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省會(1 / 1)

紅與黑 司湯達 2005 字 7天前

“多麼嘈雜,多麼繁忙!一個二十年華的小夥子,頭腦裡對未來存有多少想法!在愛情上,焉能不分心!”最後,他望見遠山上黑牆如堵,那是守衛貝藏鬆的寨堡。“要是派我到這座兵家必爭的名城來當少尉,負責衛戍事宜,”他歎口氣說,“那光景會是多麼不同啊!”貝藏鬆不僅數得上是法國最美的城市,而且出了不少仁人誌士。但於連乃一介鄉野小民,與傑出人物無緣。他在傅凱處找了一套城裡人的服裝,就以這身打扮走過吊橋。腦子裡儘想著一六七四年圍城(路易十四於一六七四年圍城二十四天,終於從西班牙手中奪回貝藏鬆。)的史實,很想在關進神學院之前,先對此地的城牆和寨堡憑吊一番。有兩三次,他差點兒給哨兵逮住,因為闖入了工兵部隊劃定的禁區,隻為裡麵的乾草每年可以賣到十三四法郎。高高的城牆,深深的塹壕,黑黑的大炮,煞有看頭,他流連去幾個小時。最後,步入林蔭道,走過一家很氣派的咖啡館,把他看愣了,嘖嘖稱羨。沒錯,他念道:“咖啡館”,字體粗大,橫寫在兩扇大門之上,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打起精神,克服虛怯心理,大膽走了進去。見是一個大廳,長約三四十步,屋頂高可兩丈。這一天,一切的一切,對他都如夢似幻。在那一頭,見有兩局台球賽。侍者大聲報著分數,打球的人圍著球台轉來轉去,四周擠滿了看客。他們口吐煙霧,把眾人裹在藍色的輕靄裡。那些人,高高大大的身坯,又寬又圓的肩膀,持重的舉動,濃密的頰髯,長及膝下的外套,吸住了於連的注意。這些舊時Bisontium〔貝藏鬆的拉丁文寫法〕的高貴苗裔,說起話來,聲高氣粗,儼然一副威凜的鬥士模樣。於連屏息鵠立,傾服不已,由此想見貝藏鬆這大都會的恢宏與壯麗。看到那幾個神態倨傲、高聲報分的侍者,自忖實在沒膽量敢向他們要一杯咖啡。但是,坐在賬台後麵的小姐,已經注意到這年輕鄉民可愛的模樣;他站在離火爐三尺遠的地方,腋下夾著個小包袱,正在端詳一座白石膏的國王胸像。這位小姐,是弗朗什-孔泰人,高挑個兒,勻稱身材,穿著足以使咖啡館增色生輝。她用隻有於連一人能聽到的嬌音,已經連喊了兩聲:“先生!先生!”於連回過頭來,遇到一雙藍瑩瑩的大眼睛,極其溫柔,方明白對方是在招呼自己。他急步走向賬台,走向漂亮小姐,像去衝鋒陷陣一般。但,急行無好步,包袱掉地上了。我們這位內地人,給巴黎的中學生看到了,不知會怎樣可憐他。巴黎的學生到十五歲,出入咖啡館,已會派頭十足。不過,十五歲上算得有模有樣,到了十八歲,反變得平庸起來。內地人常內心熱切而行止羞澀,但有時候,隻要能克服這種靦腆,倒會懂得如何表現自己的意願。於連向那位肯屈尊跟自己說話的漂亮女郎走去的時候,心裡想:“我應該對她說實話。”怯意一去,倒變得奮勇起來:“小姐,我還是生平第一次來到貴城貝藏鬆。想要一份麵包和一杯咖啡,錢我照付。”那姑娘嫣然一笑,麵頰飛紅。她為這英俊小夥子擔心,不要招那些打台球的人嘲笑與戲謔。一受驚嚇,他就不會再來了。“坐在這兒,靠著我。”她指著一張大理石桌子。這桌子,差不多完全給伸向廳內的桃花心木大賬台所遮蔽。姑娘從賬台裡俯出身去,得以一展婀娜的身姿。於連凝眸一望,所有的想法頓時起了變化。美麗的小姐在他麵前放下一隻杯子,幾粒方糖,和一個小麵包。