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死亡螺旋 鬆本清張 7187 字 1天前

六月十日。東京中心地帶的鐵橋下,有一片狹長地帶,蜿蜒曲折如同迷宮,還有許多死胡同。從地理上看,這片區域位於有樂町與大手町的中間。迷宮深處,有壽司店與酒吧,中間還夾著一間店麵很小的咖啡廳。沉重的紅黑色仿櫟木門上,安著一個鍍金的獅頭雕刻,上方配著白色的浮雕文字——“DATE”。光看店名,可能會以為那是“約會”的意思,但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是那個不相稱的金色獅頭。也難怪,這裡的“DATE”不是“約會”,而是“棗椰(“Date”亦有“棗椰樹”的意思。棗椰樹是熱帶和亞熱帶乾旱地區的特種樹木,北非、西亞、南亞廣大地區都有種植。)”的意思。店主可能是從椰樹搖曳的熱帶風情,聯想到了“魚尾獅”吧。可為什麼要將店鋪命名為“棗椰”呢?莫非店主將鐵橋下的這片細長的迷宮,比作了熱帶雨林中的小徑不成?梅雨季節的天空下,低垂著斑駁的烏雲。小雨時下時停,十分悶熱,路上也特彆昏暗。這條路仿佛永遠走不出黃昏一般,甚是陰森。“棗椰”店內曲徑通幽。這裡保持了原先的風格,與三角形、不規則矩形的建築物遙相呼應。天花板兩側的熒光燈燈管被擋住了一些,光線變得很柔和。這樣的間接照明,使店裡顯得十分幽暗。然而,如此昏暗的燈光,也無法完全掩飾店鋪設備的殘舊。意義不明的壁紙、幾幅四號大小畫質粗劣的油畫、布滿香煙焦痕的桌子、沒有新意的桌布、補過好幾次漆的椅子……用寒酸來形容也不為過。可坐在咖啡廳裡的三位紳士卻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三人都穿著上等的英國產西裝,坐姿也是落落大方。要是能往他們的領口彆上一朵玫瑰花或是一枚議員徽章,那該有多麼相稱啊。三位紳士好像並不覺得自己來錯了地方,反而有點老主顧的腔調,表情十分放鬆。咖啡杯早就空了,杯底隻剩下一些褐色的殘汁。可他們並沒有離開的意思,看上去對這塊舒適的寶地戀戀不舍。三位中年男子中最年長的一個,大概有五十二三的樣子,紅撲撲的麵頰,肩膀很寬,有很明顯的啤酒肚,還有個嬰兒一般可愛的雙下巴。年歲居中的那位四十七八歲,高高的八尺身材,下巴顯得頗為尖削。最年輕的那個也有四十四五歲左右,長著柔和的鴨蛋臉,不過他的濃眉大鼻,給人留下一種精力充沛的印象。他們雖然湊近身子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可卻沒有高聲談笑,隻是安靜地坐著。仔細觀察會發現,他們不過是故作鎮定,是憑理性不斷壓抑著內心的衝動。顯然,三人正等待著什麼。他們時不時地撩起袖子看手表。最後,四十七八歲的長臉男人站了起來,一副時辰已到的表情。他走向入口處收銀台旁邊的桃色公用電話,拎起聽筒,小心翼翼地投進一枚十日元硬幣,就好像對話從投硬幣這個動作起便開始了。收銀台附近沒有其他人,可男子還是用長長的手指遮住聽筒。他弓起背低聲細語,生怕對話的內容被人聽了去。他動了兩三下嘴,聽到對方的回答後,看了看手表,立刻就掛斷了電話。如果有人此刻坐在收銀台附近的話,也許還能聽到聽筒那頭傳來的女聲。高個男子滿足地笑了。他走回桌旁,帶回另外兩人期待已久的答案。“對方說老師三點十分到,還有三十分鐘。說是剛從霞關(位於東京都千代田區,許多政府機關都位於此地。)出來。”另外兩人也看了看手表,露出放心的神色。體態肥胖的五十歲男子輕輕顫了顫身子,而最年輕的男子,也抖了抖腳。對方總是讓他們在這家咖啡廳裡等消息。三位紳士已經足足等了兩個小時。其間那位高個兒男子有三次走向那台臟兮兮的桃色電話,加上剛才那次,已經四次了。“澤田小姐都心疼我們了,平時她的聲音都是公事公辦的,可今天卻說老師實在是公務繁忙,請各位見諒"呢。”打電話的男子如此說道。“哎呀,那該不是因為她喜歡成瀨先生你吧?她跟我們才不會說這些呢。”肥胖男子撅起小嘴調侃起高個兒男子來。“哪裡哪裡,”名叫成瀨的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銀色的雪茄盒,用纖長的手指取出一支雪茄,露出神經質般的苦笑,“我們都知道,她可不是什麼窈窕淑女。”“一點兒沒錯。”大鼻子的四十歲男子也探出身子,表示同意。“她每天要在電話那頭麵對各種老江湖,能不一本正經嘛。她都跟了老師六年了,怎麼著也該鍛煉出來了。”男子口中的“她”,正是剛才電話那頭出現的“澤田”。