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4(1 / 1)

懺悔錄 盧梭 8423 字 1天前

正當我這樣猶疑不定的時候,來了莫蒂埃的迫害,逼著我去逃難。我那時並沒有為長途旅行作好準備,特彆是到科西嘉島去旅行。我是在等候布塔弗哥的消息時逃到了聖·皮埃爾島,到入冬的時候,我又如上文所說,被驅逐出島了。這時,阿爾卑斯山上蓋滿了雪,這種遷徙計劃根本就不能實現。特彆是限期又那麼急促。說真的,象這樣一道命令,其本身的荒唐就使它不可能執行:因為,要從這四麵環水的孤僻之區的中心搬出去,從命令下達時起,隻有二十四小時來準備,又要找船,又要找車來離開島嶼和整個國境,即使我長了翅膀,也是難以應命。我把這種情形寫信告訴了尼多的法官先生,作為對他的來信的答複,接著我就趕緊離開了這個無義之邦。以上是說明我怎樣迫不得已放棄了我那心愛的計劃,怎樣在灰心喪氣的時候不能求得人家對我就地實行管製,就接受了元帥勳爵的邀請,決計到柏林去走一遭,讓戴萊絲守著我的衣物、書籍在聖·皮埃爾島上過冬,同時把我的文稿都交到貝魯手裡。我處理得那麼快,第二天早晨就從島上動身了,到比埃納還沒有過午。由於一個意外的插曲,我幾乎在比埃納就結束了我的旅行,這個插曲也是不應該略而不談的。我奉命離並避難所的消息一傳出去,鄰近地區來拜訪我的人便絡繹而至,特彆是伯爾尼邦人,他們以最可恨的虛情假意來恭維我、敷衍我,並向我保證,人家是利用放假的時期和參議院休會的時候草擬和下達了這道命令的,據他們說,二百人議會的成員對這個命令都感到憤慨。在這一大堆安慰者裡麵,有幾個是從比埃納市——比埃納市是個小自由邦,圈在伯爾尼邦裡——來的,其中有個青年人,名字叫韋爾得勒邁,他的家庭是第一流望族,在這個小城市裡享有最大的威信。韋爾得勒邁代表該邦公民,懇切勸我到他們那裡去選擇避難處所,說他們熱切盼望能在那裡接待我,將以讓我住在那裡忘掉過去的種種迫害之苦為一種光榮和義務,又說我在他們那裡不必害怕伯爾尼邦人的任何勢力,說比埃納是個自由市,不接受任何人的法令,全體公民都一致抱定決心,不聽從任何於我不利的請求。韋爾得勒邁看他一個人不能打動我,便找了好幾個人來幫腔;這些人,有的是比埃納市和鄰近地區的,也有的就是伯爾尼邦的,其中就有我已經提到過的那個基什貝爾格,他從我退居瑞士以來就一直要跟我攀交,而同時他的才能和思想也使我感到他這人很有意思。但是,比較更出乎我意料之外。同時也比較更有分量的,是法國大使館秘書巴爾泰斯先生的敦勸,他跟韋爾得勒邁一起來看我,極力慫恿我接受韋爾得勒邁的邀請,他對我顯示的那種熱烈而好心的關切,真令我吃驚。我本來一點也不認識巴爾泰斯先生,然而,我看他說的話倒很熱情懇切,覺得他是真心實意要說服我在比埃納市住下來。他在我麵前把這個城市和居民誇得冠冕堂皇,他表示他和他們相處得太親密了,以至他好幾次竟在我麵前把他們稱為他的恩主、他的父老。巴爾泰斯的這番交涉可把我原來的一切推測弄糊塗了。我一直懷疑舒瓦瑟爾先生是我在瑞士所遭到的那一切迫害的暗中主使人。駐日內瓦的法國代辦的行徑,駐索勒爾的法國大使的行徑,隻能肯定地證實我這種懷疑;我看得出。我在伯爾尼邦、日內瓦、訥沙泰爾所遭受到的一切,都是由法國在暗中施加影響,同時我不信我在法國除舒瓦瑟爾公爵一人外,還有什麼有勢力的仇人。那麼,我對巴爾泰斯的拜訪以及他對我的命運顯出的那種好心的關切,又能作何感想呢?我曆次的災難都還沒有磨滅我的心靈所自然具有的那種對人的信任,經驗也還沒有使我學會能在愛撫下隨時看出陷阱。我懷著驚詫的心情尋思巴爾泰斯這種盛意的理由,我倒不那麼傻,認為他辦這個交涉是出於主動,我在他那番交涉中看出他有意張揚,乃至矯揉造作,這正說明他彆有用心,我確實從來沒有在這種小幕僚身上發現過我當年在類似的崗位上常使我的心靈沸騰起來的那種見義勇為的精神。我以前在盧森堡先生家裡就多少有點認識波特維爾騎士,他也曾對我表示過若乾美意。從他任大使以來,他還表示他依然記得我,甚至還邀我到索勒爾去看他。這個邀請,我雖然沒有接受,卻令我頗為感動,因為我不習慣於接受身居高位的人這樣客氣的對待。所以我猜想,波特維爾先生在有關日內瓦事件的問題上是不得不按照上級的指示行事的,然而他心裡卻同情我的不幸,所以他以特殊的照顧,為我布置下比埃納市這個避難處所,好讓我能安安靜靜地生活在他的庇萌之下。我很感謝這種照拂,但是並無意加以利用,我已經最後決定到柏林去旅行,所以我隻熱烈地盼裡著與元帥勳爵會晤時刻的到來,深信從此以後,我隻有在他身邊才能找到真正的安寧和持久的幸福。我從島上動身的時候,基什貝爾格一直把我送到比埃納。我在那裡看到韋爾得勒邁和其他幾個比埃納人在迎接我下船。我們大家一起在小客棧裡吃了午飯;我到達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人去找輛轎車,想第二天一早就走。吃飯的時候,那些先生們又重申前請,要留我在他們那裡住下,而且要求得那麼熱烈,又保證得那麼動人,以至,儘管我已最後決定,我這顆向來就不會抗拒愛撫的心,到底還是讓他們的愛撫給感動了。他們一看我已經動搖,便越發加倍努力,我終於被他們戰勝了,同意在比埃納留下,至少留到開春。