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棵胡桃樹以及同它有關的那段小故事,一直非常清楚地留在我的腦際,或者說時常浮現在我的腦際,因此當我於一七五四年到日內瓦去的時候,我最愜意的打算之一就是到包塞去再看一下我兒童時代遊戲的紀念物,特彆是那棵親愛的胡桃樹,它該有一個世紀的三分之一的壽命了。但是我那時一直有事纏身,不能自主,始終沒有滿足這種願望的機會。看來這樣的機會也不可能再有了。然而,我並沒有因此而放棄得到這種機會的願望;我差不多可以斷定,假如一旦我能回到那心愛的地方,看到那棵心愛的胡桃樹還活著的話,我一定會用我的眼淚澆灌它的。回到日內瓦以後,我在舅父家裡住了兩三年,等待著人們對我前途的安排。舅父希望自己的兒子當工程師,他教給我表兄一點製圖學,並給他講歐幾裡得的《幾何學原理》。我也陪著他一起學,並且發生了興趣,特彆是對於製圖學。這時大家卻商量著叫我做鐘表匠、律師或牧師。我很喜歡做牧師,我覺得傳道說教倒挺有意思。可是我母親遺產每年的那點收入由哥哥和我一分,就不夠供我繼續讀書了。既然我當時的年齡還不那麼急於選擇職業,就隻好暫時留在舅父家裡等待著,這幾乎是虛度光陰,同時還得支付一筆雖然公平合理、數目卻也實在可觀的饍宿費。我的舅父和我父親一樣,也是個喜歡玩樂的人,他也象我父親一樣不善於用義務約束自己,很少關心我們。舅母是一個稍帶虔信派教徒作風的虔誠女人,她寧願去唱聖詩,也不願注意我們的教育;他們對我們幾乎是完全放任,我們也從來不濫用這種放任。我們兩人形影不離,互相幫助,無求於他人,而且因為我們從來不想去跟那些和我們年紀相仿的頑童們廝混,所以絲毫沒有沾染上由於終日無所事事而養成的那種浪蕩逍遙的習氣。其實,我說我們閒散是錯誤的,因為我們一輩子也沒有放閒過。值得慶幸的是,我們感到極為有趣的各種毫不間斷的遊戲,使我們在家裡忙個不停,甚至使我們不想出門。我們自己作鳥籠子、笛子、毯子、鼓,蓋小房子,作水槍、弩弓等玩具。我們也學我那位和善的年邁外祖父那樣製造鐘表,有時竟弄壞了他的那些工具。另外還有一種最喜歡的愛好,就是在紙上塗抹,起畫稿,施墨,加彩,糟蹋顏色。有一個名叫剛巴高爾達的意大利江湖藝人到日內瓦來,我們去看過一次就不想再去了;但是,他有木偶,我們也就造起木偶來;他的木偶演一些喜劇式的東西,我們也就為我們的木偶編喜劇。沒有變音哨子,我們就用假嗓子學那滑稽小醜的語聲,來演我們這些動人的喜劇,我們那些慈祥的長輩們倒也都耐心地看,耐心地聽。但是有一天,我的舅父貝納爾召集家人朗讀了他自己寫的一篇動人的講道稿。於是我們又丟開了喜劇,也寫起講道稿來了。這些瑣事沒有多大意思,我自己也承認;不過,這些瑣事證明,我們最初的教育是多麼需要很好的指導,才能使我們這些在那樣幼小的年齡就幾乎自己管束自己的孩子很少濫用這種放任。我們不太需要結交同伴,甚至有這種機會,我們也不重視。我們出去散步的時候,經常看到孩子們玩耍,但是並不羨慕,甚至也不打算參加。我們兩人之間的友情足以使我們心滿意足,隻要我們兩人能在一起,就是最單調的娛樂,我們也會感到喜悅。由於我們兩人形影不離,人們注意起來了;特彆是我的表兄身材很高,而我很矮,這樣的一對確是十分可笑。他瘦高個子,小臉兒象個皺蘋果,神氣柔弱、步伐無力,招得孩子們嘲笑。人家用當地的土語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他“笨驢”,隻要我們一出門,就會在我們的周圍響起一片“笨驢,笨驢”的喊聲。他對於這種嘲笑比我更能處之泰然。我惱火了,想跟他們打架,這正是那些小流氓求之不得的。我跟他們打起來了,結果挨了打。我那可憐的表兄儘力幫助我,可惜他弱不禁風,人家一拳就把他打倒了。這麼一來,我簡直氣瘋了。雖然我腦袋上、肩膀上挨的那幾拳的確不輕,但他們要打的並不是我,而是“笨驢”。我這種倔強的怒火反倒把事情弄得更糟,後來,隻有在人家上課的時間,我們才敢出門,我們唯恐受到小學生們的詈罵和追趕。現在我已成了打抱不平的騎士了。為了作一個象樣的騎士,我需要有一位情人;我有過兩位。我時常到尼翁去看我父親,尼翁是伏沃州的一個小鎮,我父親已定居在那裡。我父親的人緣很好,連他的兒子也沾了光。我在他那裡住的日子雖不多,看在他麵上,所有的人對我都很親切。有一位菲爾鬆太太更是對我萬分疼愛,這還不算,她女兒還把我看作她的情人。一個十一歲的男孩子給一個二十二歲的姑娘作情人,人們當然會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所有這種非常機靈的姑娘們都很樂意把小洋娃娃擺在前麵,以便把大洋娃娃掩蔽起來,她們很會運用手腕,造成一種令人著迷的假象,來誘惑那些大洋娃娃。在我這方麵看不出她和我有什麼不相稱的地方,因此我對這件事倒挺認真;我把我整個的心,或者更確切地說,把我全副的腦筋都用在這上麵了,因為,雖然我愛她已達發狂的程度,雖然我的狂熱、興奮、激昂做出了許多令人絕倒的趣劇,但我也隻是在我那小腦袋裡愛她而已。