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旋轉木馬 毛姆 2483 字 1天前

在下班後去萊依小姐家喝茶一直是弗蘭克的習慣,但那天下午他到達老皇後街時,萊依小姐發現他臉色蒼白,烏黑的眼睛裡有種不自然的光亮。他的眼睛看起來比平常更大,那疲倦的表情也表明他正在承受著痛苦:方方的下巴表現了他的堅定,看起來像是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你來得真晚,”她說,“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我很累。”他回答說,聲音裡略帶著緊張。萊依小姐上了茶,為了讓他在用茶點的時候能緩過神來,她拿起晚報開始。萊依小姐有著令人欽佩的洞察力,她和她的朋友們都發現了弗蘭克的異常。但她並未指出這一點,因為她明白,弗蘭克會為不能很好地控製自己的情緒而感到慚愧。不久,他取出香煙在圖書間坐下,點燃了自己的煙鬥,隨後,吐出了一些厚厚的煙圈。“抽煙比較有安慰作用吧?”萊依小姐笑著問道。“是的,效果非常明顯。”等著他能夠恢複說話功能的時候,萊依小姐又將注意力轉回到自己的報紙上,儘管感覺到他正好奇地看著她,也並未對此太過在意。“我真希望你能把報紙放下來。”他終於性急地叫道。她微微一笑,按他說的那樣放下了報紙。“弗蘭克,你今天是不是過得很糟糕?”“哦!是的,非常糟糕!”他回答說,“我不九-九-藏-書-網知道這是為什麼,但我從未像今天一樣在乎我的病人。我無法不去想,當我告訴那可憐的孩子他的病情時,他那極端痛苦的樣子。”“我真希望會有奇跡出現,”萊依小姐喃喃道,“這患肺癆的詩人和那全心奉獻的女子啊!這類事例的常見程度令人膽寒。天神們毫無創新精神,他們總是通過悲劇的普遍性來實現他們的美學理想……依我看,你對於他已患上肺癆這事非常確定吧?”“我在他的唾液裡發現了芽孢杆菌。他們倆現在在哪兒?”“貝拉帶他回特肯伯裡了,我也答應他們周一就過去。貝拉打算同那孩子結婚了。”“什麼!”弗蘭克叫道。“她想要帶他出國。你覺得如果他去南方過冬,還有可能挺過來嗎?”“大自然十有八九不會想要治愈人類,隻想要將人類送入棺材裡去。”說罷,弗蘭克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不安地在屋裡踱來踱去。突然,他在離萊依小姐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你還記得你的朋友法利先生某天曾對我們說,苦痛能使一個人變得更崇高嗎?我想出麵引導他,讓他能躲過醫院那些不好的東西。”“法利先生要是少了一顆牙,他呼吸時一定會特彆留意的,我很確信這點。”“我猜牧師能為痛苦找到的唯一合理解釋,就是稱其有助於人格的提升了。”弗蘭克痛苦地叫道,“如果他們不是那麼無知的話,他們就會知道根本無需為此辯護。你可能還會說,一次危險信號也能使火車提升一個層次;因為痛苦畢竟不過是神經對於集體組織受到損害的反應。”“不要跟我說教,親愛的弗蘭克!”萊依小姐溫和地低語道。“不過如果那個男人跟我一樣,見過許多痛苦,他就會明白,根本就沒有提升人類靈魂這回事;它隻會使人變得更無情。它讓人們變得更專注於自身利益,變得更自私——你沒法想象肉體上的痛苦可能引發的可怕的自我主義——發牢騷、不耐煩、為人不公正以及貪婪。我可以說出苦難可能導致的一係列卑劣的惡習,然而我卻指不出哪怕是一項美德……哦,萊依小姐,當我看著世上這一切的苦難時,我真為自己不相信上帝而心存感激。”似乎是為了要掙脫肉體的藩籬,他開始像個野獸一樣在屋內不安地踱步。“多年來,我一直日夜思索著從各種虛假中辨出真實。我希望我的行動清晰,我想腳踏實地地行路,但我卻發現自己進入了流沙的迷宮。我看不到這世上有何意義,有時,我會陷入絕望,一切就像是一個精神病患者無意識的夢。所有的努力和掙紮,所有的希望、愛、成功、失敗、出生和死亡指向的將會是什麼?人類之所以脫離了原始狀態,僅僅是因為他們比老虎更凶猛,比大猩猩更狡猾。在進化過程中,沒有比人類自身的發展更有可能的因素。我們相信進步,但進步也不過就是變化。”“我承認,”萊依小姐打斷說,“我有時會自問,日本能從沿襲西方文明中得到什麼好處。我在想,叢林中的馬來人或者島上的肯納卡人(夏威夷及南太平洋諸島上的土人。)