韋爾得勒邁立刻忙著給我找房子,把一個醜陋的小房間在我麵前吹得象個意外的新發現似的;這個小房間是在四層樓的後樓,對著一個院子,院子裡供我賞目的是一個麂皮商人的一汪臭水。我的房東是個矮子,一臉賤相,相當狡猾,第二天我就聽說,他是個蕩子,又是個賭徒,在地方上名聲很不好;他既無妻室,又無兒女,更無仆役。我淒淒涼涼地將自己關在那個孤寂的房間裡,可以說是身在世界上風景最佳的地域,而住的卻是不到幾天就能悶死人的小屋。使我感觸最深的是,儘管人家對我說當地居民怎樣熱心,要留我作客,我打街上過的時候,卻在他們的態度中看不到一點對我客氣的表示,在他們的眼光裡也看不到一點親切的神情。然而,我已經完全決定要在那裡待下去了,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說、也看到而且還感覺到該市正醞釀著一場針對我的可怕的騷亂。有好幾個獻殷勤的人賣乖討好地來通知我說,明天就要以儘可能最嚴酷的方式給我下達一道命令,限我立刻離開國境,也就是說離開市境。我沒有任何人可以信賴了,所有挽留我的人都已散去,韋爾得勒邁不見了,我也聽不到人家說巴爾泰斯了。而且他在我麵前給自己拉上的那許多恩主和父老,似乎並沒有因他的囑托而對我怎樣關照。有個叫什麼伏·特拉維爾的先生,他是伯爾尼邦人,在本市附近有座漂亮的房子,他倒請我到那房子裡去避難,據他對我說,希望我在那裡可以免於被人用亂石打死。這個優點似乎沒有足夠的誘惑力,使我在這個好客之邦繼續遺留下去。然而,這一耽擱,就是三天過去了,伯爾尼邦人為了使我離開他們的領土而給我的那二十四小時的限期,已經超過很多了。我領教了他們的狠心,當然免不了感到若乾焦慮,不知道他們會怎樣讓我穿越他們的國境。這時,尼多的法官先生來了,正好為我解決了困難。他對當政諸公那種粗暴的做法公然不讚成,所以,他以慷慨好義的精神覺得應該向我作一個公開的表白,證明他在這件事裡絕對不曾插手,並且不惜走出他的司法區,跑到比埃納來拜訪我一次。他是在我動身的前一天來的,不但不是微服出訪,而且還要故意張揚一下:坐著自己的專車,帶著他的秘書,infiocchi(穿著盛裝豔服)而來,並且送給我一份以他自己的名義簽發的護照,好讓我自由自在地穿越伯爾尼邦的邊境,不怕有人刁難。他的拜訪比那份護照還更使我感動,即使這個拜訪的對象是彆人而不是我,我也還會為之感佩不止的。為著支持一個橫受欺淩的弱者而及時做出的勇敢行為,我真不知道除此以外還有彆的任何事物能在我的心頭產生更強烈的印象。最後,在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輛轎車之後,我第二天早晨就離開了這個殺人的鄉土,沒等要派來抬舉我的那個代表團的到來,甚至也沒能等到跟戴萊絲見麵——本來我以為要在比埃納住下的,所以通知她來跟我相會,這時卻沒有時間給她寫幾個字把我這次新的災難告訴她,叫她不要前來了。如果我還有力量再寫第三部的話,人們將在那裡看到,我原先是怎樣想去柏林,而實際上卻到了英國,一心擺布我的那兩位夫人又怎樣在使儘詭計陰謀把我趕出瑞士(我在瑞士還不算是在她們掌握之中的)之後,終於達到了目的,把我送到了她們的朋友的手心裡了。在我把這部作品讀給埃格蒙伯爵先生和夫人、皮尼亞泰利親王先生、梅姆侯爵夫人和朱伊涅侯爵先生聽的時候,我加了下麵這一段話:“我說的都是真話;如果有人知道有些事情和我剛才所敘述的相反,哪怕那些事情經過了一千次證明,他所知道的也隻是謊言和欺騙。如果他不肯在我在世的時候和我一起深究並查明這些事實,他就是不愛正義,不愛真理。我呢,我高聲地、無畏地聲明:將來任何人,即使沒有讀過我的作品,但能用他自己的眼睛考查一下我的天性、性格、操守、誌趣、愛好、習慣以後,如果還相信我是個壞人,那麼他自己就是一個理應掐死的壞人。”我的朗讀就這樣結束了,大家都默默無言。隻有埃格蒙夫人一人,我覺得似乎受到了感動:她明顯地顫抖,但很快又鎮定下來,和在場的其他人一樣保持沉默。我從這次朗讀和我的聲明中所得到的結果就是如此。附錄《懺悔錄》的訥沙泰爾手稿本序言我常注意到,即使在那些自以為最識人的人中,每人也幾乎隻認識他自己,要是真有人能認識自己的話。因為在不和任何事物作比較的情況下,單憑一個人身上僅有的一點關係,怎能很好地確定他是個怎樣的人呢?然而這種對自己的不完全認識卻是我們用來認識他人的唯一方法。人以自己作為衡量一切的尺度。也正因為如此,我們總因過分看重自己而產生兩種錯覺:或是把我們在處於他們的地位時我們會怎麼行動的動機強加給他們,或是在這同一種假設下,不知已處於和自己處境很不相同的另一處境中,對自己的動機作了錯誤的解釋。我作這些觀察是對我自己而言的,我不是按照我對彆人作的判斷(這時我很快就感到自己是個與眾不同的人),而是按照彆人對我作的判斷。彆人對我的行為的動機的判斷幾乎總是錯的,而一般說來,作這類判斷的人越有才智就越錯得厲害吾爾、哈薩克、朝鮮5種少數民族文版和近20種外文版。,他們衡量的事物越廣,他們錯誤的判斷和事物間的距離也越大。由於注意到這些,我決心使我的讀者在識人方麵更進一步。要是可能的話,我要使他們從這總是以己之心來度他人之腹的唯一而又錯誤的尺度中解放出來,同時相反地,為了認識自己的心,須經常光了解彆人的心。