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1 / 1)

懺悔錄 盧梭 9028 字 1天前

大多數人都是在運用力量已經太晚的時候,才埋怨缺乏力量。這雖似詭辯,但是我的失敗也就在這裡。勇氣隻有我們犯錯誤的時候才是可貴的,假使我們始終謹慎從事,我們就很少需要勇氣了。但是,種種容易克服的傾向對我們具有無可抗拒的吸引力,隻是我們輕視誘惑的危險,才會向輕微的誘99lib?惑屈服。我們都是不知不覺地陷入本來毫不費力就可以避免的險境。可是,等到陷入這種險境之後,沒有驚人的英勇毅力便不能從那裡掙脫出來。我們終於落入深淵了,這時便向上帝哀禱:“為什麼你把我造得這樣軟弱?”上帝卻不管我們怎樣辯解,隻是對我們的良心回答說:“我是把你造得太軟弱了。以致你自己爬不出深淵,因為我原先把你造得夠堅強的,你本來就不會掉進深淵。”我還沒有下定決心當個天主教徒。但是,我看到限期還遠,可以慢慢地習慣於這種改教的想法,在等候期間,我想或許會發生什麼意外的事件使我從困難中擺脫出來。為了爭取時間,我決意儘可能來進行最有力的防禦。不久,我的虛榮心也使我忘卻了準備作天主教徒的決心。自從我發現有幾次我把那些試圖開導我的人難住以後,我便覺得不用費更多的力量就可以完全把他們駁倒。我甚至懷著一種可笑的熱忱來做這種工作,因為在他們開導我的時候,我也開導他們。我真相信,隻要說得他們信服了,他們就會轉為新教教徒的。因此,他們發現我無論在知識方麵,或是在意誌方麵,都不象他們所想象的那麼容易對付。一般說來,新教徒比天主教徒學問高,而且是必然如此:前者的教義要求論證,後者的教義則要求服從。天主教徒必須接受彆人的判斷,新教徒則必須學會自己判斷。這點他們是知道的,他們隻是沒有料到以我的資曆和年齡會給一些對宗教研究有素的人帶來多少困難。再說,我還沒有拜領過聖體,也沒有受過與此有關的教育,這都是他們知道的,但是,另一方麵,他們卻不知道我曾經在朗拜爾西埃先生那裡獲得了豐富的知識;另外,我還有一間小倉庫,也是讓這些先生們十分頭痛的,這就是《教會與帝國曆史》,我在父親那裡差不多把這部書都背了下來,後來日子一久便漸漸淡忘,但是,隨著爭論激烈展開,我又想了起來。有一位老神父,人雖矮小卻是相當嚴肅的,他把我們叫在一起,第一次向我們布道。這次布道會對學友們來說,與其說是進行一次辯論,不如說是一次教理問答,這位老神父注意的是向他們傳授知識,而不是解答他們的問題。但他對我這樣可就不行了。輪到我說話的時候,每個問題我都要逼問他,凡是我能給他找出的難題一個也不放過。這就把布道會的時間拖長了,參加的人都十分厭倦。我這位老神父說了很多的話,越說越發火,先是支吾其詞,最後下不了台的時候,就借口自己不太懂法語一走了之。第二天,由於怕我輕率的反問對學友們發生壞作用,我就被單獨放在另一間屋子裡,讓我同一位神父同住。這位神父比較年輕,健談善辯,就是說,會編冗長的句子,並且非常自滿。其實真有學問的人從來也不會那麼自滿的,但是,我沒有讓他這種堂皇的架勢鎮住,另外,我認為,反正憑借自己的努力,我能夠十分自信地回答他的問題,並且儘我所能從各方麵把他堵得沒話可說。他想用聖奧古斯丁、聖格裡果利以及其他聖師來壓服我,可是,我運用起這些聖師的著作來,差不多和他一樣嫻熟,真使他萬分驚異。我從前沒有讀過他們的著作,他大概也沒有讀過,但是,我記住了勒蘇厄爾的教會史的很多片斷,每逢他給我引出一段的時候,我並不直接反駁他的引證,而是用同一聖師的另一段話來回擊他,這就常常使他非常為難。然而,最後還是他勝利了,此中有兩個原因:第一,他的勢力比我大,我知道我是在他的支配之下的,我不管怎樣年輕,總還懂得不應該逼人太甚,我已相當明確地看到,那位矮小的老神父不論是對我本人或者對我的學識都沒有什麼好感。另外一個原因是:這位年輕的神父作過專門研究,而我卻沒有,因此,他有他的論證方式,他運用一種方法,使我沒法聽懂,每逢他覺得要遇到意外的反駁弄得他不得開交時候,他就借口我超出了本題的範圍,把問題拖延到第二天。他甚至有幾次駁斥我的引文是假的,並自告奮勇去替我找原書,說我一定找不到那些引文。他覺得這樣也不會有什麼大危險,因為就憑我那一點表麵知識,我是不大會翻閱書籍的,而且我對拉丁語的修養又實在有限,即使我知道引文一準在某本書裡,我也沒法在一本厚書裡找到那一段。我甚至懷疑他也用過他責難牧師們的那種不忠實的治學方法。我懷疑他為了擺脫使自己感到窘困的反駁,有時不惜編造一些引文。這些無謂的論爭在繼續,日子一天一天在爭辯、誦經和耍無賴中過去,這時我遇到了一件令人十分厭惡的小小的醜事,這件事差一點對我產生了極其不利的後果。任何一個人,不管他的靈魂多麼卑鄙,他那顆心多麼粗野,到時候也不會不發生某種愛慕之情的。那兩個自稱為摩爾人的歹徒中的一個喜歡上我了。他願意和我親近,毫無避諱地跟我說些亂七八糟、難以理解的話,向我獻些小殷勤,吃飯中間有時把他自己的菜飯分給我,並且經常熱情地吻我,吻得我實在難為情。他那張椒鹽麵包似的臉,上麵還點綴著一道長長的刀痕,他那雙火辣辣的眼睛與其說是充滿了柔情。毋寧說是充滿了狂怒。我雖然一見就感到害怕,還是忍受著他的親吻,我心裡想:“這個可憐的人對我這樣友愛,拒絕他是不對的。”以後他一步一步地放肆起來了,向我說的話是那樣下流,以至我有時認為他是發瘋了。有一天晚上,他要來和我睡在一個床上,我借口我的床太小,把他拒絕了,於是他想使我到他的床上去,我也拒絕了,因為這個家夥臟得厲害,渾身是嚼煙草的臭味兒,真叫我噁心。第二天大清早,大廳裡隻有我們倆;他又開始撫摸我了,可是,這次他的動作十分猛烈,神色越來越可怕。最後。他居然要乾最醜惡的狎昵的事兒,他攥住我的手,強迫我乾這樣的事。