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臂(1 / 1)

陰獸 江戶川亂步 2523 字 1天前

那年夏天,推理家殿村昌一回到故鄉長野縣的S村探親。S村群山環繞,是個僅靠農業維持生計的寂寥小村。不過,這種陰鬱的氣氛卻讓推理家喜愛不已。比起村外的都市,這裡的白晝隻有半天左右,晨間朝霧彌漫,接近中午時才能見到劃破晨霧的陽光,轉眼間陽光隱去,又近黃昏。這兒的農田呈階梯狀分布在山坡上,遠遠望去像一把鋸齒。S村資源豐富,深邃的森林裡,千年古木黝黑的觸手互相交錯在空氣裡,這裡有著無論多麼勤勉的農民也無力悉數開墾的土地。在把梯田分割成一壟壟的田溝間,新建了條與這座太古山村的氛圍極不相稱的鐵路,像一條大蛇蜿蜒穿過排列得整齊有致的梯田。每天八次,仿佛要地震般,那黑色的蒸汽火車夾帶著轟隆巨響滾滾而來,在被良田包圍的上坡路上氣喘籲籲,蒸汽火車頭上的大煙囪裡“噗噗噗”地往外吐著駭人的黑煙。山村農家的夏天早已過去,今晨已然感受到秋日裡沁涼的空氣。該是回城的時候了。又將短暫告彆這萬物寂靜的山嶺、森林、梯田和鐵路。青年推理家行走在這兩個月來每天經過的鄉間小徑上,懷著不舍的心情向路上的草木一一道彆。“接下來又要孤軍奮戰了,你什麼時候走啊?”一起散步的朋友大宅幸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幸吉是村中最有權勢的大宅村長的兒子。“明後天吧,總之就這幾天了。雖說著急回去並非因為如花美眷等著我,但工作可是不等人的!”殿村一邊回答,一邊手持女竹(竹子的一種。比一般竹子更柔韌,因此在日文中又稱為軟竹、女竹等。)製成的手杖無意識地掃弄著沾上朝露的雜草。小徑沿著鐵路的土堤,穿越梯田的邊緣及昏暗的森林,一直通往遠方村落外圍的隧道看守小屋。由五裡外的高原都市N市出發的火車駛進山間,第一個碰上的就是這條隧道。從這裡開始,山脈逐漸險峻,前方還有好幾條隧道。殿村與大宅平常散步時總是走到隧道出口,與看守小屋的仁兵衛爺爺閒聊一會兒,再走進隧道,在距離隧道口五六間遠處大吼大叫一番後,再晃回村子裡。看守小屋的仁兵衛爺爺二十年來一直堅守在相同的崗位上,看過聽過種種可怕的火車事故。例如蒸汽火車頭上的大車輪把人碾死了,上麵還沾著從死人身上掉下來的血肉模糊的肉片,無論怎麼洗都洗不掉;被碾軋的軀體四分五裂,分離的手腳散落四處,卻節奏感十足地痙攣抽動著;死者的冤魂在漫長的隧道裡遊蕩,屢次碰上等等。總之,他腦袋中有數不清的、恐怖的鐵路奇談。“你昨晚去N市啦,回來時已經很晚了?”殿村似乎有些不便啟齒似的發問。道路從黑魆魆的森林裡穿過。“嗯,有點兒……”大宅仿佛被人戳中痛處似的,身子抖了一下,但還是故作鎮定地回答。“我昨晚一直聽你母親念叨,你十二點才到家,她很擔心你啊。”“嗯,我沒搭上公車,隻好慢慢走回來。”大宅虛張聲勢地回答。N市與S村之間僅有一輛破舊的公車,一過晚上十點司機就下班了,而N市本身算是山間小都市,全市僅有四五輛出租車,一旦全部出車就沒有對外聯絡的交通工具了。“難怪氣色那麼差,昨晚沒睡好吧?”“嗯,不,倒也不至於。”大宅撫摸著自己異常蒼白的臉,像是掩飾羞赧般笑了。殿村約略知道情況。