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京都到大津的國道一號線很堵。早上七點半時,山科(京都市東部區名,連接京都與大津的交通要塞。)附近擠滿了卡車,不過車輛大多是往京都市裡去的,很少有往市外開的。八點左右,味岡乘坐的出租車在濱大津處左拐,通過三井寺附近。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就是阪本。比叡山(京都府與滋賀縣分界線上的高山。)半山腰上還彌漫著白色的朝霧。天公作美。味岡打開左側的車窗,享受琵琶湖上吹來的涼風。這一帶有許多小型酒店與旅館,湖上還漂著幾艘白色的小船。車子進入阪本町之前又左轉了一次。轉角處豎著塊招牌,寫著“湖西鄉村俱樂部入口”。俱樂部專用的道路建在比叡山東麓的斜麵上,蜿蜒曲折。路有兩車道寬,在兩旁漆黑的杉樹樹林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斑白。味岡的出租車前麵,另有兩輛黑色的包車正在飛馳。其實在濱大津的時候,味岡就看見那兩輛車了,但車輛之間一直保持著兩百米左右的距離。往阪本方向去的車並不多,從京都出發之後,沿著道路一路開去,就隻剩下那些去俱樂部的車了。當時味岡就認定那是去俱樂部的車,見它們紛紛拐入俱樂部專用道路後,就更是確信無疑了。早上的集合時間就快到了,他們應該也是去參加南苑會高爾夫球會的。然而味岡離他們太遠了,看不清包車裡坐著什麼人。兩輛包車上都隻坐著一個人,非常奢侈,也許是政府高官吧——按照慣例,巨勢會為每一位到場的高官配備一輛包車。上坡的山路曲折不平,前方的包車轉眼間便消失在了轉角處。出租車轉彎之後,又見到了兩輛包車,可它們不一會兒又消失在了叢林之中。味岡不知道還有多久才能到鄉村俱樂部。這簡直就是盤山公路!兩側的杉樹林越發濃密,樹下的小草也異常茂盛。早晨的日光灑在樹梢上,樹下卻是一番黃昏景色。樹林裡還有小溪,上頭架著小橋。一路上,味岡沒有見到一個行人——獨自走進如此濃密的樹林,定會迷失方向。“司機啊,還沒到球場嗎?”味岡問道。“馬上就到,還有三分鐘。”轉過最後一個轉角,正麵高處便出現了鄉村俱樂部的白色建築物。俱樂部砍了一些杉樹,空出一塊平整的展望台來。整座俱樂部的建築,看上去就像是個巧克力盒子一樣,非常時髦。前兩輛包車也停在了入口前。“哎呀,後麵也有車來了。”司機看了看後視鏡說道。味岡回頭一看,果然又是一輛包車。他隻能看見司機,卻看不見裡頭的乘客。一看手表——八點二十分。南苑會的會員們果然陸陸續續到場了。他正想去大廳的接待處登記,卻發現登記窗口前麵擺著三張鋪了白布的桌子,就像酒店宴會會場門口的接待處。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和兩個二十二三歲的女人站在桌後。白布上擺著一塊寫有“南苑會接待處”字樣的牌子。“早上好。”皮膚白皙的中分男子低頭問候,同時也不忘用銳利的眼光確認味岡的長相。味岡從口袋裡掏出請帖,放進桌上的盒子裡——裡頭已經裝了不少請帖了。男子確認了攤在桌上的與會人員名單,用紅鉛筆在味岡的名字前做了個記號。年輕女子馬上遞了個紅玫瑰形狀的徽章過來。味岡並不認識接待處的這些男女。“更衣室在這邊,請。”身著白色短裙套裝的女子主動為味岡帶路。俱樂部大廳雖然很大,但卻有些昏暗。透過遠處的窗戶射進來的陽光,反而造成了逆光的效果,把自己身前走過的人都變為了陰影。窗外,天空的藍色與森林的綠色各占半邊。“巨勢老師來了嗎?”味岡對背朝自己的女子問道。“已經來了。”巨勢堂明畢竟是球會的主辦人,肯定來得比較早。球會將於九點開始。估計這會兒巨勢不是在食堂,就是在事務所的接待室。“與會人都來齊了嗎?”“基本都來了。”她的用詞雖然很有禮貌,但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說起來,澤田美代子怎麼樣了?她需要一手統籌南苑會的事務所,自然也會到場。她還是巨勢的秘書,肯定和巨勢在一起吧?想到這兒,味岡不禁在意起澤田美代子的行蹤來。要是能見到她,說不定還能打聽到與會官員的身份。“請問澤田小姐在哪兒?”“啊?澤田小姐?”女子回頭看了味岡一眼,皺起眉頭,露出萬分驚訝的表情。“南苑會的澤田美代子小姐啊。”“我不認識她。”“啊……”味岡本想接著問:“那你是誰?”可他還是把這句話吞了回去。巨勢堂明是個神秘的人物,天知道他手底下還有些什麼組織。這位年輕女子,肯定也不是省油的燈。女子將訪客專用的櫃子鑰匙交給味岡,向負責人交代了相關事宜後,說道:“大家換完衣服後都在大堂或食堂等。”之後便離開了更衣室。味岡從行李箱中取出運動衫、運動褲、鞋子和帽子,換下的西裝則塞進了櫃子裡。肥胖令他的動作緩慢不已。正在他換衣服的時候,又有四五個男人提著手提包走了進來。他們看了看鑰匙上的號碼,找到了自己的櫃子。