為了使他們學會評價自己,我願儘力使其至少能有一件可與之相比的事物,使其能認識他們本人和另一人,而這另一人可以是我。是的,是我,僅我一人,因為直至目前為止我還不知道有任何人敢於做我要做的事。種種經曆、生活、人物寫照和性格,所有這一切都是些什麼?精心構思的傳奇故事建立在外在的行動、與之有關的言論以及作者細致的臆測上,而作者更多地致力於炫耀自己而不是在發現真理。他們抓住性格裡最鮮明之處,將其與他們臆造出來的東西揉在一起,用這些捏成一副嘴臉,管它象不象呢!沒有人能從這上麵作出什麼判斷。為了更好地認識一種性格,須將其中屬於先天和後天的部分區彆開,看看這一性格是怎樣形成的,在何種情況下它有了發展,何種隱秘的感情促使它演變成今天的狀況律;另一些人則轉向天文、醫學和音樂的研究,在科學上作,這些變化是怎樣進行的,有時怎麼會產生最矛盾和最無法預料的後果。所有這些能看到的東西隻是性格中極少的部分,是經常很複雜而隱伏的內因的外在表現。各人以各自的方式來推測,照自己的幻想來描繪,毫不害怕彆人會用原型來和自己的塗抹相對照。怎樣來使我們了解這一原型的內心呢?描繪彆人內心的人無法看到這個內心,而看得到這個內心的人又不肯把它暴露出來。隻有本人,沒有人能寫出他的一生。他的內心活動、他的真實的生活隻有他本人才知道,然而在寫的過程中他卻把它掩飾起來,他以寫他的一生為名而實際上在為自己辯解,他把自己寫成他願意給人看到的那樣,就是一點也不象他本人的實際情況。最坦率的人所做的,充其量不過是他們所說的話還是真的,但是他們有所保留。這就是在說謊。他們沒有說出來的話竟會如此改變他們假意供認的事,以致當他們說出一部分真事時也等於什麼都沒有說。我讓蒙田在這些假裝坦率的人裡高居首位,他們用說真話來騙人。蒙田讓人看到自己的缺點,但他隻暴露一些可愛的缺點。沒有可惜之處的人是決不存在的。蒙田把自己描繪得很象自己,但僅僅是個側麵。誰知道他擋起來的那一邊的臉上會不會有條刀傷或者有隻瞎眼,把他的容貌完全改變了呢?一個比蒙田更自負、但比他更直率的人是加爾丹。然而很不幸,就是這個加爾丹也是如此瘋癲,旁人無法從他的遐想中得到任何教益。再說,誰肯在十卷對開本的狂言書裡覓取如此少的教益呢?因此,可以肯定,要是我很好地實踐了自己的諾言,我可能就是做了一件獨一無二的好事。但願大家不反對我以下所述:我隻是個平民。沒有值得讀者一聽的事要說。我一生的經曆是真實的,我按事件發生的先後把它們寫出來,不過我寫事件的經過要比寫我在這一事件中的心理狀態要少些。然而人之是否崇高,隻是以其情感是否偉大高尚,思想是否敏捷豐富而定。這裡,事實隻是些偶然的原因而已。我的一生儘管默默無聞,但要是我的思想比國王們更豐富更深刻,那我的內心的全部活動就會比他們的更能吸引人。我說更能吸引人,這是指對一事物的觀察和經驗而言,我處在一個人所能到達的也許是最有利的處境。我沒有社會地位,然而卻熟悉一切等級,曾在除王室外的最低至最高的各等級中生活過。大人物隻認得大人物陳亮,清顏元、李穀重視功利,反對空談仁義。,小人物也隻認得小人物。小人物看大人物隻從他們那令人仰慕的身分地位去看,而自己則身受不公正的蔑視。在這極其疏遠的關係裡,雙方具有的那個共同本質——人,卻失去了。對我來說,細心地除去這種假麵具後,我到處都能認出這一本質。我考慮和比較過他們各自的興趣、意願、成見和道德行為的準則。我既無奢望,也無足輕重,我為所有的人所接受,而且研究他們也很方便,當他們不裝假時我就能作人和人之間、身分地位和身分地位之間的比較。我一無所有也一無所求,既不使人為難也不使人厭煩;我進入各界而無所留戀,有時早晨和親王共進早餐,而晚上則和農民分享晚飯。我沒有顯赫的門第和出身,但卻有另外一種我所特有的、化了重大代價換得的顯赫,即我的人所共知的厄運。有關我的議論傳遍歐洲,才智之士感到震驚,善良的人為之痛心。最後大家終於明白,對這個科學和哲學的世紀,我比他們認識得更為清楚,我已看出,他們以為早已消滅的盲信隻不過偽裝起來而已;我早在它除去偽裝之前就說過這話,可我沒料到是我使它去掉偽裝的。這些事件的經過值得塔西陀大書一筆,而我的筆也該使其稍添興味。事件是公開的,人人都能知道,問題在於要去了解形成這些事件的隱秘的起因。當然沒有人會比我更清楚這些事,所以要把它公諸於世,就得寫出我一生的曆史。我曾經曆過如此眾多的事件,產生過如此強烈的感情,見過那麼多不同類型的人,在那麼多境遇中生活過,所以要是我善於利用這些條件的話,五十年的生涯對我來說就象過了幾個世紀似的。因此,就事件數量之多及種類之繁而言,我都有條件使我的敘述饒有興味。儘管這樣,我的敘述也許並非如此,不過,這決不該歸咎於題材,而是作者的錯誤。即使在敘述最傑出的人的生活時,這類缺點照樣也會產生。要是說我所從事的這項工作不同尋常,那麼促使我這樣做的處境也極為罕見。在我的同代人中,很少有人其名在歐洲為人所共知而其人則越少為人知曉。我的書傳遍各大城市,而我這個作者卻在森林裡隱居。大家都在讀我的書,都在批評我科學的哲學。以實證哲學觀點研究社會現象,1839年提出了,都在議論我,但是我卻不在場。我遠離這些人,遠離這些議論。人家說些什麼我一無所知。每人都按自己的想象來描繪我,也不怕這原型會出來戳穿他。