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 / 1)

聖約翰先生走時,天開始下起雪來。漫天飛旋的暴風雪整整刮了一夜。第二天,凜冽的寒風又帶來幾陣迷茫大雪。到黃昏時分,山穀裡的雪已經積得很厚,幾乎無法通行了。我關上百葉窗,在門上擋了一塊氈毯,以防雪從門底下刮進來。我撥旺爐火,在爐邊坐了將近一個小時,傾聽著屋外暴風善低沉的怒號。接著,我點燃了一支蠟燭,取下那本《瑪米昂》,開始讀了起來:“夕陽照耀著諾漢堡的懸崖峭壁,”“美麗寬闊的特威德河深不見底,”“還照耀著孤寂的切維奧特山岡;”“雄偉的塔樓,主樓的尖頂屋脊,”“和綿延圍繞著它們的側牆一起,”“全都在落日的餘暉中閃著金光。”我沉浸在詩歌的韻律中,很快忘掉了暴風雪。我突然聽到一陣響聲,我想準是風在搖動著門吧。不,是聖約翰·裡弗斯先生。他拉開門栓,從凜冽的暴風和呼嘯著的黑暗中走了進來,站在我的麵前。裹著他高高身軀的披風,上下一片雪白,簡直像一條冰川。我幾乎嚇了一大跳,我沒想到那天晚上還會有人從冰封雪凍的山穀裡來作客。“有什麼壞消息嗎?”我問,“出了什麼事了?”“沒有。你真太容易受驚了!”他邊說邊脫去披風,把它掛在門上,又不慌不忙地把進來時弄歪了的氈毯推回到門邊。他跺跺腳,把靴子上的雪跺掉。“我要弄臟你乾淨的地板了,”他說,“不過你得原諒我一次。”接著他走到爐火跟前。“說真的,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走到這兒,”他在爐火上烤著手說,“一個雪堆把我埋到齊腰深,幸虧雪還比較鬆軟。”“可你為什麼要來呢?”我忍不住問道。“對客人問這樣的問題,可有點不大好客啊。不過既然你問了,我就給你回答:我隻是想來和你聊一會兒。我對我那些不會說話的書本和空蕩蕩的房間厭倦了。再說,打從昨天以來,我就心神不定,就像一個人聽了前半個故事後,急於想聽後半個一樣。”他坐了下來。我想起了他昨天的古怪舉動,開始擔心起他的腦子是不是真的中了邪了。不過,即使他真的瘋了,他也是個非常冷靜和鎮定的瘋子。當他把被雪沾濕的頭發從額前撩開,讓爐火充分照著他蒼白的前額和同樣蒼白的臉頰時,我從未見過他那張英俊的臉比現在更像大理石雕像。我還悲哀地看到,操勞和憂傷已明顯地在他的額上和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皺紋。我等待著,指望他能說出幾句至少讓我理解的話來。可是這會兒他卻用手托著下巴,一個手指按在嘴唇上,陷入了沉思。我吃驚地發現,他的手看上去和他的臉一樣消瘦。一陣也許是不必要的憐憫湧上了我的心頭,我情不自禁地說道:“但願黛安娜和瑪麗能回來跟你一起生活。你這樣孤零零一個人實在太糟了,你又那麼風裡來雨裡去地根本不顧自己的身體。”“沒有的事,”他說,“必要時我還是會照顧自己的。我現在很好。你看出我有什麼不好嗎?”這話說得馬虎隨便,心不在焉,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這至少在他看來,我的關心是完全多餘的。我不再作聲了。他的一隻手指仍在慢慢地撫摩著上嘴唇,他的眼睛依然出神地凝視著閃亮的爐柵。我覺得必須趕緊說點什麼,就立即問他是不是感到他身後的門縫裡有冷風吹進來。“沒有,沒有!”他簡短而又有點不耐煩地回答。“好吧,”我想,“既然你不想說話,那你就一聲不吭吧。現在就讓你一個人待著。我隻管看自己的書。”於是我剪了剪燭芯,重又看起《瑪米昂》來。沒過多久,他動了起來,我的目光立刻讓他的動作吸引過去了。