然衝向雪子,搶下她手中的藍色小玻璃瓶。那東西不知從哪裡弄來的,是她以防萬一所準備的毒藥。被奪走毒藥的女子失去了最後的力氣,整個人癱軟在地上,瘋狂哭泣。“國枝兄,想必你已聽說絹川雪子今天早上在住處失蹤的事了吧。這名女子從住處的房間消失,迅速住進了這間療養院。”殿村說明。“等等,等一下,這也太奇怪了吧!”國枝似乎還沒搞清楚狀況,看著趴在地上激動哭泣的女子說:“絹川雪子在犯罪當晚一次也沒外出過,而且被害者山北鶴子也算不上她的情敵,因為大宅的心完全屬於她啊。她到底有何理由必須殺人呢?實在太奇怪了。這女人,難不成是因為神經衰弱產生了什麼奇妙的幻想嗎?”國枝一臉狐疑。“是的,問題就出在這裡。這正是最大的錯誤,你落入了凶手巧妙的詭計中。打從一開始,你便認定凶手是大宅幸吉,這是錯誤的。你認定被害人是山北鶴子,亦是大錯特錯。你對於凶手及被害人可說是一點兒也不了解。”殿村開始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語。“咦,咦?你說什麼……”國枝驚訝地跳了起來,大嚷著。“被害人不是山北鶴子?那究竟是誰?”“那具屍體在被山犬啃咬之前,臉部恐怕已經遭到嚴重的破壞,被摧殘得看不出原形,後來才被穿上鶴子的衣物及飾品,然後棄屍在那裡的。”“但是,你又怎麼解釋行蹤不明的鶴子?鄉下姑娘與雙親失去聯係,三四天沒回家實在很不正常啊!”“那是因為鶴子小姐有絕對不能回家的理由啊。我聽大宅說過,鶴子很喜歡看推理,也經常搜集歐美的犯罪學書籍,想必也讀過我寫的吧。她絕不是你想象的單純的鄉下姑娘哪。”殿村提高音量,仿佛正在對其他人說明。國枝更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了,反問:“怎麼你的話聽起來好像在責備鶴子小姐?”“責備,豈止是責備!這女人殺了人啊,是個罪大惡極的殺人凶手啊!”“咦?也就是說……”“沒錯,山北鶴子並非你認定的被害者,反而是加害者,不是死者反而是凶手哪!”“殺……殺了誰?”預審法官受到殿村情緒激動的影響,慌忙詢問。“當然是殺了絹川雪子。”“喂喂喂,殿村兄,你在說什麼鬼話。絹川雪子不正在我們麵前放聲大哭嗎?啊,還是說,難道你是……”“哈哈哈……你懂了吧。站在這裡的正是扮成絹川雪子的山北鶴子本人。她深愛著大宅,還煽動父母向大宅逼婚。因此,她詛咒吸引了大宅所有目光的絹川雪子,憎恨完全背棄她的大宅幸吉,實在不難想象。於是,她想出了同時針對這兩人的恐怖的複仇方法。她殺死情敵雪子,替屍體穿上自己的衣物,並設計陷害大宅涉有重大嫌疑。對於這兩個仇人,一個予以殺害,另一個冠上殺人犯的罪名,這是多麼完美的複仇啊!她所使用的手段既複雜又巧妙,真不愧是推理及犯罪學的研究者。”此時,殿村走近哭泣的鶴子,拍拍她的肩膀對她說:“鶴子小姐,你也聽到了吧!我說的有錯嗎?想必沒有。我是個推理家,十分了解你的詭計。今天早上在絹川雪子的房間裡遇到你時,被你巧妙的喬裝蒙騙,一時不察。但在與你道彆之後,我才猛然想起。那醜陋的西式發型,厚厚的粉底,曾於S村短暫交談過一次的山北鶴子的麵容清晰地浮現了出來。”或許鶴子早就放棄了,一邊啜泣一邊聆聽殿村的話語。她所表現的行為似乎印證了殿村的推理一絲不差。“所以說,鶴子殺了絹川雪子,再喬裝成被害者嘍?”國枝勉強掩飾驚愕的表情,插嘴問道。“正是,正因為有此必要,”殿村回答,“好不容易毀了雪子的臉,結果雪子本人失蹤,隻會引來更多揣測。不僅如此,鶴子若要偽裝成遇害者,必須隱匿自己的去向。因此,扮成雪子便能同時解決這兩個難題。此外,她也必須偽裝成雪子來否定大宅的不在場證明,再使其涉嫌。這真是非常漂亮的詭計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當初就認為雪子否認愛人不在場的證明很奇怪,這麼一來一切都說得通了。“此外,”殿村繼續說明,“雪子的住處又為計劃的實行提供了絕佳的條件。樓下住著一個眼盲耳聾的老太婆。隻要鶴子不外出,易容的模樣便不會曝光。即使被人發現不是雪子本人,也沒有人會想到她就是慘遭殺害的山北鶴子。