三個男人討論起女人來,那自然來了勁兒,話變得多也是理所當然的。這三個人臉上雖然露出了十足的興趣,可卻沒有七嘴八舌。或者說,他們是故意不讓自己多說話。在場的三人都在暗暗打心理戰,唯恐自己說漏了嘴,泄露天機。三位紳士雖然是朋友,可在事業上卻是不折不扣的競爭對手,說是敵人也不為過。不過,其中一位紳士之後就找到了說話的機會。那扇安有獅頭的沉重櫟木大門被緩緩推開,一個六十多歲、滿頭白發、兩頰鼓鼓的男子畏畏縮縮地探出頭來。這位新來的客人穿的也是定做的高級西裝。肥胖男子朝門口看了一眼,便雙手撐住椅子的扶手,硬是把自己的身體支了起來。“我走開一下,”肥胖紳士向另外兩人點頭示意,“就五六分鐘,一定會在出發前回來的。”“味岡先生,我們準備十分鐘後出發。”尖臉紳士的用詞雖然婉轉,卻用銳利的目光提醒肥胖紳士。“我知道,我也很著急。”名叫味岡的肥胖男子點了點半圓形的下巴,跟著白發男子出門去了。“中原先生,你認識那個人嗎?”成瀨向旁邊的那位紳士問道。鴨蛋臉的中原稍稍抽動了一下他的大鼻子:“那是甲東建設的社長,末吉祐介。我好像在哪次派對上見過他。”成瀨輕輕點了點頭:“他好像特彆想加入南苑會,已經纏著味岡先生整整半年了,硬是要讓他幫忙介紹。不過……估計還不行吧?”“肯定不行,”中原表示同意,“在關東業界,甲東建設的勢頭的確不錯,可離我們這些大公司還差得遠。我理解他想加入南苑會的急切心情,可他好像並不明白資格審查有多麼嚴格。”“不過,他怎麼知道今天南苑會突然把我們召集起來的呢?”“肯定是味岡專務說漏嘴告訴他的。他們是老相識了。”不用問,成瀨也知道答案,他隻是想確認一下罷了。“所以他才會被末吉纏住不放啊……”成瀨看了看手表,開始擔心味岡什麼時候才會回來。“今天我會再提一次的。”味岡腆著碩大的身軀,俯視比自己矮五厘米、瘦十公斤以上的白發末吉。兩人沒有離開鐵橋下的地區,站在拉麵店與炸豬排店之間的馬路上。“入會的事是直接跟老師提嗎?”末吉見味岡巨大的身軀沒有移動的意思,也隻好站在廚房窗口的煙囪旁邊。他一邊小心身上的新西裝,一邊瞥了瞥味岡。“到時候再看吧。要是老師心情不好,我提這個反而會壞事。今天是老師臨時把我們叫出來的,我們也不知道他究竟要說些什麼。不過我們也習慣這樣了。”“老師的秘書澤田小姐有什麼反應嗎?我是說我入會這件事。專務,你不是說半年前就跟澤田小姐提過了嗎?”“澤田小姐其實算不上秘書,她隻是東明經濟研究所的員工,並沒有秘書的頭銜。”味岡在回答之前,先糾正了對方的錯誤。“先不管頭銜,反正她肯定不是普通的女員工,說白了就是秘書吧?東明經濟研究所的事情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已經跟了老師足足六年了不是嗎?”“東明經濟研究所隻有她一個人留守,也隻有一台電話。她啊,就是個聯係人。老師不在的時候,她負責記錄各種電話,歸納在便簽上給老師看。便簽上可能會寫一些簡單的要點,可老師肯定要求她彆把重要的事情說出去。”“守著電話的女員工就是秘書呀。老師肯定心中有數了。話說澤田小姐究竟幾歲了啊?哦……我偷偷打聽人家的年紀是不是不太合適……”“她啊,三十二三吧。”“乾了六年,差不多是這個年紀了。聽說她還沒結婚?長得漂亮嗎?”“這個問題你都問了三遍了……她不算是個大美人,一般般吧,有幾分姿色。不過這隻是我的個人意見。”“她有男朋友嗎?有沒有和人同居啊?”“我怎麼知道,你要想知道,自己去問不就行了!”“我也想問啊,所以您就趕緊帶我去東明經濟研究所吧!”“……又上你的大當了。不行,不行。反正我今天會問問澤田小姐,看看老師是什麼意思。她應該已經把你的事情傳達給老師了……啊,時間要過了。那兩個人肯定等急了,我得先回去了。”“專務,一切就拜托您了。”麵相精悍、身體瘦弱的白發老人,朝向味岡那肥碩的身體深深地鞠了個躬。三分鐘後,三位紳士匆忙離開咖啡廳,前往附近的停車場,分彆坐上了自己的專用車。那可都是精美無比的進口車。三輛車往南方駛去。烏雲壓陣,昏暗的天空飄起絲絲小雨。奶白色的大樓看上去有些臟,細微處堆滿了各種過時的雕刻設計。這棟七層高的大樓位於東京市中心的心臟地區。周圍都是四四方方崇尚簡約美的現代化高樓大廈。這棟大樓在其中顯得越發落伍與陳舊。突出的玄關挑簷上有精細的仿古雕塑。從鐵橋上開來的三輛汽車,正停在門口。三人之所以沒有選擇最經濟的拚車,是因為他們三人分彆屬於不同的公司。三人下車之後,紛紛把車子打發走了,因為他們不想讓門口的三輛車招人耳目。這棟大樓七層高,“神邦大樓”幾個字鑲嵌於玄關的屋頂上。一樓的照明甚為炫目。