他隻是掏出個摩洛哥皮的皮夾,從裡麵取出一封信,默默地看了後,重又折起放了回去,然後又陷入沉思。有這麼個不可思議的人物呆坐在麵前,要想看書是怎麼也看不進去的。我也不耐煩了,不願再這樣啞場下去,他儘可以阻攔我,但我還是要說話了。“你最近收到過黛安娜和瑪麗的信嗎?”“隻有一星期前給你看過的那封,打那以後再沒收到過信。”“你自己的安排沒什麼變化嗎?該不會叫你比預料的時間更早離開英國吧?”“我怕不會,真的,這樣的機會太好了,落不到我的頭上。”談話一直不順利,我隻好改換話題——我想到可以談談我的學校和學生。“瑪麗·加勒特的母親身體已有好轉,今天早上瑪麗又來上課了。下星期我又將新增四個新學生,是從鑄造廠區來的——要不是下雪,她們今天就該來了。”“真的!”“奧利弗先生負擔其中兩個人的費用。”“是嗎?”“他打算在聖誕節款待全校師生。”“我知道。”“是你建議的嗎?”“不。”“那麼是誰建議的呢?”“我想是他女兒吧。”“真像是她,她心地善良。”“是的。”談話又停了下來,再次出現空白。時鐘敲了八下。鐘聲提醒了他。他把架起的腿放下來。坐直身子,轉向我。“把你的書先放一放吧。過來,靠近爐火一點。”他說。我感到納悶,不知他要做什麼,可我還是聽從了他。“就在半個小時以前,”他接著說,“我曾說過,我急於想聽到那後半個故事。現在我考慮了一下,覺得這事還是由我來說,由你來聽比較好。在開講以前,我想最好還是先提醒你一下,這段故事在你聽來也許會覺得有點陳舊,但是,陳舊的細節通過一張新的嘴說出來,往往又能恢複一定程度的新鮮感。至於其他嘛,不管陳舊也好,新鮮也好,反正故事不長。”“二十年前,有個窮牧師——暫且彆管他叫什麼名字——愛上了一位富家小姐。那小姐也很愛他,而且不顧所有親友的勸阻,嫁給了他。因而他們一結婚,她的親友們立即聲明和她斷絕一切關係。過了不到兩年,這對冒失的夫婦就雙雙去世了,默默地合葬在一塊石板底下(我曾見過他倆的墓,它在××郡一個發展過度的工業城市裡,那兒有一座給煤煙熏得烏黑的陰森古老的大教堂,教堂周圍有一大片墓地,他倆的墓已成了墓地人行道的一部分)。他們留下了一個女兒,這孩子一出生,就由慈善機構收留——那兒冷得就像今晚差點把我凍僵的雪堆。慈善機構把這個舉目無親的小東西送到她母親一方有錢的親戚家裡,由一位舅母撫養。舅母就是(我現在要舉名道姓了)蓋茨海德府的裡德太太。你嚇了一跳——是聽到什麼響動了嗎?我看隻是有隻老鼠在隔壁教室的椽子上跑過,那兒在我叫人改成教室以前原來是個穀倉,而穀倉向來是老鼠出沒的地方——再說下去。裡德太太把這個孤兒撫養了十年。至於她在那兒是不是過得幸福,我說不上,因為從沒聽人說起過。不過在那以後,她把她送到了一個你知道的地方——不是彆處,就是洛伍德學校,你自己就在那兒待過很長一段時間。看來,她在那兒的那段時間表現得很不錯,像你一樣,先是當學生,後來成了教師——說真的,我發覺她的經曆跟你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後來她離開那兒,去當了家庭教師。瞧,你們的命運又有相似之處。她教一個由羅切斯特先生收養的孩子。”“裡弗斯先生!”我打斷了他的話。“我能猜出你的心情,”他說,“不過,還是先克製一會兒。我很快就要結束了。聽我講完。有關羅切斯特先生的為人,我一無所知,我隻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宣布要體麵地娶這位年輕姑娘為妻,可是就在婚禮的聖壇上,她發現他原來已經有個妻子,而且還活著,儘管她是個瘋子。