據我所知,有兩種完全不同而又完全真實的愛情,它們雖然都很強烈,但是彼此間幾乎沒有共同的地方;它們跟親密的友誼也不一樣。我整個一生被這兩種風馬牛不99lib?相及的愛情各占去一半,甚至我曾在同一時間親身體驗了這兩種愛情。比方說,在我剛剛講述的那個時期,也就是當我公然把德·菲爾鬆小姐據為己有、專橫到不能忍受彆的男子跟她接近的時候,我曾經跟一位小姑娘戈登小姐有過幾次時間不長、但是熱烈的幽會;幽會時,她好象老師對待學生一樣對待我。全部經過,如此而已。雖然不過如此,但是實際上,我卻覺得這就是一切,這就是無上的幸福了。我當時已經體會到秘密之可貴。雖然在使用秘密方麵,我還十分幼稚,但是當我發現德·菲爾鬆小姐跟我定情,隻不過為了遮掩其他風流勾當的時候,我便針鋒相對地以同樣的方式報答了她。這是她萬萬沒有料到的。但我深感遺憾的是,我的秘密被發現了。也可以說,我的小老師並沒有象我一樣保守秘密。不久,人家就把我們分開了。又過些天,當我回日內瓦從庫當斯路過的時候,我聽到有幾個小姑娘低聲喊道:“戈登跟盧鬨翻了。”這位戈登小姐的確是一個不尋常的人物。她長得並不美,但她那臉龐是令人難以忘記的;我至今還時常想起它來,拿我這樣一個老瘋子來說,未免想得過分了一些。她的身段,她的姿態,特彆是她那雙眼睛都與她的年齡不相稱。她那副小神氣又威嚴又驕傲,倒很合乎她扮的那種腳色,也就是她那副小神氣使我們想起演這種角色來。但是,她最奇怪的一點是,她那種大膽與端莊混合在一起的樣子,是令人難以了解的。她對我肆無忌憚,我對她卻絲毫不能隨便。她完全把我當做小孩子看待,因此我相信,要未她已經不再是一個孩子,要末恰恰相反,她本人還是一個孩子,居然把麵臨的危險視為兒戲。我對她們兩人,可以說都是一心一意。而且我是那樣全心全意,當我跟其中一個在一起的時候,心裡從來不想另一個。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對她們兩人的感情卻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我就是跟德·菲爾鬆小姐過一輩子,也不會想到要離開她;但是,我接近她的時候,我的喜悅心情是平靜的,決不會感情激動。我愛她,特彆是在跟許多人一起談笑的時候,打趣取笑,打情罵俏,甚至爭風吃醋,都使我心花怒放,津津有味。我看到那些年歲大的情敵仿佛受到冷遇,而我獨為她所垂青,便洋洋得意地自豪起來。我也曾被逗得愁腸百轉,但是我喜歡承受這種苦痛。人們的讚美、鼓勵和歡笑,又使我心頭發暖,勇氣倍增。我又發脾氣,又說機靈話,在交際場裡,我愛她愛得發狂;若是單獨和她相對,我反而會局促不安,心情冷淡,甚至有些厭煩的情緒。不過,我對她是那樣關心,當她生病的時候,我非常苦惱,我寧願犧牲自己的身體使她得以恢複健康。請大家注意,由於我本身的經驗,我是深切了解疾病和健康的意義的。一離開她,我就想念她,覺得非有她不可;而在和她相會的時候,她的那些愛撫使我感到甜蜜的是心靈而不是肉體。我跟她在一起有一種泰然的感覺;我除了她所給的一切,並不想得到更多的東西。不過,我要是看見她跟彆人也是這樣,那我是不能容忍的。我對她是愛若兄妹,妒如情郎。至於戈登小姐,我每一想到她可能象對待我一樣對待彆的男子,心裡就嫉妒起來,仿佛土耳其人、瘋子或者老虎那樣。因為她的所賜即便星星點點,我若不下跪也是得不到的。當我和德·菲爾鬆小姐接近的時候,我隻感到歡喜,並不動情;但是,隻要戈登小姐一出現,我便任何彆的東西都看不見了,簡直神魂顛倒。跟前者相處,雖然很親昵,決沒有什麼放肆的地方;但在後者麵前,那就完全相反了,即便是彼此已十分廝熟,我心裡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我覺得,假如我跟她在一起的時間太久,我的命都得斷送掉,因為心臟的跳動準會把我活活憋死。對於她們兩個,我同樣害怕失寵;不過,我對一方是體貼備至,而對另一方則是唯命是從。把世界上所有的財寶都給我,我也不肯去惹德·菲爾鬆小姐生氣;可是,如果戈登小姐命令我去跳火坑,我相信,我馬上就會去跳的。我跟戈登小姐的那些桃色事件——或者更確切地說,那些幽會——沒有維持多久,這對她對我都算天大的幸事。我跟德·菲爾鬆小姐的交往沒有發生同樣的危險,不過,經過稍長的時間之後,也形成了一場悲劇的結局。這類事件的結局永遠帶有一些浪漫的氣息,使人不禁為之感歎。我跟德·菲爾鬆小姐的情愛雖然並不熾烈,但是也許更加眷戀。我們沒有一次不是揮淚而彆,更奇怪的是,在分手以後,我便感到難堪的寂寞。我一開口,便會談起她,我一沉思,便會想到她。我的傷感是真實和痛切的。不過,我相信,實際上這種英雄之淚決非完全為她而灑,在我的傷感中,對於以她為中心的那種玩樂的留戀,也占很大的成分,隻是我沒有理會這一點罷了。