上流社會裡有個盧梭,而另一個與前者毫不相似的盧梭卻處於退隱狀態。總起來說,我對公眾對我的議論不應有所怨艾,他們有時把我攻擊得體無完膚,但他們也往往把我恭維得無以複加。這取決於他們在評斷我時的心情以及他們對我的成見於我有利或是不利,他們在褒貶時都不再注意分寸。當人們單憑我的著作來評斷我時,他們根據讀者的興趣愛好,把我看成是一個每發表一部著作就改變一次麵貌的怪人。但一旦我有了敵人,他們就根據各人的觀點想出種種妙計,並在此基礎上對他們無法敗壞的我的名譽采取一致行動。為了一點也不顯出他們在扮演不光彩的角色,他們並不譴責我有什麼壞的行為——不論是真有還是捏造。即使他們譴責我,他們也把這些壞事歸之於我的壞脾氣,這樣仍然使人誤以為他們的上當受騙是出於輕信,所以還是會說他們是出於好心而來責備我的心地不良。他們在裝作原諒我的錯誤的同時又在攻擊我的感情,在顯得是從稱讚的角度看待我時也知道將我暴露在完全不同的角度下。采取這樣巧妙的語調是合適的,他們在好心好意抹黑我時神氣也相當憨厚,他們友情洋溢,但卻使我變得可憎,在向我表同情時又把我攻擊得體無完膚。就這樣他們表示對事實可以不予追究,但卻無比嚴厲地批評我的性格,做到讚揚我而又使我麵目可僧。役有什麼能比這幅肖像和我本人更不相象的了,我不比人家要求的更好,我是另外一個人。不論在好的方麵或壞的方麵,他們都沒有給予我正確的評價。在把我不具備的美德歸於我時是在使我成為壞人。與此相反,做了無人知曉的壞事我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從更好地判斷我來看,我可能會失去平庸之人而贏得才智之士,而我向來也隻求後者的讚同。以上這些不僅是我從事這一寫作的動機,也是我寫作時的忠實保證。既然我的名字要流傳下去,我決不願自己有虛假的名聲,也決不願人家把一些不屬於我的美德和惡行歸給我,也決不願人家把我描繪得不象我自己。當我想到我將名傳後世而感到快慰作為可能性進入一定的事態中並與其他永恒客體發生關係。,這得有些比我的名字更站得住的事跡。我寧願人家認識我以及我的一切缺點,這是我,而不願是一個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人,有著虛假的美德。很少有人能比我做得更精,也從沒有人象我談論我自己那樣談論他自己。和承認卑劣低級的行為相比,承認性格上的缺點則更易接受。可以相信,敢於承認這些行為的人會承認一切。這也就是對我的真誠的一種難堪而可信的考驗。我要說真話,我會毫無保留地這樣做,我將說出一切,好事,壞事,總之一切都說。我要嚴格地做到實事求是。最膽怯的女信徒也從沒有做過一次比我更為深刻的反省,也從不會象我向公眾所披露的那樣,向她的懺悔師更深刻地披露心中的一切。大家隻要一讀我的作品,立即就會發現我願意遵守諾言。必須創造一種與我的寫作計劃相稱的新的語言,因為要澄清如此紛繁、如此矛盾的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感情,我要采取什麼樣的語調,什麼樣的文體來寫作呢?這類感情有些往往很卑劣,但有些有時又很高尚,為此我心中始終無法平靜。有多少微不足道的事,多少痛苦我不該暴露?為了追隨我心中隱秘的活動,為了說明我心中留下痕跡的每一印象初次是怎樣產生的,何種令人厭惡、猥褻、稚氣而常是可笑的細節我不該涉及?當我一想到自己要談之事而臉紅時,我知道有些冷酷的人還會把作最難出口的自白時感到的屈辱稱作恬不知恥。但還是得說出來,或仍然裝假,因為如果我不把某事說出來,人家就無從認識我。在我的性格中,一切都相互關連,成為一體,為了很好揭示這一怪異奇特的混合體,要求我把一生中所有一切都說出來。要是我象彆人那樣精心寫部著作,那我就不是描繪自己,而是在給自己塗脂抹粉。這是個與我的畫像有關而不是與一本著作有關的問題。可以這麼說,我象在暗房裡工作一樣,那裡不需要其他技巧命題,必須來自經驗,由於經驗隻涉及有限與過去,有限不,隻需要把我所見到的相貌準確地描繪出來。我在文體和內容方麵都選定了,我一點也不想使文體統一,想起什麼就寫什麼,隨著心情無所顧忌地加以改變。對每一件事我都毫不做作,毫不勉強,也不因寫得駁雜而擔心,我怎樣感受的,怎樣看到的就怎樣寫。我使自己同時處於現時的感受和過去的印象的回憶之中,以便描繪自己內心狀況的雙重性,也就是事件發生時及把它寫下時的心情。我的文筆自然而多變化,時而簡練時而冗長,時而理智時而瘋狂,時而莊重時而歡快,它是構成我的曆史的一部分。最後,儘管這一著作是以這種方式寫下來的,這也總是一本因其內容而使哲學家感到可貴的書。我重複一遍,這是一份研究人的內心活動的參考資料,也是世上獨一無二的一份資料。以上是我要說明的我在寫一生經曆時的意圖,大家也應本著這一意圖來讀我的書,並加以利用。我和好些人的關係使我談到他們時不得不象談論自己那樣,很隨便。隻有當我使人同樣認識他們時我才能使人很好認識我自己,人不該指望,在這種情況下,我隱瞞起不能不說之事而不影響我該說的真話。我會對彆人比對自己作更多照顧。對牽累任何人都會使我非常不快。在生前決不讓這一回憶錄出版的決定正是出於在不影響我計劃執行的同時對我的仇人的尊重。