這以後,他還有過什麼舉動和主張,那純粹是憑猜測了。可是緊接著又傳出一個消息,當人們勢必問起那位女教師的情況時,這才發現她已經出走了——誰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走的,上哪兒去了,怎麼走的。她在那天夜裡就已經離開了桑菲爾德府。有關她的行蹤,經過多方查找,都毫無結果。四鄉遠近也都找遍了,得不到一點有關她的消息的線索。但一定要找到她已成為萬分緊迫的事。所有的報紙上都登了尋人啟事。我本人也收到了一位布裡格斯先生的來信,他是個律師,是他告訴了我剛才說的這些詳細情況。這不是個奇怪的故事嗎?”“你隻要告訴我一點,”我說,“既然你知道得這麼多,你也一定能告訴我這一點——羅切斯特先生怎麼樣了?他情況怎樣?現在在哪兒?他在乾什麼?他好嗎?”“有關羅切斯特先生,我真的一無所知,信中一點也沒提到,隻說了那個不合法的欺騙性企圖,這我剛才已經說了。你倒還不如問問那位女教師叫什麼名字——問問非要找到她不可的這件事到底是怎麼回事。”“那麼沒有人去過桑菲爾德府?沒人看見過羅切斯特先生生?”“我想沒有。”“不過他們總寫過信給他吧?”“那當然。”“他是怎麼說的呢?誰有他的信?”“布裡格斯先生來信提到,回信答複他的請求的不是羅切斯特先生,而是一位太太,署名是‘艾麗斯·費爾法克斯’。”我感到一陣不安和冷顫襲過全身。我最擔心害怕的事也許已經成為事實。他完全有可能已經離開英國,在不顧一切的絕望中,跑到大陸,去了他以前常去的那種地方。他在那兒為減輕他的劇烈痛苦找到了什麼樣的麻醉劑——為他強烈的激情找到了什麼樣的發泄對象?我簡直不敢回答這個問題。哦,我可憐的主人!——他差一點成了我的丈夫——他是我曾經常叫做“我親愛的愛德華”的人啊!“他準是個壞男人!”裡弗斯先生說。“你又不了解他——彆對他說三道四了。”我生氣地說。“很好,”他平靜地回答,“說真的,我腦子裡的確有彆的事要想,顧不上多想他。我的故事還沒講完哩。既然你不願問那家庭教師的名字,那我就隻得自己來說了。等等!我這兒有著呢!——見到重要的東西都白紙黑字寫著,總是更能讓人滿意的。”那隻皮夾又給不慌不忙地掏出來了,打開來找了個遍,終於從一個夾袋中抽出一張匆忙撕下的破紙條,從紙質和上麵藍一塊、紅一塊、紫一塊的顏料跡上,我認出這就是從我蓋畫的紙上撕下的紙邊。他站起身,把紙條舉到我眼前,我看到那上麵有我親筆用墨汁寫的“簡·愛”兩個字——一定是心不在焉時寫上的。“布裡格斯寫給我的信上提到了簡·愛,”他說,“尋人啟事上要尋的人也叫簡·愛,而我認識一個簡·愛略特。我承認,我對你懷疑過,可直到昨天下午,才一下子得到了證實。你承認這個名字,取消那個化名嗎?”“對——我承認。可是布裡格斯先生在哪兒?也許他比你多知道一些羅切斯特先生的情況。”“布裡格斯在倫敦,我看他不見得會知道什麼羅切斯特先生的情況,他關心的不是羅切斯特先生。而且,你隻顧追問這種小事,卻把最要緊的事給忘了。你怎麼不問一問布裡格斯先生為什麼要找你——他找你要乾什麼?”“是啊,他要乾什麼?”“隻是為了要告訴你,你的叔叔、馬德拉群島的愛先生去世了,他把他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了你。你現在富了——就這事——沒彆的。”“我!富了?”“是的,你,富了——不折不扣是位財產繼承人了。”接下來是一片沉寂。“當然你得證實你的身分,”不一會兒聖約翰又說道,“這手續辦起來不會有什麼困難。隨後你就立即可以取得所有權了。