為了排遣離愁彆恨,兩個人寫了一陣情書,詞句之動人就是冷若岩石的人也會為之心碎。我終於得到了勝利;她再也忍耐不住,隻好到日內瓦來看我。這一下子我更暈頭轉向了,在她小住的兩天中,我簡直如醉如癡。她要離開的時候,我真想她一走我便去投水自儘。我的號啕聲久久停留在茫茫的太空中。過了一個星期,她給我寄來一些糖果和幾副手套,假若我不知這時她已經結婚,她那次“光臨”隻是為了置辦嫁妝而來的,那麼,我一定會覺得她這種舉動是多情的表示。當時我是何等憤怒,不用描述,就可想而知。我滿懷崇高的怒火,堅決發誓,永遠不再見這個負心的女子。我覺得這是對她最嚴重的懲罰。可是,她並沒有因此而死去。二十年後,我去看我的老父。我們父子二人泛舟湖上的時候,我看見高我們的船不遠,有一隻遊艇,上麵坐著幾個女人,我問那是誰。“怎麼!”我父親笑著說,“想不起來了嗎?那是你當年的情人啊。現在叫克裡斯丹夫人,就是從前的德·菲爾鬆小姐。”聽到這個差不多已經完全忘掉的名字,我哆嗦了一下。不過,我馬上吩咐船夫把船劃開了。雖然這是一個相當好的複仇機會,但是我覺得犯不上違背誓言,跟一個年已四十的女人算二十年前的帳。在沒有確定我的前途以前,我少年時代的大好光陰便在這些無聊的瑣事中浪費掉了。人們根據我的天性,經過再三考慮,終於給我選擇了一個最不稱心的職業。他們把我送到本城法院書記官馬斯隆那裡,叫我在他手下學習“承攬訴訟人”的行道,依照貝納爾先生的說法,那是種有用的職業。我對“承攬訴訟人”這個雅號討厭透了。我人格高尚,決不想用卑鄙手段去發財。天天乾這行業務真是枯燥無味,令人難以容忍,加上工作時間又長,還得和奴才一樣聽人驅使,我心裡就更不高興了。我每走進事務所大門的時候,總是懷著憎惡的心情,這種心情日甚一日。至於馬斯隆先生呢,他很不滿意我,對我抱著輕蔑的態度。他經常罵我懶惰和蠢笨,他每天都喋喋不休地說:“你舅舅硬說你會這個,會那個,其實你什麼也不會。他答應給我送來一個能乾的小夥子,哪知道送來的卻是一頭驢。”結果,我以“無能”的罪名,很不光采地被趕出了那家事務所;照馬斯隆先生的那些辦事員們的說法,我除了使用鐘表匠的銼刀以外,沒有彆的用處。自己的天資經過這樣評定以後,我就隻好去當學徒了。不過,他們叫我去投靠的不是一個鐘表製造匠,而是一個零件鏤刻師。書記官的輕蔑態度實在把我的驕氣壓得太低了,所以我依命而行,毫無怨言。我的師傅,人稱杜康曼先生,是一個脾氣粗暴的青年人,在很短的期間裡,就把我兒童時代的一切光華全都磨光了;他摧殘了我那溫柔多情、天真活潑的性格,使我不但在實際生活上、而且在精神麵貌上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學徒。我的拉丁文和我所學的古典文學和曆史,都長期拋在腦後,我甚至記不起世界上有過羅馬人。我去看我父親的時候,他再也看不出我是他的“寶貝”了。在那些太太小姐們的心目中,我再也不是風流瀟灑的讓-雅克了。連我自己都確切地相信,朗拜爾西埃兄妹決不會認出我是他們的門生,因此,我真不好意思去拜訪他們;從那以後,我永遠也沒有再碰到他們了。最低級的趣味、最下流的習慣代替了我當年可愛的娛樂,甚至使那些娛樂在我的記憶裡連一點影子都沒有了。我雖然受過良好的教育,但是,想必是我生來就有一種易於墮落的傾向,因為我絲毫沒費力,轉瞬之間便墮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連非常早熟的凱撒,也不曾這樣迅速地變成拉裡東。說起那行手藝本身,我並不討厭。我非常喜歡打圖樣的藝術,揮動刻刀也覺得很有趣味。同時,在鐘表製造業這一行裡,鏤刻零件,用不著有多麼高超的技術,所以我希望在這方麵能有卓越的成就。假如不是由於我師傅蠻橫無禮,由於我所受的種種束縛,因而對這種工作感到厭煩的話,那麼,我也許會達到這個目的了。我曾經背著他在工作時間內搞了一些雖然屬於同樣性質、但是對我那不受束縛的性格具有吸引力的東西。我鏤刻了一些騎士勳章,供我自己和夥伴們佩戴之用。我師傅發現我私下裡乾這種違禁的活兒,痛打了我一頓,並且說我在練習製造偽幣,因為我們的勳章上麵刻有共和國的國徽。說老實話,我根本不懂得什麼是偽幣,就是對於真幣,我認識的也不多。我對羅馬的“阿斯”的鑄造方法倒比對我們的三蘇輔幣更加熟悉。由於師傅的暴虐專橫,終於使我對於本來喜愛的工作感到苦不堪言,並使我染上了自己痛恨的一些惡習,諸如撒謊、怠惰、偷竊等等。這一時期我身上發生的變化,回憶起來,令我深刻地體會到,在家靠父母和出外當奴隸之間的天壤之彆。我生性靦腆而懦怯,儘管可以有千百個缺點,但決不至於墮落到厚顏無恥的程度。在此以前,我所享受的正當的自由僅隻是一點一點地縮小範圍,而現在呢,它完全化為烏有了。跟父親在一起的時候,我肆無忌憚;在朗拜爾西埃先生家裡的時候,我無拘無束;在舅父家裡,我謹言慎行;到了我師傅那裡,我就變得膽小如鼠了。