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爭論(1 / 1)

紅與黑 司湯達 2514 字 7天前

“啊,共和國!今天,肯為公眾利益犧牲一切的隻有一個人,而圖享受求虛榮的,卻何止千千萬萬。在巴黎,一個人之受尊重,是看他的車馬,而不是看他的品德!”仆人三腳兩步,進來通報:“公爵大人到。”“住嘴,你這個蠢貨!”公爵進門時喝道。這句話,說得口齒清楚,威風堂堂。於連不由得想:善於對下人發脾氣,就是這位大人物的全部能耐了。於連剛抬眼一看,就立刻低頭。新來的這人,一眼就能猜到他的分量,擔心自己直麵看他,未免冒昧。這位公爵,五十上下年紀,穿得像個闊公子,走起路來一顛一顛的。狹長臉,大鼻子,臉麵前突,是副大富大貴又一無可取之相。他一到,就決定開會。於連正在端詳他的相貌,冷不防被拉穆爾先生的聲音打斷。隻聽得侯爵說:“我向各位介紹這位索雷爾神甫。他記性驚人,聽過不忘。他應承這項善舉,是我一小時前剛跟他說完的。為了證明自己的記性,他已把《每日新聞》的第一版背了出來。”“啊!頭版國外新聞裡,登的是N潦倒的消息……”屋主人說道。他一把奪去報紙,用打趣的神情瞄了於連一眼,以示自己身份之高。接著,對於連說:“開始吧,先生。”頓時鴉雀無聲,所有目光都盯著於連;他背得很順暢,背到二十行,公爵就攔住說:“足矣,足矣!”眼神像野豬的矮冬瓜(比矮冬瓜(le petit homme)先進來的戴高級勳章者,作者形容他神情“凶得像野豬”,這裡作者把兩個人物的特征融於一身了。據稱,司湯達行文極快,一氣嗬成,難免偶有破綻或前後牴牾。)這才坐了下來。想必他是會議主席,因為他剛坐定,就指了指牌桌,示意於連把桌子搬過來。於連帶著一應書寫用具,安頓停當。他數了一下,坐在綠台布周圍的總共十二人。“索雷爾先生,”公爵說,“請你先退到隔壁房間去,等會兒再請你過來。”屋主人顯得惶遽不安,低聲對鄰座說:“百葉窗沒拉上。”又衝著於連愣頭愣腦喊了一句:“看窗子也沒用。”於連想:“少說,我已一頭紮進陰謀圈裡了。幸虧還不至於馬上拉我到格雷佛廣場去殺頭。此事不無危險,但安危也罷,榮辱也罷,俱都得之於侯爵。我的荒唐事兒,說不定哪天會弄得侯爵很傷心,借此機會先期彌補一下,也是萬幸!”他心裡想著自己的荒唐事兒和情場失意,眼睛認記這地方,以便記住不忘。他這時才想起,侯爵沒把街名告訴車夫;侯爵是雇街車來的,實屬破天荒。於連一個人默想了許久。這間小客廳裱糊紅絲絨,加有寬金線;靠牆的小幾上,供著一個很大的象牙十字架;壁爐架上放有一本默思得的《教皇論》,書口燙金發亮,裝幀十分精美。於連打開書來看,以免偷聽之嫌。隔壁房間的說話聲音,有時很響。臨了,門開處,有人來喊他。“諸位,請注意,”主席說,“從此刻起,我們就像在某某大公麵前講話一樣。”他指著於連說,“這位年輕的教士先生,會忠誠於我們神聖的事業。憑他驚人的記性,我們的發言,即使是枝枝節節,他都能輕而易舉複述出來。”“現在請先生發言。”他指著那位穿三四件背心的仁厚長者說。於連覺得還是管他叫“背心先生”比較方便。他拿出紙來,振筆疾書。(作者本想在這兒用省略號,點上一頁虛點兒,但出版家認為,“太不雅觀。像這樣一部浮華的作品,版麵有失大雅,就是自取滅亡”。作者答曰:“政治,是掛在文學脖子上的石頭;不出半年,就會把文學拖下水的。政治之於妙趣無窮的想象,猶如音樂會中的一聲槍響。劃然一聲,尖銳刺耳,卻並不厚實,跟哪件樂器的音色都不協調。這種政治,會得罪一半讀者,而叫另一半讀者生厭,因為他們在早晨的報紙裡,已看到用另一種方式,做了更內行、更有力的敘述……”出版家又說:“你的人物如果不談政治,就不成其為一八三〇年的法國人。你這本書,也就不會像你奢望的那樣,成為其一麵鏡子……”)於連的筆錄,有二十六頁之多。下麵隻是一份平淡的摘要。因為按慣例,需把荒唐可笑之處刪去;太荒唐,則可厭,亦不真。(詳見《法院公報》)慈眉善目的背心先生(也許是位主教),不時微微一笑;這時,鬆眼皮下的眼睛,發出異樣的光彩,表情也不像平時那麼遲疑。這個人物,大家請他第一個在大公(“究竟是哪位大公?”於連心裡想)麵前發言,顯然是要他綜述各方觀點,權行總發言人的職司。