大宅不喜歡他的未婚妻——同村另一戶有錢人家之女,於是隻要一有機會就偷偷去與住在N市的秘密愛人幽會。根據大宅母親所言,他的愛人是個“不知打哪兒來的流浪漢所生的蠻婆子”。“還是讓你母親安心一下吧!”殿村祈禱自己沒傷到朋友的自尊心,小心選擇言辭當做離彆前的贈言,給他忠告。“嗯,我懂。但是,我的事情你就彆操心了,我捅出來的婁子我自己會解決。”大宅如遭電擊,像個彈簧般反射性地跳了起來,他的口氣十分不耐煩。殿村便閉上了嘴。兩人在昏暗潮濕的森林中沉默地走著。前方的鐵路隱約可見,這一帶的森林還不是那麼深邃,但鐵路對麵則是深不可測的連綿高山,接連並排著的樹木株株皆是需一兩人才能環抱起來的老樹,一見到此景兩人都有一種踏入大森林的錯覺。“喂,慢著!”突然間,走在前麵的殿村大喝一聲,製止大宅前進,語氣中透出無比的驚恐。“前麵有危險,回去吧。我們趕快回去吧。”殿村仿佛受到極度驚嚇,就連在這大部分光線被遮擋在外的昏暗森林中,也看得出他的臉色迅速變得鐵青。大宅感受到友人非比尋常的態度,倉皇地反問:“怎麼了,前麵發生了什麼事?”“看,你看那個!”殿村作勢要逃,同時一手指著距離他們倆所站之處五六間外的一棵大樹。大宅迅速往那個方向瞥了一眼,在巨大的樹乾背後,一頭非比尋常的怪物正虎視眈眈地朝這邊看過來。狼?不,這裡就算是偏僻的山村,也不至於有狼,想必是山犬。但是,它的嘴是怎麼回事?從嘴唇、舌頭到閃著寒光的利牙,全都染上了腥臭的鮮血,折射出赤紅的血光。身上的褐色獸毛沾滿了褐黑色的血斑,臉孔也被汙血染黑了,像閃爍著的鬼火一樣亮晶晶的銅鈴大眼直勾勾地盯著殿村和大宅,而它凶殘的下顎甚至還有血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是山犬,大概在獵捕土撥鼠吧!最好還是彆跑,跑了反而更危險。”不愧是住慣山村的人,大宅似乎還挺知道怎麼應付山犬的。“嘖嘖嘖……”他咂嘴發出聲響,緩步靠近怪物。“什麼嘛,這隻狗我認得啊,它經常在這附近晃來晃去,很溫馴的。”狗兒似乎也認出了大宅。不久,渾身是血的山犬從樹蔭後緩緩走出,聞了聞大宅的腳,然後往森林深處飛奔而去。“可你不覺奇怪嗎?就算是在獵捕土撥鼠也不可能搞得這樣渾身是血吧?”殿村似乎驚魂未定,臉色依然發青。“哈哈哈……你也真膽小。這種地方怎麼可能有吃人猛獸嘛。”大宅仿佛聽到一個很可笑的笑話似的,乾笑了幾聲。但殿村很快就從他的笑聲中聽出來,他也認為事有蹊蹺。他們離開森林,走向雜草叢生的小徑。草叢中又窸窸窣窣地冒出一頭渾身是血的體形龐大的山犬。或許是受到驚嚇,迅速奔竄逃離。“喂,這隻跟剛剛那隻的毛色不同啊,該不會這村子的狗都喜歡吃土撥鼠吧?”殿村撥了撥方才狗兒鑽出的草叢,戰戰兢兢地尋找底下是否有大型動物的屍骸。但沒有找到任何類似被猛犬啃食過的殘骸。“真叫人惡心,我們還是趕緊回去吧!”“嗯,但是回去前你再看看,那邊又來了一隻。”前麵約一町遠的地方,又出現了另一隻與躲在草叢裡的那隻狗毛色不同的家夥,沿著鐵路走了過來。在草叢的遮蔽下,它的輪廓若隱若現,無法看清楚全貌,但能確定是一頭巨獸,或者不是犬類而是其他更可怕的生物,極為恐怖。