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 / 1)

第五天的早上,或者不如說是下午,傳來了一陣不同的腳步聲——比較輕盈短促。這一次,來人走進了房間,原來是齊拉,她裹著猩紅色的圍巾,頭上戴一頂黑色絲綢軟帽,胳臂上挎一個柳條籃子。“哎喲,丁恩太太!”她大聲叫了起來,“哦,吉默屯都在談論著你們的事哩!我還以為你已經陷進黑馬沼澤,你家小姐也跟你一起陷進去了,直到我家主人告訴我說,已經找到你們,把你們安頓在這兒了!怎麼,你們一定是爬上一個小島了,是吧?你們在洞裡呆了多久?是我家主人救了你們嗎,丁恩太太?不過你沒見怎麼瘦啊——沒吃什麼苦吧,是嗎?”“你家主人是個十足的惡棍!”我回答說,“不過他會為這得到報應的,他用不著編造那種故事,一切都會真相大白!”“你這是什麼意思?”齊拉問,“這不是他編的故事,村裡人都這麼說——說你們在沼澤地裡迷路了。我一進家門,就對恩肖說:“‘呃,哈裡頓先生,我一出門就出了怪事了。那個漂亮的姑娘真是太可惜了,還有那個能乾的內莉·丁恩。’“他直瞪眼,我以為他沒聽說過這件事,就把我聽說的傳聞告訴了他!“主人聽了,自個兒微微一笑,說:“‘即便她們陷進過沼澤,現在也已經出來了,齊拉。內莉·丁恩這會兒就在你的房間裡呢。你上去後,叫她趕快走吧,鑰匙在這兒。泥漿水灌進她的腦袋裡了,瘋瘋癲癲地急著想往家裡跑,可我留住了她,等她神誌正常了再說。要是她能走的話,你這就叫她馬上回田莊,再要她給我捎個信去,就說她家小姐隨後就到,準能趕上參加那位鄉紳先生的葬禮。’”“埃德加還沒死吧?”我直喘氣,“啊,齊拉,齊拉!”“沒有,沒有。你坐下吧,我的好太太。”她回答說。“我看你還病著呢。他還沒死,肯尼斯醫生認為他還可以支持一天。我在路上遇見他時問過他。”我沒有坐下來,而是抓起出門穿的衣帽,趕緊往樓下跑,這會兒路已經暢通無阻了。一進正屋,我就朝四周張望,想找個人打聽凱瑟琳的下落。屋子裡充滿陽光,門大開著,可是近旁好像見不到一個人影。我正猶豫著,不知該馬上逃走呢,還是回去尋找我家小姐,一聲輕輕的咳嗽把我的注意力引向壁爐。林敦正獨自一人躺在高背長椅上,在吸吮一支棒糖,用那雙冷淡的眼睛望著我的一舉一動。“凱瑟琳小姐在哪兒?”我厲聲喝問道,認為正好撞上他一個人在,我可以嚇唬他說出些情況來。他像個不懂事的娃娃似地顧自吮著糖。“她走了嗎?”我問。“沒有,”他回答,“她在樓上。她走不了,我們不讓她走。”“你們不讓她走,小白癡!”我叫了起來,“快告訴我,她的房間在哪兒?要不,我就要你尖叫了。”“要是你想去她那兒,爸爸會要你尖叫呢。”他回答說,“他說我不能對凱瑟琳和和氣氣。她是我的妻子,竟想離開我,太可恥了!他說,她恨我,巴望我死掉,那樣就可以拿到我的錢。可是她休想,她回不了家!永遠也回不了家!要哭要病,隨她的便!”他重又開始吮起糖來,還閉上了眼睛,好像要瞌睡了。“希思克利夫少爺,”我又說,“難道你把去年冬天凱瑟琳對你的那番情意全忘了嗎?當時你滿口說你愛她,那些天她送書來給你看,唱歌給你聽,還一次次冒著風雪來看你,有一個晚上她沒能來,她都哭了,怕你會失望。那時候你覺得她比你好一百倍,現在你卻相信起你父親說的謊話來了,你是明知你父親恨你們兩個的!