於連覺得他言辭遊移,缺乏明斷,大家通常不滿意一般高官的,也就在這些地方。討論過程中,公爵甚至對他當麵加以申斥。說了幾句以德服人、寬大為懷的開場白後,背心先生轉入正題:“高貴的英國,在偉大而不朽的皮特首相當政時,為阻撓法國革命,已耗資近四百億法郎。今天的會議如果允許我坦誠談一個可悲的想法,那麼可以說,英國人不大懂得,對付一個像拿破侖這樣的人物,尤其隻能以善良的願望來抗衡的情況下,唯有用個人手段,才具有決定意義……”“啊!又來頌揚行刺了!”屋主人的語氣透著不安。“少來那套感傷的說教!”主席沉著臉說,野豬眼裡閃著凶光,“往下說吧!”他對背心先生說,前額和腮幫都漲得發紫。“高貴的英國,如今已被拖垮了,”報告人接著說,“因為每個英國人在付麵包賬之前,先得付四百億債款的利息,這筆巨債是用來對付雅各賓的。而現在已沒有皮特這樣的人了……”“但有威靈頓公爵呀!”一位神氣十足的軍人說。“諸位,請安靜,”主席喊道,“假如再這麼爭論下去,就用不著請索雷爾先生進來了。”“我們知道,這位先生有許多高見。”公爵麵有慍色,眼睛瞪著愛打斷彆人說話的這位拿破侖舊部(據考證,認為係影射薄爾蒙元帥(1773-1846)。薄氏曾隨拿破侖征意征俄,做到少將,在滑鐵盧戰場上倒戈,歸順英軍威靈頓,後依附路易十八。一八二九年入貴族院,任陸軍部長,更晉升為元帥。)。於連看出,這句話暗示某樁私事,大有攻訐意味。眾人都會心一笑,而變節將軍似乎怒不可遏。“諸位,皮特這樣的首相,已不會再有,”報告人又說了一遍,臉上流露出想曉之以理而眾人不察的失望情緒,“縱使英國再出一位皮特,也不可能如法炮製,把一國的百姓再騙一遭呀……”“正如拿破侖這樣的常勝將軍,不可能複現於法國,其原因蓋出於上述種種。”愛打岔的軍人嚷道。這一次,無論主席,還是公爵,都沒發火,雖然於連相信,從他們目光裡可以看出很想發作的意思。兩人垂下眼睛,公爵隻長歎一聲,誰都聽見了。但報告人倒心裡有氣。“你們急著等我講完,”他話裡帶著火氣,把含笑的客氣和含蓄的談吐(於連認為從中可見出他的真性情),都擱過一邊,“你們急著等我講完,而沒看到我竭力不想冒犯任何人的耳朵,不管這耳朵長得多長。好吧,各位,我儘量往短裡說。”“說得俗些:英國已沒一個子兒,可用來照應神聖的事業。即使皮特再世,使出全身解數,也騙不了英國的小財主了,因為他們知道,單單短短一場滑鐵盧戰役,就耗去了十億法郎。既然諸位要聽明白話,”報告人越說越激奮,“那麼我跟你們說:‘想法自己幫自己吧!’因為大英帝國不肯出一個金幣來幫你們。英國不出錢,奧地利、俄羅斯、普魯士也隻有餘勇可賈,而無錢肯賠,至多跟法國打一兩仗而已。”“你們可以巴望,奮激黨聚集起來的年輕士兵,在打第一仗,以及第二仗時,會一敗塗地;但到第三個仗,哪怕你們帶著成見把我看成是革命黨也罷,到第三個仗,你們麵對的,將是一七九四年的勇士,而不再是一七九二年烏合之眾的農民。”說到這裡,有三四個人同時打斷他的話。“先生,”主席對於連說,“請你到隔壁房間去,把前麵一部分筆錄先整理出來。”於連心裡老大不樂意,走了出去。報告人剛才涉及的幾種可能,正是他經常思考的題目。“他們怕受我譏誚。”於連想。他給喊回去時,拉穆爾先生正在發言;那一本正經的神態,在熟知他的於連看來,尤覺有趣。“……是的,諸位,特彆是對這苦難深重的民族,我們可以問一句,是‘做成神像,還是桌子,抑或臉盆?’(此句引自法國寓言作家拉封丹《雕刻家與朱庇特像》一詩。原句意思是一塊大理石,可以刻成一尊神像,也可雕成桌子、臉盆之類。)——‘做成神像’,寓言家叫道。這句寓有深意的名言,諸位,好像就是針對你們而發的。靠你們自己力量,積極活動吧!到那時候,高貴的法蘭西,將會像我們祖先的時代那樣,像我們在路易十六上斷頭台前所見到的那樣,重振雄風,再現光華。”“大英帝國,至少是英國的貴族,跟我們一樣,對鄙俗的雅各賓恨之入骨。沒有英國的黃金,奧地利、俄羅斯、普魯士至多隻能打兩三仗。打兩三仗,就能成功,進行軍事占領?我不做如是想。姑且不論黎希留先生乾的蠢事,居然把軍事占領在一八一七年上給白白斷送掉了。”這時又有人打岔,被四起的噓聲止住。打岔的,仍是帝政時代的老將軍。在草擬這份秘密照會中,他想能嶄露頭角,日後論功行賞可得枚藍色勳綬。