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Iincute在兩年的沉默與忍耐之後,儘管我曾屢下決心不再寫下去,現在還是拿起筆來了。讀者,請暫時不要評論我迫不得已再寫的種種理由:隻有把本書讀完之後,你才能夠評斷。人們已經看到,我的安靜的青年時代在一種平穩的、相當甘美的生活中流逝了,既無大禍也無大福。這種平庸大部分是我那種雖熱烈卻又軟弱的天性造成的;我的這種天性,難於振作卻極易灰心;它要受到強烈的震撼才能擺脫困靜,卻又由於慵懶與愛好而回複原態;它老是把我拉回到我自認生而好之的那種閒散而寧靜的生活,離大的美德遠,離大的惡行更遠,因而它從不容許我有什麼大的作為,無論是在善的方麵,還是在惡的方麵。我馬上就要展示的是一幅多麼不同的圖景啊!命運在前三十年間一直有利於我的自然傾向,到了後三十年就時刻加以拂逆了;人們將會看到,從這種事與願違的不斷的矛盾之中,使生出了一些巨大的過失、一些聞所未聞的不幸以及一切能給逆境帶來榮譽的品德,隻是沒有使我產生堅強的性格。本書的第一部是完全憑記憶寫成的,其中一定有很多錯誤。第二部還是不得不憑記憶去寫,其中很可能錯誤更多。我前半生那些美好的年月,都是在既寧靜又純潔的境況中度過的,那些甜蜜的往事給我留下了成千上萬滋味無窮的印象,使我樂於不斷地回憶。人們在下麵就可以看到,我後半生的回憶是多麼不同。重溫這些回憶,就是重嘗它們的苦澀。我很不願拿這些淒涼的回憶來加劇我現狀的辛酸,因而儘其所能予以回避;我這樣做往往相當成功,以致當我需要重述往事的時候,有的就再也想不起來了。這種對苦痛的健忘,正是上天給我在多舛的命運中安排下的一種安慰。我的記憶力專使我回想過去的樂事,從而對我的想象力起著一種平衡的作用,因為我那驚弓之鳥似的想象力,使我隻能預見到險惡的將來。為了彌補我記憶的不足,為了使我在這項工作裡有所遵循,我也曾搜集了一些資料,但是這些資料現在都已落入他人之手,收不回來了。我隻有一個向導還忠實可靠,那就是感情之鏈,它標誌著我一生的發展,因此也就是我一生經曆的事件之鏈,因為事件是那些感情的前因或後果。我很容易忘掉我的不幸,但是我不能忘掉我的過失,更不能忘掉我的善良的感情。這些過失和感情的回憶對我說來是太寶貴了,永遠不能從我心裡消失掉。我很可能漏掉一些事實,某些事張冠李戴,某些日期錯前倒後;但是,凡是我曾感受到的,我都不會記錯,我的感情驅使我做出來的,我也不會記錯;而我所要寫出的,主要也就是這些。我的《懺悔錄》的本旨,就是要正確地反映我一生的種種境遇,那時的內心狀況。我向讀者許諾的正是我心靈的曆史,為了忠實地寫這部曆史,我不需要其他記錄,我隻要象我迄今為止所做的那樣,訴諸我的內心就成了。九-九-藏-書-網然而,十分僥幸,有這麼一段六、七年長的時間,我在一本信件的抄本裡還保留著關於它的一些可靠材料,這些信件的原件現在都在佩魯先生手裡。這個抄本終止於一七六年,包括我居住退隱廬、跟我那些所謂的朋友大鬨不和的整個一段時期:這是我一生中難忘的階段,也是我一切其他不幸的根源。至於較近的信件原件,我手邊能留下的恐怕已為數不多,我不想將它們繼續抄在那本抄本——它份量太大了,不能指望能夠逃過我的那些“阿耳戈斯”的察覺——的後麵,將來當我覺得這些原件能有所說明的時候,不管是於我有利也好,於我不利也好,我就在本書中轉錄出來。