你竟跟你父親一起對付她,你這就是衷心的感恩報德,是嗎?”林敦的嘴角撇下來了,他把棒糖從嘴裡抽了出來。“她到呼嘯山莊來,是因為恨你嗎?”我接著說,“你自己想想吧!至於說你的錢,她連你以後會不會有什麼錢也不知道。你說她病了,你卻把她一個人扔在樓上一間陌生的屋子裡!你也嘗過這樣被人冷落的滋味的啊!你有痛苦,你能憐憫你自己,她也憐憫你,現在她在受苦,你卻一點都不憐憫她!我都流淚了,希思克利夫少爺,你瞧——我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而且還隻是一個仆人呢——可是你,原先裝得那麼多情,幾乎可以說對她崇拜得五體投地,現在卻為自己積攢起每一滴眼淚,舒舒服服地躺在這兒!哼!你是個沒良心的自私的孩子!”“我沒法跟她呆在一起!”他生氣地回答說,“我本來不會一個人呆著的。她哭得實在讓我受不了。儘管我說她再哭我就叫父親來,可她還是哭個沒完。有一次我真的把父親叫來了,他威脅說,她要是還不停下來,他就掐死她。可是他剛一離開房間,她就又哭開了。雖然我給氣得大叫睡不著,她還是一整夜哭哭啼啼的。”“希思克利夫先生出去了嗎?”我看出這壞東西根本就不會同情他表姐所受的精神折磨,於是問道。“他在院子裡,”他回答,“正跟肯尼斯醫生在說話呢。醫生說舅舅終於真的要死了。我很高興,因為他一死,我就是畫眉田莊的主人啦——凱瑟琳老是說起田莊,好像那是她的房子。不是她的!那是我的,爸爸說她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她那許多有趣的書也都是我的。她求我說,隻要我把我們房門的鑰匙拿來,放她出去,她就把那些書,她那些漂亮的小鳥,還有她的小馬明妮,全都給了我,可是我對她說,那些東西全都是我的了,她什麼都沒有了,還拿什麼送人。我這一說,她又哭了起來。接著便從脖子上取下一張小小的畫像,她說她可以給我這個——一隻小金盒裡嵌有兩張畫像,一麵是她母親,另一麵是舅舅,都是他們年輕時畫的。這是昨天發生的事——我說這些也是我的,並想從她手裡搶過來。那個壞東西不肯給我,她一把推開了我,把我弄痛了。我大聲尖叫起來——這把她給嚇壞了——她聽到爸爸來了,就拉斷鉸鏈,把金盒子掰成兩半,把她母親的畫像給了我,另一張她想把它藏起來。可是爸爸追問這是怎麼回事,我就對他說了。他拿走了她給我的那張,又要她把她那張給我。她不肯,於是他——他就把她打倒在地,把它從項鏈上扯了下來,又用腳把它踩得稀爛。”“看見她挨打,你心裡挺高興吧?”我問道,有意慫恿他說下去。“我眨巴了眼睛,”他回答說,“看到我父親打狗或者打馬,我就眨巴眼睛。他打起來可狠啦。不過開始時,我是挺高興的——她推了我,活該受罰。可是等到爸爸走了,她叫我走到窗子跟前,給我看口腔裡麵被牙齒磕破的傷口,她的嘴裡全是血。後來她又一一拾起畫像的碎片,走開去,麵對牆壁坐著,這以後就再也沒跟我說話。有時候我以為她是痛得說不了話了。我不願意這麼想!不過她實在是個煩人的東西,老是哭個不停。她看上去那麼蒼白,那麼嚇人,我都怕她了!”“要是你想拿,你能拿到鑰匙吧?”我問。“對,隻要我在樓上,”他回答,“不過這會兒我走不上去。”“鑰匙在哪間屋子裡?”我問。“哦,”他叫了起來,“我才不會告訴你鑰匙在哪兒哩!