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思音醒得晚,下樓時和正上樓的蔣昭野碰見。蔣昭野對她也不知到底是敬還是不敬,往旁邊讓開路,手卻往褲兜裡一塞,酷酷地站著,並不同她打招呼。寧思音迷迷瞪瞪,沒注意他沒問好,習慣性回了句:“早,乖孫。”蔣昭野:“……”蔣昭野可能天生跟寧思音犯衝,每回見她都得噎一肚子氣,眼不見為淨他乾脆躲了出去。他覺得自己現在成熟多了,已經不屑於跟她置那些無聊的氣。但自從上回寧思音被拆穿是“假冒”的,再看她就說不出的古怪。蔣昭野搞不懂這古怪源自何處,這會站在幾層台階下麵抬頭,她背著走廊的燈光,鬆鬆懶懶的樣子和側頸上的紅痕一塊撞進他眼睛裡。蔣昭野忽然覺出那股不是滋味的滋味。直到這時他才遲鈍地醒悟過來,這個女人從一開始壓根就沒想跟他結婚,什麼狗屁的爭風吃醋、委曲求全,她演那些戲不是為了嫁給他,全都是為了攪黃婚約好不嫁給他。怪不得拿花瓶砸他的時候下手那麼毒……虧他還因為下藥的事對她有點內疚。靠!他心裡百轉千回,寧思音打著嗬欠慢悠悠從他旁邊走了下去。蔣昭野一句話沒跟她說,卻莫名又憋一肚子氣-西偏廳的玻璃窗正對著薔薇花園,下午避光,蔣措最常在那裡喝茶,藤椅旁安置了狗狗用涼席和鸚鵡站架。旺仔和鐵蛋每天像左右兩個護法,寸步不離守著他。寧思音吃了飯正要過去,碰上蔣明誠。他剛祭拜過回來,穿一身黑色,領子開著幾顆扣子,合上車門走進來。“睡醒了?”“不好意思,這幾天工作太多沒休息好,早上睡過頭了。”寧思音儘量讓自己的解釋聽起來嚴肅正經,畢竟睡過頭的理由太放浪。蔣明誠倒也沒拆穿,停在她麵前,將話題岔開。“聽說你把嚴秉堅請回來了。”“你消息蠻靈通啊。”“碰見個朋友,聊了幾句。現在大家都在誇你寬宏豁達,任人唯賢。你每一次的選擇,總是讓我很意外。”寧思音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現在太多疑,覺得他話裡有話。“抬舉我了。這是我爺爺的心願,我知道看在他的份上不計較。”蔣明誠看她片刻,目光很耐人尋味,“有件事想跟你確認一下。”摸不清他路數,寧思音沒作聲。蔣明誠忽地向她走近,寧思音身體微微繃緊,他停在一個超過安全距離的位置,聲音低下去,從遠處看起來像兩人在密語。“我聽聞,你和嚴智之間,不止他陷害你那麼簡單。你在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前,曾經和他做過一筆交易,‘假扮寧思音’,對嗎?”寧思音抬起眼睛,露出一個大大方方的笑:“這個知道的人不少。你想確認什麼?”他意味不明一笑:“既然是角色扮演,沒道理把自己賠進去。你當時選擇我三叔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呢?”蔣明誠知道自己問對了關鍵,他看到寧思音眼裡的溫度,在這個問題之後一點一點消失。儘管那個模板似的笑容依然掛在嘴角,盈盈可人。眼前這個人,是蔣家看起來最好相與的人,永遠紳士風度,永遠如沐春風。但寧思音沒忘,表象之下他的心思多深沉,隻為了製造機會,挑選送她一隻天生體弱難養活的狗。放在宮鬥劇中,他可能是安陵容的升級版,有著沈眉莊式最讓你不設防的溫柔,和藏在細微之處防不勝防的陰險心機。寧思音不喜歡兩麵三刀、深不可測的人。