因為大樓的地段很好,一樓的商鋪都是最一流的。建築物兩邊是出入口,水晶吊燈下人頭攢動。二樓以上都是寫字樓,沒有了這麼好的照明,人也非常少,放眼望去,儘是冷冰冰的大門。三人乘坐舊式電梯來到四樓。肥胖的味岡先下了電梯。走廊裡的窗戶很少,顯得特彆昏暗。何況外頭在下雨。狹窄的走廊特彆悶熱。三人走過三扇掛著公司金屬名牌的房門,終於止步。他們抬手看了看手表。那是一扇顏色很不起眼的大門。門邊牆壁上掛著一塊灰不溜丟的厚木板,上麵用墨汁寫著“東明經濟研究所”。味岡按響門鈴,用手整了整領帶。另外兩人也是如此。大門從內側打開,一個圓臉長脖子的女人探出半個身子。她身著紅色上衣,在這個灰漆漆的地方顯得特彆刺眼。女子露出微笑,沒有鞠躬,隻是稍稍點了點頭。味岡、成瀨和中原依次進門後,女子關上了門,門發出沉重的聲響。房間兼有接待處、辦公室、來客等待室這三個作用。牆邊放著一張辦公桌,上麵擺著一台電話。桌上有一個細長的藍色玻璃器皿,裡頭插著一枝紅色的鮮花。電話旁邊是轉接器。書架上擺著五六個鼓鼓囊囊的文件夾,可標簽上卻沒有寫一個字。一旁有一盞台燈。桌子前麵隻有一把椅子,不過牆邊還擺著三把簡樸的椅子,看來是為客人準備的。房間雖然很舊,可空間卻得到了充分利用。房裡還有另外兩扇門。三人沒有坐下。味岡輕聲問候道:“澤田小姐,老是麻煩您真是不好意思。”說完便低頭致謝。另外兩人也欠了欠身子。之所以說得這麼輕,是怕被裡間的人聽見。“不好意思,我們來晚了。”成瀨跨出半步,麵帶微笑地說道。“不,是我們這邊讓你們久等了。”女子毫無顧忌地大聲說著。她大模大樣地走向正中間的門,轉開門把手對裡間的人說:“他們來了。”屋裡的人“哦”了一下。澤田側過身子,特意為三位客人按住了門。裡間大概有五疊(日本的房間麵積計量單位。一疊即一塊榻榻米的大小,約合1.62平方米。)大,足夠寬敞。雖不算豪華,但窗邊有一張寬大的書桌,後頭則是個大書櫃。在窗外陽光的照射下,能清楚地看到書桌的紋理。除了一台電話和一個按鈕,桌上什麼東西都沒有。牆上沒有掛壁畫。書桌邊有一張橢圓形的大桌子,上頭放著一個插了花的花瓶。桌子周圍放著客人專用的椅子,房間裡還有一張長椅,上麵鋪了坐墊。長椅並非皮製,是在百貨商店就能買到的普通家具。房間裡的擺設簡約實用,唯獨地上的波斯地毯特彆惹眼。顏色、花紋也好,柔軟度、厚度也好,一切都完美無缺,一看就是伊朗伊斯法罕的正宗地毯。一開始可能會覺得這張地毯與周圍實用的家具格格不入,可是看習慣了就會發現,是地毯在調節屋子的氛圍。而這也顯出房間主人的品位。東明經濟研究所的所長今年六十五歲,身材矮小,一頭短短的白頭發。眉毛倒是挺濃的,就是尾端夾雜著一些長長的白毛。他的眼窩下凹,眼睛特彆大。年輕時候肯定非常討人喜歡。臉頰也有些窄,耷拉的眼皮隱藏在兩塊陰影之中。鼻子附近幾乎沒有脂肪,顯得又高又尖。嘴巴很大,嘴唇很薄。纖細的脖頸上能清楚地看到血管。他身著藏青色99lib?雙排扣西服,打著一條頗有夏日風情的白色領帶,顯得很年輕。三位紳士在橢圓桌旁坐下。他們都是大型建築公司高層領導,兩個專務,一個常務。但在經濟研究所所長麵前,他們畢恭畢敬,雙手放在膝蓋上,雙腿並攏低頭不語。所長靠在對麵長椅上,攤手攤腳地陷在坐墊裡。“沒想到在霞關花了這麼長時間,耽誤了與大家的會麵。你們都是大忙人,真是對不住啊。”所長笑道,露出雪白的齙牙。這些沒一顆是假牙,都是所長引以為豪的真牙齒。他雖然在笑,眼睛卻沒有眯起來。不過他的關西口音,讓語氣柔和了不少。“哪裡哪裡,我們也就忙點生意事,根本算不上什麼。倒是老師您百忙之中一直給我們特殊關照,我們還要代表會長和社長感謝老師您呢。”最年長的味岡專務收緊圓溜的下巴,代表另外兩人表達了謝意。由於表達敬意之心太過急切,反而讓語言流於形式。當然,成瀨專務與中原常務也深深地低下了頭。老師——味岡是這麼稱呼所長的。在咖啡廳討論的時候,他們用的也是“老師”這個稱呼。在丸內、銀座、赤阪一帶的酒店或寫字樓裡,經常會發現掛著“××政治經濟研究所”招牌的房間。這些研究所的所長被人稱為“老師”,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因為這些所長大多是政治家或政治評論家。其實這些地方基本不研究日本或世界的政治與經濟。大部分情況下,隻是掛著個研究所的招牌,實際上是政治家的聯絡處。不過這家“東明經濟研究所”,卻褪去了老套的“政治”二字。這裡不是議員和政治評論家的聯絡事務所,白發老頭也算不上是“所長”。難道這家“經濟研究所”是總會屋(手上隻有少量股票,卻出席股東大會、敲詐公司的人。)