我用力掙脫開了,同時大嚷一聲,向後麵跳了一步,沒有表示憤恨,也沒表示惱怒,因為我一點也不知道這種舉動有什麼意義。我非常堅決地向他表示驚愕和厭惡,最後他把我放開了。在他自己胡鬨一陣以後,我看見一種不知是什麼粘糊糊的白色東西朝著壁爐射去,落在地上,我噁心透了,當時飛快跑到陽台上去,我一輩子也沒有那樣激動,那樣慌張,那樣恐怖,差點兒暈了過去。我那時還不能理解這個壞家夥是怎麼回事,我以為他是得了瘋病,或是什麼更嚴重的癲狂;看到這種猥褻、肮臟的樣子和這一副獸欲如火的可怕麵孔,對於任何一個冷靜的人說來,不知道還有什麼更醜惡的事。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男人,如果我們在女人麵前做出這種狂亂的舉動,隻有她們的眼睛被迷惑住,才不致把我們看成是奇醜而可怕的東西。我一會兒也等不了,馬上就把我自己所遇到的事向大家講開了。我們的女總管叫我不要聲張,我看出這件事情使她非常不高興,我還聽見她咬牙切齒地嘟嚷著:“該死的東西!野蠻的畜生!”我不知道為什麼不準我聲張,我仍舊照樣到處嚷嚷。我嚷得太厲害了,結果,第二天大清晨就有一個管理員來找我,嚴厲地申斥了我一頓,責備我小題大作,甚至損害了神聖道院的名譽。他訓了我很久,還向我解釋了許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但是,我並不以為這是在給我講我所不懂得的事,因為他相信我懂得彆人要跟我乾什麼事,隻因不肯同意,才進行了抵抗。他嚴肅地對我說,這種行為和淫亂一樣都是被禁止的,但這種意圖對於作為這種行為對象的那個人說來並不算多大的侮辱,被彆人看得可愛,有什麼可發火的。他毫不掩飾地對我說,他自己年輕時候也碰到過這種榮幸,由於來得突然,未能抗拒,他絲毫也沒感到其中有什麼苦得受不了的。他恬不知恥,居然用了直陳其事的詞句;他還推想我所以拒絕是因為怕疼,於是向我保證這種害怕是多餘的,完全用不著大驚小怪。我聽了這個無恥之徒的話,感到極大的驚奇,因為他毫不為他自己辯護,他似乎是完全為了我好而來開導我的。在他看來,這完全是件極平常的事兒,所以他根本不必找個地方跟我密談;我們身旁有一位作為第三者的教士,他也覺得這不必大驚小怪。他們這種泰然自若的神氣完全把我懵住了,我隻好相信,這準是人間習以為常的事,隻是先前我沒有領教的機會罷了。所以,我聽了他的話並沒有生氣,但不無厭惡之感。我所親身遭遇的、尤其是我所親眼看到的情景,在我記憶裡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所以我回想起來還覺得噁心。我當時也不知道為什麼把對那件事的憎惡一直伸展到辯護者的身上了,我無論怎樣控製自己,也不能不使他看出他的教訓所發生的惡劣效果。他以一種不大親切的目光瞪了我一眼,自此以後,他便用儘辦法讓我在教養院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他總算達到了目的,因而我看到,要跳出教養院,隻有一條出路,過去我拖延時日,不肯采取這個途徑,如今我是急不可待了。這件事倒起了一種防護作用,使我一生也不會乾出男子同性愛的勾當,而且一看到這樣的人,就聯想起那個可怕的摩爾人的樣子和舉動,心裡便產生一種難以隱藏的厭惡。另一方麵,相形之下,女人在我心目中卻博得了極大的價值。我覺得應該對她們表示溫柔的感情與崇高的敬意,以補償男性對她們的侮辱,因此,當我想起那個假非洲人的時候,就連最最醜的女人都認為是值得崇敬的對象了。至於這個假非洲人,我不知道人們對他會有什麼說法,據我看,除了羅倫莎太太以外,誰都跟從前一樣看待他。可是,他不再接近我,也不再和我說話了。過了一個星期,他就在莊嚴的儀式下接受了洗禮,從頭到腳一身白色服裝,這是表示他重生的靈魂的純潔。第二夭,他就離開了教養院。此後,我再也沒有見到他。一個月之後,輪到了我。我的指導者想獲得使一個難以轉變的人皈依正教的榮譽,是需要這麼一段時間的,並且,為了贏得我的新的順從,又要我複習了一下所有的信條。最後,我受到了充分的教育,我的教師們對我也相當滿意了。於是在迎聖體的行列的陪伴下,我被送到聖約翰總堂,以便在那裡莊嚴地宣誓脫離新教,並且接受洗禮的一些輔助儀式,雖然他們實際上沒有給我施洗。儀式和真的洗禮差不多,這是為了使人們相信新教徒並不是基督徒。我穿了一件專供這種儀式使用的帶白花邊的灰長袍。在我的前後各有一人拿著銅盤,兩人用鑰匙敲打盤子。人們按照各自的誠心或者對新改宗者的不同程度的關懷往盤子上放些布施。總之,天主教的種種浮誇的儀式哪樣都沒有略掉,以便這種盛典對公眾含有更多的訓導意義。對我則含有更多的恥辱。隻有一項規定給略掉了,就是我非常需要的那身白衣服他們並沒象給摩爾人那樣給了我,因為我不是猶太人,所以我不能享受這種榮幸。這還不算完。接著還要到宗教裁判所去領取異教徒的赦免征,舉行亨利四世本人所遵照的、並由其欽差大臣代為舉行的同樣儀式,才返回天主教會。那位可尊敬的裁判神父的神氣和舉止絕不能消除我剛來時候的內心的恐怖。他問過了我的信仰;我的地位以及我的家庭以後,突然問起我的母親是否已經下了地獄。當時的恐懼壓住了我開始爆發的憤怒,我隻回答說:我希望她沒有下地獄,她在臨終的時候,可能看到了上帝的靈光。這個神父沒有吭聲,但是,他作了一個鬼臉,好象完全不同意似的。一切都辦完了。我正在尋思可能終於會按照我的希望給我個適當的位置的時候,他們把我趕出了門,把收到的布施(約有二十多個法郎的零錢)給了我。他們囑咐我活著要做一個善良的信徒,不要辜負上帝的恩典,最後他們祝我幸運,緊跟著就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於是,一切都消失了。