畢竟在廣大的N市,認識鶴子的僅有寥寥幾人。“也就是說,這女人寧可一輩子隱姓埋名,與父母斷絕關係,也想一報遭情人背叛的仇恨。當然,她不可能永遠化身為絹川雪子。我相信她肯定在等候大宅罪證確鑿以後,便隱身遠走高飛。啊,多麼深刻的仇恨哪。愛情多麼可怕啊!愛情讓這個年輕女孩變成了瘋子。不,是惡鬼,受妒火灼燒的惡鬼。這場犯罪絕非人類所為,乃是從地獄深處攀爬而上的惡鬼的所作所為啊!”但無論如何訓斥,悲傷的鶴子隻是伏趴在地上,如石頭般一動也不動。看來似乎是受到打擊喪失了思考能力,渾身麻痹,動彈不得。家的推想竟然一一命中,國枝感到非常驚訝,甚至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但他對某些疑點仍感到不解而無法釋懷。“殿村兄,這麼一來,大宅幸吉不就沒有必要說謊,或者他根本沒說謊?但是請你回想一下,大宅聲稱案發當晚自己一直在絹川雪子住處待到很晚才離開。也就是說,雪子當晚十一點左右人還在N市。然而,事實上當晚她卻在遠離N市的S村遇害,這完全不合邏輯啊!即使她坐出租車,一名年輕女子在深夜前往深山荒野,實在很奇怪。再怎麼糊塗的老太婆,雪子出門前也會告知一聲吧,總不至於忘了吧?但是,那個阿婆卻表示雪子當晚並未外出。”不愧是國枝,立刻將矛頭指向重點。“對,就是這一點,這就是我所謂無論哪一國的警察記錄中都沒見過的先例啊!”殿村仿佛正等著預審法官拋出這個問題似的,迅速回答。“這是個異想天開的詭計。若非殺人狂絕對無法想出如此超常規的方法。前一陣子,我曾經提醒你必須注意仁兵衛老爺爺撿到的稻草人偶,就是那個胸前插了一把短刀的人偶。你想,那是什麼東西?那就是凶手為了自己的突發奇想所做的實驗哪。也就是說,她想確認這個稻草人偶如果放在貨運列車上,到底會被甩到何處。”“咦?你說什麼?貨運列車?”國枝不由得再次大吃一驚。“簡單地說,也就是這個意思——凶手嗜讀偵探,她很清楚關於犯罪不論多小心,依然會在現場留下某些線索。因此她想儘辦法策劃了一個詭計,避免讓自己親臨現場,卻能把屍體留在現場的辦法。“鶴子是如何想到如此巧妙的方法的?這女人靠著對未來夫婿的敏銳觀察,找到了絹川雪子的地址,趁雪子不在的時候,進入二樓的住處。我說的沒錯吧?鶴子小姐。同時,她發現了驚人的事實。如你所知,雪子的房間剛好麵對火車站站內,而貨運列車的專用軌道正巧經過窗戶底下。“由於貨運列車軌道的基盤較高,貨櫃車廂與窗戶相隔不到一尺的高度,與雪子小姐的房間擦身而過。我今天走進這個房間,親眼目睹了這個情況。此外,由於在站內,列車為了換裝車廂,有時候恰好停在雪子房間的窗戶下。鶴子小姐,你也注意到了吧。所以才會下定決心執行這次的犯罪計劃。”殿村朝向趴伏著哭泣的鶴子,繼續進行複雜的說明。“因此,這女子利用雪子不在時,將那尊稻草人偶帶進房間,趁著無頂蓋貨車恰好停在窗戶底下,將稻草人偶放在運載的木材上(行經這一帶的無頂蓋列車都會運載木材)。由於車廂無頂蓋亦沒有被捆綁上,稻草人偶在火車的震動下勢必會被甩落。她想借著實驗確認稻草人偶究竟會被甩落到什麼地方。“由於貨運列車很長,而且在S村的隧道前有一段爬坡,車速非常緩慢,人偶十分不容易被甩落。但是抵達該隧道的入口附近時,坡度趨緩,速度逐漸加快,而且又剛好經過俗稱‘大彎’的彎道。列車劇烈震動,稻草人自然掉落地麵。“一旦發現人偶掉落的地方恰巧是S村村外杳無人煙之處,更堅定了犯人行凶的決心。於是,她等候大宅去找雪子,並跟蹤其後。等到大宅與雪子道彆之後,她便闖入二樓房間,趁雪子不注意時將她刺殺,再將屍體毀容,換上自己的衣物,等候事先調查過的夜間貨運班車停靠到窗戶底下的時刻到來,再把屍體推落到車廂。這就是行凶過程,我應該沒說錯吧,鶴子小姐?“果然,屍體如預期的那樣被列車甩落於隧道旁。不僅如此,碰巧附近的山犬還將屍體啃蝕得體無完膚。另一方麵,凶手鶴子繼續待在雪子的房間,改變發型,臉上塗抹白粉,臉頰再貼上藥布,換上雪子的衣物,模仿雪子的聲音,完全化身為雪子了。“國枝兄,這是你們這些重視實際的人完全想象不到的空想。但對於這個年輕的推理狂而言絕不隻是空想。她成功地執行了這個輕率的詭計,這是成年人做不到的大膽之舉。