這種人讓她覺得可怕。還是蔣措好。“演戲當然要找個好看的男主角。這是個看臉的社會。”這個理由似乎沒能搪塞蔣明誠。他的笑容愈發有深意,又順勢拋出一個最致命的問題。“那麼戲已經演完了,你打算什麼時候謝幕?”寧思音愣住。正在這時,啪——偏廳裡清脆一聲。緊跟著鐵蛋扯嗓門的尖叫:“救駕!救駕!”寧思音立刻往西偏廳趕去:“怎麼了?”推開門,卻見蔣措好端端坐在藤椅上,隻是腳邊一攤碎片。“沒事。”他慢悠悠道,“不小心打翻了杯子。”寧思音放下心,叫傭人進來收拾,一邊把他從椅子上拉起來。“你小心,彆又劃傷了。”蔣措順從地被她拉到身後,仿佛真有那麼嬌弱,一個茶杯的碎片都能傷到他。等傭人收拾完,受驚的鐵蛋逃難回來,被寧思音捉住彈了一下腦袋。“你怎麼這麼喜歡一驚一乍。差點被你嚇死。”蔣措瞥了眼在她手裡奮力掙紮還是被措亂了毛的鸚鵡,淡然收回視線。可憐鐵蛋的知識麵涉獵還不夠廣,無法為自己辯駁-蔣昭野回來一趟便要走,被蔣伯堯耳提麵命教訓一通,讓他多到蔣乾州跟前儘孝。蔣昭野被強製留在家裡,跟蔣明誠一道被迫成了彆人秀恩愛的觀眾。寧思音和蔣措平時並不膩乎,但小夫妻新婚將滿一年,即便不有意秀,在人前自有一種逐漸同步的默契,和誰都插不進去的空間。公司有嚴秉堅坐鎮,寧思音的擔子輕了,在家待的時間便多了。兩人偶爾一起遛狗,偶爾去花園采摘鮮花,偶爾一起坐在偏廳喝茶、下寧思音怎麼都贏不了的五子棋。全家的傭人都說,三爺跟三奶奶感情可好了,現在三爺眼裡隻有三奶奶。蔣昭野越看越窩火。以前寧思音“喜歡”他的時候,他看見她就煩,打死也不娶她。現在知道寧思音根本就不喜歡他,不願意嫁給他,他心裡又不舒坦了。最近他爹又總找他麻煩,非要他進公司鍛煉,蔣昭野對公司一點興趣都沒有,每天被逼著做他不喜歡的事情。可謂煩上加煩。這天晚上朋友喊他出去喝酒,他換了衣服剛走到門口,被蔣伯堯撞上,臭罵一通,叫他滾回家老實待著。蔣昭野鬱悶死了,拎了幾瓶酒去蔣明誠屋裡找他四哥喝酒。煩惱最適合下酒,很快蔣昭野就醉了,什麼心事都竹筒倒豆子似的倒給了蔣明誠。“得不到的才會騷動。當初是誰寧願跟全世界作對,也誓死不娶她。現在後悔了?”蔣昭野悶著頭,甕聲甕氣地說:“誰後悔了。我就是看不慣她!這個女人嘴裡沒一句真話,以前還在我麵前哭……”嘰裡咕嚕半晌,不小心說出心聲。“我哪兒比三爺爺差?她跟我取消婚約改嫁三爺爺,還讓我叫她奶奶,我他媽不要麵子嗎?”“你真喜歡她?”蔣昭野一下炸了:“誰喜歡她!我才不喜歡她!”露台有風,他醉眼昏花,沒看見蔣明誠臉上的深情。蔣明誠拍了下他的頭,狀似安慰。“戲還沒唱完。彆灰心,你還有機會。”-傍晚,寧思音正跟二奶奶喝茶,從玻璃瞧見蔣伯堯跟蔣曜征站在院子裡。隔得遠,聽不見兩人聊的什麼,但應該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蔣伯堯臉色不甚好看,最後拂袖走了。寧思音正瞧熱鬨,旁邊二奶奶聽不出什麼情緒地說:“大哥想提曜征上去,去年就提過,被你二哥攔著沒成。現在你二哥出事,他就又動了心思。”她主動聊起,寧思音不介意多問兩句,她也好奇。“為什麼?”“鄭家在燕城背景深厚,這些年私底下可是幫了他不少。他想借鄭家的勢,鄭家想扶持自己的女婿,可不一拍即合。”蔣曜征有個強大的嶽家,聽說近幾年呼聲很高,逐漸有與蔣伯堯分庭抗禮之勢。但蔣伯堯畢竟是大房長子,名正言順,幾乎是所有人默認的繼承人。