的聯絡事務所嗎?非也。看老頭的樣子,就不像是道上的人。身著紅色上衣的女子送來了幾杯紅茶,然後又離開了。她就是澤田美代子,三十一歲。雙眼皮、小鼻子、娃娃臉,喜歡咬嘴唇。額頭上留有手術的疤痕,看上去有點神經質。在鐵橋下的咖啡廳“DATE”裡,三人討論的就是澤田。隔壁房間的電話不時響起,每次澤田美代子都會用稍帶嘶啞的聲音作答,從沒進房間請示過“老師”的意見,電話裡的回答也都很短促。房裡的人聽不見電話的內容,但不難想象澤田辦事十分麻利。她之所以不把電話轉進房間,也是因為不想讓三位客人聽到來電人的名字。“我去見山上了。”大眼睛老頭開口道。三人沒有立刻作答,欲言又止地望著對方。“不過隻談了十分鐘。要見他的人實在太多了,搞得我也焦躁不安。那種地方我也不喜歡去。”“您說得是啊,”味岡低頭說道,“局長室那兒是很不得了的,我也隻進過建設省(日本的中央行政機關各部稱為“省”。下文中的“大藏省”是主管日本財政、金融、稅收的機關。)的局長室,而且還是和另外七八個人一起去陳情的。大藏省局長室門外肯定有更多人排隊等著呢。”“山上是給我麵子。他年輕的時候就喜歡到處活動,現在也是如此。”老頭繼續自顧自地說話。“老師,局長算是您的好朋友嗎?”成瀨問道。“也不算吧,隻是多少和其他人不同罷了,畢竟是老相識了。”“您說的是。”“見麵的十分鐘裡,有五分鐘都在聊以前的事情。山上一個月前正好去新加坡和牙買加出差了。他回到當年去過的那座山丘公園,沒想到茶店老板竟然用日語跟他打招呼,他還記得山上呢。山上也嚇了一跳,畢竟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不過,山上的樣子的確和年輕時候沒有太大差彆。”“我曾經遠遠見過局長一次,的確很年輕啊。”中原說道。“再年輕也有五十二歲啦。不過像他那麼有特征的人,的確是不顯老的。你看人家當地人都記得他。不過那店老板好像記性特彆好,他還向山上打聽我呢,問巨勢還好嗎?"……”“巨勢堂明”就是“東明經濟研究所”所長的名字。三人恭恭敬敬地聽著老人的話。老人短短的白發緩緩搖晃。要是窗外有燦爛陽光的話,那頭白發一定會更閃亮。和大藏省局長的會麵時間隻有十分鐘,而其中的一半都在聊新加坡之行。澤田美代子之前告訴他們,會麵時間隻有二十分鐘。而老人的雜談已經超過十五分鐘了。隔壁房間的電話鈴不時響起,看來澤田美代子回絕了不少會麵要求。三人漸漸麵露焦色。他們已經在咖啡廳等了整整兩個小時,一來這裡又要聽這些廢話。當然,了解巨勢與大藏省長官之間的關係,並不是毫無用處,可所長肯定不會讓他們把這些事告訴彆人。三家大型建築公司的高層被一個老頭叫出來,絕不是為了聽這堆莫名其妙的廢話的。不過最重要的話題,終於在最後的五分鐘裡出現了。“之前提過的跨縣觀光道路,大藏省決定出錢了。這是從山上的口氣裡推測出來的……”說完這句,巨勢堂明與三位客人的會麵就結束了。短促的敲門聲,就是結束的信號。澤田美代子遞來一張對折的紙條,擺在巨勢的麵前。為節省老頭戴老花眼鏡的時間,紙片上寫下幾個又黑又大的鉛筆字:宮村小姐第三次來電。巨勢的手指頭有點僵硬,不小心把打開的紙片掉在了桌上。三人偷偷掃了一眼,巨勢立刻撿起塞進了口袋裡,對站著的澤田美代子點了點頭。因為位置的關係,隻有味岡一人看到了照片上的鉛筆字,當然他還是雙手放在膝頭,一動不動。他原本就胖,這樣的坐姿讓他顯得更愚鈍。成瀨機靈地看了看手表,朝兩旁的味岡和中原使了個眼色。於是三人站起身來。味岡是最晚站起來的。“那我們就告辭了。”味岡代表三人說道。他們同時低頭致謝。“是嗎,不好意思啊,耽誤你們這麼久。”巨勢的兩隻大眼睛中間擠出了一道道皺紋。“哪裡哪裡,我們還要感謝老師您擠出寶貴時間見我們呢。”成瀨深深地低下了頭。“真是太感謝您了。”中原接著說道。“今天隻是告訴你們局長有什麼反應罷了。最近肯定會再找機會跟你們通氣的。”巨勢也站了起來,他又瘦又矮。“好的,非常感謝您。”“對了,老規矩,今天的事情你們千萬彆跟人說啊,僅限於日星建設、大東組建設和共榮建設三家,明白了嗎?”“是,我們知道了。”三人齊刷刷地彎下腰。澤田美代子繞去巨勢身邊,用軟刷子為巨勢撣去衣領上的灰塵。巨勢白色的腦袋隻到她的喉嚨處。“啊,還有,過一陣子我們一起去打個高爾夫吧,如何?”巨勢一邊讓澤田刷衣領,一邊說道。“好,我們是求之不得啊……”成瀨臉上堆滿笑容,兩眼閃閃發光。“日子嘛……”“是。”“我會再聯係你們的。還有地點……還要看你們有沒有空呢。”“您說的是。我們隨時恭候您的電話。我們什麼時候都有空……”中原說道。