道路早已把村落遠遠甩在身後,四周的山野杳無人跡,兩邊極具壓迫感的黑森林夾著窄隘的草原,遠處兩道如利劍般的鐵軌揮向隧道出口,周圍昏暗而死寂,猶如夢中的場景。而且,在那草叢中,緩緩迫近另一條妖犬的身影……“喂!這家夥……嘴裡好像咬著什麼?沾血的、白色的物體。”“嗯,真的有。到底是什麼?”他們停下腳步,仔細一看,隨著山犬的不斷接近,叼在它嘴裡的物品也逐漸明晰起來。是個形貌像白蘿卜的物體。但如果說是蘿卜,顏色又有點兒古怪,那東西宛如鉛一般青白,色澤難以用語言形容。前端似乎有許多分叉,蘿卜有五個分叉嗎?啊,那是人手啊,是人類的斷臂啊。是一條很不甘心的、想抓住天空般的鉛灰色手臂。肘關節以上的部分已被啃蝕殆儘,末端殘留著幾塊紅色棉絮般的肉屑。“啊,畜生!”大宅大喊一聲,撿起一顆石塊,朝山犬猛地拋去。汪汪汪——吃人山犬發出慘叫,如箭矢飛一般逃離。小石子準確地命中了它。無臉屍(“果然沒錯,是人類的屍體。從手指的外形推斷,應該屬於一名年輕女性。”)大宅靠近妖犬舍棄的物體,驚魂未定地觀察後如此判斷。“應該是某個女孩被咬死了吧,還是饑餓的山犬挖墳翻出屍體來啃?”“不,村子裡最近應該沒有年輕女人死去。不過山犬攻擊活人並把人活活咬死,如此荒唐的事應該不可能發生。喂,阿昌,果然如你所說的,事情有點兒蹊蹺。”直到剛才為止還故作鎮定的大宅,這會兒眼神也變了。“你看,獵殺土撥鼠應該不會搞得渾身是血。”“總之,我們去調查一下吧,有一隻手必定就有身體的其他部位,一起去看看吧!”兩人在極度緊張下,感覺自己仿佛變成了推理中的人物,匆匆朝方才妖犬出現的方向走去。隧道張開著漆黑的大嘴,像一個怪物,仿佛要吞沒兩人般步步逼近。他們的視野中也出現了看守小屋中正在編織物品的仁兵衛爺爺的身影。仔細一看,看守小屋前約半町的地方,在鐵路的堤防旁一片較深的草叢中,有三根或黑或白如牛蒡般的棒狀物體正精神抖擻地晃動著。真是難以言喻的光景,其身軀雖隱藏在草叢中無法看清,不過那三根牛蒡般的物體肯定是正一心一意享用美味大餐的山犬。“看那裡,那裡肯定有問題。”大宅和之前一樣拾起兩三顆小石頭朝那邊扔去,三隻狗兒從草叢中一齊抬起頭,六隻嗜血的眼睛紅通通的,往這邊瞪。血滴正從它們大張的血盆大口中,一滴滴從牙尖滑落。“畜生!畜生!”見到它們可怖的形貌,兩人又拿起小石頭往那邊扔。於是,不敵石塊威力的山犬,終於依依不舍地拋下大餐逃離。兩人隨後奔到草叢,撥開亂草一看,一具被撕扯得四分五裂的屍體倒在濕潤草叢的底部,頂著一團像鳥窩一樣的黑發,穿著一套鮮豔的銘仙和服(一種傳統絹織物,堅固耐用而花色豐富,用這種布料製成的和服在當時相當時髦。),前襟敞開著。隻消一眼便知這是剛才那六隻巨犬的傑作。剛剛死去不久的軀體就像一個破敗的娃娃,慘白的肋骨裸露在外,臟腑散落一地,臉部已被啃蝕得看不出原形,隻有和血液糅合在一起的肌肉如爛泥般攤在臉龐的骨架上,宛若巨型玻璃珠般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瞪向虛空。殿村與大宅有生以來從未見過如此詭異又可怖至極的物體。尚未遭到犬齒肆虐的肌膚十分豐腴,由此可見這應該不是病人的屍體。除了山犬叼來的斷臂以外,其餘肢體及頭部尚在,由此可知應該也不是遭碾軋而亡的死屍。如此說來,是這六隻山犬把一名健康的女性活活咬死了嗎?不不不,這是不可能的。