從那以後,我就成為一個墮落的孩子。當初跟長輩在一起的時候,我過慣了完全和他們一樣的生活:沒有一種娛樂我不能參加,沒有一種佳肴會缺少我的那一份,我心裡想什麼,嘴裡便說什麼。而在我師傅家裡竟變成怎樣一個人呢?大家是一想便知的。因為在那裡,我不敢張嘴;在那裡,飯隻吃到三分之一時候,就得離開飯桌,馬上就得走出去;在那裡,我是一天忙到晚,我看見彆人有玩有樂,隻是我什麼也享受不著;在那裡,主人及其狐朋狗友的逍遙放蕩,越發使我感到受人奴役的重壓;在那裡,即便爭論我最熟悉的事情,我也不敢張嘴;總之,在那裡,我眼睛看見什麼,心裡就羨慕什麼。為什麼?隻是因為被剝奪了一切。永彆了,我的安逸生活;永彆了,我的愉快活潑;就是從前我犯錯誤時候往往使我躲過責罰的那些聰明活,而今也休想再說了。有一件事情,我一想起來便不能不笑;某天晚上,在父親家裡,我因為淘氣,罰我不吃飯就上床睡覺;當我拿著一小片麵包從廚房走出去的時候,我看見並且聞到鐵叉子上烤著一大塊肉。大家站在爐灶周圍;我從那兒走過去,不得不向他們每個人道聲晚安。道完晚安之後。我向那塊肉瞥了一眼。哎呀,它的顏色多麼好看,它的味兒多麼香啊!我不由自主地也向它鞠了一躬,用悲戚的聲音對它說:“烤肉,再見吧!”這句靈機一動、脫口而出的天真無邪的玩笑話是那樣逗樂,他們到底還是叫我一塊吃晚飯了。在我師傅家裡,如果這樣做,也許可以產生同樣的效果;但是,我相信,在那裡,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機靈勁兒,即便有,我也決不敢說出口來。我就這樣學會了貪婪,隱瞞,作假,撒謊,最後,還學會了偷東西——以前,我從來沒有過這種念頭,可是現在一有了這種念頭,就再也改不掉了。力不從心,結果必然走上這條邪惡的道路。這就是為什麼所有的奴仆都是連偷帶騙,個個學徒都是連騙帶偷。不過,如果後者處在與人平等、無憂無慮的狀態,而所希望的又可以得到滿足的話,那麼,在他們逐漸成長的過程中,一定會丟掉這種不光彩的癖好。可惜我沒有遇到那樣有利的條件,所以未能收到良好的效果。兒童第一步走向邪惡,大抵是由於他那善良的本性被人引入歧途的緣故。我在師傅家裡已經待了一年以上,儘管經常感到手頭拮據,不斷受到外物的誘惑,但是,就連吃的東西我也沒想偷過。我第一次偷東西本是出於一番給人幫忙的好意,不過,它為另外幾次偷竊揭開了序幕,而那幾次偷竊的動機卻不值得讚揚。我師傅有位夥友,叫做維拉,他家與我們為鄰,稍遠處有一個園子,園中種著最名貴的龍須菜。這時維拉手頭不大寬裕。他想背著自己的母親偷幾顆剛剛長成的嫩小龍須菜,當作鮮貨把它賣掉,換幾頓好飯吃。他自己不願意去冒這個風險,而且他手腳也不靈便,就選中我去辦這件事。他首先恭維了我一頓,我當時沒有識破他的用意所在,所以很容易就上了圈套。然後,他假裝忽然想出這個主意,讓我去乾。我拒絕了好半天;可是他固執己見,又向我百般阿諛奉承,我抵抗不住,結果投降了。我每天早晨去割一些最好的龍須菜,拿到茂拉爾市場出售;市場上有位老太婆,她猜我是偷來的,便向我當麵揭穿,以便賤價收買。我作賊心虛,隻好憑她隨意給價,然後我將錢如數交給維拉。這錢馬上變成一頓飯菜,置辦人是我,吃的是他和另外一個夥友。他給我一點小惠已經使我心滿意足了,至於他們的酒杯,我摸都沒有摸到。這種小把戲我一直乾了好幾天,我絲毫沒有想到偷竊一下偷竊者,即從維拉盜賣龍須菜的收入中抽個頭兒。我實心實意乾這種勾當,唯一的動機就是為了討主使人的歡心。但是,假若我被人捉住的話,我要怎樣挨打、受罵、大吃苦頭啊,而那個壞蛋一定會說我誣賴他,彆人也一定會相信他的話,結果,我便要以誣告之罪受到加倍的懲罰,因為他是個夥友,而我隻是一個學徒!作惡的強者逍遙法外,無辜的弱者遭殃,走遍天下皆是如此。這樣一來,我才了解到偷竊並不象我原來想象的那樣可怕。我對這門學問很快便登堂入室,凡是我想弄到手的東西,隻要我力所能及,那就難保安全了。在師傅家裡,我吃的並不算壞;我所以難以克製自己的食欲,是由於看到我師傅吃東西太沒節製。每當端來美味珍饈的時候,他便把青年人趕下桌子,我覺得這種習尚是培養饞鬼和小偷的最有利因素。沒有多久,我便兼任這兩種角色了;一般來說,我總是得心應手,隻偶爾被捉住挨頓苦揍而已。有一次我偷蘋果,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我一想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就感到戰栗,也覺得好笑。那些蘋果放在儲藏室的最裡邊,那間儲藏室上麵有一個很高的格子窗,廚房裡的陽光可以射到裡麵去。有一天。家裡隻有我一個人,我便登在案板上,向“赫斯珀裡得斯蘋果園”張望我所不能接近的禁臠。我把烤肉的鐵叉子取來,看它是否夠得著;不成,它太短了。我又找了一個小叉子(我師傅喜歡打獵,為了烤打來的野味,所以專門預備一個小叉子)接在上麵。