她遲疑莫決,沒有馬上喚侍者來上咖啡,因為她明白,侍者一來,就無法跟來客悄悄密語了。於連漫想開來,把眼前這位活潑快樂的金發美女,與常常使他心動神馳的若乾往事,相互參較。想到自己曾是彆人鐘情的對象,他的羞怯心理幾乎一掃而空。美九九藏書網麗的姑娘在片刻之間,已從於連的眼神裡看出他的心思。“煙鬥的氣味很嗆人,這樣,你明兒早晨八點以前來用早餐,那時差不多隻有我一人。”“請問芳名?”於連很靦腆地微微一笑。“阿夢妲·碧娜。”“過一小時,給你送來這樣的一個小包,可以嗎?”美人兒阿夢妲想了一想。“這裡耳目不少。你這要求可能會連累我。不過,我寫個地址給你,你拿去貼在包裹上。放心送來好了。”“我叫於連·索雷爾,”年輕人說,“這貝藏鬆,我既無親戚,也無朋友。”“啊!我明白了!”她快活地說,“你是來進法科學校的?”“可惜,不!”於連答道,“他們要送我進神學院。”莫大的失望,阿夢妲頓時容光暗淡。她喊來一名侍者:此刻她才有這份勇氣。侍者給於連斟咖啡,連看都沒看他。阿夢妲在賬台上向客人收款。於連對自己敢於搭話,頗為自得。這時一張台球桌旁,忽起爭執。球客們又叫又喊,你一言我一語,聲震大廳,一片喧嘩,使於連大感意外。阿夢妲好像懵在那裡,雙目低垂。“你願意的話,小姐,”他突然很有自信地說,“你就說,我是你表親。”這威凜的口氣,阿夢妲聽來喜歡。“倒不是個沒出息的家夥。”她想。下麵的話,她說得很快,也不看於連,因為她的眼睛正注視是否有人走近賬台:“我是商栗人,靠近第戎那邊;你就說你也是商栗人,是我母親方麵的表親。”“一定遵命。”“夏季,每星期四下午五點,神學院的學生要列隊經過這咖啡館門前。”“我經過的時候,你如果還想我,手裡就拿一束紫羅蘭為號。”阿夢妲看了他一眼,大為訝異。這一看不要緊,將於連的勇氣化作了冒失;不過他說下麵這句話時,臉上還紅得很厲害:“我感到我已愛上了你,而且是一種最強烈的愛。”“哦,你說得輕一點兒。”她神色驚惶地說。於連想這裡可照搬《新愛洛伊絲》裡的句子;此書他看的是一個零落不全的本子,在葦兒溪找到的。他的記性幫了大忙;他一口氣背了十分鐘《新愛洛伊絲》,阿夢妲小姐聽得驚異不置。正當於連得意於自己的無畏無懼,那美麗的弗朗什-孔泰姑娘突然裝出冷冰冰的神情。原來她的一位相好出現在咖啡館門口。此人吹著口哨,晃著肩膀,朝賬台走來,他瞪了於連一眼。於連好走極端,此刻腦子裡充滿了決鬥的念頭。他麵色陡然發白,把杯子往前一推,露出決然的神態,把他的情敵看個仔細。正當這情敵低著頭,熟練地在賬台上給自己斟酒的時候,阿夢妲以目示意,叫於連低下頭去。於連就照辦;有兩分鐘,他一動也不動坐在位子上,麵如死灰,心裡在拿主意,盤算著將要發生的事。此時此刻,他倒真是好樣的。那情敵對於連的目光,甚感驚異;他把一杯燒酒一口氣喝光,對阿夢妲說了句話,兩手往鬆垮垮的禮服側袋一插,吹著口哨,乜了於連一眼,朝台球桌邊走去。於連怒不可遏,倏地起立,但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表示傲慢。把小包袱往旁邊一放:竭力裝得吊兒郎當的,大搖大擺,也朝台球桌走去。謹言慎行的囑告,全無濟於事:“剛到貝藏鬆,就跟人決鬥,那教士的前程就完了。”“這有什麼關係,免得落下話柄,說我放過了個不逞之徒。”阿夢妲看到了他的勇邁之氣。他這股蠻勁兒,和幼稚的舉止,形成絕妙的對照。轉瞬之間,她喜歡他,遠勝於那個穿禮服的魁梧漢子。她站起身來,眼睛像是盯著街上的行人,快步走去,置身在於連與台球桌之間。