雖然之前在撮合她跟蔣昭野的事情上,手段不太入流,但確實是個手腕厲害的生意人,論能力,夠格接蔣乾州的班。蔣乾州要想越過他提拔外孫,他肯定不肯。“曜征看起來不像是爭權奪利的人。”據寧思音所知,蔣曜征是家裡的老大,小的時候蔣伯堯很疼他,舅甥之間有很深的感情。蔣曜征平日看起來對這個舅舅也很敬重。二奶奶意味不明地輕哼:“你來蔣家這麼久,還沒看明白嗎,人不會把野心寫在臉上。曜征背後有他媽,還有鄭家支持,你以為明誠在這個時候回來,是為了什麼。”寧思音挑眉。隻能說,豪門望族爭起家產來,親父子也未必信得過。他們家人丁少,反倒避免了這種六親反目的窩裡鬥。蔣家家主之位雖說已經是蔣乾州囊中之物,但老爺子畢竟還活著。按理說,蔣伯堯跟蔣曜征就算要爭,也不急於這一時。彆說蔣乾州距離繼位,到底還差最後一步,就算真繼位了,他年過七旬卻未聽說身體有什麼大毛病,按照蔣家這個長壽基因,能像老爺子一樣再活二十年也未必。但不曉得為什麼,兩人之間好似已到劍拔弩張的地步,蔣曜征迫不及待拉攏人心的消息,連寧思音都有所耳聞。那天中午吃飯時,湯總監不知從哪個狐朋狗友那裡聽來的小道消息,一坐下便問寧思音:“蔣家出事了。”寧思音跟嚴秉堅同時抬頭。“什麼事?”經曆過嚴智謀財、二爺被捕,現在發生什麼事,寧思音都不覺得離奇。她第一個想到蔣措,那個懶烏龜還在家休養,家裡要是出什麼事,他……“你大哥……誒不對,大侄子……大孫子,蔣曜征。”湯總監很有當眾八卦的自覺,聲音壓到鬼鬼祟祟的低,“聽說牽扯到了一樁人命案子。”寧思音心都提起一半,聞言啪地一下落回去,給他一個自行體會的白眼,“這麼會賺噱頭,你怎麼不去公關部上班。標題黨。我還以為誰上我們家裡放火了。”她自己都沒發覺,如今用“我們家”來指代蔣家十分自如。嚴秉堅看了她一眼。“那誰敢,上蔣家放火,不得滿門抄斬啊。”湯總監說,“蔣曜征的太太是叫鄭庭庭吧,聽說前年出了一場車禍,撞死了一個孕婦,但你們蔣家隻手遮天,把這件事給蓋住了,人家丈夫四處求告無門,還被蔣曜征帶人打廢了一條胳膊。人家在網上控訴求助還被刪帖,壓熱度,現在網友非常憤慨,看樣子是激起民怨了。”前年?那時寧思音還未回國,沒聽說過。事件八成存在,細節卻未必沒有經過添油加醋。彆的不說,蔣曜征帶人打廢人一條胳膊?——換成蔣昭野也許更可信一點。不過現在流行網絡辦案,許多正義在現實中得不到伸張,經由網絡發酵、在廣大民意督促下,就有機會得到有關部門重視,求得說法。如果真如湯總監所說,激起了民怨,一味掩蓋隻會適得其反。民眾對資本、對強權有天然的同仇敵愾,碰上這種事很容易被煽動情緒,不管最後真相如何,蔣曜征這次確實攤上麻煩了。隻顧著八卦,湯總監飯沒吃上兩口,中途又被人叫走,一臉痛心地說:“我的小排啊……嚴總你替我吃了吧。”嚴秉堅對他的小排並不感興趣,倒是不時看一眼寧思音,醞釀措辭。寧思音心不在焉琢磨蔣曜征的事情,沒察覺。吃好離開餐廳,嚴秉堅走在她身後,等幾位員工說說笑笑拐過彎下樓,四周沒人,才出聲叫住她。寧思音回頭:“嗯?”空中走廊相隔不遠便是景觀樹,繁茂枝葉遙遙伸過來,從她頭上投射下一片涼蔭。嚴秉堅站在三步之外,停了停,說:“如果你結婚隻是為了順從寧老的意願,現在你自由了,可以選擇自己想做的事情。”思緒一頓,寧思音響起那天蔣明誠的話。——戲演完了,你打算什麼時候謝幕?她總是過著過著就把這一茬忘記。