我紮了幾次,都沒有成功,最後,我到底紮上了一個蘋果,這可把我樂壞了。我小心翼翼地往上拉,蘋果已經接近格子窗戶了。我伸手去拿。但是,多麼叫人傷腦筋啊!蘋果太大,從格子裡拿不出來。為了拿它,我費了多少苦心!要使鐵叉子不掉下來,我必須找個夾住它的東西,要切蘋果,我必須找把相當長的刀子,在切的時候,又必須有一塊托板。等萬事齊備以後,我就開始切蘋果,我打算把它切成兩半,分彆取出來。但是,我剛剛切開,兩塊蘋果就都掉到儲藏室地下去了。富有同情心的讀者喲,請分擔我的煩惱吧!我並沒有喪失勇氣;不過,我已經浪費了許多時間。我怕冷不防被人逮住,隻好等第二天再來作比較幸運的嘗試。於是,我就好象沒事人兒似地,乾我的工作去了。至於儲藏室裡那兩個不會保守秘密的憑證,對我是多麼不利,我連想都沒有想它。第二天,我找了個適當機會,又作了一次新的嘗試。我爬上我的樓板,伸出鐵叉,對準蘋果,正準備去紮……誰知道那個守衛龍並沒睡著,儲藏室的門叭噠一聲開了。我師傅走了出來,兩手一叉,瞪著我,對我說:“好哇!”……寫到這裡,我的手哆嗦得連筆都攥不住了。由於經常挨打,我漸漸對挨打也就滿不在乎了。後來我覺得這是抵消偷竊罪行的一種方式,我倒有了繼續偷竊的權利了。我並不把眼睛向後看、看我挨打時的情況,而是把眼睛向前看,看我究竟怎樣複仇。我心裡想,既然按小偷來治我,那就等於認可我做小偷。我發現,偷東西與挨揍是相輔而行的事情,因而構成了一種交易,作為交易的一方,我隻要履行我所承擔的義務就行了,至於對方的義務,那就讓我師傅費心去履行吧。在這種思想的支配下,每當我偷東西的時候,就比以前更加心安理得了。我對自己說:“結果會怎樣呢?挨揍嗎?管它呢!我生來就是為挨揍的。”我好食而不貪,好色而不淫:由於彆的欲念太多,這兩種欲望就被衝淡了。非心閒時,我從來不思口福,而我平生又難得心閒,所以就很少有思考美味的時間。正因為這樣,我才沒有把我的偷竊伎倆長期局限在食物上,不久,我便把它擴展到我所希求的一切東西上麵去了;後來我所以沒有變成職業小偷,隻是因為我一向不愛錢的緣故。在作坊的一端,我師傅另有一間私室,門老是鎖著,我想了個竅門,把它打開,然後再人不知鬼不覺地把它關好。我潛入那個房間,征用了師傅的應手工具、精美圖案和產品模型,凡是我所喜愛,凡是他有意瞞著我的東西,我都拿。說真的,這種偷竊是無辜的,因為我偷來的東西還是用在給我師傅乾的活上;不過,由於我能夠自由支配那些小東西,所以心裡喜歡得不得了;我覺得,在偷師傅的產品時,仿佛連他的技術都偷來了。另外,在一些小匣裡,我發現有碎金塊、碎銀塊、小寶石、貴重物品和錢幣。我呢,口袋裡隻要有四五個蘇,就心滿意足了,因而不但沒有去摸匣子裡的任何東西,就連貪婪地看上一眼,我記得也沒有過。我看見那些東西的時候,我心裡不是喜歡,而是恐怖。我深深相信,我對於盜竊金銀財寶以及對於由此而產生的後果的畏懼,大半是由於教育的結果。另外一小半,是由於內心裡交織著丟臉、坐牢、受罰、上絞刑架的觀念,隻要一起盜心,這些思緒便會使我不寒而栗;所以,我總覺得,我的那些惡作劇隻不過是淘氣罷了,實際上也正是如此。我認為,結果頂多挨我師傅一頓狠揍,這是我早就有所準備的。不過,我再重複一遍,我渴望的那點兒東西實在有限,根本談不上什麼懸崖勒馬的問題,我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的念頭要打消。對於我,一張上等圖畫紙比可以買一令紙的金錢具有更大的吸引力。我的怪癖是從自己的一種特殊性格產生的。因為這種性格對我的行動發生過巨大影響,所以我必須說個仔細。我的欲望是非常熾烈的,每當它激動起來的時候,我的那種狂熱是無與倫比的;什麼審慎,恭敬,畏懼,禮節,我完全不管不顧,我變成一個厚臉皮的膽大包天的人,羞恥心阻擋不住我,危險也不能使我畏葸不前,除了我所迷戀的那件東西而外,我覺得天地雖大,卻仿佛空無一物。然而,這隻是一瞬間的事,過了這一瞬間,我又陷入虛無飄渺之中了。寧靜的時候,我簡直是疏懶和懦怯的化身;無論什麼都使我害怕,無論什麼都使我沮喪;一隻蒼蠅飛過,都嚇我一跳,哪怕一句話,我都懶得講,哪怕一個手勢,我都懶得做,我的畏懼和羞恥心把我拘束到了極點,我真想藏到誰也看不見的地方。在我非動不可的時候,我不知道該怎樣動;在我非說不可的時候,我不知道該怎樣說;如果有人注視我,我便張煌失措。在我熱情洋溢的時候,我也能夠說幾句漂亮話,但是,在日常談話中,我簡直無話可說,甚至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我又非說不可,所以我遇到日常談話就苦不堪言了。再說,我的任何一種占有支配地位的欲念,都是不能用金錢收買的東西。我所追求的是純潔的玩樂,而金錢會把一切玩樂都玷汙。比方說,我喜歡美味,但是,我受不了高朋滿座時的拘束,也受不了小酒館裡的放蕩,我隻能跟一個知已共享其樂;我不能獨餐,因為獨餐時,我便胡思亂想,結果就會食而不知其味。