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若如此,”“其罪在我?”“我太太倒真是很有頭腦!”第二天一早六點光景(上章開頭說,阿拜爾先生於“清晨六點”抵達維璃葉,此處,市長大人也於一早“六點光景”出門辦私事;第十二章開頭,“才五點鐘”,於連就向瑞那先生請了三天假,等等。據稱,法國王政複辟時期,承襲大革命餘緒,晨興絕早,就開始一天的活動。——譯者注),維璃葉市長這樣自語著,朝索雷爾老爹的鋸木廠走下去。“索雷爾家這小神甫,聽說拉丁文特有天分。我跟太太說起聘他來,無非是為保持我們的身價地位。並沒想到,我要是不請,說不定那個瞎折騰的收容所所長,也會有同樣想法,把於連從我手裡搶走。果真如此,以後瓦勒諾談起自己孩子的家庭教師來,口氣不知該有多狂呢!……這家庭教師,請來之後,是不是還穿一身黑袍?”瑞那先生心裡揣著這疑問,遠遠望見一個鄉民:那人個子不高,還不滿六尺,一大早就在忙乎著丈量木材。杜河沿岸堆著大批木材,把拉纖道都給占了去。鄉民見市長走來,並不顯得很高興,因為木材這麼堆放,堵塞道路,本屬違章。此人,就是索雷爾老爹。瑞那先生提出,要聘用他的兒子於連;這提議有點兒怪,老木匠始而驚愕,繼則欣喜。不過,他聽的時候,拉長著臉,裝得很淡漠;這一帶山民最擅長裝聾作啞,以掩飾實底裡的精明。在西班牙長期統治下做慣了順民,他們至今還保留著古埃及佃農的這種麵部表情。索雷爾老爹的回答,先來上一長串他背熟的客套。顛來倒去搬弄這套廢話,伴著嗬嗬傻笑,越發加重了他長相上原有的那種虛假狡詐之態;同時,老頭兒拚命尋思,想弄明白,為什麼這位顯赫人物,會把他的無賴兒子弄到家裡去。恰恰是他最不喜歡的於連,瑞那先生竟肯出重金雇用,光工資一年就有三百法郎,外加膳宿,甚至四季衣服。這最後一項,是索雷爾老爹靈機一動,臨時提出來的,而瑞那先生居然一口答應,同樣照準。這項要求,引起市長的警覺。“按說,索雷爾老爹對我的提議,應當大喜過望,心滿意足才是,然而不然,顯然,有人跟他提過。假如不是瓦勒諾,又會是誰呢?”瑞那先生催索雷爾老爹當場把事情定下來,但是不成。這鄉巴佬詭譎多端,一味婉拒。推說回家要跟兒子商量商量,好像在內地,有錢的老子真會向一文不名的兒子去討主意,而不隻是當幌子而已。所謂水力鋸木廠,就是依河而造的一座敞棚。棚頂,由四根粗柱托起;棚的中央,約莫三四米高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把上下起落的大鋸,同時安有一個極簡單的裝置,把木材朝鋸子推進去。河水的衝力,推動水輪,水輪帶動機械,起到雙重作用:一種是使鋸子上下起落,一種是把木材緩緩推向鋸子,鋸成薄板。索雷爾老頭走近作坊,拉直嗓門喊於連,可是沒人答應。隻見兩個兒子,魁梧得像巨人,舉起笨重的鐵斧,劈去樅樹的枝杈,然後把整段整段的木材送到鋸上去。哥兒倆正全神貫注,斧子對準墨線砍下去,削去大塊大塊的木片,所以沒聽見父親的喊聲。老爺子朝敞棚走去。進到棚裡,在鋸子邊,沒找到於連,卻見他在離地兩三米高的地方,騎在一根橫梁上。於連沒去照看機器,卻在那裡埋頭讀書,這是索雷爾老頭最恨不過的了。