我不怕讀者忘記我是在寫懺悔錄,而以為我是在寫自辯書;但是當真理為我辯護的時候,讀者也不應該指望我會抹煞真理。而且,這第二部和第一部相較,隻有這種始終一致的真實性是共同的,而其所以較高於第一部也隻由於它所敘述的事實較為重要。除此而外,它在各方麵都不及第一部。我的第一部是在武通或特利城堡寫的,當時心情舒暢,洋洋自得,自由自在,凡是我要回憶的往事,沒有一件不是一個新的樂趣。我不斷帶著新的喜悅去回想它們,同時我可以無拘無束地反複修改,直到我滿意為止。今天我的記憶力和腦力都衰退了。幾乎不能做任何工作了;我寫這第二部,隻是勉力為之,心頭壓著無限苦楚。它給我展示出來的,儘是些大災大難和背信棄義的行為,儘是些令人痛心疾首的往事。我恨不得把我所要說出的一切埋葬在永恒之夜裡;而我既不能不說,又不能不躲躲藏藏,耍花招,打掩護,硬著頭皮做出我生來最不會做的事。我頭上的房頂有眼睛,我周圍的牆壁有耳朵:我被許多心懷惡意、目不轉睛的密探和監視人包圍著,心緒不寧,精神恍惚,把臨時想到的幾句話,匆匆忙忙地寫到紙上,幾乎連重讀一遍的時間都沒有,更不用說修改了。我知道,人們儘管不斷地在我的周圍樹起無窮的障礙,他們還是怕真理從牆縫裡鑽出來。我能有什麼辦法叫它露頭呢?我在嘗試著,成功的希望卻不多。請讀者想想吧,環境如此,能不能寫出動人的畫幅,且給以引人入勝的色彩。因此,凡是想我這一冊書的人,我都要向他們預先聲明,他們往下讀的時候沒有任何東西能保證他們不感到厭煩,除非他們是想徹底了解一個人,真誠地愛正義、愛真理。在我第一部結束的時候,我正懷著悵惘的心情向巴黎進發,而把我的心留在沙爾麥特。我在沙爾麥特建築著我最後的一座空中樓閣,打算將來有朝一日媽媽心回意轉,我把積蓄下的財富帶回來,送到她的膝下,而且我認為我的記譜法是萬無一失的財源。我在裡昂停了些時候,看看朋友,找幾封上巴黎的介紹信,並賣掉隨身帶來的幾本幾何書。大家都歡迎我。馬布利先生和夫人見到我,表示很高興,並且請我吃了好幾次飯。我在他們家裡結識了馬布利神父,我以前也是在他們家裡結識孔狄亞克神父的。他們都是前來探望他們的兄長。馬布利神父給我寫了幾封到巴黎的介紹信,其中有一封是給封得奈爾的,另一封是給開呂斯伯爵的。這兩個人和我認識後都處得很相投,特彆是封得奈爾,他一直對我懷著深情厚誼,至死不衰,並且在促膝談心中曾給過我許多忠告,我後悔沒有很好地聽從。我又遇到了博爾德先生。我和他很久以前就相識了,他並且時常由衷地、真心實意地幫助我。這一次他熱誠如故。就是他幫忙把我的幾本書賣掉了,而且親自或者托人為我寫了幾封很好的去巴黎的介紹信。我又會到了地方長官先生,他原是博爾德先生給我介紹認識的,這次我又通過他認識了黎希留公爵。公爵那時正途經裡昂,巴呂先生把我介紹給他。他很好地接待了我,並且要我到了巴黎後去看他;後來我果然去看了他好幾次,然而,我認識了這樣高的顯貴——以後我還要常常談到的——卻始終未得到任何助益。我又見到了音樂家達維,他曾在我以前某次旅行時救過我的急。他曾借給我或贈給我一頂便帽和幾雙襪子,雖然我們後來時常見麵,我卻一直沒有還他,他也一直沒有向我索取。不過我後來也送過他一件禮物,價值差不多相當。