我甚至將采取最可靠的措施,使這一著作隻在事件所涉及的人由於時光流逝已不再引起公眾注意時才出版,同時我將把它存放在非常可靠的人的手裡,以使它永不會被人利用去作任何泄露內情的用途。生前發表此書對我來說會使我較少受到責難,我也不在乎那些在讀完此書後可能蔑視我的人。我在這裡談到了自己一些特彆令人厭惡、而我也不想求得原有之事。但這確是我心中最隱秘之事,是我的一份極其嚴格的懺悔。這是合情合理的,我在保住名聲的願望促使下所犯之罪應以我的名聲去抵償。公眾的議論,高聲宣判時的那種嚴厲,我都可以預料到,而我也會低頭認罪。但願每個讀者都來仿效我,象我那樣去作一次反省,要是他敢這樣,在內心深處對自己這樣說:“我比那人要好些。”遠方譯安德烈·莫洛亞為一九四九年法國勃達斯版的《懺悔錄》寫的序言對很少作家才可以這樣說:“要是沒有他,法國文學就會朝另一個方向發展。”盧梭就是屬於這一類作家。在一個所有作家都由社交活動造就的時代裡,他們一步步從十七世紀雍容華貴的貴族文體發展到十八世紀的馬裡佛文體,再發展到離經叛道、玩世不恭的階段。這位既非法國人又非貴族的日內瓦公民,毫無貴族的風采可言,卻多愁善感勝過風流情種,鄉間的孤寂較之沙龍更常在他心頭縈回。他使我們飽覽瑞士和薩瓦地區的景色,使文壇充滿一種清新的氣息。夏多布裡盎的《勒內》優美和諧,其主人公的思想言語莫不得之於盧梭。如果沒有他,我們在《墓外回憶錄》裡就不會聽到貢堡燕子的呢喃和樹葉上淅瀝的雨聲,也不會聽到布瓦絲蒂安小姐所唱的歌了。複多布裡盎之所以產生這一構思,是由於讀了《懺悔錄》裡關於蘇森姑姑唱歌的那段“親切的充滿家庭氣氛的”描寫。“這種奇異的情趣,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盧梭這樣寫道,“然而,我怎樣也不能把這支歌曲一氣唱到底,而不被自己的眼淚打斷……”勒內,這是改寫後的盧梭,是一個“騎士、貴族,一個到過很多地方的人”,是愛上印第安姑娘和西爾菲德的人,而不再是一個徒步的旅行者,一個雕刻師的徒弟,一個小偷小摸的仆人,一個向成年婦女獻殷勤的人。要是夏多布裡盎沒有讀過《懺悔錄》,那麼他的《回憶錄》裡那些極其美麗的迷人的描寫就不會出現。正如聖勃夫所說,盧梭是第一個使我國文學充滿青翠的綠意的作家。夏多布裡盎和娜塔莉·德·諾亞伊一起度過的那種富有魅力的、迷人而極度興奮的日子,不免使人想起盧梭在華倫夫人身旁時也產生過的那種熱烈、溫柔、悲傷和感人至深的感情。是讓-雅克給勒內定下了基調。司湯達也沒有少向盧梭學習。這不單表現在感情的強烈以及有勇氣承認這些感情方麵,如果沒有盧梭這一先例,這是不可能做到的,就連於連·索瑞爾這整個形象也是向盧梭的《懺悔錄》學來的。於連在木爾侯爵家的情景就是盧梭在古豐伯爵家的情景,一個對瑪特兒的輕視非常生氣,另一個則想博得布萊耶小姐的垂青。就象於連一樣,盧梭也是以他精通拉丁文而使大家對地刮目相待的。大家都盯著我,麵麵相覷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一輩子也沒有見過有人驚奇到這種程度。但是,叫我最得意的是布萊耶小姐的臉上顯然露出了滿意的神情。這位十分傲慢的少女又向我看了一眼,這一次至少要和第一次一樣可貴。接著她又把目光轉向她的祖父,她好象迫不及待地等待他應該給我的誇獎。老伯爵以非常滿意的神氣對我加以最大的最完美的讚揚,以致所有在座的人都連忙異口同聲地稱讚起來。這個時刻雖然短暫,但是從各方麵看來,都是令人心曠神怡的。這一段難道不象是從《紅與黑》裡摘出來的嗎?而且,要是盧梭不曾提供這樣一種供認不諱的光輝先例,那麼在一百年之後,紀德在寫《如果種子不死》時能如此坦率地表現他那種形式的情欲嗎?在紀德的筆下有著更多的保留,在盧梭的筆下有著更多的得意和自滿。這是因為紀德是“一個上層的資產階級分子”,而讓-雅克則是一個資產階級下層人物的兒子。在盧梭之前,愛真誠以及一心追求真誠並不是人的天生的感情。在古典作家身上,體麵較真實更為作家所重。莫裡哀和拉羅什富科都把自己的自白美化了,伏爾泰也不作什麼自我表白,所以到了盧梭才出現一個以把一切都說出而引以為榮的人。在訥沙泰爾圖書館裡有一部手稿,上麵有盧梭為《懺悔錄》開始部分寫的第一次草稿。比起定稿本裡那有點戲劇性的開頭,那最後審判號角的吹響以及他向上帝的呼喚來,他在這裡把他獨特的意圖表達得更為完善:隻有本人,沒有人能寫出他的一生。他的內心活動、他的真實的生活隻有他本人才知道,然而在寫的過程中他卻把它掩飾起來,他以寫他的一生為名而實際上在為自己辯解,他把自己寫成他願意給人看到的那樣,就是一點也不象他本人的實際情況。最坦率的人所做的,充其量不過是他們所說的話還是真的,但是他們有所保留。這就是在說謊。他們沒有說出來的話竟會如此改變他們假意供認的事,以致當他們說出一部分真事時也等於什麼都沒有說。我讓蒙田在這些便裝坦率的人裡高居首位,他們用說真話來騙人。蒙田讓人看到自己的缺點,但他隻暴露一些可愛的缺點。沒有可怕之處的人是決不存在的。蒙田把自己描繪得很象自己,但僅僅是個側麵。誰知道他擋起來的那一邊的臉上會不會有條刀傷或者有隻瞎眼,把他的容貌完全改變了呢?這最初的草稿提出了兩個問題:盧梭自己是不是一個假裝坦率的人?絕對的坦率是可能的嗎?要說盧梭自以為是坦率的,這我同意。