男人大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有胖子也有瘦子,有的已經禿頂了,有的則是花白頭發,還有一個三十多歲滿頭黑發的年輕人。他們好像都不認識對方,完全沒有交談,都是自顧自地換衣服。如此冷淡的態度,讓味岡認定他們都是高官,至於是東京省廳的高官,還是地方政府的高官,他就無法判斷了。反正球會開始之後巨勢會逐一介紹。味岡點頭示意了一下,便離開了更衣室。味岡走過取鑰匙的接待處,朝大堂走去,不料竟在樓梯處正麵遇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陽光照亮了成瀨敬一那張棱角分明的側臉。“哦,是味岡先生,您早啊。”大東組建設專務成瀨敬一搶先開口。畢竟是正麵相遇,味岡想躲也躲不了。反正開始打球之後也是要見麵的,既然不想與他多廢話,那還不如先在這兒打個招呼。“您也早啊,彆來無恙吧?”味岡停下腳步回答道。“那天之後就沒見過了吧?”成瀨微笑道,露出一口在昏暗的地方特彆顯眼的雪白牙齒。成瀨比味岡高很多,說話的時候味岡總是需要仰視著他,令他十分不快。成瀨口中的“那天”,就是與共榮建設的中原武夫一起,冒雨前往神邦大樓的那一天。那天成瀨所做的事情與自己在成瀨離開之後的行動,還有樓頂的屍體,都在味岡心中留下了沉重的陰霾。成瀨的話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味岡也無法判斷,但從成瀨銳利的眼神中,並沒有看出什麼特殊的意味。“是啊,”味岡也輕描淡寫地回答道,“您也是昨天晚上到的京都嗎?”“不,我住在大阪。雖然住京都更方便,但我有事不得不去大阪一趟,”成瀨回答道,“您在京都住了一晚吧?”味岡本想問問成瀨,巨勢昨晚是不是也住在大阪,可他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於是他便換了個問題:“巨勢老師好像已經來了,您見著他了嗎?”“還沒呢,我也剛到。”“哦,是嘛。那一會兒見。”味岡正想離開,沒想到成瀨卻戳了戳他的手肘,留住了他。“味岡先生,我沒見著巨勢老師,可卻見著末吉先生了,就是那個甲東建設的末吉祐介。”“什麼?在哪兒見著的?”“他就在接待處那兒站著呢。他看見我還跟我點頭示意了一下,莫非是你叫他來的嗎?”成瀨臉上帶著微笑,眼睛卻死死盯著味岡。“末吉竟然追到這兒來了,”味岡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難以置信!我可沒叫他來啊!”他邊說邊往接待處的方向望去,可惜從這個角度看不見接待處的桌子。“不是您嗎?”“當然不是我啊!”“哦,我知道他一直纏著你介紹他入會,所以一見到他就以為是您叫他來的呢。”多一個會員,就多一個競爭對手。尤其末吉還靠著那蠻不講理的脾氣,一路從地方上的小建築公司發展到今天的規模,許多人都提防著他。昨晚,味岡聽說共榮建設的中原在K酒店的餐廳裡見到過末吉之後,心中就升起了一絲不祥的預感。果然,末吉祐介又出現在了鄉村俱樂部裡。這股執拗,不僅令味岡不寒而栗,更令他怒火中燒。中原的抗議與成瀨的報告,都建立在“末吉是味岡叫來的”這一誤解上。這都是末吉自說自話、不顧他人立場的結果。末吉簡直太小瞧他了。味岡決定,下次見到他,不僅要一口回絕他的入會請求,還要罵他個狗血淋頭。情緒激動的味岡加快腳步往接待處走去。若非憑著此刻的衝動,味岡大概沒有勇氣大罵末吉一頓。見末吉不在接待處,味岡又走去大堂。四五個男女坐在大堂的沙發上聊天看電視。接待處會給每一位南苑會會員發一個徽章彆在胸口,可大堂裡的人都沒有徽章。想來也是,球會還有不到半個小時就開始了,會員們沒有時間在大堂裡耗著。味岡又走去食堂。食堂提供咖啡和冰鎮飲料,球會開始前有許多會員都會在這裡歇息。食堂裡的三十張桌子幾乎都坐滿了。有的是五個人拚一張桌子,有的則是三個人。有人把紅玫瑰徽章彆在帽子的絲帶上,也有人彆在襯衫的口袋上。味岡沒有坐下,而是站在食堂入口環視四周。食堂一側麵向球道,落地窗對麵是翠綠的草坪、綿延的土丘、盆栽一般形狀優美的鬆樹和一望無際的森林,還能瞥見琵琶湖水麵的一角在陽光中閃爍。球道上小小的人影在緩緩移動。可味岡並沒有心思看窗外的景色,而是掃視桌旁的人臉。當然,這裡畢竟是食堂,非會員也可以進來用餐。許多認識味岡的同行也微笑著舉手示意。味岡也裝模作樣地回應了一番。終於,他的視線掃到了那顆長滿白發的腦袋。雖然那人背朝味岡,可那頭白發、那身打扮、那背影——絕對是末吉祐介。味岡肆無忌憚地朝末吉的背影走去。突然,味岡的雙腳僵住了——他發現,正與末吉麵對麵交談的,不正是巨勢堂明嗎?味岡呆若木雞,動彈不得。白發男子仿佛察覺到身後有人,回頭一看:“哎呀,是味岡先生啊。”末吉完全沒有起身的意思,他隻是拉出一張椅子,斜了斜身子。他穿著一件白色運動襯衫。胸口的紅玫瑰徽章傲然怒放。味岡不知該說什麼好。末吉見狀,對身旁的巨勢小聲說道:“老師,是日星建設的味岡先生。”巨勢堂明緩緩轉過頭來說道:“味岡啊,來來來,坐。”