我的一切崇高的希望,就這樣在一刹那間幻滅了,我剛采取的自私的行動,隻給我留下自己是個背教者又是個傻瓜的回憶了。不難想象我的夢變得多麼突然:原來懷著燦爛輝煌的計劃,忽然墜入最悲慘的境地,早晨想選擇我將要居住的宮殿,晚上竟落到露宿街頭。有人會認為,我一下子陷入如此殘酷的絕望之中,在悔恨自己犯了錯誤的同時,一定會狠狠地責備自己,埋怨一切的不幸都是自己親手造成的。實際上決非如此,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幽禁了兩個多月之久,所以我首先感到的,乃是重新獲得自由的一種喜悅心情。經過長期奴隸生活以後,我現在又成了自己的主人了,又有了行動自由了,在這樣一個繁華富庶、闊人很多的大城市裡,我的天資和才乾一被人發現,立刻就會有人接待我。此外,我儘可以等待一個時期,衣袋裡裝著的二十多個法郎,在我看來簡直是一個取之不儘用之不竭的寶庫,我可以不和任何人商量隨自己的意思花這筆錢。這樣富裕,我還是生平第一次。因此,我絕對沒有灰心失望,更沒有傷心流淚。我僅僅是改變了自己的希望,我的自尊心並沒有受到絲毫損傷。我從來也沒有感到這樣自信和鎮定。我仿佛覺得我已經走遠了,並且完全是靠自己了,我感到自豪。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遊覽全城來滿足我的好奇心,即使隻是為著表現我的自由,我也要這樣做。哨兵上崗我要看看,因為我非常喜好軍樂。遇到教會迎聖體的行列,我也要跟著瞧瞧,因為我愛聽神父的合唱。我要看看王宮,我帶著畏懼的心情走向前去,看見彆人往裡麵走,我也就跟著進去,也沒有人攔我。這也許是因為我胳膊底下夾著一個小包的緣故吧。不管怎樣,當我出現在這個宮殿裡的時候,我自以為是很了不起的。我幾乎已經把自己看成是久居在這宮中的人了。最後,由於我不住腳地到處走動,覺得身體疲乏,腹中饑餓,天氣很熱,我便走進一家乳食商店。人們給我端來奶糕、奶酪和兩片美味的皮埃蒙特棒形麵包,這是我最喜歡不過的,我僅僅花了五、六個蘇,就吃了我有生以來最好的一餐。我必須找一個住處。皮埃蒙特話我已學會了不少,可以讓人明白我的意思,因此沒有費事就找到了住處。我是謹慎地按我的財力,而不是完全按我的趣味選擇我的住處的。有人告訴我,在波河街有一個當兵的妻子,家裡留住閒散下來的仆人,每夜隻收費一個蘇。我在她家裡得到了一張破舊的空床,便在那裡安居下來。這位女人很年輕,新近才結婚,雖然她已經有五、六個孩子了。母親、孩子和住宿的客人,大家都睡在一個房間裡。我在她家住的時候一直是這樣。不管怎樣說,她是一個好女人。她罵起人來非常難聽,整天袒胸露懷,蓬頭散發,但是她心地善良,勤勤懇懇,待我很好,甚至還幫了我一些忙。好幾天的工夫,我完全沉溺在無拘無束與好奇的樂趣之中,我城裡城外到處遊逛,東鑽鑽,西探探。尋找一切我認為稀奇和新鮮的事物去看,對於一個剛出茅廬從來沒有見過首都的年輕人說來,什麼都是稀奇和新鮮的。我特彆喜歡準時去瞻仰王宮,每天早晨參加皇家小教堂的彌撒。能夠和親主及其待從待在一個小教堂裡,我覺得美極了。但是,宮廷的豪華很快就全看了,而且老是那個樣子,也就漸漸失去了吸引力。這時,我開始熱愛音樂了。我每天必到王宮去,原因就在音樂對我有了最大的吸引力。撒了王當時擁有歐洲最好的交響樂隊。索密士,黛雅丹,貝佐斯等大師都先後在那裡大顯身手。其實,要吸引住一個年輕人,用不著這麼大的排場,最簡單的一種樂器,隻要演奏得好,能使人歡欣雀躍,也就夠了。何況,我對於眼前令我驚訝的一切富麗豪華,隻有一種呆子似的讚歎,並無羨慕之心,在這氣象萬千的華麗宮院中,我所關心的隻有一件事,就是看看那裡是否有個值得我尊敬的年輕公主,以便和她搞一場風流韻事。我差點兒在豪華不及王宮的情況下搞起一場風流韻事,如果我能達到目的,我會感到妙不可言的、千百倍的愉快。我的生活雖然非常節儉,可是我的錢袋卻不知不覺地快空了。我這種節儉並非出於謹慎,而是由於我的食欲簡單。就是今天,佳筵盛宴也沒有改變我這種簡單的食欲。我從前不知道,現在仍然不知道有什麼能比具有田舍風味的一頓飯更精美的飲食了。隻要是好的乳類食品、雞蛋、蔬菜、奶餅、黑麵包和普通的酒,就能讓我飽餐一頓。隻要沒有待膳長和待者圍著我讓我飽嘗他們的討厭的神氣,我的好胃口吃什麼都是香甜的。那時我總是花五、六個蘇就能吃一頓非常好的飯,以後用六、七個法郎吃反倒沒有那麼好了。我飲食有節隻是因為我沒有受到誘惑,但是,我把這一切都說成飲食有節也是不對的,因為說到吃,我也是儘量享點口福的。我所喜愛的梨、奶糕、奶餅、皮埃蒙特麵包和幾杯摻兌得法的蒙斐拉葡萄酒,便可以使我這個貪圖口福的人心滿意足。儘管如此,我的二十個法郎還是眼看就要完了。這一點我一天比一天看得清楚,儘管我還處於對什麼都漫不經心的年齡,但由於前途茫茫而產生的憂慮不久就變成了恐怖。我的一切幻想部破滅了,隻剩下找個賴以糊口的職業的念頭,然而這個念頭也是不易實現的。我想起我從前的手藝來,但是我的手藝還不精通,鏤刻師傅不會雇我,而且這一行的師傅在都靈也不多。於是,在沒找到什麼好機會以前,我就挨門挨戶,一個鋪子一個鋪子去自薦,願意替他們在銀器上鏤刻符號或圖記,工錢隨便,滿心想用廉價吸引主顧。可是這種權宜之計也很不成功。幾乎到處都遭到謝絕,即使找到一點活兒也掙錢很少,僅夠幾頓飯錢。然而,有一天清早,我從公特拉諾瓦街經過,透過一家商店的櫥窗,看見一個年輕的女店主,她風韻優美,相貌動人,儘管我在女人麵前很靦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進去了,主動向她推薦我這小小的技能。