他是想做到這一點的,連自己身上醜惡的東西也不隱瞞。比如他承認自己過早地染上手淫的惡習,承認他在女人身邊感到的膽怯來自一種可能產生類似陽萎狀況的過度的敏感,承認他和華倫夫人的那種半亂倫性質的愛情,尤其是承認他那奇特形式的暴露癖。但是這裡要提請大家注意的是這種坦率的目的是要引出盧梭在性的方麵的態度和表現而已,而這方麵的坦率恰恰又是某種形式的暴露癖。寫自己樂意去做的事。這就使他的放縱行為有了成千上萬的觀眾,自己也因而感到分外快樂。在這一題材方麵所表現的恬不知恥使那些和他是難兄難弟、共染惡習和一丘之貉的讀者同他建立起親密的關係。一個一心想在這方麵下工夫的作者撒起謊來,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盧梭的確承認自己偷盜,誣陷彆人(如可憐的馬麗永的絲帶)以及對華倫夫人的忘恩負義。但這些偷竊是小偷小摸;至於誣告,他對我們說他的過錯隻是因為他太軟弱;而他那樣嚴重地譴責自己遺棄華倫夫人,這也是發生在他離開她很久之後,而在這種情況下,彆的很多人也會象他那樣行事的。他這樣痛心地低頭認罪,是因為他知道讀者會原諒他。相反地他對拋棄他所有的孩子卻一筆帶過,好象那是一件小事似的。大家會想,他自己難道不屬於那種“假裝坦率的人”的行列?這種人也暴露缺點,但隻暴露一些可愛的缺點罷了。對於這一點,盧梭回答說:“但願有人,要是他敢這樣說,比我還誠實。”他這樣說也許也有理,因為徹底的坦率要求人把自己當作事物來加以客觀的觀察,但無人能使觀察的頭腦不走樣。講自己過去曆史的作者相信自己的記憶,但記憶卻象藝術家和決疑者一樣,已經有所選擇。作者對他有深刻印象的某些插曲極其關注,但同時卻忽略了、而且也根本沒有想起過他在很多很多正常情況下所做的事。喬治·吉斯多夫在《發現自我》一書裡戳穿了這種手法,他說:“懺悔從來沒有把一切都說出來過,也許是因為現實是如此複雜和紛繁,如此沒有終結,以致沒有任何描述能重建一個真正忠實的形象……就這點而言,去一本舊的私人日記是很說明問題的。我們打算逐日記下的東西是對日常現實生活的一份最原始的說明,但我們記憶裡所保留的卻和它一點也不相符……”寫懺悔錄的作者以為是在回顧他的過去,但事實上他所描述出來的是這一過去在今日的記憶。富歇在老年時講起他對革命的回憶,他是這樣寫的:“羅伯斯庇爾有一天對我說:‘多特朗特公爵……’”因此,後來發生的事也會使從前的事實染上一層色彩。一種經常要求和自己觀點一致的想法使我們找出理由來解釋某些行為,而這些行為在當時之所以產生,卻純屬偶然,或因我們難以忍受,或因交談時對方的語氣所造成。“我越是注視,就越是走樣,”瓦雷裡說,“或者不如說我已換了個觀察對象。”我們以為我們想起了我們童年時代的一段往事,事實上我們想起的是彆人對這段往事的敘述。在所有的人身上都有裝假的一麵。我們不僅為彆人演一個角色,而且也為自己演一個角色。我們需要這樣繼續扮演下去,這就要求我們把不是出自我們本能的行動強加給自己。一切倫理道德都是建立在更為執拗的第二天性上的,因此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合成的人物。完完全全的坦率就在於把兩種角色都描寫出來。但是它們是矛盾的,所以作家很難照辦。司湯達在他的主人公身上以及在他本人的日記裡很好地向我們說明了這種瘋狂和邏輯的混合,而作品裡的這種交替出現要比在生活中更為常見。除本性外,如不強加給它更多的其他的性格,那還叫藝術嗎?事實上一種懺悔隻能是一篇傳奇故事。要是回憶錄的作者是誠實的,在能回憶得起以及正確的敘述下,作品的事實就會和曆史的真實完全一致,但感情則是想象的產物。盧梭的《懺悔錄》是騙子無賴冒險裡最好的一部。一切傳奇性的素材他都具備:一個放任自流的少年,多種多樣的環境,各種性格的人和眾多的場麵,談情說愛和旅行,對社會緩慢的認識過程——年過四十而對它還幾乎一無所知——,就是這些素材塑造出一個傷感的吉爾·布拉斯,而盧梭在這些方麵是什麼都不缺的。奇怪的是,他竟要求他書裡描繪的那些往昔的感情要比描繪的事實更真實。我很可能漏掉一些事實,某些事張冠李戴,某些日期錯前倒後;但是,凡是我曾感受到的,我都不會記錯,我的感情驅使我做出來的,我也不會記錯;而我所要寫出的,主要也就是這些。我的《懺悔錄》的本旨,就是要正確地反映我一生的種種境遇,那時的內心狀況……據上所述,可以作出這樣的假定:人能認識他的內心世界,並能把它和外界區彆開,但有不是來自感知的思想存在。所有這一切我根本不信。盧梭的真實並不見於他的反省,而見於他以極其蔑視的口吻講述出來的那些事實上。講述自己生平的人在描繪自己時,總以自己的方式不知不覺地、而且不由自主地重述相似的處境。司湯達曾不離安日拉·比埃特拉格呂安的左右,但他又去拜倒在梅拉妮·羅愛鬆的腳下;盧梭在和華倫夫人、克洛德·阿奈形成三人同居的男女關係之後,又去和聖朗拜爾和烏德托夫人重建三角戀愛關係。他的很多行為是因為他的身體有缺陷而造成的,他的膀胱病使他怕見人。對於他的被迫節欲,他有一套理論。他為“如此熱烈的情欲和一顆專為愛情跳動的心居然從沒有熱愛過某個女人”而感到驚奇。