“怎麼會變成這樣?”打球時,味岡心中滿是這個疑問,以及問題所帶來的屈辱感。誰都會產生誤會。可如此天大的誤會,真的有可能發生嗎?剛才的那一幕告訴味岡,末吉祐介與巨勢堂明有了直接的聯係。末吉就像巨勢的小跟班一樣。味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羞得滿臉通紅,心想這回他的威嚴在中原和成瀨敬一麵前蕩然無存了。中原與成瀨都以為,末吉入會的介紹人是味岡,所以中原昨晚才會特地來房間抗議。食堂裡的末吉祐介滿臉笑容,卻沒有跟味岡客氣。雖然味岡的確沒幫過他什麼忙,可他之前一直拜托味岡介紹他入會來著,怎麼連句解釋的話都沒有呢?不僅如此,還擺出一副驕傲的表情,就好像在說:“哼,沒有你介紹,我照樣靠自己的本事入會了!”末吉布滿油光的臉閃耀著自信的光芒,鼻子好像都挺起來了。巨勢堂明一邊迎接貴客,一邊與末吉說上幾句。看來兩人的交情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巨勢邀請的客人不是政府高官,就是南苑會的會員。到場的高官總共五人。味岡知道其中三人的職位與名字。這三位經常參加南苑會的高爾夫球會,是大藏省的高級官僚,都有五十多歲了。剩下的兩個則是新麵孔。南苑會的會員,自然是各家建築公司的人了。巨勢堂明一般不會立刻將貴客引薦給會員們,也不會在公開場合正式介紹他們,自然也不存在交換名片的環節。球打到一半的時候,巨勢會輕描淡寫地將會員們引薦給官員。會員們對此都十分放心——這種“放心”意味深長。巨勢堂明招待客人們的禮數周到,客人們也十分尊重巨勢。南苑會的一位會員見到官員與巨勢交談的樣子,曾感歎他們對待巨勢就像是“對待一位慈父一般”。的確,高級官僚與巨勢之間,除了禮數,還有一絲親昵——舉手投足間就能看出他們的確有三十多年的交情。然而味岡最受打擊的是,末吉祐介好像深得巨勢堂明的信任,巨勢一直把他帶在身邊。就連打球的分組也讓味岡大吃一驚:三名高級官員是巨勢的貴客,他自然會把他們分進自己那一組裡,剩下兩位客人則分去了其他小組,而那一組裡,就有末吉祐介。才剛入會的末吉——他應該已經入會了——居然就能和官員分在一組裡,這讓味岡惱火不已,雖然味岡也不知道那兩位官員是什麼身份,叫什麼名字。事後巨勢當然會以“個人身份”將官員介紹給大家。其中一位官員四十三四歲,皮膚有些黑,眉毛很粗,體格健壯。總而言之,讓初次參加活動的末吉與官員配對,是南苑會曆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情。而味岡卻不得不和另外三個建築公司的高層屈居一組,其中就有中原在。不用說,有貴客在的小組會備受重視。大家的差點(調節一名選手與差點球員之間的得分能力,可從他的實際分數中扣除一定的杆數。這樣做的目的是允許不同能力的高爾夫球選手在同一水準上比賽。)都差不多,主辦人完全可以隨便調整分組。味岡一想到分組的結果是巨勢的意思,心裡更是充滿屈辱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如此慎重的巨勢竟然……”味岡的差點為12,半程大概需要40至44杆。狀態好的話30多杆,狀態不好的話甚至會打出45杆以上。然而,從1號洞的發球區開始,他就陷入了被動。1號洞為526碼PAR5。隻要在發球區不打歪,味岡還是很有把握拿下的,之前他的最差成績是高於標準杆1杆。真要命。果然是心態的問題。味岡心想,一定要冷靜下來,不能讓彆人看出我在驚慌失措。然而搭檔中原武夫一直在盯著自己。他的帽子遮住了眼睛上方,隻有一隻大鼻子特彆顯眼。中原一直想與味岡談談末吉的事情。很明顯,他也受了打擊。然而,畢竟還有兩位不太熟悉的同行在場,不方便開口。即便不開口,他也一直用眼神詢問著味岡。味岡搖了搖頭,仿佛在說:“我也不知道啊!”中原仍在懷疑末吉是味岡介紹進來的。強烈陽光的照射下,草坪的綠色分外紮眼,味岡粗壯的脖子上已經滲出了汗珠。第一組的四個人已經開始打1號洞了。接著是第二組,然後是味岡所在的第三組,巨勢與三位高級官員則是第四組。第二組中有末吉。揮起的球杆反射出太陽的光芒。小小的白色高爾夫球,在廣闊的藍天下飛舞。球童死死盯著球,以確認它的落點。“哦……”等候的四人中,有兩人發出了感歎。末吉的第一杆,把球打到了230碼附近的球道。那一組的結實男子搖了搖頭,仿佛在說:“我打不過他……”身材高大的成瀨敬一也在那一組裡。其他三人打出的距離,的確不如末吉那麼遠。見末吉祐介的表現如此出色,味岡不由得焦躁起來。前一組的人在球道上緩緩走動。末吉正與那位結實的官員談笑風生。味岡猜拳贏到了先打權。他深呼吸之後,走到了擊球位置。然而,他的心中依舊充滿不安,揮杆的姿勢也沒了平日裡的節奏。從後擺杆到送杆,他的姿勢完全亂了,打出一記剃頭球來,隻滾了100碼左右,就上了粗草區。這幾年他還從沒犯過這麼大的錯誤,他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在逆流,臉上直冒汗。