你的財產全都投資在英國公債上,布裡格斯那兒有你叔叔的遺囑和必要的文件。”命運又翻出了一張新牌!讀者啊,刹那間由窮變富,當然是件好事——是件大好事,但並不是一件一下子就讓人理解因而能享受其樂趣的事。再說,人生中還有其他一些際遇,遠比這更能讓人狂喜激動。不過現在這件事是現實世界中一件實實在在的事,沒有一點想象的成分。和它有關的一切聯想都是具體的、實在的,它所引起的實際表現也是這樣。一個人聽說自己得到了一筆財產,他決不會一下子跳起來,決不會大聲歡呼雀躍,而是會開始想到責任,考慮正事,在冷靜的稱心滿意之餘,產生出一些沉重的心事來——於是我們就會克製自己,嚴肅地皺起眉頭,反複思考我們所交的好運。何況“遺產”、“遺贈”這類字眼,總是和“死亡”、“葬禮”這些字眼同時出現的。我隻聽說過的叔叔——我的唯一的親人——現在已經去世了。自從知道我有這麼一個叔叔之後,我內心一直抱有希望,希望哪一天能見到他,可現在,我卻永遠也見不到他了。而且,這筆錢隻是給了我,不是給我和一個歡歡喜喜的家庭,而是給了我孤孤單單的一個人。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巨大的恩惠,而且,能獨立自主生活也是件值得稱道的事——是的,這點我已體會到了——這樣一想,我的心裡高興起來了。“你總算展開眉頭了,”裡弗斯先生說,“我還以為美杜莎(希臘神話中的蛇發女怪,視線所及一切均化為石頭。)看了你一眼,你正在變成石頭呢——也許你現在要問問你有多少財產了吧?”“我有多少財產?”“哦,一個小數目!實在不值一提——兩萬英鎊,我想他們是這麼說的。可是那有什麼呢?”“兩萬英鎊?”又是一大意外,我原來估計最多是四五千英鎊。這個消息確實使我一時連氣都透不過來了。我以前從沒聽到聖約翰先生大笑過,這時他卻大笑起來。“喲!”他說,“就是你殺了人,我來告訴你罪行已經暴露,你也不見得會這麼大吃一驚吧?”“這是個大數目——你覺得你不會弄錯吧?”“一點也沒弄錯。”“說不定你把數字看錯了——也許是兩千吧!”“不是阿拉伯數字,用的是大寫——兩萬。”我又覺得自己像個胃口平常的人,突然坐下來獨自消受可供一百人吃喝的酒席似的。這時候,裡弗斯先生站起身來,披上了披風。“今晚要不是天氣這麼壞,”他說,“我會讓漢娜來和你作伴。你實在太可憐了,不能讓你獨自一人留在這兒。可是漢娜,這可憐的女人!不能像我一樣踩著積雪到這兒,她的腿不夠長,所以我隻好讓你一個人去發愁了。晚安。”他剛拉起門閂,一個念頭突然閃過我的腦際。“等一等!”我叫道。“怎麼?”“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布裡格斯先生為我的事要寫信給你,他怎麼會認識你的,怎麼會想到,你這個住在這麼偏僻地方的人,有能力幫他找到我?”“哦!我是個牧師,”他說,“遇上稀奇古怪的事,人們往往總是找牧師求助的。”門閂又喀嗒響了一聲。“不,這回答不能讓我滿意!”我嚷了起來。而且,在這沒作解釋的匆匆回答中,確實暗含著什麼東西,它不僅沒有消除,反而更激起了我的好奇心。“這件事非常蹊蹺,”我又說,“我一定得多知道一些。”“改天吧。”“不,就在今天晚上!——今天晚上!”當他從門邊轉過身來時,我就上去站到他和門之間。他顯得有點不知怎麼才好。“你不把一切都告訴我,你就肯定走不了!”我說。“我不太想現在就說。”“你要說!——你一定得說!”“我寧願讓黛安娜或者瑪麗來告訴你。”不用說,他這樣再三推托,更把我的急迫心情推到了頂點。它必須得到滿足,一刻也不能拖延。我就這麼對他說。