她不但完全沒有嚴詞拒絕,反而讓我坐下,叫我談一下我的簡短的經曆,她同情我,勸我鼓起勇氣,還說好的基督徒是不會把我扔下不管的。後來,在她叫人到一個鄰近的金銀器皿店去尋找我所需用的工具的時候,她親自上樓到廚房給我拿來早點。這樣開端似乎是個好兆頭。其後的事實也沒有否定這個兆頭。看來,她對我的那點活兒還滿意,而且對在我稍微安下心來後的那陣子海闊天空的閒聊更滿意;由於她豐姿綽約,服飾華麗,雖然態度和藹,她的風來仍引起了我的敬意。然而,她那充滿盛情的招待、同情的語調以及她那溫柔的風度,很快就使我一點也不感到拘束了。我認為我是成功了,而且還會獲得更多的成就。然而,儘管她是一個意大利女人,又那麼漂亮,在外表上難免顯得有些風騷,但是,她卻非常穩重,再加上我生來靦腆,事情就很難有迅速的進展。我們沒有得到充分的時間完成這項奇遇。每當我回憶起和她在一起的那些短暫時刻,就感到極大的快慰,而且可以說,我在那裡嘗到了宛似初戀的那種最甜蜜、最純潔的快樂。她是個富有風趣的棕色頭發的女人,她那美麗的臉上顯示出來的天生和善的神情使得她那種活潑勁兒十分動人。她叫巴西勒太太,她丈夫的年歲比她大,醋意相當濃,在他出遠門的時候,把她托給一個性情憂鬱、不會討女人歡心的夥計照管。這個夥計也有自己的野心,不過他隻是用發脾氣的方式來表示罷了。他笛子吹得很好,我也很喜歡聽他吹,但是他卻非常討厭我。這個新的埃癸斯托斯一看見我到他的女主人店裡來,就氣得嘴裡直嘟嚷,他以輕蔑的態度對待我,女主人也毫不留情地以同樣的態度對待他。她甚至好象為了自己開心,故意在他麵前對我表示親昵,叫他難堪。這種報複方法非常適合我的胃口,如果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對我也是這樣,那就更合我的口胃了。但是她卻並不把事情發展到這種程度,或者至少是方式不一樣。也許是她認為我太年輕,也許她不知道該怎樣采取主動,也許她確實願意做一個賢淑的女人,她對我采取一種保留態度,固然這種態度並不拒人於千裡之外,但我卻不知道為什麼竟感到畏縮。我對她感覺不到象對華倫夫人那種真心實意、情致纏綿的尊敬,而是感到更多的畏懼,同她遠不象同華倫夫人那樣親密。我又窘又戰戰兢兢,我不敢盯著看她,在她跟前甚至屏著呼吸;可是要我離開她卻比叫我死還難受。在不至於引起她注意的當兒,我用貪婪的目光凝視著她身上所能看到的各個部分:衣服上的花,美麗的小腳尖,手套和袖口之間露出的那段結實白皙的胳膊,以及在脖子和圍巾之間有時露出的那部分。她身上的每個部分都使我對其他部分更為向往。由於我目不轉睛地看那些所能看見的部分,甚至還想看那些看不見的部分,這時我眼花繚亂,心胸憋悶,呼吸一陣比一陣急促,簡直不知如何是好。我隻能在我們中間經常保持的沉默中暗暗發出非常不舒服的歎息。幸虧巴西勒太太忙於自己的活計,她沒有理會這些,至少我認為她沒有理會。但是我有時看到,由於她的某種同情以及她的披肩下麵的胸膛不時起伏,這種危險的情景更使我神魂顛倒。當我熱情迸發到幾乎不能自持的時候,她便以平靜的聲音向我說句話,我便立即清醒過來。有不少次我和她單獨在一起,她總是這樣,從來沒有一句話、一個動作、甚至一個帶有過分表情的眼色,顯示我們相互間有半點心心相印之處。這種情況使我非常苦惱。卻也使我感到甜蜜。在我那天真的心靈中也弄不清我為什麼會有這種苦惱。從表麵上看,這種短短的兩人獨處,她也並不討厭,至少是她屢次提供這樣的機會。當然,這在她那方麵並不是有意的,因為她並沒有利用這樣的機會向我表示些什麼,也沒有容許我向她表示些什麼。有一天,她聽膩了那個夥計枯燥無味的談話,就上樓到自己的房間去了,我把我正在店鋪後櫃做的那點活兒趕完,連忙就去找她。她的房門半開著,我進去的時候她沒有理會,她正在窗前繡花,麵對著窗口,背對著門。她既不能看見我,而且由於街上車馬的嘈雜聲,也沒聽到我進去。她身上穿的衣服一向是非常考究的,那一天她的打扮幾乎可以說是有點妖冶誘人。她的姿態非常優美,稍微低垂著頭,可以讓人看到她那潔白的脖子;她那盤龍式的美麗發髻,戴著不少花朵。我端詳了她一會兒,她的整個麵容都有一種迷人的魅力,簡直使我不能自持了。我一進門就跪下了,以激動的心情向她伸出手臂;我確信她聽不見我的聲音,也沒想到她能看見我。但是壁爐上的那麵鏡子把我出賣了。我不知道我這種激情的動作在她身上產生了什麼效果。她一點也沒有看我,也沒跟我說一句話,隻是轉過半個臉來,用她的手簡單地一指,要我坐在她跟前的墊子上。顫抖、驚懼、奔往她指給我的位置上,這三樁事可以說同時並進,但是人們很難相信我在這樣的情況下;竟沒有做出進一步的舉動。一句話也不說;也不敢抬頭看她,甚至不敢利用這個局促的姿勢挨一挨她,在她膝上趴一會兒。我變成啞巴了,一動也不動,當然也不是很平靜的;在我身上所表現的隻有激動、喜悅、感激;以及沒有一定目標和被一種怕招她不高興的恐怖心情所約束住的熱望,我那幼稚的心靈對於她是否真地會惱我,是沒有什麼把握的。她的表現也不比我鎮靜,膽怯的程度也不比我小。她看我來到她麵前,心裡就慌了,把我引誘到那裡以後,這時有些不知所措。她開始意識到那一手勢的結果,無疑地,這個手勢是沒有經過考慮冒然做出來的。她既不對我表示歡迎,也不驅逐我,她的眼光始終不離自己手裡的活計,儘力裝出沒有看見我在她跟前的樣子。儘管我無知,也可以斷定她不僅和我一樣發窘,也許還和我有同樣的渴望,隻是也被那種和我相同的羞澀心情束縛住了。但這並沒有給我增加克服這種羞澀的力量。她比我大五、六歲,照我看來,她理應比我更大膽一些。我想,既然她沒用什麼表示來鼓舞我的膽量,那就是她不願意我有這樣的膽量。