人類遭到咬殺,所引發的騷亂聲不可能不引起附近看守小屋的仁兵衛爺爺的注意,而他聽到慘叫聲後也不可能坐視不管。“你認為呢?我想這些狗應該不是把一個女人活活咬死,而是享受沒有生命的屍體吧。”大宅幸吉久久才迸出這句話。“我也這麼認為,正想這麼講呢!”青年推理作家回答。“也就是說………”“也就是說,這是一樁可怕的殺人案件。我想應該是有人殺害了這名女子,例如以毒殺、絞殺等方式,然後,將她運到杳無人跡之境,悄悄棄屍在草叢中。”“嗯,這種情況最有可能。”“服裝看著有點兒土氣,我想應該是這附近的居民吧。這個村落沒有車站,也不大可能有旅客誤闖至此。你見過這名女子嗎,我想她應該是S村的人吧?”殿村問道。“你問我有沒有見過,問題是現在什麼都看不出來啊,臉都沒了,隻留下血肉模糊的一團啊。”頭部雖在,但麵孔部位隻剩一攤血紅的肉泥。“不,我是問衣服或腰帶什麼的。”“嗯,我對這衣服實在沒印象。我一向對女性衣物不怎麼留意。”“好吧,我們去問問仁兵衛爺爺吧。他住得這麼近,卻好像什麼都沒注意到哪。”於是,兩人跑到隧道入口的看守小屋,叫出揮旗人仁兵衛,然後把對方引到事發現場。“哇!這是什麼?太殘忍了……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爺爺一見這血紅屍塊,嚇了一跳,驚惶地說道。“這女人在被狗啃蝕前就已經死了。謀害者把她丟棄在這裡。爺爺,這幾天你有沒有注意到什麼怪事?”大宅問道,爺爺歪著頭沉思了一會兒。“我什麼也不知道,如果知道就不會放任山犬吃屍體了。真是怪事!少爺,這肯定是昨晚發生的。因為,我昨天在這一帶巡邏過多次;後來,傍晚左右出來尋找不小心丟失了的一個東西,就在這附近繞來繞去的。要是有這麼一具屍體藏在這裡,不可能沒注意到。我想這肯定是昨晚發生的。”仁兵衛十分肯定。“或許真是如此。就算這裡人煙稀少,一群狗兒聚集在一起不可能一整天都沒人發現。對了,爺爺,你見過這衣服嗎?我想她應該是村裡的人。”“我看一下……會穿這麼柔軟衣料的女人,村裡也隻有四五個吧……啊,對了,我叫我家阿花過來看看,好歹她也是個年輕姑娘,肯定比較留意年紀相仿的女孩穿的衣服。喂,阿花啊……”聽到仁兵衛的叫喊,女兒阿花回應:“阿爸,什麼事?”然後從看守小屋跑了出來。她一見到屍骸,便發出尖聲慘叫,拔腿就跑。但在父親的勸阻下,才又戰戰兢兢地望了一眼衣物的下擺,立刻認出衣物的主人。“哎呀,這花樣,是山北鶴子小姐的衣服呀。村裡隻有鶴子小姐有這種花色的衣服。”聽聞此言,大宅幸吉立刻臉色大變。這也不足為奇,山北鶴子就是大宅最討厭的、從小就與他訂下婚約的未婚妻。說巧不巧,就在兩家為婚姻問題爭執得最白熱化的時候,鶴子竟然以如此慘烈的方式死去,大宅臉色發青也不足為奇。“你確定嗎?要仔細考慮以後再說啊。”聽到仁兵衛爺爺的叮嚀,女兒也壯起了膽子,仔細看過屍骸全貌,然後說:“肯定是鶴子小姐。這條帶子我也看過,而地上那個鑲有玉石的發夾也隻有鶴子小姐才有的。”阿花肯定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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