“怎麼可能一直有空呢,你們可都是高級乾部,行程肯定也排得滿滿的,再加上出差,我肯定會提前一星期通知你們的。”“那可真是太麻煩您了。”味岡再三感謝。“那就這樣吧。”巨勢擺了擺手,走在三人前頭。“請您走好。”“多謝了。”三人一直鞠著躬,直到巨勢身後的澤田美代子從他們身邊走過。他們沒有送到走廊,就站在門口,等待澤田送巨勢進電梯再回來。巨勢不太喜歡有人送。一開始三人並不知道這件事,反而多此一舉,遭到了所長的責罵。他好像不想讓彆人知道自己在和誰見麵。舊式電梯的噪音很大,遠遠就能聽見開門關門的聲音。三人默默站在原地,東張西望。這和咖啡廳裡的氣氛略有不同。所長說的“跨縣觀光道路”,就是氣氛產生變化的分水嶺。不斷接近的腳步聲告訴三人,澤田美代子已經回到了走廊。聽聲音就知道她的步態有多麼端正。“久等了。”果然,門一開,就看到了抬頭挺胸的澤田。她算好巨勢已經到了一樓,便回到辦公室來送客。三位建築公司的高級乾部不住地道謝。澤田站在房間的一角,臉上露出了微笑。味岡正弘的車快到東京站了,八重洲入口就在眼前,可他卻突然命令司機折回神邦大樓,說自己忘拿東西了。成瀨乘坐的大東組建設的車剛才還開在前頭,現在已消失在了滾滾車流之中。共榮建設的中原的車,一開始就是往反方向開的,外頭下著悶熱的小雨,窗玻璃上蒙著一層白色的霧氣。眼前的擋雨刷不住地擺動,刷出一個個半圓形。宮村小姐第三次來電。隻有味岡才看到了澤田美代子的紙條。味岡知道“宮村”是誰。她和澤田美代子一樣,是巨勢堂明另一家事務所的員工,做著類似秘書的職務。那家事務所也是一個人、一台電話、一間布置簡潔的房間和窄小的辦公室,和剛才見到的澤田美代子的房間一模一樣。她們平時就負責接電話,有客人來訪的時候也接待一下。味岡是從一個地產業人士口中第一次聽到“宮村”這個名字的。大型地產公司的乾部們經常出入巨勢的事務所。據說他們是一個叫作龍水會的聯合會。不過告訴他這條情報的人並不是龍水會的成員,所以就隻知道名字而已。味岡等人參與的以巨勢堂明為中心的聯合會名叫南苑會。由十七家建築公司組成。而龍水會則是以地產公司為主,至於有幾家公司,他就不清楚了。那個地產業人士還說,有許多同行都擠破頭想加入龍水會,他們都直接找事務所的負責人——一個名叫“宮村”的女性。所以味岡看到紙片的時候,立刻就反應過來了。龍水會不可能堂而皇之地掛起招牌,很有可能跟南苑會一樣,在一棟破舊的寫字樓裡,掛著灰不溜丟的“××經濟研究所”的門牌。從巨勢堂明的工作性質推測,龍水會和南苑會的距離應該不會很遠,離政府機構和商業區肯定很近。雨下大了,豆大的雨點打在車窗上。味岡竟想象起素未謀麵的“宮村”來。巨勢堂明究竟更重用誰呢?味岡對澤田美代子的興趣,逐漸創造出了一個“宮村”的幻影。經常出入“東明經濟研究所”的人,都在暗自猜測巨勢堂明與澤田美代子的關係。大家都心中有數,隻是不說出來罷了。沒有客人來的時候,事務所裡就他們兩個人,況且所有的客人都是有預約的。多好的條件啊!味岡之所以會想起這些,是因為他正準備去見澤田。當然,他的目的並非偵查兩人的關係,而是工作性質的:甲東建設的末吉祐介一直纏著味岡介紹他入會,希望味岡幫忙問問澤田。剛才還有成瀨和中原在場,他實在不好開口。透過車窗上的雨簾,味岡能依稀看見古樸的神邦大樓。肥胖的味岡有些心跳加速。神邦大樓一層的商店街裡擠滿了前來購物的客人。電梯距離東西兩個出入口各有三十來米。味岡從西邊的入口進去,走了七米就停了下來。他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背影——那是溜肩膀、高高大大的成瀨敬一。身上的淺褐色西裝,也和剛才無異。味岡趕忙躲進了旁邊一家海苔店裡,唯恐成瀨回頭看見自己。他假裝挑選貨架上的海苔禮盒,斜眼觀察淺褐色西服的動向。他站的位置不是很好,不過沒等多久,成瀨就消失在了電梯口。離開大樓二十分鐘之後,甩開另外兩人的成瀨也讓車子折了回去。成瀨為什麼要回來?味岡移步至海苔店隔壁的洋酒店,望著櫥窗裡的黑色酒瓶和標簽。肥碩的身軀和仔細觀賞精美櫥窗的姿態甚為相稱。味岡一邊看標簽上的字,一邊想:成瀨這家夥,究竟是為了什麼回來的?莫非是工作上的事?成瀨明明知道巨勢不在事務所裡——他們三人親眼見到巨勢上了電梯。既然巨勢不在,那麼成瀨折回事務所就隻可能出於兩個原因:要麼是落下了什麼東西忘了拿,要麼就是受他人之托,找澤田幫忙。他不可能是為了巨勢口中的“跨縣觀光道路”來的,因為巨勢也剛剛得到大藏省局長的首肯,具體的事項還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得知。