會不會非常羨慕倫敦的貧民窟。”“這一切的結果是什麼?”弗蘭克追問說,然而他卻仍舊陷於自己的思維之中,並沒有很認真地在聽,“這些有什麼用處?我窮儘了所有努力,卻未能得出任何答案。我現在已分不清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分不清何為高,何為低,甚至不知道話語本身是否有其意義。有時,在我看來,人類就像是想要隱藏其殘疾的跛子,聚在一個令人窒息的房間裡,這房間裡還點著一支煙霧彌漫的蠟燭。他們為了能相互取暖而聚在一起,他們會為每一次意外的聲響而戰栗。你以為在進化的過程中,是那些最好、最尊貴的人得以生存下來然後繁衍後代的嗎?不是!存活下來的,隻是那些狡猾的、強硬的以及強壯的人。”“親愛的弗蘭克,這麼費力的事情會讓我覺得很無趣的。”萊依小姐回答說,同時,還輕輕地聳了聳肩,“那是一個哲人說的,關於宇宙的事情,可以問得很少,而你也得不到解答。最終,我們都會屈服於事實,而我們在用餐時的滿足感並沒有減少,因為頭腦中持續而謹慎地存著很多疑問。在我看來,人類存在終結的說法幾乎沒有合理性,正像中世紀的人們所猜想的(如果我看起來很博學,請原諒我),天堂裡的人們以畫圈的形式移動,因為圓是最完美的圖形。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夜間的休息並未受損。我年輕的時候也經曆過疾風驟雨的階段,如果你不覺得乏味,我願意講給你聽。”“但說無妨。”弗蘭克回應說。他坐了下來,用犀利的目光注視著她,而萊依小姐則胸有成竹,流利地開始了她的講述,思路清晰,用語恰當。“你知道,我是在規矩最為嚴厲的福音派思想教育下長大的,相信某些能夠帶來永恒詛咒的教條,但在二十歲時,我很少提及這點,我幾乎背棄了從前學到的所有東西。信仰可能是關乎於性情的東西,善意在其間也是無濟於事,當我回顧自己那段無知往事時,我感到非常震驚,那麼多年來,那些考慮不周的理由足以銷毀了所有的成見。那時,我堅信上帝是不存在的。但現在,我已經不堅信任何東西了:這可以省去很多麻煩。並且,每當你下定決心的時候,就是掠奪了自己一個沉思的機會。然而從理論上講,我卻忍不住要想,為了一個更為理性的生活,我們有必要認為這世上並沒有不朽的靈魂存在。”“如果一個人輕易就受到他人思想的乾擾,那麼他還怎麼能始終如一地活在這個世上?”弗蘭克突然急切地說道,“上帝就是那股把人的重心拋出人身體之外的力量。”“我同意這點,弗蘭克,我正準備詳述自己的觀點。”萊依小姐回答說,言談中帶著一點兒刻薄,因為她一向不喜歡被彆人打斷談話。“請原諒我。”弗蘭克笑著說。“我同意你的觀點,雖然你選了個錯誤的時間,但並不是毫無道理,”她從容不迫地繼續說道,“當人們發現他所在的世界無甚意義時,時間便成為他個人最為關注的東西,他能根據周遭的情況而關注或是命令自身。他就像是個胸有成竹的象棋玩家,明確地知道每一步應該如何下手。沒有人會問為何車走直線,象走斜線。這些事情都能被接受,有了這些規則,不管對弈的結果是什麼,有智慧的人玩這棋局的目的本也不在於贏(因為那很不容易),而是為了好好地與人較量一番。如果他有足夠的智慧,他就絕不會忘記這點,畢竟,這隻是場遊戲,因此也不必太過認真。”萊依小姐停了一下,認為是時候給弗蘭克機會進行評論了,然而他卻沒開口。因此,她隻好慢慢地接著往下講。“我覺得我這一生學到的最重要的東西,就是每個問題都有極為豐富的兩個方麵,而在這兩個方麵之間的取舍往往又極為困難。這讓我變得寬容,因此,我在聽你講話時,和聽我表兄阿爾傑農說話時懷有同樣的興趣。畢竟,我怎麼能說真理隻有一麵,或是很多麵呢?它微笑著麵對了多少錯誤,它在想些什麼矛盾而又不協調的東西,比四月的風更為捉摸不定,比鏡花水月更為反複無常。我的藝術與科學便是好好地活著。軟弱的人總愛說,一切都是虛無,因為快樂是短暫的:乞丐看著帝王們的陵墓,也會感到安慰,但同時,也說明他是個蠢蛋。生之快樂隻是錯覺,然而當悲觀主義者們說,人類的快樂是微不足道的,因為它們並不真實之時,卻是很荒謬的。因為沒有人知道什麼是真實,也很少有人關心這點:我們唯一感興趣的也隻是幻象。如果因為沙漠中的海市蜃樓僅僅是一種大氣效應便說它不美,那該是多麼的愚蠢!”“那麼,生活是不是就像一個人在海上航行,沒法固定在一個地方,隻能在詭譎的海上永遠地飄搖著?”“也不是。