這是我們的秘密。沒彆的人知道,就連哈裡頓、齊拉也不知道。得啦!你把我累壞了——走開,走開!”說完他轉過臉去,擱在胳臂上,又閉上了眼睛。我心裡想,我最好還是不見希思克利夫先生先逃走,回田莊帶人來救我家小姐。一回到田莊,我那些仆人夥伴們見了我,真是又驚又喜。他們聽說小姐平安無事,有兩三個人就急著想到埃德加先生房門口大聲報告這一消息,可是我表示這事我要親自去向他稟報。才這麼短短幾天,我發現他竟變得這麼厲害!隻見他躺在那兒,滿臉悲哀,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等待著死期的到來。雖然他實際年齡已三十九歲,但看起來還很年輕,讓人看來,至少要年輕十歲。他正在叨念著凱瑟琳,嘴裡喃喃地叫著她的名字。九*九*藏*書*網我摸了摸他的手,說:“凱瑟琳就要來了,親愛的主人!”我輕聲說,“她活著,而且活得好好的;她就要來了,我希望就在今天晚上。”這消息引起的最初效應讓我陡然一驚,隻見他撐起半個身子,急切地朝屋子裡四下打量了一會兒,接著便倒回床上,昏了過去。等他一蘇醒過來,我就把我們怎麼被迫進入山莊,以及被扣留在那兒的事全說了。我說希思克利夫強迫我進去。這並不完全是事實。我儘可能少說林敦不好的話,也沒有把他父親的獸行全都說出來——我的用意是:隻要我能做到,我就不該在主人那杯滿溢出的苦酒中再增添苦味了。他料想他的敵人的目的之一,是要謀取這座田莊,以及他的個人私產,全都給他兒子,或者不如說全都據為己有。可是對方為什麼不等他死後才下手呢,這事使我家主人深感疑惑不解,因為他不知道,他那位外甥和他幾乎要同時離開這個世界了。不管怎麼說,他覺得還是把他的遺囑修改一下的好——他決定把原來交由凱瑟琳自己支配的財產,改為交到委托人手裡,供她生前使用,如果她有孩子,在她死後就供她的孩子使用。這樣,要是他死了,這份家產也不會落到希思克利夫先生的手中了。我按照他的吩咐,派了一個人去請律師,另外我又派了四個人,帶上適用的武器,去向她的獄卒索要我家小姐。兩路人都拖到很晚才回來。先回來的是那個獨自去的仆人。他說當他趕到律師格林先生家時,格林先生不在家,他隻好在那兒等了兩個小時,才等到他回來。可格林先生又說他在村子裡還有點事情要辦,不過他答應天亮以前一定趕到畫眉田莊。那四個人也沒能陪著小姐回來。他們隻捎話回來說,凱瑟琳病了,病得不能出房間。希思克利夫先生不讓他們進去見她。我把那幾個蠢貨狠狠地臭罵了一頓,他們怎麼能聽他那套謊話。我沒把這事告訴我的主人,而是決定等天一亮就帶領全班人馬上山莊,除非他們乖乖地把監禁的人交給我們,要不就毫不客氣地鬨它個天翻地覆。我一遍又一遍地發誓,一定要讓他們父女見麵,要是那魔鬼膽敢阻攔,我就要讓他死在他自己的大門前!幸好,我省去了這趟遠征和這樁麻煩事。三點鐘時,我下樓去取壺水,正當我拎著水壺走過門廳時,前門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嚇了一跳。“哦,是格林!”我說,讓自己鎮定了下來,“一定是格林,”我繼續往前走,想另外叫個人去開門,可是敲門聲又響起,聲音不大,但仍很急促。我把水壺放在欄杆上,連忙親自去給他開門。門外,秋月灑下一片清輝。原來不是律師。