用鐵杆就能把球從粗草區打出去了,可是他想多打些距離,就選擇了3號木杆。這回他又失策了,好不容易才把球打上球道。“下巴抬太高了,都沒看著球。”一位組員小聲說道。聽到這話,味岡更著急了。他的球遠遠落在了其他組員後頭。第三杆差強人意,可還是沒能挽回前兩杆拉開的差距,球距離果嶺還有150碼之多。5on2推,雙博基(高於標準杆兩杆。)。味岡等人從斜麵上走下。兩位同行走在前麵,味岡、中原與他們隔開了一定的距離。味岡太胖了,動作總比彆人慢一拍。球童推著裝滿球杆的車迅速往前走。他戴著頭盔,還用手帕把臉包得嚴嚴實實的,防止曬黑。“味岡先生,末吉那究竟是怎麼回事?”中原壓低嗓門問道。“不是我乾的,我什麼都不知道!”味岡拚命搖頭,趕忙回答道。“此話怎講?”“是老師!是末吉直接找老師交涉的,不,不是交涉,而是兩廂情願!隻有可能是那樣……”“可……那我們的秩序不都亂套了嗎……”“是老師決定的,一點兒辦法也沒有。老師的命令就是聖旨,我們隻有聽的份兒。”中原一臉不滿,不再多說。不知是因為快到發球區了,怕被另外兩人聽見,還是被“巨勢的話就是聖旨”給鎮住了。走到下一個發球區一看,末吉他們就在斜麵下的2號洞附近。2號洞為160碼PAR3。末吉在1號洞憑借標準杆數獲得先打權。他好球連連,1on,而且球距離標出洞口的紅旗隻有三米距離,想必他自己也是得意洋洋。健壯的高官、身材高大的成瀨與另一位官員都沒能一杆打上果嶺,都是2on。味岡在2號洞之後的成績慘不忍睹。半程結束後,他自己都覺得不堪回首。他沒有盯著球看,而是情不自禁地盯著前一組的末吉看。2號洞需要翻過一條溝,結果味岡的球卻掉進了溝裡,OB(界外球。)。第三杆從頭來過,好不容易打過了那條溝。味岡實在不敢相信自己打高爾夫球這麼多年,居然還會打出OB來。要是球的飛行距離能有100碼,就能輕鬆越過那條溝了。於是,在2號洞,味岡的成績也很慘淡:4on2推,三博基。3號洞、4號洞好不容易以博基收場。平日裡最擅長的擊球遊戲,竟會變得如此棘手。最要命的是,今天的味岡根本打不出遠距離的球來。5號洞,420碼PAR4。味岡又犯下重大失誤。第二杆沒打上果嶺,卻打進了果嶺前的沙坑裡,第三杆的落點打在了球後20cm的地方,結果球隻前進了沒多少,還是停留在沙坑中。平日裡他的沙坑杆還是打得挺不錯的,可今天卻完全不在狀態。第六杆好不容易把球打出了沙坑,可他太過在意末吉的存在,揮杆的節奏全亂套了。見分數已經回天乏術,味岡開始破罐子破摔,半程花了他整整56杆。第四組的人——巨勢與另外三位高管總跟在味岡身後“等待”,這也對他形成了莫大的心理壓力。味岡老是失誤,浪費了不少時間,讓後麵的小組追上來了。他們站在山丘上,看著味岡打完。那群高管好像在對巨勢說:“那個打得特彆爛的,好像就是之前見過麵的那個日星建設的味岡吧?”巨勢邊做手勢邊說:“沒錯,那就是味岡,不知道他今天怎麼了,怎麼會打得這麼糟。”十一點半時,賽程過半,味岡回到了俱樂部大廳。前兩組人已經回到了食堂,隻剩巨勢所在的第四組和最後的第五組還在球道上。食堂準備了二十人份的午餐,隻等十二點所有人到齊之後開始。就餐時,巨勢將以個人身份介紹貴賓與會員認識——這是高爾夫球會的慣例。巨勢禁止會員打聽官員的職位,也禁止討論有關生意的話題。一切的一切,隻是偶然相遇罷了。會員們也滿足於此,而這場“偶然的聯歡會”對官員們也有重大意義。這證明巨勢堂明就是官員與建築公司的紐帶。從球會的氛圍來看,高額會費的確進了官員們的腰包——也許不是用現金,而是用一種難以追蹤的方式,由巨勢在某個適當的時候交給了他們。十多人在談話室裡等待巨勢與官員們的到來。他們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則來回踱步。他們需要用看似平淡無奇的對話,打探出對方的經營狀況來。味岡這才發現,末吉並不在房間裡。他是第二組的,十分鐘前就應該打完了。與他同組的健壯官員和另一位名字職位都不得而知的中年官員都在,成瀨敬一還站在旁邊微笑點頭呢。他們好像在聊高爾夫。成瀨與遠處的味岡對上了眼,隻見他向官員鞠了一躬,說了一句“不好意思”,又用那雙大眼睛給味岡使了個眼色。味岡也站起身來,與成瀨一同走去能夠眺望到森林遠處的琵琶湖湖麵的露台。“真是怪了,末吉居然來參加了。”成瀨一邊嘟囔,一邊望向遠處的琵琶湖。味岡也附和道:“說的是啊……”這時,味岡又注意到了另一件“怪事”。“澤田美代子怎麼沒來啊?以前她都會以老師秘書"的身份參加的啊……”以往的南苑會高爾夫球會上,澤田美代子都會負責招待客人,幫老師處理各種雜事。味岡想趁機向成瀨打聽一下澤田的消息。“也許是有要緊事離不開東京吧。畢竟她深得老師的信任,老師也放心把事情交給她辦。”成瀨沒有回答。棱角分明的消瘦臉頰透著一股緊張與嚴肅。他雙手彆在身後,活動活動腳跟,之後再次站定,長籲一口氣,仿佛要將氣一路吐到遠處的湖麵上。“味岡先生,您肯定也在報紙上看到了吧?