於連身子單薄,不宜乾力氣活,比不上兩個哥哥,這還情有可原;唯獨讀書成癖,最最可惡,因為老頭兒自己一字不識。他又喊了兩三遍,於連還是沒答應。比鋸子噪聲更礙事的,是這小夥子全部心思都放在書本上,竟一點兒沒聽到他爸嚇人的喊聲。臨了,老頭兒不顧年邁,輕輕一跳,踩在正要鋸開的樹乾上,再一步,跳上托著棚頂的橫梁。一拳揮去,把於連手上的書打掉,飛進河裡;第二下,出手也同樣狠,一掌扇在於連頭頂,打得他搖搖晃晃,險些掉下三四米去,摔在正在轉動的杠杆之間,隻差把他碾碎;虧得老頭兒動作利落,伸出左手,一把將他揪住。“好呀,懶鬼!叫你看鋸子,你偏看這種混賬書?晚上到神甫家耗時光去,再看也不遲呀!”於連給這一巴掌打得暈頭轉向,鼻血直流,連忙回到鋸旁,坐在他的法定位置上。他眼淚汪汪,為的是失落了心愛的書本,皮肉上受點兒苦倒還在其次。“下來,畜生,我有話對你說。”這道命令,由於機器的噪聲,於連還是沒聽到。他爸已經下到地上,不想再費勁爬到機械上去,便找了根打核桃的長竿子,去敲於連的肩膀。等於連腳剛著地,索雷爾老頭就粗手粗腳,把他拱在自己麵前,往家裡趕。“天知道,他會怎樣訓我!”小夥子心裡嘀咕。一麵走,一麵看河水,書就掉在那裡,教人好不痛心;這是所有書中,他最喜歡的一本:《聖赫勒拿島回憶錄》(即《拿破侖回憶錄》,由其副官拉斯卡斯根據拿破侖流放聖赫勒拿島期間的言談編撰成書,於一八二三年問世。此處,司湯達把自己對這部著作的濃厚興趣轉嫁於主人公於連其人。司湯達一八二四年在《英國通訊》中曾言及:歐洲晚近二十年所出諸書,以此書最為有用。下文多次提到“那本書”“那本給他勇氣的書”“啟示錄”,俱暗指此回憶錄。)。他兩頰紅紅的,低頭看著地。小夥子有十八九歲年紀,外表相當文弱。五官不算端正,卻很清秀:鼻子挺尖;兩隻眼睛又大又黑,沉靜的時候,顯得好學深思,熱情如火,此刻卻是一副怨憤幽深的表情。深栗色的頭發,發際很低,所以前額不高,發起怒來,便呈凶惡之狀。人的相貌,固然千差萬彆,就勾魂攝魄而言,恐怕無出其右了。他腰身很好,隻略嫌瘦削,看上去壯實不足而輕捷有餘。少年時代,他常常遐想出神,加上臉色十分蒼白,他爸總以為養不大,即使活下來,也定是家裡的累贅。一家人都瞧他不起,他就恨上了父親和兄長。禮拜天,在公共廣場嬉鬨,他隻有挨揍的份兒。他的漂亮麵孔,贏得妙齡少女的幾聲讚許,還是近年來的事。給眾人當作無能之輩而備受奚落的於連,就崇拜敢於爭一日之長,向市長抗言不該剪伐梧桐的老軍醫。有幾次,這位軍醫還要出錢給索雷爾老爹,才買得他兒子的讀書時光,好給於連講拉丁文,講曆史;而所謂曆史,僅限於老軍醫自己所知的一些,即一七九六年拿破侖的征意戰役。臨終前,老軍醫把自己的榮譽勳章,半餉的餘款,以及三四十本書,統統遺贈給了於連。這些書中,最珍貴的一本,剛才已掉進河裡,掉進市長憑借其權勢使之改道的公共河流。於連剛走進家門,就感到肩膀被父親有力的手摁住,他渾身一哆嗦,等著挨揍。“老實回答,不許撒謊。”老頭兒粗聲粗氣,衝著於連耳朵使勁嚷嚷,同時用手一撥,像小孩子擺弄鉛皮兵一樣,將他身子撥轉過來。於連又黑又大的眼睛,含著一泡淚水,劈麵碰見老木匠灰溜溜惡狠狠的小眼睛,老木匠恨不能把兒子的心思一眼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