如果我心裡焚起情欲之火,需要女人的話,那麼,我這顆興奮起來的心所更渴望的是愛情。凡是可以用金錢得到手的女人,在我的眼睛裡,她們所有的動人之處,都會蕩然無存,我甚至懷疑我是否還願意跟這種女人在一起。我對於唾手可得的享樂都是如此。如果它們需要出錢買,我便感到索然無味。我愛的是那些隻有我一個人首先嘗到味道的東西。我不但從來不象世人那樣看重金錢,甚至也從來不曾把金錢看做多麼方便的東西;金錢本身是毫無用處的,要享受它,必須把它變成彆的東西:必須購買,必須討價還價,必須時常受騙;雖擲千餘,難遂所願。我本想得到一件質地好的貨色,但如果用錢去買,弄到手必然是一件劣貨。我以高價買鮮蛋,結果是個臭蛋;我以高價購買成熟的水果,結果是個未成熟的;我以高價找個純潔少女,結果是個淫蕩的。我好美酒,但是到哪兒去找?到酒肆去嗎?不論我怎樣預防,結果我得到的還是傷身的劣酒。如果我非要稱心滿意不可,那便要操多少心,弄多少麻煩!我必須結識許多朋友,找代理人,送傭金,寫信,東奔西走,佇候佳音,而結果往往還是上當。金錢金錢,煩惱根源!我怕金錢,甚於我愛美酒。在我學徒時期和學徒以後的時期,我曾經千百次地想出去買點甜美的吃食。我走到一家點心鋪門前,看見櫃台那裡有幾個女人,我心裡就想,她們又說又笑,一定是在嘲笑我這個小饞鬼呢。我又走到一家水果店門口,瞟著鮮豔誘人的梨,但是,有兩三個小夥子就在旁邊盯著我,我的一個熟人正站在店鋪門前,我又看見有一個姑娘從遠處走來,便懷疑她是不是家裡那個女仆?由於我是近視眼,我產生種種的幻覺,我把所有的過路者都當成熟人了。總之,不管在那兒,我都覺得膽怯,都知難而退;我越覺得不好意思,瞅著那些東西就越眼饞。到末了,我隻好象一個傻瓜似的,帶著饞涎欲滴的食欲轉回家去;我口袋裡的錢雖然足可供我一頓美餐,但我不敢買任何東西。在我自己或彆人使用我的金錢的時候,我所經常感受到的困窘、羞慚、厭惡、麻煩以及其他種種的不快,如果必須把它們都—一寫出來,那就得記一大篇枯燥無味的細賬。但是,讀者在逐漸了解我的生活的時候,一定會逐漸熟悉我的性格,因此,用不著我來贅述,他們便會了解前麵所講的一切了。一旦有了這些了解,人們就容易明白我所具有的矛盾之一就是:對於金錢的極端吝惜與無比鄙視兼而有之。對於我,金錢並不是多麼可人意的東西;當我沒有它的時候,我決不想它;當我有它的時候,由於我不知道怎樣使用才合我的心意,隻好把它長期存放起來;但是,隻要遇到適意的良機,我便順手花掉,連錢包空了都不知道。不過,不要從我身上尋找守財奴的怪癖——為了擺闊而大手大腳地花錢;恰恰相反,我總是偷偷地花錢,其目的完全是為了自己的快樂;我決不以揮金如土來炫耀自己,而是儘量隱蔽。我深深覺得,金錢不是由我這樣的人使用的東西;隻要手頭有幾文,我都感到可恥,更不用說去使用它了。萬一我有一筆足能讓我過愜意生活的收入,老實說,我決不會當一個守財奴。我一定把這筆款子統統花光,並不用它生利吃息。可是,我的不安定處境使我害怕。我熱愛自由,我憎惡窘迫、苦惱和依附彆人。隻要我口袋裡有錢,我便可以保持我的獨立,不必再費心思去另外找錢。窮困逼我到處去找錢,是我生平最感頭痛的一件事。我害怕囊空如洗,所以我吝惜金錢。我們手裡的金錢是保持自由的一種工具;我們所追求的金錢,則是使自己當奴隸的一種工具。正因為這樣,我才牢牢掌握自己占有的金錢,不貪求沒有到手的金錢。所以說,我的淡泊不過是出於懶惰罷了。我覺得,有錢的樂趣抵償不了求財的痛苦。我的揮霍也是出於懶惰,因為既然有了一擲千金的機會,誰還斤斤計較利害得失呢?對於我,物的誘惑力比錢的誘惑力大,因為在金錢和所希望享有的物品之間,永遠存在著一個媒介物,而物品本身和享用之間卻是毫無間隔的。我看到某一物品時候,它能誘惑我,而當我隻看到獲得該物品手段的時候,我就感覺不到這種手段的誘惑力。正因為這樣,我才做賊,直到現在,我有時還偷一點兒我所心愛的小玩藝兒,我寧願自己去拿,而不願向人家討。然而,在我一生之中,無論是孩提時代還是成人以後,我從來沒有偷過人家的一個銅板;隻有一次例外,那就是十五年前,我偷過七個利物兒零十個蘇。這件事是值得一提的,因為它是無恥與愚蠢的巧合,假若當事者不是我,而是另外的人,我簡直不會信以為真。事情發生在巴黎:約下午五點鐘,我跟德·弗蘭格耶一同在“王宮”散步。他掏出懷表看了看,對我說:“咱們到歌劇院去吧!”我欣然同意,我們就去了。他買了兩張池座,給我一張,然後,他拿著自己那張票一個人在前邊走,我跟在後邊。他先走進去了,我往裡走的時候,發現門口已經擠得水泄不通。我向裡邊瞧了瞧,隻見大家都在站著。我心想,在這樣擁擠的人群中,我很容易被擠丟;反正德·弗蘭格耶一定這樣想。於是,我離開那裡,交了副票,取了錢,走了出來。萬萬沒有想到,我剛走到大門口,觀眾全都坐下了,德·弗蘭格耶很清楚地看到我不在劇場裡邊。這種行為跟我的天性完全背道而馳。