“不準你這樣斜眼看那位先生,他是我姐夫。”“跟我有什麼相乾?他也這樣看過我。”“你想叫我倒黴嗎?不錯,他看過你,說不定還會來跟你說話呢。我對他說過,你是我娘家的親戚,是從商栗來的。他是弗朗什-孔泰人,足跡從未出過多勒,那是去勃艮第的第一站。所以,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不用擔心。”於連還有些躊躇。她很快又添油加醋,好在女掌櫃腦瓜兒靈,謊話連篇:“不錯,他看過你,那時他正向我打聽你來著。他跟誰都是粗裡粗氣的,不是存心想侮辱你。”於連的眼睛一直盯著那個冒牌姐夫,看他買了一個籌碼,走向遠處一張台球桌,聽見他用粗嗓門咄咄逼人地喊道:“讓我先來!”於連很快繞過阿夢妲,朝台球桌走去。阿夢妲一把抓住於連胳膊:“來,先把錢付了。”“也是,”於連想,“怕我不付賬就走了。”阿夢妲跟他一樣心慌意亂,臉漲得通紅,慢條斯理地找錢給他,壓低聲音,反複叮囑道:“立即離開咖啡館,不然,我就不喜歡你了。要知道,我很喜歡你。”於連果真走了出去,但故意慢吞吞的。他反複思量:“我是不是也該吹口哨瞪那粗坯一眼?”心裡疑疑惑惑的,就在咖啡館前的馬路上往來蹀躞,等了一個鐘頭。那人始終沒露麵,於連隻得開路。他到貝藏鬆才不過幾小時,已有了這樁恨事。從前老軍醫不顧自己的痛風症,曾教他幾招劍術;這是他用以泄恨的全部本領。假如除了打耳光,他還知道可用彆的方法表示憤懣,那就不會有剛才受窘這回事了。不過,真的拔拳相向,對手是這麼一個大漢,肯定會把他打得趴在地上。“像我這樣的可憐蟲,既無靠山,又無錢財,”於連自忖,“進神學院和下獄坐牢,本無多大差彆。我應該換上黑外套,把便服存在哪家客店。萬一能從神學院溜出來幾個鐘頭,就可以穿得跟城裡人一樣,去跟阿夢妲小姐相會。”想法固然高明,但走過一家家客店,都不敢進去。臨末,他往回走,重新經過貴賓旅社,他恍惚不定的眼神與一個大胖女人的眼睛碰個正著;這胖太太還相當年輕,臉色紅潤,人樂嗬嗬的。他走過去,把自己的事跟她說了個大概。“當然可以,漂亮的小神甫,”貴賓旅社的老板娘說,“你的便服我給你收著,還會常常給你撣撣灰的。這種天氣,毛料衣服擱著不動可不行。”她拿了一把鑰匙,親自領他到一間房裡,要他把留下的東西寫個單子。“哦,天哪!你這模樣多俊哪,我的索雷爾神甫,”胖女人看到於連朝廚房走來,嚷嚷道,“我這就給你準備一份兒好吃的,而且,”她壓低聲音,“隻收你二十個子兒,彆人可得付五十個子兒。這樣,免得把你的荷包擠癟了。”“我有十個金路易呢。”於連回答的口氣,不無小小的得意。“啊!老天爺!”好心的老板娘滿臉驚恐之狀,“彆高聲嚷嚷。貝藏鬆城裡,壞蛋不少。一眨眼,你的錢就給偷掉了。尤其彆進咖啡館,那裡儘是壞蛋。”“真是!”這話正合於連的想法。“除了我這兒,彆處都彆去,我會給你預備咖啡的。請記住,在這兒,你永遠能找到一個好朋友,和一份二十個子兒的好飯菜。我希望,事情就這樣說定了。你去桌上坐好,我就過來親自侍候。”“我實在吃不下,”於連說,“我心裡太毛躁了,因為出了這店門,我就得進神學院了。”那好心的女人,直到把他口袋塞滿了吃食,才放他走。臨了,於連上路去那可怕的地方,老板娘則站在門檻上給他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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