我家可愛的小女主人撲上前來,摟住我的脖子,哭著問:“艾倫!艾倫!爸爸還活著嗎?”“活著!”我叫道,“是的,我的小天使,他還活著!感謝上帝,你又平平安安跟我們在一起了!”她上氣不接下氣,就想上樓去林敦先生房間,我硬要她先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給她喝了些水,又給她洗乾淨那張蒼白的臉,用我的圍裙把她的臉蛋擦出些許紅潤。然後我說得由我先上去,告訴他她回來的消息,懇求她對他說,她跟小希思克利夫在一起,會很幸福的。她聽了愣住了,但馬上就明白過來,我為什麼要勸她這樣撒謊。她向我保證,她決不會對父親哭訴。我不忍目睹他們父女見麵的場麵。我在臥室的門外站了有一刻鐘,當時簡直不敢走近床前。然而,一切都很安寧。凱瑟琳的悲傷,就跟她父親的喜悅一樣,不露聲色。隻見她鎮定自若地扶著他,他呢,抬起眼睛凝視著她的臉,那眼睛仿佛因為喜悅睜得大大的。他臨終時很幸福,洛克伍德先生。他是這樣死的,他親著女兒的臉蛋,輕聲說:“我要去她那兒了,我的寶貝孩子,以後你也會來我們那兒的!”說完,他就沒有再動,也沒有再說話,隻是一直對她那麼凝視著,眼裡閃著喜悅的光芒,直到他的脈搏不知不覺地停止了跳動,他的靈魂離開了他的軀體。誰都沒有注意到他去世的確切時間,他死得那麼安詳,絲毫沒有艱難和痛苦。也許是凱瑟琳的淚水已經流乾,也許是過分悲傷,以致欲哭無淚,她就那麼呆坐在那兒,眼中沒有一滴淚水,一直坐到太陽升起,坐到中午;要不是我硬要她離開去休息一下,她還會在靈床前一直這樣呆坐下去。好在我把她勸開了,午飯時律師來了,他已經去過呼嘯山莊,得到了如何行事的指示。他把自己出賣給了希思克利夫先生,這也就是我家主人請他他卻遲遲不來的原因。幸好,女兒回來之後,我家主人就沒有再想起那些煩人的塵世俗事了。格林先生自行擔當起責任,對田莊裡的人和事發號施令起來。除了我,他辭退了所有仆人。他本來還想假借行使委托權,堅持不讓埃德加·林敦安葬在他妻子的旁邊,而要把他葬在教堂裡,跟他的家族在一起。幸虧還有遺囑,上麵寫得明明白白,不讓他那麼做,我也大聲抗議,反對任何違背遺囑的做法。喪事匆匆辦完了。凱瑟琳,如今的林敦·希思克利夫太太,被允許暫時留在田莊裡,直到他父親的遺體落葬。她告訴我說,她的痛苦終於激起了林敦的天良,使得他冒險放走了她。她聽到了我派去的那幾個人在門口爭論,也聽出了希思克利夫回答中的意思,這逼得她隻好鋌而走險了。林敦在我走後不久,就被轉移到樓上的小客廳裡。他給嚇壞了,趁他父親下樓去還沒再上來時,拿到了鑰匙。他使了個詭計:先打開鎖,然後又把門鎖上,但是不把門關嚴。到了該睡覺時,他要求跟哈裡頓一起睡,他的這個請求破例得到了準許。凱瑟琳在天亮前偷偷地溜了出來。她不敢去開門,生怕那些狗叫起來把人驚醒。她一間間走進那些空房間,察看裡麵的窗子;幸運的是,她碰巧進了她母親的房間。她輕而易舉地鑽出了那間房的格子窗,借助窗邊的那棵樅樹,滑落到地麵。她的那個同謀,儘管使了那些膽小的詭計,還是因參與這次逃跑事件吃了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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