六月十日,也就是我們三個去神邦大樓見老師那天,屋頂機械室裡發現了一具屍體……”味岡沉重的身體險些失去平衡。他好不容易忘卻的事件,在成瀨意味深長的話語下瞬間複蘇。“啊,我在報紙上看到了。太巧了。這世道,什麼時候會在哪兒發生什麼事情,誰都說不好。不過那具屍體是我們離開之後才被發現的吧?”味岡故作平靜道。“話雖如此,不過……”成瀨說到一半,好像突然改了主意,整個語調都不一樣了,“不過死了的那個男人好像大有來頭啊,到處宣傳自己手頭有一筆巨額貸款,騙了幾百萬就逃之夭夭,還有兩次詐騙罪前科呢,就這樣的人還敢自稱是參議院議員後援會乾事長……”“你認識他嗎?”“不,我也是從報紙上看來的。他的來曆還真是……況且事情又是在我們去大樓的那天發生的,被害者又這麼神秘,印象自然會比較深。”這時,四個男子從俱樂部大廳入口走了出來。味岡與成瀨回頭一看,發現來人並非巨勢。巨勢他們怎麼還不回來?他們究竟在乾什麼?莫非他們在等第五組打完,一塊兒回食堂吃飯嗎?成瀨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不過……”味岡明白,這個“不過”,把話題又轉回了剛才沒有說完的那句話。“我說味岡先生,我聽說一件怪事——就在那具屍體發現的地方。”“怪事?什麼怪事?”味岡不知他想說些什麼,心臟一陣搐動。“您沒有看報紙上的後續報道嗎?”成瀨反問道。“哦,我這幾天都在這邊出差,四天沒看東京的報紙了,地方上的報紙也沒有報道這條消息。”味岡剛說出“四天”就後悔了。好在成瀨並沒有注意到,也沒有問味岡那三天都去哪兒出差了。味岡趕忙問成瀨究竟是怎麼回事。“前天的晚報上說,發現屍體的神邦大樓屋頂機械室裡,居然找到了一朵花。當然警方在現場調查屍體的時候,那朵花並不在那兒。第二天他們回到現場仔細調查的時候,那花就莫名其妙地出現了……”“花?什麼花?”“扶郎花。”成瀨的答案,讓味岡恐怖的猜測變為現實。“……”“警方是第二次去現場的時候發現的,花莖被折成兩半。有人覺得那朵花一開始就在現場,隻是警方看漏了而已,可警方卻堅持說花是後來才出現的,也就是說,有人在第二天的調查開始之前,把花放在了屋頂,或是丟去了屋頂。報道上還說,警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人這麼做呢。”“……”“味岡先生,您還記得嗎?那天我們去老師事務所的時候,澤田美代子桌上就插著一朵扶郎花……反正我是看見了,您看見了嗎?”“啊,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兒……”味岡吞了口唾沫說道。臨近午餐時間,巨勢堂明與官員們所在的第四組和第五組從球道回到了大廳,南苑會全體成員終於到齊了。不知不覺中末吉祐介也回到了大廳,坐在巨勢旁邊的桌子上。雖說是“午餐”,但這裡畢竟是高爾夫俱樂部的食堂,不會有什麼豪華的菜肴,隻有普通的套餐。不過今天的球會是巨勢堂明組織的,還有省廳的高官們參加,在會員們心中,這必將成為一場莊重的午餐會。末吉祐介的白色腦袋在明亮的窗邊閃閃發光,臉頰的氣色越發紅潤,臉上帶著微笑——在味岡看來,那就是一種“恬不知恥”的微笑。末吉啊,你是怎麼入會的啊?味岡真想走去末吉身邊問個究竟。既然你入會了,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呢?之前對我死纏爛打,成功了又一聲不吭,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啊?托你的福,現在共榮建設的中原和大東組建設的成瀨都在懷疑我是你的介紹人。然而,味岡並沒有接近末吉,隻是一個勁兒地盯著末吉的白腦袋。午餐會結束之後,他一定要當麵質問末吉。突然,巨勢堂明站起身來,開始致辭。他對球會的來客與各位會員表示感謝,接著又示意旁邊的末吉起立。“……接著我要向大家介紹一位南苑會的新成員。他是甲東建設株式會社的社長末吉祐介,甲東建設的總公司位於東京。入會介紹人就是我。請大家多多關照他。”眾人鼓掌之後,末吉低頭說道:“大家好,我是甲東建設的末吉祐介。承蒙老師的好意,今天終於有幸光榮成為南苑會會員了。今後我定將朝各位前輩看齊,請各位多多提攜。”他一本正經地說了幾句客套話,對巨勢和他身邊的高官低頭示意了幾次,這才回到座位上。這下事情終於水落石出了:原來末吉的介紹人就是巨勢堂明自己!要想進入南苑會,必須有會員的介紹,並且需要得到會長巨勢的首肯。這一點與普通的親善團體不同——入會並不需要所有會員的一致同意,完全是巨勢的獨裁。畢竟南苑會的目的不是親善,而是與政府機關搞好關係,以便接到更多公共事業的訂單。巨勢便是聯係官員與會員的媒介。但建築公司與官員並不會直接接觸,而是通過巨勢進行間接接觸,也就是“建築公司-巨勢-官員”。每個會員都需要支付高額會費,但他們並不知道哪個官員具體收了多少錢。這種巧妙而複雜的方法,保證了高官們不會因為“收受賄賂”而醜聞纏身。