“可是,我告訴你,我是個強硬的男人,”他說,“是很被說服的。”“而我是個強硬的女人——是搪塞不過去的。”“而且,”他又說,“我很冷酷,對任何熱情都無動於衷。”“可我是火熱的,火能把堅冰融化。這兒的火已經把你披風上的雪全都融化了。而且你看,水都淌到了我的地上,把它弄得像泥濘的大街了。裡弗斯先生,要是你希望我原諒你弄臟我鋪沙廚房的大罪和惡行,就快把我想要知道的事告訴我。”“那麼好吧,”他說,“我讓步了。即便不是因為你的熱切心情,也是因為你的堅持不懈,就像水滴能使石穿那樣。再說,這事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現在知道和以後知道都一樣。你的名字是簡·愛?”“是的,這早已解決了。”“也許你沒注意到,我跟你是同名?——我受洗時取的名字是聖約翰·愛·裡弗斯。”“沒注意,真的!現在我想起來了,在你幾次借給我的書上,你的簽名縮寫當中都有一個E字,不過我從沒問過它代表什麼名字。可那又怎麼樣呢?難道……”我一下子住了口。我不敢相信自己會產生這樣的想法,更不敢把它說出來了,可是這一想法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裡——很快具體化了——頃刻之間就變成了確鑿有力的可能的事實。各種情況彼此交織,互相吻合,一下子變得有條有理。那根原來一直像散亂的鏈環攤在那兒的鏈條,現在給拉直了——環環相扣,完整無缺。沒等聖約翰再說出一個字,我憑直覺就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不過我不能要求讀者也有這種出於直覺的洞察力,因此我得把他的解釋重述一遍。“我母親姓愛,她有兩個兄弟。一個是牧師,娶了蓋茨海德府的簡·裡德小姐;另一個是約翰·愛先生,生前在馬德拉群島的豐沙爾經商。布裡格斯先生作為愛先生的律師,今年八月份寫信通知我們說,我們的舅舅去世了,還告訴說,他已把他的財產留給了他哥哥的孤女。他絲毫沒有想到我們,是因為他和我父親發生過一場爭吵,一直沒有和解。幾星期前,布裡格斯先生又來信說,那個女繼承人失蹤了,問我是不是知道有關她的什麼情況。一個無意中寫在紙邊上的名字,讓我發現了她。其餘的你全知道了。”他又準備走了,可是我用背頂著門。“千萬讓我說幾句,”我說,“先讓我喘口氣,想一想。”我停了停——他手裡拿著帽子,站在我麵前,十分鎮靜自若。我接著說:“你母親是我父親的姐姐?”“是的。”“那麼就是我的姑媽了?”他點點頭。“我的約翰叔叔就是你的約翰舅舅?你、黛安娜和瑪麗都是他姐姐的孩子?”“確鑿無疑。”“那麼,你們三個是我的表哥表姐,我們各有一半屬於同一血統?”“沒錯,我們是表兄妹。”我朝他仔細打量著。看來我找到了一個哥哥,一個值得我驕傲——值得我愛的哥哥,還有兩個姐姐,在我還隻把她們當陌生人相識時,她們的品質就已經引起我由衷的喜愛和敬慕。我跪在濕漉漉的地上,透過沼澤山莊廚房低矮的格子窗,懷著既覺得有趣又感到絕望的痛苦複雜心情,凝視過的這兩位姑娘,原來是我的近親;而這位曾在我快要倒斃在他家門口時發現了我的年輕端莊的先生,竟然也是我的血親。對一個孤苦伶仃的可憐人來說,這可真是一個了不起的重大發現啊!這真是一筆財富!——一筆心靈的財富!——一個純潔、溫暖的愛的寶藏。這是一種輝煌、生動、令人狂喜的幸福——不像那沉重的黃金禮物,儘管後者有它貴重而受人歡迎的地方,但它的重量使人變得拘謹多慮。這時,我在一陣突如其來的狂喜中拍起手來——我的脈搏劇跳著,我的血管在顫抖。“哦,我真高興!——我太高興了!”我大聲嚷著。