我所以把它記載在這裡,是為了說明人們有時陷入精神錯亂的狀態,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不能根據他們的行動斷定他們的善惡。我所要偷的不是金錢本身,而是金錢的用途。不過越說不是作賊,就越寡廉鮮恥。如果我把學徒時代從崇高的英雄主義墮落為卑鄙的市井無賴所走過的每個曆程—一講述,那就永遠講不完了。我雖然染上了學徒的種種惡習,但是,我對這些惡習未能產生絲毫興趣。我討厭夥伴們的那些娛樂。當我由於束縛重重,連對工作都感到乏味的時候,我便厭倦了一切。結果,我把久已放棄的讀書癖重新撿了起來。我是占用工作時間偷著看書的,因此造成一種新的罪過,惹來一些新的懲罰。不過,我的讀書癖越受到限製,興致也越高,不久,就陷入狂熱狀態了。有一個有名的女租書商,名字叫拉·特裡布,她向我提供了各種各樣的書籍。好書壞書都行,我不挑選,什麼書我都同樣貪婪地。我在乾活的案子上讀。出去辦事的時候讀,蹲在廁所裡讀,我經常一連幾小時沉醉在書籍裡。我讀得頭暈腦脹,彆的事兒什麼也乾不下去了。我師傅窺探我,捉住我,打我,搶走我的書。有多少本書被撕毀,被焚燒,被扔到窗戶外邊去啊!拉·特裡布的店鋪裡,有多少部殘缺不全的文集啊!我沒錢付給的時候,我就把自己的襯衫,自己的領帶,自己的衣服給了那位租書商。我每星期日一定把師傅付給我的三個蘇零花錢給她送去。講到這裡,讀者也許要說,金錢不還是必需的嗎!說的對。不過,這是在我愛書成癖,不能進行其他活動的時候。新的興趣完全征服了我;我除了讀書而外,什麼都不想乾,連東西也不想偷了。這也是我身上的突出的特點:當我的某種愛好已經成為習慣的時候,一點兒小事就能使我轉移目標,就能改變我,迷惑我,最後使我如醉如癡。於是我忘卻一切,一心隻想我所傾慕的新的東西了。我口袋裡隻要有一本新書,我的心就怦怦跳了起來,恨不得一口氣把它讀完,隻要剩下我一個人,我馬上就把它掏出來,這時,我再也不想上我師傅的私室裡去亂翻了。我相信,即使我愛上什麼更高價的娛樂,我也決不會去偷錢的。我隻顧眼前,不顧未來。拉·特裡布肯賒給我,押金很少。我隻要有書放在衣袋裡,其他一切就全都拋到九霄雲外了。不管得到多少錢,我都原封不動獻給那位女老板。當她向我催索欠款的時候,我便立刻拿自己的東西去抵償,那是最簡便不過的辦法。偷錢以備不時之需,未免太有遠見,偷錢還賬也談不上什麼誘惑。由於吵嘴、打架,由於偷閱選擇不當的書,我變得性情孤僻,沉默寡言;我的精神也開始變壞,我過起真正落落寡合的生活來了。雖然由於我嗜書如狂,難免一些平淡無味的東西,但是,我幸而沒有那些下流的淫書。原因倒不在拉·特裡布這個八麵玲瓏的女人把這種書租給我有什麼良心上的不安,而是每當她向我推薦那些淫書的時候,為了提高租價,總是擺出一副神秘的麵孔。這種麵孔一方麵使我感到羞慚,一方麵使我感到厭惡,因此,我每次都斷然拒絕了。我的天性本來就靦腆,再加上機緣湊巧,所以一直到三十歲,我認來沒有涉獵過任何一部上流社會的漂亮女人在讀的時候都覺得難為情的壞書,這種書她們隻能偷著看。不到一年功夫,我把拉·特裡布這家小書鋪的書全讀光了。此後,每當閒暇無事的時候,我就感到十分煩悶。但我的讀書癖已經糾正了我那些幼稚無賴的惡習;我對書籍,雖然有時選擇不當,而且其中常常有些很壞的東西,可是,凡是我所讀過的書籍,在我的內心裡,都比我的職業能喚起更高尚的感情。對唾手可得的東西,我感到厭煩,那些可能誘惑我的東西,我又覺得它們離我太遠,於是找不到任何能夠打動我的心弦的東西了。我的感官早已蠢蠢欲動,我簡直想象不出它所要求的享樂究竟要達到怎樣的目標。我對於這個真正的目標可謂一無所知,我仿佛是一個沒有性欲的人。當我已經進入成年,春情不住發動的時候,我常常想起從前一些古怪的行徑,然而,事情隻此而已。在這種奇異的情況下,惶惶不安的想象把我從自己的手裡拯救出來,平息了我那日益旺熾的欲火。經過是這樣:我以沉思默想書中曾使我最感興趣的環境來自娛,我追憶那些環境,我改變它們,綜合它們;我要變成我所想象的人物之一,並使我所設想的那些空中樓閣恰恰適合我的身分。我總是把自己放在我感到最稱心如意的地位。到了最後,我已完全處在我所玄想的環境中,竟至把我極端不滿的現實環境都忘掉了。由於我喜歡這種空中樓閣,又容易到那裡去神遊,結果,我就討厭起我周圍的一切,養成了愛好孤獨的性格,從此以後,我始終是一個愛好孤獨的人。乍看起來,這種性格顯然是極端恨世的,十分陰鬱的,然而實際上,它是從一顆充滿熱情、善良、溫和親切的心產生出來的,而這顆心,由於找不到跟它相似的心,就不得不耽於幻想了。現在,我隻指出這種癖好的起源與最初的原因就夠了。這種癖好改變了我所有的欲念,並且因為這種癖好本身包含著欲念,就使得我熱中於夢幻而懶於行動。就這樣,我到了十六歲。這時候,我心神不安,對自己和其他一切都感不滿,對自己的工作毫無興趣,我沒有十六歲少年應有的歡樂,心中充滿了茫無目的的欲念,我毫無原因地潸然淚下,我無緣無故地喟然長歎,一句話,由於看不到自己周圍有什麼值得留戀的東西,我就隻好寄情於玄思遐想了。