因為會員與官員全無個人接觸,形同陌路,隻是在某個高爾夫球場見過麵罷了,最多就是打個招呼,交談過一兩句而已……然而,南苑會的秘密還遠不止這些。一旦入會,就會發現那是一個充滿謎團的神秘組織。這也是入會如此困難的原因之一。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會員越多,每個會員分到的工程自然就會越少。味岡驚訝不已:連他自己都很猶豫要不要介紹末吉入會,可巨勢竟然親自當起了末吉的介紹人。末吉的確擅長死纏爛打,但巨勢真的會被那樣的攻勢打動嗎?巨勢剛才的致辭,解開了末吉的介紹人之謎,但他究竟是怎麼入會的,還是個疑問。眾人開始享用午餐,可味岡完全沒有食欲。打了一上午的球,運動量雖然很大,加上今天早上他出門前隻在酒店吃了片吐司。然而,味岡總覺得心裡堵得慌,飯菜難以下咽。半程的成績太差,也難怪他沒有精神。當然,這也是末吉祐介的突然出現給他造成打擊的結果。不僅如此,味岡心裡又多了一重陰霾——就是剛才成瀨在談話室裡說的那件事。前天東京的報紙上刊登出消息,神邦大樓屋頂的現場出現了一朵花莖被一折為二的扶郎花。而當天澤田美代子桌上也插著一朵扶郎花。六月十日下午四點半,味岡進入東明經濟研究所時,扶郎花還好端端地插在花瓶裡。九日夜裡,偽裝成員工的三名男子就將柳原孝助的屍體搬到了屋頂的機械室。所以味岡看到扶郎花的時候,它與事件還沒有任何乾係。即便他的褲管上黏了一片花瓣,警方也不會懷疑到他頭上來。可前天竟然出現了這樣一篇報道——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味岡暗自祈禱,現場的扶郎花,不是事務所裡的那一朵。那天他獨自溜進了空無一人的房間,雖然並非他的本意,可事實就是如此。這件事,味岡還沒有跟任何人說過,正因為如此,才有可能引起警方的懷疑。最糟糕的是,他還接了個可疑的電話……他一時大意,讓彆人聽見了自己的聲音。那通電話,應該是與巨勢堂明有關的人打來的。接完電話,味岡便倉皇離開了事務所——說不定對方會起疑,派人前來調查。所以他才沒有把“侵入”事務所的事情告訴彆人。事到如今,也沒有必要再說了。然而,有一個人知道味岡褲管上黏了一片花瓣。那就是末吉祐介。他在大樓地下的咖啡廳裡提醒了味岡,當時味岡還以為他看穿了自己曾溜進事務所裡,嚇出一身冷汗。味岡暗自祈禱,末吉能忘記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要是末吉也看到了那篇報道……“我看見了!味岡專務的褲管上黏了一片扶郎花的花瓣!就是六月十日下午五點左右……”要是末吉隻是想起了這件事也就罷了。他會不會向巨勢堂明打小報告呢?要是警方知道了這件事呢?警方很重視現場發現的這朵花。這時,俱樂部的服務生突然問道:“請問是味岡先生嗎?”“唔……是……是啊……”“有您的電話。”“電話?”他還以為是總公司打給他的。他將餐巾放在桌上,向周圍人示意之後站起。大部分人都已吃完了。味岡跟著服務生走出食堂,走下幾級台階,又走過談話室。“電話在哪兒?”味岡問道。“不好意思,在事務所裡。”服務生一著急,竟用京都話回答了味岡的問題。這時,一名站在談話室眺望琵琶湖風景的中年男子,回頭望向服務生與味岡。味岡察覺到了附近有人,但並沒有發現那人看的正是自己。離大門很近的事務所裡有四五個員工。房間中間有個櫃台,將房間分為內外兩部分。電話就放在櫃台上。味岡舉起擱在桌上的聽筒:“喂喂,我是味岡。”“啊,味岡先生嗎?”對方是個女的,但並非公司交換台員工的聲音。味岡心中一緊。“我是刈野溫泉的金彌。喂喂,能聽出來嗎?”“……哦……我知道。”他趕忙將聽筒緊貼耳邊,生怕高亢的女聲被事務所的員工聽了去。“對不起呀,電話都打到高爾夫球場來了。”金彌說道。“沒事……”其實,味岡並沒想到金彌會從刈野打電話到高爾夫球場。“您明天真的會來溫泉嗎?”“呃……我的確是這麼想的……”“光想有什麼用啊,嘴上說的都靠不住,我決定自己過去找您啦。”“啊?”味岡嚇得差點鬆開聽筒。“您是一個人住在京都的酒店裡吧?”金彌尖聲問道。“呃……是啊……”“沒有帶女伴兒來吧?”“沒有啊……”“那我過去也不會有問題吧?”味岡生怕那些正在登記賬簿、謄寫票據的員工豎起耳朵偷聽,嚇得心驚膽戰。“應該……沒問題吧……”“喂喂,您旁邊有人嗎?”“嗯……電話在事務所呢。”“啊,這樣啊,”金彌壓低嗓門,“味岡先生,我也不確定您到底會不會來溫泉,我就決定自己去京都找您,總比去東京找您好吧?”“呃……話是這麼說……可……”“沒事,您不用來刈野了,我想早些見到您,有話對您說,就是您問的那個山下"的事情。”“山下”就是潛伏在刈野溫泉的柳原孝助,這一點應該沒錯。正巧味岡也想打聽打聽柳原的事情。“我查到了好多山下的事情。”“是嗎?”味岡的聲音終於有了底氣。“而且人家想您了嘛,嗬嗬,”金彌在電話那頭含羞笑道,“您就讓我去吧?”味岡也想聽聽金彌口中的“山下”,而且他又回憶起了金彌的身體……今晚要是獨自入睡,那也太淒涼了。