海上也並不是一直都有風暴,風也並不是永遠都吹得那麼狂暴:有時它確實吹得很強勁,因此船隻也就隻好跟著它搖擺。水手會為自己的技能而歡呼,會為看不到儘頭的地平線而雀躍。有時,海麵平靜得就像是一個熟睡的青年,空氣飄香,宜人而又清新,讓人們的內心充滿了一種懶懶的溫暖。大海有著無窮的秘密,有思想以及各種各樣的情緒。你為什麼不把人生之旅看成一場遊樂,再糟糕的天氣也會總會過去,不久便又會是晴天——無怨無悔地朝向那終點,即使在颶風中也要快樂,在風暴中也不要忘記回憶往日的幸福和安閒日呢?為何不拋開現在的生活,說:我有壞運氣,也有好運,快樂終究會撫平我的痛苦。儘管我的旅程充滿了各種危險,讓我看不清前行的方向,儘管我受儘勞累之後,在年老時又回到了曾經懷抱著各種希望的旅程之起點,但我仍為我活過的一生而感到知足。”“同樣,對於你所有的經曆,一路上學到的所有東西,以及全部的所思所想,你終將會發現它們絕對是毫無意義。”弗蘭克叫道,一副飽受挫折的樣子。“我創造了各種各樣的意義,就像是一個評論家在解釋一幅具有象征意義的圖畫,或是一名男學生在構建一篇他自己也未曾弄明白的文章,但我至少讓這些詞語合理地聯係到了一起。我的目的在於尋找幸福,而我以為,總的來講,我已找到了它。我按照自己的本性生活,並體會所有感知到的情緒。我自如地從醜惡以及乏味的東西中抽身,將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於美——我希望能夠謹慎地欣賞荒謬。我從不受當前人們所認為的善與惡的概念之乾擾,因為我知道,它們都隻是相對的,但我一直在很努力地生活,因此到最後,我的雙眼一定能看到這黑暗空洞的世界中那些優美的圖案。”萊依小姐停了下來,一抹怪誕的笑容閃過了她的臉頰。“但我應該告訴你,就像珊迪先生一樣,他花了太多時間來考慮兒子的教育方案,以致等到他完成時,特裡斯特拉姆已經長到不需要這一方案的年齡了,而我的哲學體係形成得還不算太晚,不至於說已經沒有機會實現了。”“夫人,晚餐準備好了。”管家來到房間裡通知大家說。“天啊!”弗蘭克大叫著站起來,“我都不知道居然這麼晚了。”“但是你會留下來是吧?我想你會發現此刻這裡就是最適合你的地方。”“我已經在家裡叫好了晚餐。”“我敢肯定你叫的晚餐不如我家的好。”“萊依小姐,我從未見過其他任何人對自己廚師的廚藝這麼自負。”“親愛的,正如成為一個哲人比成為一個紳士容易一樣,培養基督徒的性情也沒有烹飪美食那麼難。”他們一起往樓下走去,萊依小姐讓用人打開了一瓶多瑞斯小姐的香檳。她一直堅信美餐一頓的效力,認為那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減輕人們受到的精神折磨。此外,這又有著史詩般的價值——因為她寧願自己難受,也要取悅自己的客人。她滔滔不絕地講了許多事,歡樂又溫柔地講著,而弗蘭克卻在晚餐結束後抽了無數支煙。最後,午夜十二點的鐘聲敲響,總算露出笑臉的他終於站起身來,不再執著於那些哲學問題。弗蘭克握住了萊依小姐的雙手。“你真是個像寶石般璀璨的女人。當我踏進你家大門時,我感覺自己特彆悲慘,然後你卻讓我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義。”“不是我!”她叫道,“是巧克力蛋奶酥和香檳的功效。我早就發現,人類的靈魂特彆容易受到美食的影響。就個人而言,當我吃得有些過飽時,情緒反倒是最好的。希望你不要把我的手給捏碎了。”“在我認識的女人中,你是唯一一個談話像男人般有趣的人。”“上帝啊,我想如果我再年輕二十歲,你可能就要向我求婚了。”“隻要你說出那個詞,我就領著你去聖壇前。”“我真的很自豪,在五十七歲的時候還會有人向我求婚。但是,親愛的,如果我嫁給了你,以後你將去哪裡喝下午茶呢?”弗蘭克笑了,但在他做出回答時,似乎帶著些許嗚咽的感覺。“你真是個可愛的、和藹的人。我確信,我再也不會遇到哪個能讓我對她有對你一半愛慕的女人。”這情感一定非常感人,因為萊依小姐的口吻已經不像平常那麼冷淡又堅定了。“親愛的,不要變成一個胡言亂語的傻瓜了!”她回答道,而在弗蘭克離開後,她略帶惱怒地對自己說道:“上帝保佑這孩子吧!我真希望我是他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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