即使在今天,我還認為我的這個判斷是正確的,可以肯定的是:她非常聰明,一定知道象我這樣一個初出茅廬的孩子不僅需要鼓勵,而且需要加以指導。要是沒有人來打擾我們,我真不知道這個緊張而無言的場麵將怎樣結束,也不知道我會在這種可笑而愉快的情況下一動不動地呆多久。正在我的激情達到頂點的時候,我聽到隔壁的廚房門開了。於是巴西勒太太驚慌起來,用激動的聲音和手勢向我說:“快起來,羅吉娜來了。”我趕緊站起來,同時抓住了她伸給我的一隻手,熱烈地吻了兩下,在我吻第二下的時候,我覺得她那隻可愛的手稍稍按了一下我的嘴唇。我一生也沒經過這樣愉快的時刻,可惜良機不再,我們這種青春的愛情也就到此為止了。也許正是因為這樣,這個可愛的女人的形象才在我的心靈深處留下了令人迷醉的印象。以後我對社會和女人了解得越深,在我心靈中,也就越覺得她美麗。如果她稍微有點經驗的話,她一定會用另一種態度來激勵一個少年。雖然說她的心是脆弱的,但卻是純樸的,她會無意中向引誘她的傾向讓步;從一切現象來看,這是她不貞的開端,可是我要戰勝她的害羞心情,恐怕比戰勝我自己的羞澀心情還要困難。我並沒有做到這一點,卻在她跟前嘗到了不可言喻的甜蜜。在占有女人時所能感到的一切,都抵不上我在她腳前所度過的那兩分鐘,雖然我連她的衣裙都沒有碰一下。是的,任何快樂都比不上一個心愛的正派女人所能給與的快樂。在她跟前,一切都是恩寵。手指的微微一動,她的手在我嘴上的輕輕一按,都是我從巴西勒太太那裡所得到的恩寵,而這點輕微的恩寵現在想起來還使我感到神魂顛倒。其後兩日,我儘力尋找能和她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但未能如願以償。在她那一方麵,我一點也看不出有想安排這種機會的意思;並不是她的態度比以前冷淡了,而是她比以往謹慎了。我覺得她老躲避我的視線,唯恐她不能充分控製住自己的目光。那個可惡的夥計比任何時候都更可惱了,他甚至冷嘲熱諷起來,說我在女人跟前前途無量。我生怕一時粗心會泄漏了風聲,我那點興趣,到此為止,原用不著掩掩藏藏的,但現在我認為和巴西勒太太已經算是心心相印了,便想用一種神秘氣氛把它隱蔽起來。這使得我在尋找滿足這種興趣的機會時變得比較謹慎了,我老想找十分安全的機會,結果一次也沒有找到。我另外還有一種迄今尚未醫好的戀愛怪癖,這種怪癖和我天生的膽怯加在一起,就大大否定了那個夥計的預言。我敢說,由於我愛得太真誠,太深摯,反倒不容易得手了。從來沒有過象我這樣強烈卻同時又這樣純潔的熱情,從來沒有過這樣溫柔、這樣真實、而又這樣無私的愛情。我寧肯為我所愛的人的幸福而千百次地犧牲自己的幸福,我看她的名譽比我的生命還要寶貴,即使我可以享受一切快樂,也絕不肯破壞她片刻的安寧;因此我在自己的行動上特彆小心,特彆隱秘,特彆謹慎,以至一次都沒有成功。我在女人跟前經常失敗,就是由於我太愛她們了。現在返回來談談那個吹笛人埃癸斯托斯吧,奇怪的是這個密探雖然變得越發令人難以忍耐,但他顯得更殷勤了。他的女主人從對我垂青的第一天起,就想法使我成為商店裡一個有用的人。因為我懂得一點兒算術,她曾跟那個夥計商量,叫他教我管帳,但是,那個壞家夥對這個建議堅決反對,他也許是怕我奪去他的飯碗吧。因此,我所有的工作隻不過是在做完了我那鏤刻活計以後,去抄寫幾張帳目和帳單,謄幾本帳簿,把幾封意大利文的商業函件譯成法文而已。可是,突然間,我那個對頭又想重新考慮那個一度提出而被否定過的建議了,他並且說願意教我記複式簿記,願意使我在巴西勒先生回來的時候,就可以有一套在他手下做事的本領。他說話的語氣和神態裡的那種虛偽、狡猾和諷刺的成分,我無法細說,總之使我很難信任他。但是沒等我回答,巴西勒太太就冷冷地對他說,我對他這種熱心幫忙當然是很感激的,但她希望我的命運終於會使我有機會發揮我的才乾,她並說象我這樣有才乾的人僅作一個夥計未免太可惜了。她曾經多次對我說,她要給我介紹一個可以對我有所幫助的人。她的考慮十分明智,她感覺到這時已經到了應該叫我離開她的時候了。我們默默無言彼此感到傾心的這件事是在星期四發生的。星期天她請了一桌客,其中有我和一位相貌和善的多明我會的教士,她就把我介紹給這個人了。這位教士對我非常親切,對我的改教表示慶賀,並且問了不少關於我個人經曆的事情,從這兒我就知道巴西勒太太曾經把我的經曆詳詳細細地告訴了他。接著,他用手背在我的麵頰上輕輕地拍了兩下,對我說,要做一個善良的人,要有勇氣。他還讓我去看他,以便彼此更從容不迫地談一談。從大家對他表示的敬意看來,我可以斷定他是一個有地位的人,再從他同巴西勒太太說話時那種慈父般的口吻,還可以推定他是她的懺悔師。我也清楚地記得,在他那適合身分的親切中,夾雜有對他的懺悔者所表示的尊敬和欽佩,可是這種表現在當時給我的印象,不如我今天回想起來時在我腦際留下的印象深。如果那時我更聰明一些的話,能夠了解到,象我這樣一個人,竟能使一個受到懺悔師尊敬的年輕女人動情,我將會多麼感動啊!由於我們人數較多,餐桌不夠大,必須另外加一個小桌子,於是我就在小桌上和那個夥計愉快地對坐了。但是,從關心和菜肴的豐富看來,我坐在小桌上絲毫未受損失。往小桌上送來的萊真不少,可以肯定,這些菜並不是為了那個夥計送來的。一直到這時為止,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女人們活潑愉快,男人們殷勤高雅,巴西勒太太以動人的親切態度款待客人。飯吃到一半的時候,人們聽到有輛馬車停在門口,有個人走上樓來了,這是巴西勒先生。他走進來的那種樣子,我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他穿著一件帶金扣子的大紅上衣,從那一天起我對這種顏色就討厭起來了。