如果要講我應該做些什麼事情,我是可以把自己說得更好些的,但是我現在是在講自己實際的所作所為,可惜,這是兩碼事了。我再次見到了那位高貴、大方的佩裡雄,這一回他又使我感受到了他平素的那種慷慨豪爽,因為他給了我和他當年給予那好心的貝爾納同樣的饋贈:他給我付了驛車車費。我又見到了外科醫生巴裡索,他是天下第一位心地善良而樂善好施的人;我還見到了他疼愛的那位戈德弗魯瓦,他十年來一直贍養著她。這位戈德弗魯瓦除了性情溫柔、心地善良外,幾乎一無可取,但是任何人見到她就不能不對她表示同情,離開她就不能不感到憐憫;由於她已經到了肺癆病的末期,不久之後也就與世長辭了。一個人所愛的對象是怎樣的性格,最足以說明這個人的真正天性了。你隻要見過那溫柔的戈德弗魯瓦,你就會知道善良的巴裡索是個什麼人。對於這些善良的人們,我都感激。然而後來我和他們都疏遠了,當然不是由於忘恩負義,而是由於我那種不可克服的常使我貌似忘恩的疏懶。他們的隆情厚誼,我未嘗一日忘懷,但是要我不斷地向他們表示感激之情,卻比用行動報答他們要困難得多。準時寫信始終是我力所不及的事;我一開始疏於音問,就感到羞慚,不知該怎樣彌補過失,這種羞慚和尷尬又反過來加重我的過失,我就索性不再寫信了。因而我就音訊杏然,仿佛把朋友們全忘掉了。巴裡索和佩裡雄簡直毫不介意,我發現他們始終熱腸如故;但是人們在二十年後的博爾德先生身上將可以看到,當一個才子以為被人疏遠了的時候,他的自尊心會激起怎樣的報複情緒。在離開裡昂之前,我不應該把一個可愛的人兒忘掉。我又見到了她,感到格外喜悅,她在我的心頭留下了極其溫馨的回憶。這個人就是賽爾小姐,我在第一部裡曾經提到過她,後來我住在馬布利先生家裡時又和她再度相逢。我這次旅行,比較悠閒,因此和她相見的次數也比較多。我對她產生了強烈的感情,我也有理由相信她的心並不與我相反,但是她對我是如此信任,使我根本不能產生濫用這種信任的念頭。她沒有任何資財,我也是身無長物;我們的處境太相同了,不容許我們結合起來,而且我心裡另有打算,根本不想結婚。她告訴我,有一位年青的商人熱內夫先生似乎很想贏得她的愛情。我在她家也見過他一兩次,覺得他象個正派人,而且大家也都說他為人正派。我深信她和他的結合會是很幸福的,因此很盼望他能娶她。後來他果然娶了她。為了不致擾亂他們的純潔愛情,我就趕快離開了,並衷心祝願這位可愛的人兒幸福無量。可惜我的祝願在塵世隻實現了很短一段時間,我後來聽說她結婚隻兩三年就死了。我在旅途中一直懷念她,我當時感覺到,後來每想起她時也感覺到,為義務和道德而犧牲固然是痛苦的,但是這種犧牲在內心深處留下的溫馨的回憶,作為補償是綽綽有餘的。上次旅行,我是怎樣單從巴黎的不利的方麵看這個城市,這次旅行,我也就怎樣單從巴黎的輝煌的方麵看這個城市。不過,所謂輝煌並不是指我的住所而言;按照博爾德先生給我的一個地址,我住進了離索爾朋不遠的科爾蒂埃路的聖康坦旅館。糟透的街,糟透的旅館,糟透的房間。然而在這旅館裡卻曾住過許多傑出之士,如格雷塞、博爾德、馬布利和孔狄亞克兩位神父以及其他一些人,可惜我那時一個也沒有遇到。不過我在那裡遇到了博納豐先生,他是個破腳紳士,好爭訟,一副咬文嚼字的典雅派的樣子。由於他,我認識了我現在最老的朋友羅甘先生。