聽到金彌的聲音,味岡不禁想道。“那……就這麼著吧。”“哎呀,人家好高興。”金彌大喊道,仿佛在電話那頭舉起了雙手。“不過……你要來我住的酒店嗎?”“彆擔心嘛,我也知道那樣不方便,我會住彆家酒店的。”“……”“等我到了京都,就給您的房間打電話,到時候再決定去哪兒吧。”“好。”“我大概六點多到京都車站。那個時候您應該已經從高爾夫球場回去了吧?”“應該是的。”“那就到時候再說,說定了哦!”“哦,好。”“好冷淡的口氣呀……算了,誰讓身邊有人呢。”金彌歎了口氣,掛斷了電話。員工看著味岡肥碩的背影,送來飽含冷笑的視線。這時,走過談話室時注意到味岡的男子,忽然湊近味岡,開口問道:“不好意思。”這位紳士身材高大,體格健壯,皮膚曬得黝黑,一雙大眼睛含著笑意。他雙手放在胸前,一副殷勤的樣子。味岡停下腳步。七三開的白發,高高的額頭,淡淡的眉毛,略顯浮腫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兩旁印著深深的法令紋,一直延伸到厚重雙唇的兩端。味岡並不認識他,可他剛才路過談話室的時候,味岡感受到了他的視線。“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男子緩緩說道,腫腫的眼角聚滿皺紋。“請……”味岡禮貌地回答道。他察覺到對方並非日本人。“我是中國人,姓李,在Singapore(新加坡)開了家business-house(商行)。”味岡點了點頭。他的日語說得很慢,但Singapore和business-house都是純正的英語發音,看來他果然是個“華僑”。“哦,那請問您有什麼問題?”李先生低頭致謝。日本人也許會加一句“不好意思打擾了”,可他直接彎腰問道:“剛才我見到您的高爾夫球友了,其中一位是不是巨勢先生?”“沒錯,的確是巨勢先生。”味岡話音剛落,李先生便直起身,挺起胸膛說:“啊,果然是巨勢先生啊!”他揚起淡淡的眉毛。“您認識他嗎?”“三十多年前認識的。”“三十多年前?莫非是二戰的時候?”“是的,就是打仗的時候……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可真是一點兒都沒變。”從事務所看不到食堂的情況,可李先生說話的時候卻一臉懷念,仿佛他能看見巨勢站在自己身邊一樣。“莫非二戰的時候您和巨勢先生曾一起……”“是的,我們都在馬來。”“什麼?馬來?”味岡情不自禁地反問道。不過他立刻想起,二戰期間巨勢的確在日本軍隊的占領地區任職過。“當時巨勢先生是馬來的Civil Administrator(司政官(二戰期間在日軍占領地區設置的臨時職位。)),而我是被吉隆坡的日本軍政部征用了,一直當著Civil Administrator的司機。”“哦?”味岡重新審視李先生那張斯文大方的半老麵容。他早就知道巨勢堂明曾經是馬來的司政官,可沒想到自己眼前這位華僑,就是日軍在當地征用的司機。“那您二位豈不是好久不見了嗎?巨勢先生見到您肯定也會很高興的,他就在旁邊的食堂裡,您怎麼不去找他呢?”味岡在驚訝之餘,趕忙建議道。“不,還是算了吧……”李先生好像並沒有那個意思。“為什麼啊?”“我並不是巨勢先生一個人的專屬司機,第一任司政官上任的時候,我就是司政官的專職司機了。”看來巨勢是第二或第三任司政官。“……況且司機也不止我一個,我認識巨勢先生,但巨勢先生肯定不認識我……”也就是說他和巨勢的關係不是特彆親密,沒必要與他相認。他隻是想向巨勢的高爾夫球友確認一下,那究竟是不是巨勢罷了。他的日語之所以如此流利,也是因為他是日軍征用的軍政部司機,平時一直在日本人堆裡工作的緣故吧。新加坡上了年紀的華僑有一大半都會說日語。“不好意思占用您的時間了。能不能再問您兩個問題?”李先生客氣地問道。“請說。”下午的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味岡有些著急,可他又無法輕易結束這段對話。“巨勢先生的球友裡有幾個我認識的人。一位是野見山先生,還有一位是柏尾先生吧?”味岡目瞪口呆。“沒錯,一點兒沒錯。”野見山正夫為大藏省××局長,而柏尾豐次郎則是大藏省的××部長。野見山和柏尾可不是什麼隨處可見的大姓,李先生居然能說對他們兩人的名字,看來他的確認識他們。“您是怎麼認識野見山先生和柏尾先生的啊?”味岡問道。聽見味岡肯定自己的記憶,李先生搓起雙手,一臉興奮。“就是在吉隆坡的軍政部。野見山先生與柏尾先生當時還是年輕的陸軍少尉,一放假就會離開駐留部隊,到巨勢先生的官邸做客,巨勢先生還經常帶他們去日本料理店、中餐廳和法國餐廳呢。當時就是我開車載他們去的,所以記得特彆清楚。”馬來的司政官,能享受中校或少校的待遇。味岡早有耳聞,巨勢在內務省擔任課長的時候去過日軍殖民地,沒想到他竟是當地的司政官。想必李先生所言不虛。當時巨勢應該是三十多歲,不可能當上將官待遇的司政長官。