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1 / 1)

於是,一座小屋成了我的家——我終於有了一個家。樓下的一個小房間,牆壁粉刷得雪白,地麵鋪了沙子,房內有四張油漆過的椅子和一張桌子,一隻鐘,一個餐具櫃,裡麵放著兩三隻盆子和碟子,還有一套荷蘭式白釉藍彩陶茶具。樓上是臥室,跟樓下的廚房一樣大小,擺著一張鬆木床,一隻五鬥櫃,很小,不過用來存放我那少得可憐的衣服,已經綽綽有餘了,儘管我那兩位善良慷慨的朋友出於好意,給了我一些必要的衣服,使我的衣服有了增加。已是傍晚時分,我給了那個給我當女仆的小孤女一個橘子,打發她走了。我獨自一人坐在火爐邊。就在這天早上,村校開學了。我有二十個學生;其中三個識一點字,沒有人會寫會算;有幾個會編織,少數幾個會一點縫紉;她們說話全都帶著非常濃重的本地口音;眼下,我和她們要彼此聽懂對方的話都有困難。她們中有幾個既沒有禮貌,非常粗野,不聽管教,而且又很無知;不過其餘的倒還聽話,盼望學習,有著我所喜歡的性情,我決不能忘記,那些衣著粗陋的小農民,也跟最高貴的名門望族的後裔一樣有血有肉;在她們的心中,也跟出身最好的人一樣,有著天生的美德、優雅、聰慧和善良的胚芽;我的責任就是要培養這些胚芽,我在履行這份職責時,肯定會找到一些樂趣。我並不指望眼前的生活會讓我享受到多少愉快,但隻要我安下心來,儘我的力量去做,毫無疑問,它還是會給我一些東西,讓我能一天天過下去的。今天上午和下午,我在那間四壁空空、簡陋不堪的教室裡度過的幾個小時,我感到非常快樂、安定和滿足嗎?我不能欺騙自己,我必須回答:沒有。我感到有幾分淒涼。我覺得——對,我是個白癡——我覺得自己的身分降低了。我懷疑我跨出的這一步,使自己的社會地位不是上升,而是下降。麵對周圍所見所聞的一切無知、貧窮和粗俗,簡直有點灰心喪氣。但是,我不能因為這些感情而過於痛恨和鄙視自己,我知道,這些感情是不對的——這就已經是一大進步,我還要努力去克服它們。我相信,明天我將部分地戰勝它們。幾個星期以後,也許它們會完全給克服。再過幾個月,看到我的學生有進步,變好了,到那時心情可能就會愉快,滿意就會取代嫌惡了。同時,也讓我問自己一個問題:哪一個好?向誘惑屈服,任激情支配,不作痛苦的努力——不作掙紮——乖乖地落進溫柔的羅網,在覆蓋著羅網的鮮花叢中入睡,在南國的溫馨中醒來,置身於歡樂彆墅的奢華享受之中。這會兒住在法國,做羅切斯特先生的情婦,一半時間沉迷在他的撫愛裡——因為他會——哦,是的,他暫時會非常愛我。他確實愛我——再不會有人這樣愛我了。我再也不會得到這種對美麗、青春和優雅的甜蜜禮讚了——因為再沒有彆的什麼人會認為我具有這些魅力了。他喜歡我,以我為驕傲——而彆的人決不會如此。可是,我這是想到哪兒去了?我在說些什麼呀?尤其是,我這是什麼感情啊?我問的是哪一個好,是在馬賽一個傻瓜的天堂裡當個奴隸——眼下因虛妄的幸福興奮得發狂,過後因悔恨和羞慚痛哭流涕到窒息——好呢,還是在這有益身心的英格蘭中部一個微風輕拂的小山坳裡,當一名自由而正直的鄉村女教師好?是啊,我現在覺得,自己當初堅持原則和法律,蔑視並消除狂熱時種種不理智的衝動是做對了。上帝指引我做出了正確的抉擇,我感謝上帝的引導!我在黃昏中的遐想最後歸結到這一點以後,就站起身來,走到門口,眺望這收獲季節的日落,看看我的小屋前寧靜的田野。我的小屋和學校離村子有半英裡路。鳥兒正在唱著它們最後的歌曲:微風和煦,甘露芬芳。(見英國作家司各特(1771-1832)的長篇敘事詩《最後一個行吟詩人之歌》。)正當我眺望著眼前的景色,覺得自己很幸福時,卻吃驚地發現自己沒過多久就哭了起來——這是為什麼?為的是把我從我依戀的主人身旁強行拉開的命運,為的是我再也見不到他了,為的是我的出走導致了他的無限悲傷和極度憤怒,現在也許這正在把他遠遠拉離正道,從而使他再也沒有希望回頭改正。