“我不做如是想。”等擾擾之聲平息下來,侯爵又重複了一遍。這個“我”字,說得鏗鏘有力,盛氣淩人,於連覺得來勁。“他這一著,實在高妙!”心裡這麼暗讚道,手下運筆如飛,幾乎跟侯爵說的一樣快,“一字之佳,足以抵過變節將軍的廿次戰役。”“新的軍事占領,不宜把希望完全寄托於外國,”侯爵字斟句酌地說,“《環球報》上寫鼓動文章的青年裡,就會出現三四千名年輕軍官,出現一批名將,可比之於奧什、克萊貝、儒爾當、畢什格呂,而且是沒有慚德的畢什格呂。”“生不能造成他榮名蓋世,死當使他英名永垂。”主席說。“總之,法蘭西應該有兩個政黨,”拉穆爾侯爵接著說,“不是兩個有名無實的政黨,而是兩個壁壘分明的政黨。我們心裡應該有數:誰是打倒對象。一方麵,是記者、選民、輿論,總之一句話:是青年和捧青年的人。當青年給空話捧得飄飄然的時候,我們不妨先得點好處,花銷一筆預算。”這時,又有人打岔。“你先生,”拉穆爾先生對付插話的人神誌高傲,遊刃有餘,“你不是花銷——花銷兩字你要是覺得刺耳,就說鯨吞——鯨吞了國家預算上的四萬法郎,又從王室經費裡領走了八萬法郎。”“好吧,先生,既然你將我軍,我就鬥膽拿你做例子。為了無負於令先祖曾隨聖路易參加十字軍東征,你拿了十二萬法郎,至少得讓我們看到一個團、一個連,就說半個連吧,哪怕隻有五十個忠於我們事業、肯出生入死的人也好。而你手下,隻有些仆役,一有風吹草動,他們就可以先把你的魂嚇掉。”“諸位,王位、教廷和貴族,明天都會完蛋,要是你們不能在各省創立一支由五百名死黨組成的隊伍。我所謂的死黨,不僅指有法國人的勇武,而且要有西班牙人的堅毅。”“這支部隊的一半,應當由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子侄,總之,是由親貴子弟組成。跟隨他們身邊的,不是饒舌的小有產者,這種人碰到拿破侖卷土重來,立刻就會望風披靡,佩上三色共和標誌,而是一個像卡特利諾(即雅克·卡特利諾(1759-1793),本為泥瓦匠,一七九三年旺代農民暴亂的首領之一,在進攻南特時陣亡。)那樣質樸單純的鄉巴佬。我們的貴族子弟可以調教他,相處得好,就像同胞手足一樣。但願我們之中每一個人,肯拿出收入中的五分之一,在每省拉起一支有五百死黨的隊伍。隻有在這種情勢下,你們才能寄希望於外國的軍事占領。外國軍隊要是不能在每省找到五百友軍,就絕不會孤軍深入,進占第戎。”“而外國的君主,隻有聽到你們宣告已有兩萬貴紳準備拿起武器,為他們打開法國的大門,才會言聽計從。你們會說:出這份力太吃力;諸位,要知道,我們的腦袋,就係於這個代價!在言論自由和貴族的生存之間,唯有死鬥而已。要麼淪為工人農夫,要麼拿起槍來。膽小還可以,蠢事可乾不得。你們得睜開眼睛看一看!”“‘組織起萬千隊伍’,我要引雅各賓的這句歌詞來正告你們。但願有一天,哪位貴族振臂一呼,像瑞典國王居斯塔夫感到君主製岌岌可危,率兵打出國土外三百裡去,為新教君主建立功勳一樣。你們還這樣空言藉藉,不起而立行?不出五十年,歐洲遍地是共和國的大總統,而不見一個國王了。僧侶和貴族,也得隨ROI〔國王〕同歸於儘。到那時,就隻見‘候選人’去討好狗屎不如的‘大多數’了。”“你們說,法國現在還沒有一位深得民心、普受愛戴的將軍,軍隊就管保衛王室和教廷,把老兵都遣散掉了。而普奧聯隊裡,每個團都有五十名久經戰陣的下級軍官;要知道,這種論調,於事無補。”“須知有二十萬屬於小有產者階層的青年,熱衷於投身戰爭,求個出身……”“彆談這些令人不快的事了。”說話的人,神態莊重,大言炎炎,顯然在神職界立身要津,因為拉穆爾先生非但不生氣,反而賠著笑臉,在於連看來無疑是個重大的跡象。“彆談這些令人不快的事了,歸結到一點,就是:假如一個人有條爛腿要鋸掉,他卻對外科醫生說:‘我這條病腿是好端端的’——這就很不中聽。我借這個說法,用意在於:我們的外科醫生,就是那位高貴的大公。”“這句緊要話終於說出來了,”於連想,“今晚我得騎上快馬,趕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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