“野見山先生與柏尾先生好像是學徒動員(1938年後,為了加強生產力,日本政府強製動員中學以上的學生、學徒進行勞動,甚至將學生送到戰場。)"的士官吧。”李先生說道。味岡不清楚野見山局長與柏尾部長究竟是不是學徒動員過去的,但從兩人的年紀來看,這個可能性很大。軍政部的司機能從日本軍人和留在當地的日本人嘴裡打聽到不少消息。多虧了李先生的話,讓味岡明白了巨勢堂明與野見山、柏尾之間的聯係。“野見山先生與柏尾先生是Tokyo Uy(東京大學)畢業的吧?”他說的“Tokyo Uy”,自然就是東京帝國大學(即現在的東京大學。)。這兩位都是東大法學院畢業的。“是的。”“吉澤先生、渥美先生、倉田先生、大穀先生……嗯……還有河邊先生、中西先生這兩位年輕的陸軍士官也經常去巨勢先生的官邸,巨勢先生還經常在料理店設宴招待他們呢。”味岡再次瞪大雙眼。吉澤、大穀、中西是退休了的大藏省官員,曾經擔任過局長。大穀與中西則是國會議員。河邊……一定是曾任建設省局長的河邊良造。渥美與倉田倒是沒聽說過,估計也是某個省廳的高級官僚。“……他們都是從Tokyo Uy學徒動員來的。”“原來如此。”“學徒動員來的年輕士官有很多,可巨勢先生隻歡迎Tokyo Uy的學生。其他城市的官立大學,或是私立大學的學生都沒有受過他的款待。”歡迎——也就是說學徒動員的士官雖多,巨勢堂明隻關照那些東京帝國大學的學生。味岡心中響起一陣轟鳴。他激動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這時,共榮建設的中原從食堂快步走來。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他是來找味岡的。見味岡正在與彆人談話,他立刻站住不動了。李先生也看到了這一幕,趕忙道歉道:“您忙吧,打擾您這麼久真是不好意思。”“沒事沒事,您的話讓我受益匪淺啊……請問您最近一直在日本嗎?”要是在,味岡還想接著問問他住在哪兒。“不,兩天後我就會離開日本。今天是受一位京都的朋友所邀,才來這兒打球的。他正好是這邊的會員。下午我還要回京都去。打擾了,祝您玩得開心。”李先生友好地伸出右手,“那我就告辭了,再見。”味岡與中原並肩趕往通往球道的出口。路上中原問起剛才那人是誰。味岡回答道:“哦,他是新加坡的企業家,說想在新加坡造一家酒店,問我大概需要多少建築預算,一不小心就聊了這麼久,真是不好意思。”味岡站在後半程的10號洞前。440碼,PAR4。他低頭看著綠色草坪上的白色小球……“我終於明白巨勢和大藏省的關係為什麼這麼好了,不愧是巨勢堂明!”他用力一揮……“好球!”同伴大聲喊道。這是今天味岡聽到的第一句讚揚。球在空中飛行的時候,刺眼的陽光使味岡看不清球前進的方向,不過等球落地後一看,發現它掉在球道正中央220碼的位置上。“他在馬來當司政官的時候,特彆關照了那些東大來的學生士官,這些潛力股買得好啊!這群東大畢業的人進了政界,定會大有作為。”還剩220碼。他取出4號鐵杆。“原來是這樣……在馬來的時候他就賣了個恩情給他們!既然和巨勢在一組打球的野見山局長、柏尾部長是這樣,想必他們的前輩大穀、中西、吉澤和河邊也是如此!”球往右邊飛去,一頭紮進了樹林裡。他也走進枝繁葉茂的樹林中。“連那個中國司機都認識這麼多人,想必還有許多當年的東大學生士官當上了高級官僚,或是前任高級官僚。而且肯定是和大藏省有關的部門……究竟還有誰?”味岡歪了歪腦袋。中原和其他人還以為味岡是在慎重地調整方向。他成功將球救了回去。4on1推,博基。“太好了!”同行們竟然會為了區區博基誇獎味岡,看來他們都很同情上午那慘不忍睹的成績。11號洞。135碼,PAR3。味岡用7號鐵杆開出一記好球,這也是他今天第一次1on,接著2推進洞,PAR。12號中洞(標準杆4杆。)也以博基完成。好不容易振作起來的味岡,滿腦子都想著巨勢堂明的過去。一行人走在前往13號洞的下坡路上,這時中原湊了過來。“前一組那個高高的官員,就是末吉的搭檔,我終於搞清楚他是誰了。你離開食堂的時候,老師介紹說,他是J縣的副知事大橋,專門負責建設方麵的事務。”“啊,是這樣……”原來他是建造觀光道路的J縣的最高負責人。“巨勢老師真是太厲害了,找人一找一個準。”中原感歎道。“巨勢不僅看準了一個小小的副知事,他還有更大的靠山和人脈。他的人際關係遍布各個省廳,最關鍵的是他還控製住了大藏省。各個省廳為了爭取預算,都會把公共事業計劃上交大藏省。隻要在大藏省有人,就能掌握有關公共事業的所有情報。不過……他可真是目光長遠……我總算搞清楚巨勢能做到這一步的原因了。”13號洞,520碼PAR5。球道180碼附近的斜麵下流淌著一條小河。除非球的飛行距離極短或是擊球時犯下重大失誤,這種小河根本不是問題。“今晚金彌要到京都來。”擊球的一瞬間,味岡手上忽然沒了感覺,小球緩緩飛向空中,落在近處。低頭一看,隻見白色的小球,已經沉在了溫暖的河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