然而他無意中向我們作了解釋:“這一殘疾是使我遠離集體並阻止我把自己關在女人家裡的主要原因……”有一次他和一個討他喜歡的女人相會,僅僅這一想法就使他處於一種難以想象的狀態,以致在赴約時已疲憊不堪。讓-雅克不健康的身體使他遭到不幸,而我們卻從他那裡得到了《懺悔錄》和《新愛洛伊絲》。“一個作家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從不公正的命運那裡得到了補償。”人的思想若能相當客觀,使其能以其他已知條件對自以為在自己身上發現的感情加以修正,這樣認識自己才有可能。這些條件是:他的出身、童年、階級以及這些環境使他形成的成見,他的身體狀況及由此而受到的局限,使他產生種種反應和欲望的環境,他所生活的時代以及這一時代裡的人的癖好、迷戀和迷信等。我們可以設想,台斯特先生就這樣剔除了所有在他身上而又不算是他的東西。但是這麼做之後他還能剩下什麼呢?對自己的真正認識不就是對世界或上帝的認識嗎?對盧梭的情欲來說,有好幾處值得我們注意。他從童年時代起,對女人就有這種真正的強烈的興趣。當他沐浴在溫馨的感情裡時,這一興趣就使他的敘述充滿詩意。再也沒有什麼能比他在《懺悔錄》第四章裡描寫他和葛萊芬麗小姐和加蕾小姐一起散步,並因此得到純潔的精神上的滿足那一段文字更美的了:我們在佃戶的廚房裡吃午飯,兩位女友坐在一張長桌子兩頭的凳子上,她們的客人坐在她們中間的一隻三條腿的小圓凳上。這是多麼美的一頓午餐啊!這又是多麼迷人的一段回憶啊!一個人付出那麼一點點代價就能享受那樣純潔、那樣真實的快樂,何必還九-九-藏-書-網去尋找彆的歡樂呢?就是在巴黎的任何地方也不會吃到這樣的午餐。我這話不單單指它帶來的歡樂與甜蜜,也是指肉體上的享受。午飯後,我們采取了一項節約措施:我們沒喝掉早餐留下的咖啡,而把咖啡跟她們帶來的奶油和點心一起留待下午吃茶的時候。為了促進我們的食欲,我們還到果園裡去用櫻桃來代替我們午餐的最後一道點心。我爬到樹上,連枝帶葉地一把把住下扔櫻桃,她們則用櫻桃核隔著樹枝向我扔來。有一次,加蕾小姐張開了她的圍裙,向後仰著腦袋,拉好等著接的架式,而我瞄得那樣推,正好把一束櫻桃扔到她的乳房上。當時我們是怎樣哈哈大笑啊!我自己心裡想:“為什麼我的嘴唇不是櫻桃!要是把我的兩片嘴唇也扔到那同樣的地方,那該有多美啊!”在第二章裡他和巴西勒太太純真的愛情也毫不遜色,(我)在她跟前嘗到了不可言喻的甜蜜。在占有女人時所能感到的一切,都抵不上我在她腳前所度過的那兩分鐘。雖然我連她的衣裙都沒有碰一下。是的,任何快樂都比不上一個心愛的正派女人所能給與的快樂。在她跟前,一切都是恩寵。手指的微微一動,她的手在我嘴上的輕輕一按,都是我從巴西勒太太那裡所得的恩寵,而這點輕微的恩寵現在想起來還使我感到神魂顛倒……聖勃夫有充分理由來讚賞盧梭就他與華倫夫人的第一次相見所作的迷人的敘述以及它給法國文學帶來的新氣象。這些篇頁向凡爾賽的女讀者展承了一個她們前所未知的充滿陽光和清新氣息的世界,儘管這一世界就近在咫尺。“這些篇頁提供了敏感和本性相結合的例子,其中觸及情欲的那一小點也是為使我們最終擺脫愛情和唯靈論的十足玄學論調所許可而必不可少的……”但是他感到遺憾的是,一個能描繪如此純潔的精神滿足的作家,一個能有這種情感的人竟如此缺乏高雅情趣致使讀者在讀到那個令人厭惡的摩爾人、那個裡昂教士或朗拜爾西埃小姐的文字時為他惋惜不已。還有,當華倫夫人已成為他的情婦時,為什麼還稱她為“媽媽”?聖勃夫,這位高雅之士,今天人們已不再有此教養,對這類錯誤以及“正派人不說而且也根本不知的某些下流的臟話”是用盧梭當過仆人因而學來了這些字眼來解釋的。對“一個有過許多閱曆的人來說,當他說出那些醜惡和卑鄙的事時是不會感到惡心的”。現在我們改變了所有這一切,談吐的下流已不複為某種身分的人所專有。盧梭激起十九世紀這位批評家反感的大膽,今日看來,似尚嫌不足。盧梭和他的仿效者居然把任何男人都知道、任何女人想必也知道的事都坦率地說出來,這是不是該引以為憾呢?對在主要之事上保持沉默的這一坦率加以稱頌,而對如實地描繪人的真實情況的坦率感到憤怒,這是虛偽的。性欲方麵的直言不諱產生了一種誘惑力,使讀者通過聯想也有了性欲,這種誘惑力還加強了他和讀者間的一種友好感情。在另一個人,而且在一個偉人身上去發現他有情欲,有時還是些已經養成的或至少他曾很想去嘗試的反常的性行為,這就使讀者對他產生信任,他壓抑在心底的東西全都發泄出來了。這就是勝利,但同時也是危害。使整整一個時代彌漫著淫蕩的氣氛,從來都不是健康的。厚顏無恥的時代是墮落的時代。愛裡奧加巴爾時代的羅馬使人懷念卡圖時代的羅馬。過分的貞潔可以引起痛苦的壓抑,過度的放縱導致無休止的邪念。所以盧梭的情況,多少是有點固性而引起的精神失常的。這種失常情況,就象大多數精神病一樣,幾乎整個都是想象的產物,因為他整個一生隻和少數幾個女人發生過性的關係,如華倫夫人、拉爾納熱夫人、帕多瓦姑娘、克魯卜飛爾介紹給他的“小女孩”、戴萊絲·勒·瓦瑟,我相信這些就是所有的相好了。不過搞女人最多的人並不是那些談情說愛最多的人。盧梭過多地談情說愛,這就激怒了他的朋友,因為他向他們宣揚了他所信奉而從不付諸實施的道德說教。為了了解整個上流社會和兩個教派對盧梭的嚴重敵對情緒,必須回憶一下一七五年時使他突然成為紅人的哲學。