每到星期日的時候,我的夥伴們在做過禮拜以後,就來找我跟他們一同出去玩。在未去以前,如果我有可能逃走的話,我是寧願逃開他們的。不過,一旦參加他們的娛樂,我比誰都興奮,比誰都跑得遠。推動我是很困難的,叫我停下也不容易。我的脾氣永遠是這樣。當我們到郊外去散步的時候,我總是跑在前頭,除非彆人提醒我,我連到時候該回去都忘了。我有兩回不得不在城外過夜,因為在我回城以前,城門已經關上。第二天我受到怎樣的處分,是可以想象的。第二次,師傅警告我說,如果下次再犯,一定嚴懲不貸,因此我下定決心不再冒險了。可是,這個萬分可怕的第三次仍然落到了我的頭上。米努托裡隊長是一個該死的家夥,當他看守城門的時候,總比彆人提前半個鐘頭關城門。我雖然早有警惕,結果也毫無用處。那天,我跟兩個夥伴一同回城。離城還有半裡,我聽見預備關城的號聲響了。我兩步並作一步走。我聽見鼓聲冬冬地響了起來。我拚命往前跑,跑得通身大汗,連氣都喘不上來。我的心怦怦直跳。我遠遠看見那些兵士還在站崗。我趕緊跑上前去,上氣不接下氣地呼喊。可是已經遲了。我在離前衛二十步的地方,看到第一號橋已經吊了起來。當我看到號兵揚起可怕的號角的時候,我身上就哆嗦起來,因為這是凶多吉少的預兆,我那不可避免的遭遇就從這一刹那開始了。我於萬分悲痛中倒在斜堤上,嘴啃著地。夥伴們對於我的不幸隻是覺得可笑,他們馬上決定應該怎樣做。我也確定了自己的方針,但是,我的方針跟他們的完全不同。我當場發誓,從今以後,再也不回我師傅那兒去了。第二天,城門開後,他們回城的時候,我就跟他們永遠道彆了。隻是懇求他們把我的決定偷偷告訴我的表兄貝納爾,並且通知他可以跟我再見一麵的地點。自從我當學徒以後,因為我住的地方離我表兄家較遠,二人就很少見麵了。最初,我們每星期日還聚會一下,但是後來,由於我們不知不覺地已經各有所好,兩個人就漸漸疏遠起來。我相信,這種變化大部分是他母親促成的。他是上城區的子弟,而我這個可憐的學徒隻不過是聖·日爾維區的孩子。儘管有親戚關係,我們的身分是完全不同的。他跟我常來常往,那是有失體麵的事情。不過,我們倆的關係並沒有完全斷絕。表兄為人憨厚,儘管有他母親的訓誡,他有時還是按照自己的心願辦事。他聽到我下定決心以後,就跑來看我。他跑來不是為了勸阻我或者陪我逃走,而是為了送給我一點財物,以便減輕我出逃中的困苦,因為以我自己的財力,我是不能走出多遠的。在他送給我的那些東西裡還有一把短劍,我非常喜愛它,我一直將它帶到都靈。在那裡,窮困逼得我把它出脫了,變了錢好買吃食。後來,我越思量表兄在這緊要關頭對我所表示的態度,我越覺得那一定是他母親的主意,並且也許還有他父親的主意。因為如果依照他自己的意思,他不可能不阻止我逃走,或者跟我同行。然而,他並沒有這樣做!看他那意思,與其說是在勸阻我,毋寧說是在鼓勵我執行自己的計劃。當他看到我已經下定決心的時候,他就跟我道彆,眼睛裡沒有流幾滴淚。從那以後,我們既沒有書信往還,也不曾重新會麵。真是千古恨事!他的脾氣本來很好,我們倆是天生的一對知心朋友。當我聽天由命、遠走高飛以前,讓我這樣考慮一下:假若我遇見的是一個比較好的師傅,我的前途該是什麼樣子呢?我覺得在某些行業裡,特彆是在日內瓦鏤刻行業中當一名善良的手藝人,過那種平穩安定的、默默無聞的生活,倒是最合乎我的解性,能夠給我帶來莫大的幸福。乾這種行業,雖然不能發財致富,但是溫飽有餘。它可以限製我此後的生活中不致有很大的虛榮心,它可以給我充分的閒暇來從事一些有節製的愛好;這樣,我就可以滿足於我的小天地,既不想也不能僭越雷池一步。我的想象力是非常豐富的,它足可以用那些絢麗的幻想來美化任何生活;我的想象力是十分強烈的,它足可以讓我隨心所欲地從這一幻想飛馳到另一幻想;至於我自己實際上究竟處在怎樣的地位,我是不大在乎的。不論叫我乾什麼,我都能輕而易舉地飛上我所臆造的海市蜃樓。我覺得,天下最簡單的職業,最不必費心勞神的職業,最能夠保持精神自由的職業,正是最適合於我的職業;而我的職業恰恰是這樣一種職業。我本來可以聽從自己的性格,在我的宗教、我的故鄉、我的家庭、我的朋友間,在我所喜愛的工作中,在稱心如意的交際中,平平靜靜、安安逸逸地度過自己的一生。我將會成為善良的基督教徒,善良的公民,善良的家長,善良的朋友,善良的勞動者,在任何方麵都是一個老好人。我本來可以熱愛我的職業,也許還能為本業爭光,並且在度過雖然樸素微賤、但是既無風波而又安樂的一生之後,在家人的環繞中安然地瞑目。當然,大家很快就會把我忘掉。不過,隻要有人想到我,他對我一定會追念不止的。可是,事情偏偏不是如此……我給大家描述的將是怎樣一幅畫麵呢?哎!先不要急著談我身世中的那些慘痛境況吧,這種辛酸事,我將來向讀者談得隻會太多而不會太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