我又通過羅甘先生認識了哲學家狄德羅。關於狄德羅,我在下麵還有很多話要說。我是一七四一年秋天來到巴黎的,隨身帶著十五個金路易的現款以及我的《納爾西斯》喜劇和我的音樂改革計劃,這些就是我的全部本錢。因此我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急於要拿自己的存稿來想辦法。我趕緊利用我帶來的許多介紹信。一個年青人到了巴黎,麵孔長的過得去,顯得有些才能,總是靠得住有人接待的。我受人接待了。這種接待給了我很多愉快,但是無大實益。在介紹給我的那許多人之中,隻有三位對我有點用處,一個是達梅桑先生,他是薩瓦貴族,當時是宮廷侍從,我相信他還是卡利尼安公主的寵臣;一個是博茨先生。他是銘文研究院的秘書,國王辦公室的紀念章保管員;還有一個是卡斯太爾神父,耶穌會教士,明符鍵琴的發明者。陳達梅桑先生外,其餘二人都是馬布利神父介紹給我的。達梅桑先生為了滿足我的迫切要求,又給我介紹了兩個人:一個是加斯克先生,波爾多議院議長,拉得一手好提琴;另一個是萊翁神父,當時住在索爾朋神學院,是個很可愛的年青貴族,在社交場中以羅昂騎士的名字出過一陣風頭之後就在盛年死去了。兩人都異想天開,要學作曲。我教了他們幾個月,稍微補充了一下我的幾乎枯竭的旅囊。萊翁神父跟我交上了朋友,想聘我做他的秘書,但是他並不富有,隻能給我八百法郎,我很歉然地拒絕了,這樣的待遇實在不能維持我的衣食住行。博茨先生很好地接待了我。他愛學問,也有學問,但是有點學究氣。博茨夫人簡直可以做他的女兒,她容光照人,而且有點矯揉造作。我有時在他們家吃飯。在她的麵前,我的樣子顯得十分笨拙。她的舉止隨隨便便,更加重了我的羞澀感,一舉一動都格外可笑。當她把菜碟送到我麵前的時候,我總是伸出叉子把她遞來的萊謙而遜之地叉上一小塊,因此當她把打算給我的菜碟交給仆人的時候,總是轉過身去,怕我看見她笑。她沒有料到我這鄉下佬的腦袋裡也並非空無一物。博茨先生把我介紹給他的朋友雷奧米爾先生,這位雷奧米爾先生在每星期五學士院例會的日子都來他家吃晚飯。他把我的方案對他談了,並說明我有意把方案送請學士院審查。雷奧米爾先生答應了,並向學士院提交了我的建議書,此事蒙該院接受了。到了預定的日子,我由雷奧米爾先生引進學士院,由他作了介紹。同一天,即一七四二年八月二十二日,我就榮幸地在學士院裡宣讀了我早就為此準備好的論文。儘管這個大名鼎鼎的機關的確十分莊嚴肅穆,但我並沒有感到象在博茨夫人麵前那麼靦腆,我的宣讀和答辯都還應付得不太壞。我的論文成功了,並博得許多頌詞,這些頌詞既使我驚,又使我喜,因為我幾乎不能想象,在這些院士的心目中,任何不是院內的人居然會有常識。被指定審查我的方案的委員是梅朗、埃洛和富希三位先生。他們當然都是傑出之士,但是沒有一個懂得音樂,至少懂的程度不足以使他們有能力審查我的方案。在我和這幾位先生討論的過程中,我深信,既確實而又驚訝地深信,學者們固然有時比一般人的成見少,但是另一方麵,他們對已有的成見卻堅持得比一般人更厲害。儘管他們提出的反駁大部分都那麼無力,那麼不正確,儘管我承認我在回答的時候有些膽怯,而且措辭不當,但是我的理由是不容置辯的,然而我卻沒有一次能使他們了解,使他們滿意。我總是目瞪口呆地看到,他們還沒有懂我的意思就用幾句漂亮話輕易地對我進行反駁。