從以往的經驗來看,巨勢總會把機會平分給各個公司。成瀨也知道他沒辦法“領先一步”。於是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雖然是來“做工作”的,可找的人卻是澤田。看來成瀨是看準了澤田在巨勢麵前說話很有分量。可見成瀨是如何看待澤田與巨勢的關係的。不過也不能排除成瀨專程去見澤田美代子的可能性。四十七歲的成瀨五官棱角分明,高高瘦瘦的,業界都知道他的風流韻事。味岡一想到成瀨現在已經在四樓按響門鈴了,他那顆被脂肪包裹的心臟便難受了起來。他在洋酒店裡站了整整三十分鐘才離開。除了味岡,還有四個人在等電梯。味岡拚命往牆上靠。成瀨沒有坐剛才那班電梯,也就是說他很有可能就在下來的這一班電梯上。他之所以往牆上靠,也是為了避免讓成瀨看到自己,可是肥碩的身軀這時就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了。電梯門開了,五個男女走了出來。裡頭沒有成瀨,味岡這才放心地舒了口氣。出來的五個人都是二樓以上的辦公室職員。進電梯的另外四個人看上去也是白領。有兩個人按了“3”,脫去外套的男人則按了“4”。味岡按了“7”,那是頂樓。另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女職員站在原地,沒有按按鈕。味岡之所以沒有按“4”,是擔心會撞上正要下樓的成瀨。要是兩人撞個正著,不僅偷偷折回事務所的成瀨肯定會很狼狽,自己的麵子也掛不住。於是他決定先去七樓,再坐電梯到四樓去。這樣雖然要多花些時間,可也增加了避開成瀨的可能性。成瀨不是還在事務所裡和澤田美代子對話,就是已經走了。雖然味岡一直在監視電梯口,可是有兩次下電梯的人特彆多,而且洋酒店門口來往的客人也會阻擋視線,所以他並沒有十足的把握。要是成瀨已經走了,自己豈不是白等了這麼長時間?從常識推斷,談個三十分鐘也差不多了。兩個人在三樓下了電梯。關門之後電梯繼續上行。畢竟是舊電梯,速度很慢。電梯在四樓停了下來。味岡趕緊把肥胖的身軀往邊上貼。門開了,熱得汗流浹背的年輕男人走了出去,女員工還留在電梯裡。這時女員工突然對外頭的人說:“這是往上走的。”“啊,是上行的啊,不好意思。”多虧這位女員工提醒。女員工和味岡在七樓下了電梯。她往走廊右手邊走去。目送這位稱不上漂亮的女員工離開,味岡真想跟她說一聲“謝謝”。那個想在四樓上電梯的人毫無疑問就是成瀨敬一。要是女員工沒有提醒,成瀨搞不好就會闖進電梯裡,和他撞個正著。味岡抬頭看了看電梯儀表板的指針,果然停在了“4”上。過了幾秒,又動了起來,“3——2——1”,轉到底了。成瀨肯定下了電梯,正在商店街裡走著呢。成瀨居然在巨勢的事務所裡和澤田美代子談了整整三十分鐘,他們究竟說了什麼呢?味岡站在樓道儘頭的窗戶前,細細思索。走去窗口的一路上都是各個事務所的房間。房門緊閉,走廊裡的窗戶也都關得死死的,安靜得出奇。因為照不到陽光,走廊頂上裝了一盞昏暗的電燈。與其說是“安靜”,不如說是“死寂”。透過儘頭處的窗口,能看到附近的高樓大廈。那些高樓都有玻璃外牆,就像鏡子一樣,很有現代味道。鏡麵上則映著這棟落伍大樓的倒影。味岡眺望著鏡子裡的大樓,心想道:在這三十分鐘裡,成瀨肯定和澤田談了有關觀光道路的事情。那是一條貫穿中部山區地帶的南北向道路,光靠縣政府給的錢根本不夠,至少需要國家出30%才行。各大建築公司已經知道了預定的建設路線,早就開始計算工程費用了,他們要根據用料、施工方法製訂多種不同的施工方案,並進行縝密的計算。施工主是兩個縣的道路公社(負責管理收費道路的特殊法人。)。建設省和當地政府都對此心知肚明。隻不過能不能建成,還是要看國家肯不肯出錢。這是大藏省的權限。石油危機之後,大藏省的收入急劇減少,於是開始大幅度控製支出,尤其減少了對地方上的觀光道路的補助。當地政府說得總是很好聽:觀光道路建成之後,當地的商業會變得十分發達,經濟會十分興隆,百姓會受益無窮。可大藏省依舊不為所動。不過這一次,巨勢特地叫來了日星建設、大東組建設、共榮建設這三家在東京的公司的負責人,通知他們說大藏省同意出錢了。換作彆人,這三位高層乾部肯定不會相信。可那是從巨勢堂明嘴裡說出來的……沒人知道巨勢以前是乾什麼的,隻知道他對大藏省的局長和主管層有著巨大的影響力。不僅是大藏省,其他省廳的中層乾部也都買他麵子。有傳言說巨勢堂明戰前做過內務省的官僚,這個傳言的可信度很高,但他之後的經曆無從得知,隻知道六七年前,神邦大樓裡突然冒出了一個“東明經濟研究所”。