巴西勒先生身材魁偉,長得漂亮,風度很好。他腳步聲音很重地走進來,臉上的表情好象要把大家都給嚇住似的,雖然在座的都是他的朋友。他的妻子奔過去,摟住他的脖子,抓住他的雙手,向他百般表示親熱,而他卻毫無反應。他向客人們打了一個招呼,有人給他送來一分食具,他便吃起來了。人們剛剛提到他這次旅行的事時,他便向小桌上看了幾眼,用一種嚴肅的口吻問,坐在那邊的小孩子是什麼人。巴西勒太太直率地回答了他。他問我是不是住在他家裡,有人告訴他說我不住在他家裡。他接著粗野地反問說:“怎麼會不呢?既然他白天可以在我這裡待著,晚上當然也可以在我這裡。”這時,那位教士發言了,先對巴西勒太太作了一番嚴肅而真實的稱讚,也用幾句話把我誇獎了一番。他補充說:他不僅不應該責備他太太誠意救濟貧困的好心,而且也應該積極參加才對,因為這裡沒有絲毫越禮的事情。丈夫用一種憤怒的口吻反駁了一下,可是由於教士在場,總算把氣壓住了一半,但是這也足以使我知道他對我的情況已經有所了解,而且也明白了那個夥計曾怎樣按照他自己的方式給我幫了倒忙。客人們剛剛退席,這個夥計就奉了他的老板的指示,顯出勝利的神氣,通知我立即離開他家,永遠不準再進這個門。他在執行這項任務時,還增添了不少冷言惡語,使這個任務具有很大的侮辱性而且十分殘暴。我一句話沒說就走了,但是心裡十分悲傷,我所以悲傷主要並不是因為離開了這個可愛的女人,而是因為叫這個可愛的女人成了她那粗暴的丈夫的犧牲品。他不願意聽任妻子喪失貞操,當然是對的。然而,儘管她很賢慧,並且是良家之女,她畢竟是個意大利女人,這就是說;多情而好複仇。在我看來,他是失策了,因為他對她所采取的手段,適足以給自己招來他所害怕的不幸。這就是我第一次奇遇的結局。我曾經有兩三次故意經過那條街,希望至少再見一見我心裡不斷想念的那個女人,但是我沒有見到她,隻看見過她的丈夫和那個認真當看守的夥計。那個夥計看到我,便用店鋪裡的大木尺向我做出怪樣子,要說那種樣子是在歡迎我,不如說是在向我示威。我既被如此嚴加防範,也就泄氣了,我再也不到那條街上去了。我曾打算至少去拜訪一次她給我引見的那位教士,可惜我又不知道他的名字。我曾在修道院的周圍徘徊過好幾次,希望能碰見他,但也毫無結果。最後,我因為又遇到了彆的事情,便把我對巴西勒太太的動人的回憶丟開了。不久我就把她完全忘掉了。我甚至又象從前那樣,恢複為純樸和稚氣十足的人,連看到美麗的女人也不動心了。然而她的一些餽贈,稍稍補充了一下我那小小的行囊,雖然餽贈不多,卻十足表現了一個聰明女人的細心。她注重整潔超過美觀;她希望我不受苦,但不叫我去炫耀。我從日內瓦帶來的外衣還不錯,還可以穿;她僅僅給我添置了一頂帽子和幾件內衣。我沒有套袖,我也很想要,但是,她不肯給我,她認為我能保持清潔就行了;其實,隻要我在她跟前一天,這一點是無需她囑咐的。這場災難結束似後不多幾天,我前麵提過待我很好的那個女房東對我說,她可能給我找到一個位置,她說有一位貴婦人願意看看我。我聽到這話以後,就真的認為會有什麼美妙非凡的奇遇了,因為我總憧憬著這樣的事情。可是這位貴婦人並不象我所想象的那樣了不起,我跟隨把我介紹給那個貴婦人的一個仆人到了她家裡,她問了我幾句話,仔細端詳了我一番,沒覺得我討厭,便立刻叫我在她家裡服務了,當然,不是作為她寵愛的侍從,而是作為她的仆人。我也穿著和其他仆人同樣顏色的衣服,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們上衣的邊緣上有花邊,而我的衣服上沒有。由於這種製服上沒有花邊,就很象一個普通市民的服裝。我的那些想入非非就出乎意料地結束了。我就這樣走進了維爾塞裡斯伯爵夫人的門庭。她是一個沒有孩子的寡婦。她的丈夫是皮埃蒙特人;至於她,我始終認為她是薩瓦人,因為我不能想象一個皮埃蒙特女人能說那樣好的法語,口音那麼純。她是個不老不少的中年女人,容貌非常高雅,又很有才華,酷愛法國文學,而且相當精通。她時常寫作,寫了很多東西,而且總是用法文寫。她所寫的函劄,有賽維尼夫人函劄的筆法,韻味亦近似,有幾封信甚至分不出是她寫的還是賽維尼夫人寫的。我主要的工作,就是照她口述錄下這些信劄。我倒也很喜歡做這類事情。她的胸部長了一個腫瘤,使她非常痛苦,不能親自執筆。維爾塞裡斯夫人不僅富於才華,而且心靈既高尚又剛強。一直到她病死,我都在她身旁。我曾親眼見她忍受病痛和死亡,她從役有表現出片刻的懦弱,從來沒有顯示出用力克製自己的樣子,也從來沒有失去過婦女應有的儀態;她連想都沒想到這裡麵有什麼高深的哲學道理,因為哲學這一名詞,在當時還不流行,而且她甚至還不了解哲學這兩個字在現時代所包涵的意義。這種剛強的性格,往往近於冷漠無情。在我看來,她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彆人都不大動感情,即使她對不幸的人做些善舉,也不是出於真正的憐憫,而主要是因為這樣做本身就是好事。我在她的身旁待了三個月,對她這種冷淡的性格是有所感受的。她對於一個經常在她眼前、而且前途頗有希望的年輕人難免會產生憐愛之心,在她感到自己要死的時候,一定也會想到在她死後這個年輕人需要幫助和支持,這本來都是很自然的事。但是,也許她認為我還不配受她的特殊照顧,也許因為糾纏著她的人們過於關心自己,叫她隻想到他們,而沒有容她考慮到我的問題,總之,她什麼也沒有給我辦。然而我記得非常清楚,她曾表現出某種好奇心,想對我進行了解。她也問過我幾次;她很喜歡我把我寫給華倫夫人的信給她看,跟她談談我的心事。但是,她為了解我的心事所采取的辦法,顯然不是好辦法,因為她一向不肯暴露自己的心事。我的心是樂於傾訴的,但必須感覺到彆人的心也樂意聽我的傾訴。