不曉得他們從哪裡挖出了一個蘇埃蒂神父,說他曾想出用數字表達音階。這就足以使他們認為我的記譜法不算是新發明了。這倒也還罷了,因為儘管我從來就沒有聽說過什麼蘇埃蒂神父,儘管他那根本沒有考慮八度音的記錄教堂歌曲的七音記譜法不能和我發明的簡單而方便的方法相提並論——我的方法可以很容易地用數字把音樂裡可能想象到的一切,如音符、休止符、八度音、節拍、速度、音值等等都表示出來,而蘇埃蒂對這一切根本未加考慮;儘管如此,如果隻就七個音符的基本表達法而論,說他是最初的發明人倒也是十分確實的。但是,他們除了對這種原始發明過度重視以外,並不就此罷休,在談到記譜體係的內容時,完全一派胡言,不知所雲。我的記譜法的最大優點就是省掉變調和音符的麻煩,所以,同樣的一支曲子,不論你用什麼調,隻要在曲子開頭換上一個字母,全由就隨你的意思記下來了,移調了。這些先生們聽到巴黎亂彈琴的樂師說移調演奏法毫無價值,他們就從這一點出發,把我的體係的最大優點反而當成是反對它的不容置辯的理由。他們決議說,我的音符便於聲樂,不便於器樂,而實際上他們應該說,我的音符既便於聲樂,更便於器樂。學士院根據他們的報告,給我發了一張獎狀,措辭誇獎備至,骨子裡卻可以看出,它認為我的記譜法既不新穎,又無用處。我後來為公眾寫了一部題為《現代音樂論》的書。我認為沒有必要把這樣一張獎狀作為該書的裝飾。這件事使我有機會體會到,為了正確審查一個專門問題,儘管你對各門科學的知識很廣博,如果你在廣博之外不加上對這一問題的專門研究,則遠不如一個知識淺陋而對這一門卻研究得既專又深的人。對於我的記譜法的唯一站得住腳的反對意見,是拉莫提出來的。我剛一向他說明我的體係,他就看出了它的弱點。“你那些符號,”他對我說,“是很好的,好就好在它們簡單明了地確定音值,清楚地表現音程,並且能將複雜的東西簡單地表示出來,這都是普通的記譜法所辦不到的。但是它們壞就壞在要求用腦子去想,而腦子總是跟不上演奏的速度。”“我們的音符的位置,”他又說,“明擺在眼前,不必用腦子去想。如果兩個音符,一個很高,一個很低,用一大串中間的音符連接起來,我一眼就看出由此到彼的順序變化的進程,可是,用你的記譜法,要我摸清這一大串,就必須把那些數字一個一個拚出來,一目了然卻做不到。”我覺得這個反對意見是無法反駁的,登時就同意了。儘管這個反對意見既簡單又明顯,卻隻有老手才能說出來。當時沒有一個院士能夠想到這點,是不足為奇的。然而出奇的倒是那些大學者可謂無所不知,而他們竟不懂每個人隻應該審查自己本行以內的事物。由於我時常拜訪我的審查委員和其他院士,這就使我得以結識巴黎文壇中最傑出的人物。所以,當我後來一躍而進入文士之林的時候,我已經是他們的舊相識了。至於目前,我還是專心搞我的記譜法,一意要在音樂這門藝術中掀起一場革命,並從而一舉成名;藝術界的這種一舉成名,在巴黎經常是使你名利雙收的。我關起房門,以一種說不出的熱情,一連埋頭幾個月,把我向學士院宣讀的論文徹底改寫了,改成一部以公眾為對象的作品。困難的是要找到一個書商肯接受我的手稿,因為要鑄新字就得花幾個錢,書商們是不肯把錢花在新作者頭上的,而我卻認為用我的作品撈回我寫作時的夥食費也似乎是天公地道的事。