聖約翰笑了。“我不是說過你隻顧追問小事卻把最要緊的事忘了嗎?”他說。“我告訴你說你得到一筆財產時,你一臉嚴肅;現在為了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你倒激動起來了。”“你這話算是什麼意思?這事對你來說也許是無關緊要,你有兩個妹妹,不在乎一個表妹,可我什麼人也沒有。而現在,在我的生活世界裡,一下子出現了三個——或者兩個,要是你不願算在裡麵的話——成年的親人。我再說一遍,我真是太高興了!”我快步在房間裡走著,驀地停下腳步,腦子裡突然湧現出一些想法,快得我來不及接受、領會和理順,弄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這些想法就是:我可以、能夠、應該、必須怎麼怎麼做,以及馬上得怎麼怎麼做。我凝望著空空的牆壁,仿佛那是一片天空,上麵布滿初升的星星—一每一顆都指引我奔向一個目標或者一種歡樂。迄今為止,對那些救過我的命的人,我隻能兀自愛著而無以為報,現在我可以有所報答了。他們身負重軛——我可以使他們得到解脫;他們東分西散——我可以使他們歡聚一堂。我的自主,我的富裕,同樣也可以為他們所有。我們不是有四個人嗎?兩萬英鎊平分,正好每人五千——足夠寬裕了。這樣既可以做到公平對待,彼此的幸福也就有了保障。這樣,這筆財富就不再讓我感到是種沉重的壓力,它也不再僅僅是金錢的遺贈——而是生活、希望和歡樂的遺產了。當這些想法突然襲占我整個身心時,我的神態看上去怎麼樣,我不知道。不過我很快發現裡弗斯先生在我身後放了一張椅子,正輕輕地想拉我坐下來。他還口口聲聲勸我要冷靜。對於他這種認為我六神無主、神誌不清的暗示,我不屑理睬,便甩開他的手,又開始在房間裡走了起來。“明天就給黛安娜和瑪麗去信,”我說,“叫她們馬上回來。黛安娜說過,要是她們每人有一千英鎊,就會認為自己富有了,所以,有了五千英鎊的話,她們一定會覺得很好了。”“告訴我,我可以上哪兒倒杯水給你喝,”聖約翰說,“你真的得儘量把情緒平靜下來才行。”“彆說廢話!這筆遺產對你來說會起什麼作用呢?會使你留在英國,促使你跟奧利弗小姐結婚,像平常人那樣安頓下來嗎?”“你扯到哪兒去了?你的頭腦有點不清了。怪我告訴你這個消息太突然,使你興奮得失去控製了。”“裡弗斯先生!你真叫我不耐煩。我的頭腦清醒得很,是你在誤解我,或者不如說假裝誤解我。”“要是你把你的意思解釋得稍微清楚一點,也許我就能更好地理解。”“解釋!有什麼好解釋的?把我們剛才說的這筆錢,這兩萬英鎊,在一個外甥和三個外甥女、侄女之間平分,每人正好給五千,這你總不會弄不清楚吧?我所要求的隻是,你得馬上給兩個妹妹寫信,把給她們財產的事告訴她們。”“你是說給你財產的事吧?”“我已經說了對這件事的看法,不會再改變主意了。我絕不會自私自利到不講情義,不講公道到不分是非,忘恩負義到不像人樣。再說,我也決心要有一個家,要有親戚。我喜歡沼澤山莊,我要住在沼澤山莊;我喜歡黛安娜和瑪麗,我要和她們相依為命。拿五千英鎊,我會感到高興和有所得益,拿兩萬英鎊,我會感到痛苦和沉重壓力。何況,公正地說,兩萬英鎊決不該歸我一人所有,儘管法律上九_九_藏_書_網也許是這樣。因此,我放棄掉給了你們的,對我來說完全是多餘的那部分。彆再反對了,也彆再討論這個問題了。讓我們彼此意見一致,立即把這件事定下來吧。”“你這是一時衝動下的行動。像這樣一件事,你得先好好考慮幾天,在這之後你的話才算真正有效。”“哦!要是你不放心的隻是我的誠意,那我就放心了。你認為我這樣做是公正的了?”