想到這裡,我轉過臉來,不再去看那黃昏的可愛天空和莫爾頓的荒涼山穀——我說它荒涼,是因為在我看得見的那個山彎裡,除了掩映在樹叢中的教堂和牧師住宅,以及最遠處住著有錢的奧利弗先生和他的兒女的溪穀府的屋頂外,看不到任何彆的建築物。我垂下了眼睛,把頭靠在小屋的石頭門框上。但沒過多久,把我的小花園和外麵草地分開的那扇小門邊,傳來了一聲輕微的響動,使得我抬起頭來。一條狗——我一眼就認出,這是裡弗斯先生的獵狗老卡洛——正在用鼻子拱開小門,而聖約翰自己則抱著雙臂靠在門邊。他雙眉緊鎖,用嚴肅得近乎不高興的目光盯著我。我請他進來。“不,我不能多耽擱,我隻是把我妹妹留給你的一個小包裹送來給你。我想裡麵大概是一個顏料盒、一些鉛筆和畫紙。”我走上前去接過包裹,這真是件深受歡迎的禮物。當我走近他跟前時,我覺得他在用一種嚴厲的目光審視著我的臉。無疑我臉上的淚痕還清晰可見。“你發覺這第一天的工作比你預料的要困難嗎?”他問道。“哦,不!正相反,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跟我的學生相處得很好的。”“不過也許是你的住處——這座小屋——你的家具——讓你大失所望了?的確,是太寒磣了。可是……”我打斷了他的話。“我的小屋乾乾淨淨,能遮風避雨,我的家具也都方便夠用。我所看到的一切都使我感激不儘,而不是灰心喪氣。我絕不是那種傻瓜和追求享受的人,因為沒有地毯、沙發和銀餐具就抱怨不休。再說,就在五個星期以前,我還一無所有——我是個無家可歸的人,一個乞丐,一個流浪者。現在我已有了熟人,有了家,有了工作。我為上帝的仁慈、朋友的慷慨、命運的恩惠感到驚喜。我決不會抱怨。”“可是,你感到孤獨是一種壓迫嗎?你背後的那座小屋既黑暗又.99lib?空蕩。”“我現在連寧靜感都還沒有時間享受,更沒有時間因孤獨感而不耐煩了。”“很好。但願你像你所說的那樣感到滿足。不管怎麼說,你良好的理智會告訴你,現在就像羅得的妻子(據《聖經》記載,上帝要毀滅罪惡的所多瑪城,令天使通知有善心的羅得帶家人逃出城外,並告戒不可回頭看。可是當他們逃出城外後,羅得的妻子回頭看了看已被毀滅的所多瑪城,結果就變成了一根鹽柱。詳見《聖經·舊約·創世記》第19章。)那樣猶豫害怕,還為時過早。當然,在我認識你以前,你撇下了一些什麼,我不知道。但是我要勸你,要堅決抵製住使你想回頭看的一切誘惑,把你目前的工作堅定不移地做下去,至少做它幾個月。”“我正是這樣打算的。”我回答道。聖約翰又接著說:“要克製住愛好,改變天性,是很困難的。但是根據我的經驗,這是有可能做到的。上帝給了我們一定的創造自己命運的力量。當我們的精神想要一種食糧而又得不到時——當我們的意願竭力想走一條路而又走不通時——我們不必因缺少食糧而餓死,也不必在絕望中停止不前,我們隻應該去尋找彆的精神食糧,它會像渴望一嘗的禁果那樣有營養——也許還更加純正。應該為敢冒險的雙腳開辟出一條路來,它跟命運把我們堵住的路相比,雖然崎嶇了一點,但是一樣的直,一樣的寬。”“一年以前,我自己就非常痛苦,因為我認為自己當了牧師是一大錯誤,它那千篇一律的職責讓我厭煩透了。我熱切地向往更活躍的世俗生活——向往文學事業那更令人興奮的勞作——向往當一個藝術家、作家、演說家,或者隨便當什麼都行,隻要不當牧師。真的,在我的牧師法衣的裡麵,跳動著一顆政治家、軍人、醉心榮譽、熱中成名、貪圖權力的人的心。我認為,我的生活真是太可憐了,非作出改變不可,要不我就得死。在經過一段時間的迷惘和掙紮以後,光明突然出現,寬慰終於降臨,我狹隘的生活一下子豁然開朗,成為一望無際的平原——我全身的力量都聽到了上帝的召喚,它們聽令奮起,集中全力,展開雙翅,飛向視野之外的遠方。