博納豐為我找到了老基約,老基約就跟我訂了合同,獲利對分,而出版稅則由我一人負擔,這位老基約把事情辦得如此之糟,出版稅我是白付了,出的第一版書呢,我卻沒有拿到一文錢。雖然德方丹神父答應為我宣傳,彆的報人對這本書也頗有好評,書的銷路似乎還是不佳。試驗我的記譜法的最大障礙,就是人家怕這種方法如果不能通行,學的時間就算白費了。我的解釋是,我的方法使概念非常清楚,即使想用普通的方法學音樂,如果開始先掌握了我的記譜法,反而可以節省時間。為了拿實驗來證明,我免費為一位美國女人德盧蘭小姐教音樂。她是羅甘先生介紹來的。教了三個月,她就能用我的音符讀任何樂曲,甚至能依譜唱任何困難不太大的樂曲,比我自己還好。這個實驗的成功是驚人的,然而沒有人知道。若是彆人,一定要在報上大吹特吹了;但是我,雖有若乾才能發明一些有益的事物,卻從來沒有才能去宣揚它,借以牟利。就這樣,我的埃龍噴水器又一次損壞了;可是,這一次我已是三十歲的人了,在巴黎街頭,沒有錢就不能生活,而我在巴黎是無所憑依的。在這種窘迫環境裡,我所采取的辦法,隻有不曾好好讀過本書第一部的人才會感到驚訝。我總算又緊張又勞而無功地忙過一陣了,我需要喘口氣。我不僅不悲觀失望,反而安於疏懶和聽天由命;為了讓老天爺有時間去解決問題,我不慌不忙地吃著我那僅存的幾個金路易,並不取消我那悠閒的享樂,隻是花費上稍微節約一些,兩天隻坐一次咖啡館,一星期隻去兩次劇院。關於花街柳巷的耗費,我沒有什麼可改弦更張的,因為我一輩子也不曾為此花過一文錢,除了唯一的一次例外,這我在下麵就要說到。我手裡連三個月的生活費都沒有,而我卻把這種懶散而孤獨的生活過得那麼安閒、那麼愉快、那麼滿懷信心,這正是我生活的特點之一,也是我性情乖僻的一斑。我極端需要人家想到我,卻也正是這種極端需要使我喪失了拋頭露麵的勇氣,越是需要登門拜訪,我就越覺得這種登門拜訪無聊,以致連那些院士們,連我已經掛上鉤的那些文壇人士,我都不願去看了。隻有九-九-藏-書-網馬裡佛、馬布利神父、封得奈爾我有時還繼續去看看。我甚至把我的喜劇《納爾西斯》拿給馬裡佛看了。他很賞識,並且惠然予以修改。狄德羅比他們都年輕,差不多和我同歲。他愛好音樂,也懂得音樂理論。我們常在一起談談音樂,他也對我談了他的一些寫作計劃。這樣,在我們兩人之間不久就建立了更親密的關係,這種關係維持了十五年,如果我不是由於他自己的過失不幸被拖進他那一行業的話,這種關係是會維持得更久的。在我迫不得已去乞討麵包之前所剩下的這點短暫而寶貴的間歇時間裡,我利用它乾了些什麼,這是誰也料想不到的:我利用它來背誦大段的詩作,這些作品我讀了不下一百遍,又忘掉一百遍。每天上午十時左右,我就到盧森堡公園去散步,衣袋裡帶著一本維吉爾或盧梭的集子。我在那裡一直呆到午餐的時侯,有時背一首宗教頌歌,有時背一首田園詩,雖然背了今天的就忘了昨天的,但我總是不灰心。我還記得,尼西亞斯在敘拉古慘敗之後,被俘的雅典人以背誦荷馬史詩謀生。我要從這種好學的榜樣當中得出一點教益,那就是發揮我的良好的記憶力,把所有詩人的作品都熟記在心,以備將來窮途潦倒無以為生時之用。我還有一個同樣可靠、有效的辦法,就是下棋。凡是我不去劇院的日子,下午總是經常到莫日咖啡館去對局。我認識了雷加爾先生,還有一位於鬆先生,還有菲裡多爾。當時棋界的一切名手我都見識了,而我的棋藝卻並不比以前高明些。