中間的經曆一片空白。不過他曾向三位建築公司高層乾部透露過有關新加坡的事情。巨勢說,大藏省的山上局長以前是“主計少尉”。這當然是戰爭期間的事情了。誰也不知道巨勢為什麼會被派駐新加坡。總之,巨勢告訴他們,大藏省的山上局長很有可能會同意出資。現在的確是各省與大藏省協調預算的時候,各省都會派人來刺探大藏省的意圖,再製定一個粗略的預算計劃。巨勢堂明的信息可信度很高,年末開始製訂的新年度(次年四月之後)預算,很有可能得到批準。各大公司也會製訂出相應的施工計劃,計算施工費用。當然,項目可能會通過競標會競標,但是這麼大的工程,極有可能采取各大公司分包施工的形式。尤其是這種跨縣的道路,兩邊都要分彆成立道路公社,分包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大東組建設的成瀨敬一避開另外兩位領導,冒雨折回事務所,肯定是拜托澤田美代子為他在巨勢麵前美言幾句,以此牟利。味岡一直盯著對麵大樓玻璃反射的風景看。漸漸地,他的思緒集中到成瀨與澤田美代子進行交涉的畫麵。一縮小,那影像便立刻濃厚起來了。成瀨那端正的容貌,頗有一些男人魅力。況且他經常尋花問柳,肯定很擅長討女人的歡心。雖說是私下交涉,可畢竟牽扯到生意上的事情,這一點不容忽視。“不容忽視……”味岡不由把心裡想的事情說了出來。不容忽視的究竟是生意場上的對手,還是澤田美代子?在味岡的意識中,其中的界限變得模糊起來。他沿著寂寥的七樓走廊,來到了樓梯口,一步一步走下樓梯。好不容易才走到四樓。這邊的走廊也很安靜。樓梯口就在電梯口旁邊。這兒沒有彆人。他抬頭看了看電梯的指針,發現指針停在“1”上。看來沒有人想上樓。東明經濟研究所處在電梯口向右的第五間房。味岡來到門口,整了整領帶,順便從口袋裡掏出龜甲做的梳子,梳了梳頭。他輕輕敲了敲門。沒人回答,隻聽見房裡的電話鈴聲。味岡走到門口之前,電話好像就在響了,可就是沒有人接。鈴聲響了半天,對方終於放棄了。在此期間,味岡一直站在門口。不用敲門也知道,裡頭沒有人。他嘗試著轉動把手。輕微的響聲傳來,門開了,原來沒有上鎖。拉開門一看,澤田美代子果然不在屋裡。桌上的藍色玻璃器皿裡,一朵大扶郎花靜靜地綻放。“打擾了。”味岡開口說道。可是卻沒有人回答。他走進房裡。澤田美代子好像出門去了。通往裡間的門是關著的。旁邊還有一扇小門,通往休息室,那是專門讓澤田美代子換衣服的地方。味岡原地站著,沒有坐在牆邊的椅子上。大門沒有上鎖。澤田美代子是不是去一樓的商店買東西了?味岡以前曾在這裡撞見過一位五十多歲的清潔工大媽,可今天連那位大媽也不見蹤影。桌上放著一本筆記本。寫過字的紙都被撕掉了,本子上剩下的都是白紙,大概還有半本那麼多。圓珠筆、紅鉛筆、橡皮、小刀、剪刀都好端端地放在桌上。味岡的視線向書桌下方轉移。桌子底下放著一個印有商店標誌的購物袋。那可是一流女裝店的袋子。由於味岡是俯視的,所以他能看見袋子裡的東西。那是一個四角形的小包裹。紙袋很是華貴,包裝紙也是高級貨,還彆具匠心地混有銀線,顯得非常奢侈。看起來像是專門拿來包裝高價商品的包裝紙。味岡心想,這肯定是成瀨送給澤田美代子的禮物,這就是他折回來的原因。他早就把禮物準備好了,一直放在車上。味岡不禁把自己折回來的理由和成瀨的禮品進行了對比。他是受甲東建設的末吉祐介之托,為他加入南苑會鋪路,讓澤田美代子幫忙問問巨勢的意向。至少,表麵上是這樣的。味岡折回來的理由實在太愚蠢了。成瀨的禮物,肯定會讓他“搶先一步”。正當味岡沉浸在高級女裝店購物袋的打擊中時,眼前的電話響了。味岡的心臟湧過一陣微弱的電流。電話鈴聲有時候聽上去就像是高亢的警鈴聲。尤其味岡是趁澤田不在,偷偷溜進事務所裡,這讓他感到更心虛了。他不由得抖了抖身子。電話鈴聲有規律性地響起,和警鈴聲無異。味岡呆呆地望著電話。主人不在,來客也不能隨便接電話。味岡心想,他不接,對方總會掛的。然而電話鈴聲卻沒有停止。不知不覺中,味岡的手就伸了過去。那鈴聲仿佛是在催促他趕緊接電話。就代替澤田美代子接一下好了,這樣就說明自己不是闖進來的,而是在等她回來。況且要是電話鈴響個不停,說不定還會招來閒人。他提起聽筒,舉在耳邊。這時他卻迷茫了。要是對方問他是誰,他該怎麼回答呢?要是這是家普通的事務所,他當然會如實回答,可這並不是個能見光的事務所。巨勢堂明的性子使然。一切複雜的聯絡事項,都是通過這部電話進行。他可不能隨便說自己是趁秘書不在闖進來的。味岡沒有說話,奇妙的是,電話那頭的男人在自說自話,不過聲音不是很清楚。他好像很著急,可是內容卻聽不真切。味岡舉著聽筒,一言不發。