上帝給了我一項使命,要把它貫徹到底,很好完成。這樣,技巧和力量,勇氣和口才,軍人、政治家和演說家的一切最好本領,都是必不可少的。因為一個出色的傳教士身上,就集中了這一切。”“我決心做個傳教士。從那一刻起,我的精神狀態就完全改變了。我每個官能上的桎梏都紛紛瓦解、掉落,沒留下一點兒束縛,隻有被它擦傷的疼痛——而這隻有時間才能治愈了。的確,我父親反對我的這一決定,不過自他去世以後,我便沒有什麼合法的障礙需要排除了。隻是還有一些事務要作出安排,莫爾頓教區得有個接替的牧師,還有一兩樁感情上的糾葛也需要了斷——這是跟人類弱點的最後一場搏鬥,我知道我能戰勝,因為我已發誓我一定要戰勝它——完了以後,我就離開歐洲去東方。”他說這些時,用的是既強加克製又加重語氣的特彆聲調。說完後,他沒有看我,而是抬頭眺望著西下的夕陽。我也跟著眺望起來。他和我都背朝著從田野通到小門來的那條小路。我們沒有聽到從雜草叢生的小路上過來的腳步聲,此時此境,唯一令人沉醉的聲音是山穀中那潺潺流水聲。因此當一個銀鈴般歡快甜美的聲音響起時,我們幾乎都嚇了一跳。“晚上好,裡弗斯先生。晚上好,老卡洛。你的狗比你先認出朋友來呢,先生。我還在下麵的田野裡,它就豎起耳朵,搖起尾巴來了,而你到現在還把背朝著我。”這倒是真的。儘管裡弗斯先生剛聽到那音樂般的聲音時嚇了一跳,就像一聲霹靂劈開他頭頂的雲層,可是直到這段話說完,他依然站在那兒,保持著說話人驚嚇了他時的姿勢——胳臂靠在門上,臉朝著西方。最後他終於帶著幾分從容緩緩地轉過身去。我仿佛覺得,有一個幻影出現在他的身旁。在離他三英尺的地方,有一個穿得一身潔白的形體——一個年輕、優美的形體,豐滿,但線條很美。當此人俯身撫摩了卡洛後抬起頭來,把長長的麵紗甩到後麵時,在他眼前就像鮮花綻開般露出了一張美麗絕倫的臉蛋。美麗絕倫是一種加強語氣的說法,但是我不想收回,也不想修正。因為在這人身上,那英格蘭宜人的氣候塑造出的最可愛的容貌,還有英格蘭濕潤的強風和霧蒙蒙的天空、孕育和滋養的玫瑰和百合花相襯的純淨膚色,用這個詞來形容毫不為過。不缺一絲嫵媚,不見一點缺陷。這位年輕姑娘的容貌長得端正秀麗,眼睛的形狀和顏色,就像我們在那些讓人喜愛的畫裡見到的一樣,又大又黑又圓;濃濃的長睫毛如此溫柔嫵媚地圍在漂亮的眼睛周圍;眉筆描過的眉毛如此鮮明清晰;白皙光滑的額頭,給色彩和光澤形成的活潑歡快之美增添了幾分文靜和安詳;橢圓形的臉頰嬌嫩而光滑;嘴唇也一樣嬌嫩,紅紅的非常健康,形狀十分可愛;整齊發亮的牙齒,沒有一點瑕疵;小小的下巴上帶著笑靨;還配有一頭濃密的秀發——總之,凡是能合在一起構成理想美的一切優點,她全都有了。我看著這個美人兒,驚訝萬分,我全心全意地讚美她。大自然無疑懷著偏愛之心創造了她,忘了自己往常那種後母般的吝嗇薄賜,而以好外婆般的慷慨,把一切都給了她的這個寵兒。聖約翰·裡弗斯對這位人間天使又是怎麼想的呢?看見他轉過身去看著她,我心裡不由得對自己提出了這樣的問題,而且自然也就從他的臉上去尋找答案。他這時已把目光從這位仙女身上移開,看著長在小門旁邊一叢不起眼的雛菊。“一個可愛的夜晚,不過你獨自一人出來,太晚了。”他說著用腳踩碎了雛菊那沒有開的雪白的花頭。“哦,我今天下午剛從斯××市回來。”(她說了二十英裡外一個大城市的名字)“爸爸告訴我說,你的學校已經開學,新的女教師也來了。所以我一喝完茶就戴上帽子,順著山穀跑來看她。這位就是她吧?”她指指我。“是的。”聖約翰說。“你覺得你會喜歡莫爾頓嗎?”她問我,語氣和神態都顯得直率而天真,毫不做作,很討人喜歡,儘管有一點孩子氣。“我希望我會喜歡。我很想這樣做。”“你覺得你的學生像你想象的那樣專心嗎?”“很專心。”“你喜歡你的房子嗎?”“很喜歡。”“我布置得好嗎?”“很好,真的。”“我挑艾麗斯·伍德來伺候你,選得還不錯吧?”