然而有一點我毫不懷疑:我總有一天會超過他們所有的人,我認為,這也就夠做我的生財之道了。不管我癡心妄想迷上哪一行,我總是抱著同樣的邏輯。我心裡想:“誰成了哪一行的尖子,誰就準能走運;因此,不管哪一行,我隻要成了尖子,就一定會走運,機會自然會到來,而機會一來,我憑著本領就能一帆風順。”這種幼稚的想法不是出於我的理智的似是而非之論,而是出於我的懶惰。要想奮發,就得作出巨大而又迅速的努力,這使我害怕,因此我極力美化自己的懶惰,想出一套合適的論據來掩蓋可恥的懶惰。就這樣,我安逸地坐待囊空金儘;我相信,如果不是卡斯太爾神父使我從昏睡狀態中擺脫出來,我是會花儘最後一文錢卻依然無動於衷的。我有時上咖啡館,就順便去看看這位卡斯太爾神父。他有點瘋瘋癲癲,但老底子卻是好人:他看我這樣無所事事,虛度年華,很不以為然。他對我說:“既然音樂家們和學者們不跟你同調合拍,你就改弦更張,去看看女太太們吧。也許在這方麵你容易成功些。我已經在伯藏瓦爾夫人麵前提起過你,你就憑我的介紹去看看她。她為人很好,一定很高興看到她丈夫和兒子的同鄉的。你在她家裡將見到她的女兒布洛勒伊夫人,她是個才女。我還在另一個女人麵前談到過你,她就是杜賓夫人,你把自己的作品帶給她看看,她很想見見你,會很好地接待你的。在巴黎,什麼事都要靠女人才做得起來:女人仿佛是些曲線,而聰明人就是這些曲線的漸近線;他們不斷地接近她們,卻永遠不觸及到她們。”我把這種可怕的、苦役一般的拜訪,推遲了一天又一天,終於鼓起勇氣去看伯藏瓦爾夫人了。她親切地接待了我。布洛勒伊夫人一進她的房間,她就對她說:“女兒,這就是卡斯太爾神父跟我們談起過的盧梭先生。”布洛勒伊夫人把我的作品誇獎了一番,並且把我領到她的鋼琴邊,讓我看出她是研究過我的作品的。我一看她的掛鐘已經快到一點了,就要告辭,伯藏瓦爾夫人對我說:“你住得很遠,彆走了,就在這裡吃飯吧。”我也就不客氣地留下了。一刻鐘後,我從一些跡象意識到,她原來是請我在下房裡吃飯。伯藏瓦爾夫人為人倒極好,但是知識有限,而且由於自己出身波蘭貴族,太驕傲了,她不大懂得對才智之士應給以應有的尊敬。這一次她甚至隻憑我的舉止去判斷我,連我的服裝也沒有注意到;我的服裝雖然很簡單,卻頗整潔,絕不顯得該是在下房裡吃飯的人。我已經把下房的路忘得太久了,絕不願重登此程。我也沒有把自己的不快顯過出來,隻對伯藏瓦爾夫人說,我突然想起有一件小事要辦,不能不回去,說著就要走開。布洛勒伊夫人走到她母親身邊,附耳說了幾句話,這立刻產生了效果。伯藏瓦爾夫人站起身來攔住我,對我說:“我想請你賞光跟我們一起用餐。”我覺得再拿架子就蠢了,於是留了下來。而且,布洛勒伊夫人的好意感動了我,使我對她發生了興趣。我很樂意同她一起進餐,並且希望她日後對我認識較深的時候,不會為曾幫我獲得這次榮幸而後悔。她們家的老友拉穆瓦尼翁院長先生也在座。他跟布洛勒伊夫人一樣,講一口巴黎社交界的行話,用的淨是花哨的字眼和莫測高深的隱語。可憐的讓-雅克在這方麵就相形見絀了。我也識相,不敢賣弄聰明,因此一言不發。如果我一直就這樣安分,該是多麼好啊!我就絕不會落到今天這樣的深淵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