但她隻是冷淡而枯燥地詢問,對於我的回答既不表示讚成,也不表示反對,這就不能取得我的信賴。在我不了解我那好說話的毛病是使人高興還是使人討厭的時候,我總是感到恐懼,於是我就不大願意暴露自己的思想,而隻是想到凡是對自己不利的話一句也不說。以後我理會到,那種通過詢問去了解彆人的冷淡態度,是自以為有學識的女人的通病。他們想絲毫不暴露自己的心事,而達到洞悉彆人心事的目的;但是她們不了解,這樣做會打消彆人向她們暴露心事的勇氣。一個男人隻要受到這種詢問,馬上便會提防起來;如果他認為這並不是對他真正的關心,而隻是要套他的話,那麼,他的反應不是說謊就是一言不發,或者更加戒備;他寧肯讓彆人把他當作傻瓜,也不願意受那好奇者的哄騙。一方麵隱瞞自己的心事,一方麵要了解彆人的心事,這終究是個壞方法。維爾塞裡斯夫人從來沒有向我說過一句表示好感、憐憫和親切的話。她冷淡地詢問我,我也以有保留的態度回答她。我的回答非常謹慎,難免使她覺得乏味而感到厭煩。後來,她就不再詢問我了,隻有在叫我給她作點事的時候才跟我說話。她不是按照我本來是什麼樣的人來看待我,而隻是按照她讓我變成的那個樣子來看待我。因為她看我隻不過是一個仆人,結果就使我在她麵前不能不以仆人的身分出現了。我覺得我從這時候開始,便對使我一生不斷深受其害的那種為了隱蔽的利己之心而耍的狡猾手腕有所領會了,因而對產生這種利己之心的事物本能地感到厭惡。維爾塞裡斯夫人一個兒女也沒有,她的財產將由她的外甥德·拉·羅克伯爵繼承。羅克伯爵一直不斷地逢迎她。除此以外,她的那些親信家仆看到她已接近死亡,誰都忘不了自己的利益,爭先恐後地紛紛向她獻殷勤,使她很難有時間想到我。她家的總管,人稱羅倫齊先生,是一個非常機靈的人;他的妻子比他還機靈,在女主人麵前非常得寵,在夫人家裡,她與其說是夫人花錢雇來的女仆,不如說是夫人的一位女友。她把她的侄女朋塔爾小姐介紹給夫人當了侍女,她的侄女是個極狡猾的女人,裝出一副貴婦人的詩女的神氣,也幫著她的伯母去控製女主人,以至女主人隻通過這三人的眼睛來看人,隻通過這三人的手來行事。我沒有得到上述三個人的歡心,我服從他們,卻不巴結他們,因為我想象不到在伺候我們共同的女主人以外,還得當她仆人的仆人。此外,在他們看來,我是個令人不能放心的人物,他們清楚地看到我並不是個做仆人的人,這種做仆人的身份對我是不適當的。他們擔心夫人也會有同樣看法,生怕夫人對我的安排會減少他們分得的那部分錢。他們這種人太貪婪了,不可能公正無私,他們認為遺囑上所有分給彆人的一切遺贈,都好象是從他們的私產中抽出來的。因此,他們串通好了,設法不叫夫人看到我。她喜歡寫信,拿她當時的情況來說,這本是一種病中消遣,他們卻設法打消她這種興趣,並且還叫醫生來勸她不要寫,說這會使她勞累。借口我不會服侍人,就叫兩個抬轎子的粗漢代替我伺候她。最後,在她寫遺書的時候,他們安排得那麼巧妙,竟使我一https://個星期沒能進她的房間。一個星期過後,我就又和先前一樣出入她的房間了,而且比任何人都勤快,因為這個可憐女人的痛苦使我非常難過,她那種忍受痛苦的堅強精神使我對她產生了極大的欽佩和敬愛,我在她的房間流下了既沒有讓她本人看見也沒有叫任何彆人看見的真情的眼淚。我們終於失去了她。我眼瞧著她咽氣。她的一生是有才華有見識的婦女的一生,她的死是一位哲人的死。我可以說,看到她以恬靜的心靈毫不鬆懈、毫不偽裝地履行天主教徒的一切義務,令我感到天主教之可愛。她的為人本來是很嚴肅的,在她垂危的時候,竟顯出一種快樂的表情,這種表情始終如一,不象是假裝的。這純粹是理智戰勝了悲慘處境的表現。她隻是在最後兩天才躺在床上;就在這兩天,她也沒有停止安安靜靜地和大家談話。最後,她不說話了,陷入了死亡的痛苦裡,她放了一個響屁。“好!”她轉了一下頭說,“會放屁的女人並沒有死。”這是她最後的一句話。她在遺囑中給她的下等仆人們留出一年的工資作為遺贈。因為她家的人口簿上沒有登上我的名字,所以我什麼也沒有得到。不過,羅克伯爵給了我三十個利物兒,還允許我穿走身上那套新製服,要依羅倫齊先生的意思,是要從我身上扒下去的。伯爵甚至答應給我謀個事兒,並且叫我去找他。我曾去過兩三次,都沒能和他談上話。我是個一碰釘子就泄氣的人,以後就不再去了。我錯了,我的錯不久就可以看出來。關於我在維爾塞裡斯夫人家逗留期間發生的事,我還沒有說完!我離開她家時,雖然從表麵上看來是依然故我,但是和我進她家門的時候心情迥然不同。我從那裡帶上了難以磨滅的罪惡的回憶和難以忍受的良心譴責的沉重負擔。這種負擔過了四十年還壓在我的心頭,我因此而感到的痛苦不但沒有減輕。反而隨著我的年齡的增長而加重了。誰相信一個小孩子所犯的過錯竟會有那樣可怕的後果呢?就是因為這種幾乎可以肯定的後果,我才永遠不會感到心安。我也許把一位可愛、誠實、可敬,而且確實比我高尚得多的姑娘,葬送到屈辱和貧困裡了。一個家庭瓦解的時候,難免會發生一些混亂,難免會丟失一些東西。然而由於仆人們的忠實和羅倫齊夫婦的周密照料,列入財產目錄的東西一樣也沒缺。隻有朋塔爾小姐丟失了一條已經用舊了的銀色和玫瑰色相間的小絲帶子。其實我要拿的話可以拿到許多好得多的東西,可是偏偏這條小絲帶把我迷住了,我便把它偷了過來。我還沒把這件東西藏好,就很快被人發覺了。有人問我是從哪裡拿的,我立即慌了神;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最後,我紅著臉說是瑪麗永給我的。瑪麗永是個年輕的莫裡昂訥姑娘,在維爾塞裡斯夫人因病停止請客而把她原來的廚師辭退以後,就由瑪麗永作了廚師,這時伯爵夫人需要的是鮮美的羹湯,而不是精心烹飪的佳肴。瑪麗永不僅長得漂亮,而且還有一種山裡人所特有的鮮豔膚色,特彆是她那溫和質樸的態度,沒有人見了不覺得可愛;她也是一位和善、聰明和絕對誠實的姑娘。