“的確不錯。她肯學,也很靈活。”(那麼,我想,這位就是女繼承人奧利弗小姐了。看來,她的財產和她的天生麗質一樣,都是得天獨厚!真不知道在她出生時,碰上了星辰的什麼幸運組合?)“有時候我會過來幫你上上課,”她補充說,“時常來看看你,對我來說也是生活上的一種變化。我喜歡生活上有變化,裡弗斯先生,我在斯××市的這段時間真是開心極了。昨天晚上,或者不如說今天早上,我跳舞一直跳到兩點。第×團自從騷亂以來一直就駐紮在那兒。那些軍官可真是世界上最討人喜歡的人,把我們那些年輕的磨刀製剪商都比得灰溜溜了。”我覺得,聖約翰的下嘴唇撅出,上嘴唇緊咬了一會兒。當這個笑吟吟的姑娘告訴他這件事時,他的嘴看來確實緊緊地閉著。他的下半部臉顯得特彆嚴肅和方正。他還撇開雛菊,把目光移到她的臉上。那是一種毫無笑意的、搜索探究、意味深長的凝視。她用再次一笑來回答他。而笑對於她的青春年華,她的玫瑰色的臉頰,她的笑靨,她的明亮的眼睛,真是再合宜不過了。由於他一聲不響、神色嚴肅地站在那兒,她就再次俯下身去撫摩起卡洛來。“可憐的卡洛是愛我的,”她說,“它可不對它的朋友板起麵孔,冷冷淡淡。要是它會說話,也決不會不聲不響的。”當她在它一本正經的年輕主人麵前,以天生的優美姿勢俯下身去拍著卡洛的腦袋時,我看到它那主人的臉上泛起了一片紅暈,看到他嚴肅的目光已被突如其來的熱情所軟化,閃爍著無法抑製的激情。他這般臉頰泛紅,眼睛閃亮時,顯示出的男子美跟她的女子美,簡直不相上下。他的胸脯一陣起伏,仿佛他那顆巨大的心對專橫的約束已經厭倦,不顧意誌的反對膨脹起來,劇烈地跳動著渴望獲得自由。但他馬上就控製住了它,我看就像一個果斷的騎手勒住了一匹後腳直立的駿馬。對於奧利弗小姐向他所作的溫柔的進攻,他既沒有用語言也沒有用行動作出反應。“爸爸說你現在從不來看我們了。”奧利弗小姐抬起頭來繼續說,“在溪穀府你都成了個陌生人了。今天晚上他一個人在家,身體也不大好,你肯跟我一起回去看看他嗎?”“這時候還去打攪奧利弗先生不大合適。”聖約翰回答。“這時候不大合適!可我說合適。這正是爸爸最需要人作伴的時候。工廠關門了,他沒什麼事情可忙。哦,裡弗斯先生,你一定得來。你乾嗎這麼顧慮重重、悶悶不樂呀?”接著她又用自己的回答,填補了他默不作聲留下的空隙。“哦,我忘了!”她嚷了起來,搖著她那披著鬈發的漂亮腦袋,仿佛對自己感到吃驚。“我真粗心,昏了頭了!千萬請你原諒我。我忘了,沒有想起你有充分的理由不跟我閒聊。黛安娜和瑪麗離開了你,沼澤山莊已經關閉,你太寂寞了。我真的很同情你。還是去看看我爸爸吧。”“今晚不去了,羅莎蒙德小姐,今晚不去了。”聖約翰先生幾乎像一台自動機器似地說著,這樣狠心拒絕得作出多大努力,隻有他自己知道。“好吧,既然你這麼固執,我隻好向你告彆了。我不敢再在這兒多待,已經開始降露水了。晚安!”她伸出手來,他隻碰了一碰。“晚安!”他跟著說,聲音又低沉又空洞,就像回聲似的。她轉過身去,不過立刻又回過身來。“你身體好嗎?”她問道。難怪她要問這個問題,他的臉色蒼白得像她的衣服。“很好。”他宣稱,隨後鞠了一個躬,就離園門走了。她走的是一個方向,他走的是另一個方向。她像個仙女似的飄然穿過田野時,兩次回過頭來望著他的背影,而他卻堅定地大步朝前走去,一次也沒有回頭。看到彆人痛苦和作出犧牲的情景,使我的思想不再一味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和犧牲之中。黛安娜·裡弗斯曾說她哥哥“像死神一樣無情”,看來她並沒有誇大其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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