“我確實認為它有一定的公正性。但是這完全違反常規。再說,你完全有權繼承全部財產。這些財產是我舅舅通過自己的努力掙得的。他願意把它留給誰就留給誰,現在他把它留給了你,總之,你擁有它是完全正當合理的,你可以問心無愧地認為它完全屬於你。”“對我來說,”我說,“這既是個良心問題,也是個感情問題。我要順應一次我的感情,我一向極少有這樣的機會。哪怕你爭論、反對、煩擾我一年,我也決不會放棄我已經瞥過一眼的這種樂趣——部分地報答深厚情誼,為自己贏得終生朋友。”“你現在這麼想,”聖約翰說,“是因為你不知道擁有財富是怎麼回事,因而也就不知道享受財富是怎麼回事。你想象不出兩萬英鎊會使你怎樣身價百倍,會使你在社會上占有怎樣的地位,會給你展現怎樣的前途,你還不……”“而你,”我打斷了他的話,“卻根本想象不出我是多麼渴望有兄弟姐妹之愛。我從未有過家,從未有過哥哥和姐姐。現在我必須有而且就要有了。你不會不願接受我,承認我吧,是嗎?”“簡,我願意做你的哥哥——我的兩個妹妹也一定願意做你的姐姐的——但你用不著拿犧牲你的正當權利來作為條件啊。”“哥哥?是有個哥哥,可是遠在千裡之外!姐姐?是有兩個姐姐,可是在給陌生人做奴仆!我,很富有——讓既不是我掙來又不是我應得的金錢撐得飽飽的!而你們,連一個子兒也沒有!好一個平等和友愛!多麼緊密的團聚!多麼親熱的相愛!”“可是,簡,你所渴望的親情和家庭幸福,除了你所想到的方法外,也可以用彆的方法來實現。你可以結婚。”“又是廢話!結婚!我不要結婚,也永遠不會結婚。”“這話說得太過分了。你這樣貿然地下斷言,證明你還在極度興奮之中。”“我這樣說一點也不過分。我知道自己的心情,結婚這個念頭我連想都不願去想。誰也不會為了愛來娶我,我也不想隻讓人當作獵取金錢的對象。我不要任何陌生人——和我毫無共同語言、格格不入、完全不同的人。我要的是我的親屬,和我充分相互了解的人。請再說一遍,你願意做我的哥哥,你一說這話,我就感到滿足,感到幸福。如果可以的話,請再說一遍,真心實意地再說一遍。”“我想我完全可以。我知道自己一向愛兩個妹妹,也知道我對她們的愛建立在什麼基礎上——是對她們品德的尊重和對她們才華的欽佩。你也同樣既有品德又有才華。你的趣味和習性也像黛安娜和瑪麗;有你在我總是感到非常愉快,和你交談我早就覺得既有得益又很快慰。我覺得我很容易,也很自然地把你放在心上,把你作為我最小的三妹。”“謝謝你,有你這話,今晚上我心滿意足了。現在你最好還是走吧。因為要是再待下去,你說不定又會流露出什麼信不過的猶豫不決情緒來叫我生氣了。”“那麼學校怎麼辦呢,愛小姐,我看這下得關門了吧?”“不。在你找到接替的人以前,我會繼續擔任女教師的職務。”他用微笑表示讚同。我們握了握手,他就告辭了。後來,為了讓這件有關遺產的事按我的意願辦理,我作了多少努力,提出了多少理由,這裡就不必細談了。我的任務十分艱巨,但是因為我態度堅決——我的表哥表姐最後也看出我是真心實意、不可改變地堅持要把這筆財產平均分配。由於他們自己心裡一定也覺得這種打算是公正的,而且一定也本能地意識到,他們如果處在我的地位也會像我這樣做的——他們終於妥協了,同意把這件事交付仲裁。所選的仲裁人是奧利弗先生和一位能乾的律師。他們兩人都一致同意我的意見,我終於實現了自己的主張。轉讓財產的文書也隨之擬定:聖約翰、黛安娜、瑪麗和我,每人各得一份財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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