因此我一提她的名字,大家都感到驚異。但是人們對我比對她更不信任,所以必須弄清楚究竟我們倆誰是小偷。人們把她叫來了,大家蜂擁而至,聚集在一起,羅克伯爵也在那裡。她來以後,有人就拿出絲帶來給她看,我厚顏無恥地硬說是她偷的;她愣了,一言不發,向我看了一眼,這一眼,就連魔鬼也得投降,可是我那殘酷的心仍在頑抗。最後,她斷然否認了,一點沒有發火。她責備我,勸我捫心自問一下,不要誣賴一個從來沒有坑害過我的純潔的姑娘。但是我仍然極端無恥地一口咬定是她,並且當著她的麵說絲帶子是她給我的。可憐的姑娘哭起來了,隻是對我說;“唉!盧梭呀,我原以為你是個好人,你害得我好苦啊,我可不會象你這樣。”兩人對質的情況就是如此。她繼續以同樣的樸實和堅定態度來為自己辯護,但是沒有罵我一句。她是這樣的冷靜溫和,我的話卻是那樣的斬釘截鐵,相形之下,她顯然處於不利地位。簡直不能設想,一方麵是這樣惡魔般的大膽,一方麵是那樣天使般的溫柔。誰黑誰白,當時似乎無法判明。但是大家的揣測是有利於我的。當時由於紛亂,沒有時間進行深入了解,羅克伯爵就把我們兩個人都辭退了,辭退時隻說;罪人的良心一定會替無罪者複仇的。他的預言沒有落空,它沒有一天不在我身上應驗。我不知道這個被我誣陷的犧牲者後來怎樣了,但是,從此以後,她顯然不容易找到一個很好的職位了。她蒙受莫須有的罪名,這罪名是從各方麵都使她名譽掃地的。偷的東西雖不值錢,但畢竟是偷竊,而且更糟的是利用偷竊來誘惑一個年輕的小孩子。總之,既撒謊又堅持錯誤;人們對於這樣一個把許多惡習集於一身的女人,是不抱任何希望的。我甚至覺得,我坑害她的結果的最大危險還不是窮困和被遺棄,以她那樣的年齡,由於無辜受辱而感到悲觀絕望,誰知道會使她落到什麼地步呢?唉!當我追悔使她身遭不幸時,我心中已是悲切難忍,當我想到會使她變得比我更壞時,我又該是怎樣一種心情,請讀者想象一下吧!這種殘酷的回憶,常常使我苦惱,在我苦惱得睡不著的時候,便看到這個可憐的姑娘前來譴責我的罪行,好象這個罪行是昨天才犯的。每當我的生活處於平靜的狀態時,這種回憶帶給我的痛苦就比較輕微;如果在動蕩多難的生活中,每逢想起這件事來,我就很難再有以無辜受害者自居的那種最甜美的慰藉。它使我深深體會到我在自己某一著作中所說過的話:處於順境的時候,良心的譴責就睡著了;處於逆境的時候,良心的譴責就加劇了。同時,我從來未能在對朋友談知心話時把這件事說出來,以減輕我心中的重負。最親密的友誼也未能使我向哪個人坦白一下,連對華倫夫人也是如此。我所能夠做到的隻是承認我乾過一件應該譴責的殘忍的事,但從來沒有說過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種沉重的負擔一直壓在我的良心上,迄今絲毫沒有減輕。我可以說,稍微擺脫這種良心上的重負的要求,大大促使我決心撰寫這部懺悔錄。以上的敘述是十分坦率的,誰也不會認為我在這兒粉飾我的可怕罪行。但是,如果我不把內心的意向同時敘述出來,甚至因為怕給自己辯解而對於當時的一些實際情況也不敢說,那就不能達到我撰寫這部書的目的了。在我誣陷那個可憐的姑娘的時候,我確實沒有害人之心。我所以嫁禍於這個不幸的姑娘,是由於我對她所抱的友情。說起來這太離奇了,但卻是事實。我心中正在想念她,於是就不假思索地把這件事推到她身上了。我主動乾出來的事,卻誣賴是她乾的,說是她給了我這條絲帶,這正是因為我想把這個東西送給她。後來當我看到她來到我麵前的時候,我真痛心到了極點,但是,有那樣多的人在場就把我的後悔心情壓下去了。我不太害怕懲罰,我隻害怕丟臉;我怕丟臉甚於怕死亡,甚於怕犯罪,甚於怕世界上的一切。當時我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把自己悶死在地下。不可戰勝的羞恥心戰勝了一切;羞恥是造成我的無恥的唯一原因。我的罪惡越嚴重,怕認罪的恐怖心情越使我變得倔強。我心裡最害怕的就是當麵被認定是個小偷,是個撒謊的人和誣告者。群情騷動使得我除了害怕之外,不能有其他情緒了。如果容我冷靜一下,我一定會毫不隱瞞地和盤托出。如果羅克先生把我單獨叫到一邊,對我說:“不要陷害這個可憐的姑娘,如果是你做錯了的話,就老老實實告訴我吧。”我一定會立刻跪到他的腳下。但是,正當我需要鼓勵的時候,人們卻一味地恫嚇我。再說,年齡問題也是應該注意的,我的童年剛剛結束,甚至可以說我還是個孩子。真正的卑劣行為,年輕時所犯的要比成年所犯的更可惡;但是僅僅由於軟弱而做出的壞事,倒是更應該得到寬恕,而我所犯的錯誤,究其實也不過如此而已。所以,當我回憶起這件事情的時候,使我深感痛苦的與其說是我所做的壞事本身,不如說是因為由於我所做的壞事而可能造成的後果。這件事甚至對我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我這唯一的罪行給我留下的可怕的印象,使我以後永不會做出任何一種可以導致犯罪的行為。我認為我所以那麼憎恨撒謊,大部分是因為我痛悔我曾經製造過這樣惡劣的謊言。我大膽地說,如果這件罪行可以彌補的話,那麼,我在晚年所受的那麼多的不幸和我四十年來在最困難的情況下始終保持著的誠實和正直,就是對它的彌補。再說,可憐的瑪麗永在世間有了這麼多替她報仇的人,無論我把她害得多麼苦,我對死後的懲罰也不怎麼害怕了。關於這件事我要說的話隻此而已。請允許我以後永遠不再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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