他,一個聰明的公民,一個與道德為伍的朋友,一個對不純潔的享樂的蔑視者,一個文明的敵人,征服了巴黎。接著,這個戲劇的反對者卻為宮廷寫了一部歌劇。這個驕傲的共和主義者,儘管自己反對這樣做,卻仍接受了蓬巴杜爾夫人賜予的五十個路易。這個夫婦之愛的宣傳捍衛者,卻誘奸了一個很年輕的姑娘並與之同居,過著不道德的生活。這位發表最著名的教育論文的作者卻把自己的五個孩子全送進了育嬰堂,或者至少還為此而誇耀。他就這樣給自己的敵人提供了致命的武器。他有敵人,《懺悔錄》的整個第二部是盧梭針對敵人的誣蔑竭力在為自己辯解。《懺悔錄》開頭的六章一直寫到一七四一年,是在英國武通寫成的,成功地描繪了他當學徒的那些年月。後來的六章是相隔兩年之後,從一七六七年到一七七年在多菲內及特利陸續寫成的。故事講到一七六六年就停止了,那一年盧梭同時受到法國、日內瓦和伯爾尼方麵的迫害,於是他決定到英國去避難。《懺悔錄》的第二部敘述他開始在巴黎的活動,和戴萊絲·勒·瓦瑟的同居,文學生涯的開始,和烏德托夫人的充滿愛情的友誼以及這一熱情所引起的不良後果。在這第二部裡,大家還可以讀到一些優美的片斷。當盧梭應埃皮奈夫人的邀請到退隱廬時所感到的歡樂,他又重新回到了那歡迎他、愛他的大自然的懷抱裡,重新看到青翠的顏色、花朵、樹木和湖泊;在這幸福的使人心醉神迷的環境的影響下產生了朱麗;他對這位窈窕姑娘——他的精神的產兒——的熱愛;他和烏德托夫人的散步,最初幾次相會時的傳奇性色彩,在小樹林裡的夜間會晤;所有這一切都非常迷人,出現了如同他在沙爾麥特時那樣美的畫麵。但是慢慢地在這些篇章裡出現了怨恨的情緒。在夏日的芳香裡滲進了一種窺探的氣息。盧梭自以為受到一個神秘的陰謀集團的迫害:黑暗的樊籬從此開始了,八年來,我就一直禁錮在這個牢籠裡,不論我用什麼辦法都沒能刺透它那駭人的黑影……這是不是一種受害後的病態心理?無病呻吟?評論家們長期以來一直作如此想,因為盧梭的敵手,他們都是些文人和有權勢的人,都享有身後聲譽。我們要是讀了亨利·吉爾敏的《一個人,兩個影子》的話,也就不會懷疑盧梭是有不共戴天的仇人的,他們為了種種不同的理由,齊心協力,非置他於死地不可。低微、不幸、默默無聞、但又很有獨特的見解的他,在近四十歲時才初露頭角。聞名一時的婦女驕傲地發現了一個新的天才,於是成功便接踵而來,這就是為什麼男人很難原諒他的原因了。格裡姆、狄德羅,這些盧梭以為是他最忠實的朋友的人,已經聽夠了彆人對他的讚頌。格裡姆是惡毒的,狄德羅倒不是那樣一個人,但他不能原諒盧梭是個基督教徒。百科全書派沒有動搖這位日內瓦公民的信仰,相反使它變得更為堅定,這對整個教派和教義宣傳來說都是極其危險的。要是他當初曾堅定地依附兩大教派中的一派的話,至少基督徒會支持他,然而起初是新教徒,繼而改宗天主教,接著又皈依新教。他聲稱這是一種純屬個人的信仰,一種擺脫“無甚價值的文辭”的和薩瓦副主教的信條一樣的信仰。這種獨立性值得敬佩然卻危險,所以耶穌會教士和大臣們就聯合起來反對他了。輪到婦女了。當時也相當有勢力,她們因他談到她們時的親切口吻而長期保護他、獎勵他。他成功地使她們變成奴隸。她們請他為她們消愁解悶,要他去作伴,然而他卻喜歡獨自散步,陷入沉思,而不願成為貴婦們小客廳裡的裝飾品。他的殘疾使他不適合擔任一些難以勝任的職務,如奉承者或得寵者那類角色。埃皮奈夫人待他很好,然而他竟愛上了她的小姑子烏德托夫人,並且還讓她看出這一愛情,從而極其嚴重地傷害了她。他又很天真,居然把這一隱情透露給他以為是自己朋友的狄德羅,而事實上狄德羅早已不是他的朋友了。沒有什麼能比一個曾是朋友的人更為惡毒的了,為了證明自己在一件明知是壞事的事裡是清白的,他就把自己出賣的一切恣意抹黑。狄德羅濫用了彆人對他的信任,而格裡姆則耍手腕,使一切都激化了。烏德托夫人,雖說是他的情人,也對這位柏拉圖式的同時又守不住秘密的情人感到厭倦,因為這是兩種不可饒恕的錯誤。盧梭突然發現,這個過去對他顯得如此迷人的小集團現在卻在激烈反對他,必須離開退隱廬了,這是一大悲劇。讀著這個故事,大家會想起巴爾紮克筆下那個可憐的杜爾本堂神父,他也是一個多種深仇大恨的犧牲品。剩下的可能隻有沉默了。一束束信件、對霍爾巴赫小集團所作的焦慮的分析、伯爾尼或特拉維爾那些地方的人的偏狹心胸,文學史家對這一切都有一定的興趣。對熱心的讀者來說,《懺悔錄》的魅力在第十二章裡消失了。但是這類讀者對讓-雅克既不會失去敬仰,也不會稍減讚賞。作品在結束時也象開始時一樣,有一段真誠的告白:我說的都是真話;如果有人知道有些事情和我剛才所敘述的相反,哪怕那些事情經過了一千次證明,他所知道的也隻是謊言和欺騙。如果他不肯在我在世的時候和我一起深究並查明這些事實,他就是不愛正義,不愛真理。我呢,我高聲地、無畏地聲明:將來任何人,即使沒有讀過我的作品,但能在用他自己的眼睛考查一下我的天性、操守、誌趣、愛好、習慣以後,如果還相信我是個壞人,那麼他自己就是一個理應掐死的壞人……有一切理由這樣想:盧梭在人類思想存在的缺點所許可的限度裡說出了真話——他的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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