看來對方見事務所沒人接聽電話,等得不耐煩了,自顧自地跟旁人聊了起來。和旁人說話的時候,舉著聽筒的手,總會不知不覺地放下。味岡的耳朵緊貼聽筒,希望能聽到對方在說什麼。可對方的嘴巴並沒有對準聽筒。然而電話那頭的聲音,並不是巨勢堂明的,是個更年輕的男人的聲音。巨勢堂明年紀一把了,聲音也有點嘶啞,很有特征,味岡也接過好幾通巨勢打來的電話,絕對聽得出來。味岡判斷,電話那頭的人應該在四十歲左右,且聲音很有張力。味岡沒有出聲,抓著聽筒仔細聽了一分多鐘。好奇心告訴他,說不定能從電話那頭聽出什麼情報來。對方還沒有發現味岡已經接了電話。“……那可不行啊,不行啊!……哎?……嗯嗯……可這樣就太遲了……太遲了……”味岡心想,他究竟在說什麼?他完全聽不見另外一個人的聲音。連對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味岡繼續聽著,視線自然而然地從桌上的花瓶,轉移到了桌子底下的漂亮購物袋。他盯著購物袋,豎起耳朵。對方好像在一個很安靜的地方打電話,沒有任何雜音。“……那要立刻動手才行……沒時間磨蹭了……”男人的聲音還是不清不楚的,不過能聽出他越來越著急了。忽然,他的語調發生了變化:“怎麼還不接啊,究竟在……”他恐怕是想說“究竟在乾嗎”,但他終於發現,電話那頭的“嘟嘟”聲已經停止了。然而對方也沒有立刻說話,而是沉默了一會兒。他沒有聽見澤田美代子的聲音,也起了戒心。“……喂喂……”聲音清楚了不少。雖然清楚了,可還是能聽出他壓低了嗓門,好像在打探這邊的動向一般。味岡的心中激起一陣波瀾。不過他還是輕聲回答道:“喂喂,您好,這邊的人不在。”味岡還以為對方會提問,可電話卻掛斷了,隻剩耳邊低沉的忙音。他都沒有問味岡是誰就掛斷了電話,不愧為與這家隱蔽的事務所會有瓜葛之人的作風。味岡後悔了,早知如此就不該貿然出聲,早知道就不去接電話了。即使接了起來,也應該不說話才是。不對,那樣反而更糟,在事務所接電話的人要是一句話都不說,對方肯定會起疑。要是被澤田美代子和巨勢堂明知道自己進來過,可就麻煩了。總歸要回答一句的。剛才那通電話是不是和巨勢堂明有關係的人打來的,味岡並不清楚。如果隻是一通普通的電話,對方也不至於聽到男人的聲音就掛斷電話。他肯定是發現接電話的人不是澤田美代子,才會這麼做的。也罷,沒把自己的名字說出來就行。想到這兒,他便放鬆了不少,視線也再次轉移到了桌下的購物袋上。那可是大東組建設的成瀨敬一“搶先一步”的證據。澤田美代子還是沒有回來。既然沒有鎖門,那就說明她應該沒有走遠。不是在這棟樓裡,就是在大樓附近,隻是因為某些原因耽擱了而已。這棟舊大樓的房門都不是自動上鎖的,每次出門都需要鎖門。要是去去就回,自然不想浪費時間。味岡原本認為澤田美代子是見過成瀨,收下禮物之後再出去的,可他現在又覺得,她可能在那之前就出門去了。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那購物袋裡應該有成瀨留下的卡片才對。要是發現澤田美代子不在,成瀨肯定會用桌上的筆在自己的名片上寫些話,再塞進紙袋裡。味岡走近紙袋,朝裡看了看。他發現包裹的包裝紙上,還斜綁著一條金色的絲帶,打了一個花朵一樣的結。從包裹的大小來看,裡頭裝的可能是一件上衣。那家女裝店裡賣的都是高級貨,衣服都是法國進口的,說不定還縫著著名設計師的簽名呢。紙袋很深,而且還裝著一個包裹,讓味岡無法看到袋底的內容。名片一般都是夾在絲帶上的,要是絲帶上沒有,那就有可能是掉到袋底了。有必要把手伸進袋子裡摸一摸。可是,道德與擔憂讓味岡猶豫了。萬一自己動手的時候,澤田美代子正好回來了呢?但最終還是好奇心略勝一籌。他將自己肥碩的身軀擠進椅子後的狹窄空間裡,逐步逼近高級女裝飾品店的紙袋。要是看不到卡片,不就不知道是誰送的了嗎?味岡雖然覺得是大東組建設的成瀨專務送的,可畢竟沒有十足的把握。他剛碰到紙袋,電話鈴又響了。味岡的心臟好像被石頭擊中一般,整個人都蹦了起來。他趕忙放開紙袋,一不小心,他的身軀就撞到了桌角,差點就把藍色的花瓶給碰倒了。他伸出大手扶住了花瓶,可還是抖落了兩三片花瓣。他立刻撿起花瓣,扔進桌下的垃圾桶裡。可是他沒有發現,還有一片花瓣黏在他的手肘上,之後又掉在了他的褲腳管上。電話鈴聲有規律地響著。味岡在這“警鈴”的催促下倉皇逃去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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