“接著,她今天消失於二樓的秘密,我想無須對你說明了吧!她依舊使用了相同的方法,隻不過這次是搭上了與S村反方向的無頂蓋貨車。好了,鶴子小姐,假如我的推理有任何錯誤之處,尚請你訂正一下。隻不過,我想是沒有必要了。”殿村說完,再次靠近鶴子,把手搭在她肩上想扶起她。就在那一瞬間,原本趴伏在地的鶴子,突然像觸電一般,激烈地顫動了一下,接著發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整個人彈跳而起。起身後,突然狂亂地跳起舞來。不管是殿村還是國枝,見到這種情形都不由得驚叫連連,後退了好幾步。鶴子臉上厚厚的白粉被淚水濕透了,粉塊剝落,雙眼布滿血絲,頭發倒豎糾纏。看哪,她的嘴唇就像夜叉般裂至耳際,咬合的齒縫間,迸發出如湧泉般的鮮血,唇齒間染上了一片惡毒的色彩。血糊迅速流至下巴,化成一幅網狀圖,吧嗒吧嗒地滴落在鋪有亞麻油布的地板上。鶴子咬斷了舌頭,自儘了。“喂,來人啊!不得了啦,她咬舌自儘啦!”碰上這意外的結果而顯得有些狼狽的殿村,奔向走廊,大聲呼救。S村的殺人案件就這樣落幕了。咬舌自儘的山北鶴子居然沒死,成了療養院的長期包袱。即使傷口痊愈了,人依舊瘋癲,變成一個終日自言自語、瘋狂大笑的精神異常的女子。以上為後話。當天,兩人先將試圖咬舌自儘的鶴子委托給院長,然後發了一封電報給鶴子家。在返回N市的火車上,國枝預審法官向好友殿村詢問了下麵的事——“但是,話說回來,我還有一些疑點無法釋懷。我知道鶴子靠著躲進無頂蓋貨車逃脫,但你如何推測她的目的地是高原療養院?”好不容易破案的自豪情緒被鶴子的自殺舉動澆熄了,殿村板著一張苦瓜臉回答:“那是因為,我知道上午九點發車的班車恰好因調度上的問題,必須在療養院前稍作停留。若是一直躲在木材縫隙間進入U站,很可能被裝卸工人發現。鶴子小姐無論如何都得在抵達U站前跳車。那麼,在療養院前停車不正是最佳時機嗎?而且醫院這種地方,對於犯人來說乃是絕佳的棲身之所。身為推理迷的鶴子小姐不可能沒注意到這一點。我就是這麼推測的。”“原來如此。你分析的都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事。但是對我或警方來說,這些小事卻是一輩子都想象不到的。嗯……此外,我還有一個疑問。靜子在自家抽屜裡留了書信。這封署名為K的約會信自然是鶴子偽造的,但是另一個證物,也就是在大宅兄家客廳的地板下發現的染血浴衣,似乎也比較難以解釋啊。”“這也沒什麼。鶴子小姐與大宅的父母很親近,即使大宅不在,她也可以在府上自由出入。趁著去玩的時候,伺機將大宅的舊浴衣偷走並不難。接下來,隻要將浴衣抹上血,揉成一團,趁犯案前一天放回地板下即可,一點兒也不難。”“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不是犯案之後,而是犯案之前先把證據布置好是嗎?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但是,大量的血液又是從哪裡拿到的?慎重起見,我曾經請人化驗過那些血跡,的確是人血。”“關於這點,就算是我也無法正確回答你。若隻是取得這些血量,一點兒也不困難。例如,隻要一支針筒,從靜脈也能抽取一茶杯的血量。隻要將這些血液均勻地塗抹在浴衣上,便能毫不費力地做成一件血衣。不信的話,可以去檢查鶴子小姐的手臂,那針孔恐怕還留著。總不可能去偷彆人的血,我猜八成是如此,這種手法在推理中也經常使用。”國枝十分佩服,連連點了好幾次頭。“我必須向你道歉。我曾經藐視你的推理是家的妄想,看來我錯了。我已經了解像這次猶如空想般的犯罪,我們這些注重實際的人反而拿它沒轍。今後,即使遇到實際問題,我也會更尊重你的。同時,從今天起,我也打算成為推理的愛好者。”預審法官誠懇地脫下帽子。“哈哈哈……還真是感恩哪。這九-九-藏-書-網樣,喜愛推理的讀者又多了一個啦。”殿村也以不遑多讓的揚揚自得,開朗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