最初不是把結婚當做緩兵之計,打算時機到了就踹掉蔣措的嗎。之前他為自己受傷,不合適提,現在他傷好了,是不是……該和他提一提離婚的事了?嚴秉堅似乎還想多說兩句,又作罷,沉默地從她身旁走了過去。寧思音獨自站在走廊,握住扶手,想思考,隻覺得腦袋裡一團亂麻,理不清楚。一會兒閃過那天在蔣家大廳,她從人堆裡點了蔣措,他抬起眼的樣子。一會兒想起車禍混亂的現場,他狼狽但堅定地走來……再一會兒,是不知哪個溫暖寂靜的夜裡,她睡意昏沉,靠在蔣措胸膛。他的神經衰弱好像慢慢好了一些,但依然每次都比她更晚入睡,寧思音半睡半醒間有時會感覺到他在碰她的頭發。還有鐵蛋和旺仔……鐵蛋現在也會站在她的肩上,寧思音一抬手臂它會蹦上來;旺仔一歲了,個頭越長越大,還當自己是個小寶寶,喜歡團在蔣措腿上睡覺。王秘書跑過來找她,喊她該開會了,寧思音才回過神來。王秘書奇怪地瞅著她:“寧董,你在笑什麼呀?”“啊?”寧思音摸摸臉,她笑了嗎?“沒有啊。”-揣著這件心事下班回家,蔣措不在,不知做什麼去了。寧思音自個練了一會兒琴,天色漸黑,蔣措還是不見影子。傭人叫她吃飯,她說等蔣措回來一起吃。傭人說:“三爺下午釣魚去了,不一定什麼時候回來……”話沒說完便見寧思音豁地一下站起來。“壞了!”她放下小提琴急匆匆跑下樓。她跟蔣措約好了今天去清風湖一起釣魚來著,中午被湯總監跟嚴秉堅那麼一打岔,她全給忘了。從最後一個台階跳下去,剛好瞧見蔣措從大門進來。背後是深如水的幽靜夜色。兩人目光相碰,他平淡地移開。“你等我到現在嗎?”寧思音心虛地走上前,“我忘記了,不是故意的……”“沒關係。”蔣措說。“你吃飯了嗎?”寧思音眨了眨眼睛,“我沒吃飯,一直在等你回來呢。”“吃過了。”蔣措徑直上樓。他的語氣和表情很是平靜,完全看不出一絲生氣的跡象。他脾氣好,寧思音一貫是知道的。可她莫名覺得蔣措在生氣,都不理她。寧思音哪裡還記得離不離婚的問題,隨便填了幾口飯,趕快回去哄老公。蔣措在客廳看書,寧思音坐過去,蔣措的眼神安安穩穩落在書上,自始至終沒看她。“你是不是生氣了?”“沒有。”“真的嗎?”“真的。”寧思音哼了哼:“你生氣了。”既然她不信,蔣措也不再多辯解。寧思音在他旁邊坐了一陣,見他依然沒有理自己的意思,斷定他就是生氣了。她起身走了。蔣措抬眸,掃了一眼便收回,繼續看書。過了陣,耳邊傳來小提琴弓與弦摩擦發出的聲響。羊腸弦音色優美,此刻卻被拉出一種近似人聲的音,三聲,起伏升降。聽起來很像是:“對、不、起~”寧思音拉完,瞅瞅蔣措沒什麼反應,以為他沒聽出來,重新拉了一遍。蔣措還是沒反應。她又拉。“……”一直擺著專注看書姿勢的蔣措終於忍無可忍捏了捏眉心。“這就是你學了兩個月的成果?”終於聽出來了。寧思音默認這句話代表和好,愉快地把小提琴架到肩上:“我還是學了一首曲子的。我拉給你聽。”兩個月的學習成果感人,磕磕絆絆才將一小段拉完,明快活潑的霍拉舞曲生生被她重新創作出一種淒苦悲切之感。寧思音拉完沒問蔣措自己拉得怎麼樣,做人呢,不要自取其辱。她若無其事地收了琴,剛要走人,站在她頭頂聽完整首曲子的鐵蛋不知誤會了什麼,蹦到她肩膀上吆喝:“節哀順變!節哀順變!”“……”寧思音好險才忍住沒一琴拍死它。她一把捏住鸚鵡的嘴。“閉嘴。我拉的是舞曲,不是喪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