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雁們朝北飛過瑟姆蘭省。男孩子騎在鵝背上俯視下麵的景色,自己遐想起來,他覺得這裡的景色同他早先見到的地方不同。這個省裡沒有像斯康耐省和東耶特蘭省那樣一望無際的原野,也沒有像斯莫蘭省那樣連綿不斷的森林地帶,而是七拚八湊,雜亂無章。“這個地方似乎是把一個大湖、一條大河、一座大森林和一座大山統統剁成碎塊,然後再拌一拌,就這麼亂七八糟地攤在地上。”男孩子這樣想道,因為他看見的全是小小的峽穀、小小的湖泊、小小的山丘和小小的叢林。沒有哪樣東西是像模像樣地攤開擺好。隻要哪塊平原稍微開闊一些,就會有一個丘陵擋住了它的去路。倘若哪個丘陵要蜿蜒延伸成一條山脈,就會被平原截斷抹平。一個湖泊剛剛展開一些就馬上被變成一條窄窄的河流,而河流剛流得不太遠就又開闊起來變成了一個小湖。大雁們飛到離海岸很近的地方,男孩子能夠一眼望見大海。他看到,甚至連大海也沒有能夠把遼闊的海麵鋪開攤好,而是被許許多多的島嶼分割得狼藉不堪,而那些海島卻哪個也沒有長足變大就被海洋圍住了。地麵上的景色撲朔迷離,變幻莫測,忽而針葉林,忽而闊葉林;耕地旁邊就是沼澤地;貴族莊園毗鄰著農舍。房屋前麵一個人都沒有,田地裡也沒有人在乾活,可是大路小徑上行人絡繹不絕。他們從考爾莫頓叢林地帶的農舍裡走出來,身穿黑色衣裳,手持書本和手帕。“唔,今天大概是星期天。”男孩子想道,便騎在鵝背上,饒有興味地注視起這些上教堂去的人們。在兩三個地方,他看到坐著車到教堂去結婚的新婚夫婦,身邊前呼後擁跟著一大群人;在另外一個地方,他看到一支殯葬隊伍,寂靜悲哀地在路上緩緩行走。他看到貴族人家的華麗馬車,農民的四輪大車,也看到湖裡舟楫徐駛,全都朝教堂進發。男孩子騎在鵝背上飛過了比爾克岬灣教堂,又飛過了貝特奈教堂、布拉克斯塔教堂和瓦德斯橋教堂,然後飛向舍丁厄教堂和佛羅達教堂。一路上經過的地方都是教堂鐘聲長鳴,鐘聲響徹雲霄,嘹亮悅耳,餘音如縷,不絕於耳,整個朗朗晴空似乎都充滿了鏗鏘悠揚的鐘聲。“唔,看來有一件事情是可以放心的,”男孩子想道,“那就是在這塊土地上,無論我走到哪裡,都可以聽得到這響亮的鐘聲。”他想到這裡精神為之一振,心裡也踏實多了,因為儘管他如今正過著另外一個世界的生活,但隻要教堂鐘聲用它那鏗鏘洪亮的嗓音在召喚他回來,他就不會迷失方向。他們飛進瑟姆蘭有很長一段路之後,男孩子忽然看見地麵上有個黑點在緊緊追逐他們投下的影子。他起初以為那是一條狗,若不是那個黑點一直緊隨不舍,他就不會去留神他。那個黑點急匆匆地奔過開闊地,穿過森林,越過壕溝,爬過農莊圍牆,大有不讓任何東西阻擋他前進的勢頭。“看樣子大概是狐狸斯密爾又追上來了。”男孩子說道,“不過無論如何,我們飛得快,很快就會把他拋在後麵的。”聽了這句話之後,大雁們便用足力氣以最高速度飛行,而且隻要狐狸還在視野範圍之內就不減緩速度。在狐狸再也不能夠看見他們的時候,大雁驀地掉轉身來拐了一個大彎朝西南飛去,幾乎像是他們打算飛回到東耶特蘭省去。“不管怎麼說,那諒必是狐狸斯密爾,”男孩子想道,“因為連阿卡都繞道改變了方向,走了另外一條路線。”那一天快到傍晚時分,大雁飛過瑟姆蘭省的一個名叫大尤爾嶼的古老莊園。這幢宏偉壯觀的高大住宅有枝繁葉茂的樹木環抱,四周是景色優美的園林。在住宅前麵是大尤爾嶼湖,湖裡岬角眾多,岸上土丘起伏。這個莊園的外觀古樸莊重,令人傾倒。男孩子從莊園上空飛過時,不由得歎了一口氣,而且納悶起來,在經過一天的飛行勞累之後,不是棲息在潮濕的沼澤地或者浮冰上,而是在這樣一個地方過夜,這滋味究竟如何。可是這隻是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想法而已。大雁們並沒有在那座莊園降落,而是落在莊園北麵的一塊林間草地上。那裡地麵上蓄滿了積水,隻有三三兩兩的草墩露在水麵上。那地方幾乎是男孩子在這次長途旅行中碰到的最糟糕的過夜之地。他在雄鵝背上坐了半晌,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後來他連躥帶蹦地從一個草墩跳到另一個草墩,一直跑到堅實的土地上,並且朝著那座古老的莊園方向奔過去。那天晚上,大尤爾嶼莊園的一家佃農農舍裡,有幾個人恰好圍坐在爐火旁邊聊天。他們天南海北無所不談,講到了教堂裡布道的情況,開春時田地裡的活計和天氣的好壞,等等。到了後來找不出更多話題而靜默下來的時候,佃農的老媽媽講起了鬼故事。大家知道,在這個國度裡,再沒有一個地方會像瑟姆蘭那樣有那麼多的大莊園和鬼故事啦。那個老奶奶年輕的時候曾經在許多大戶人家當過女傭,見識過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所以她可以滔滔不絕地從晚上一直講到天亮。她講得那樣繪聲繪色,活靈活現,大家都聽得入神,幾乎以為她講的都是真人真事了。她講著講著,驀地收住話頭,問大家是不是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響,於是大家都驚恐得打了一個寒噤。“你們難道真的沒有聽到動靜?有個東西在屋子裡轉來轉去。”她詭譎地說道。可是,大家什麼也沒有聽出來。老奶奶一口氣講了埃立克斯伯格、維比霍爾姆、尤裡塔和拉格曼嶼以及其他許多地方的故事。有人問有沒有聽說過大尤爾嶼也發生過這類怪事。“噢,是呀,不是一點也沒有。”老奶奶說道。大家馬上就想聽聽他們自己莊園裡發生過什麼怪事。於是老奶奶娓娓道來。她說,從前在大尤爾嶼北麵的一個山坡上坐落著一幢宅邸。那山坡上長滿了參天古樹,而宅邸前麵是一個很美麗的花園。那時有個名叫卡爾先生的人主管著瑟姆蘭省,他有一回路過這裡,住在那幢宅邸裡。他吃飽喝足之後就走進花園裡,在那裡佇立了很久,觀賞大尤爾嶼湖和它美麗的湖岸一帶的湖光山色。他看得心曠神怡,心想這般美景除了瑟姆蘭之外在彆的地方豈能看到,就在這時,他聽到身後有人深深地長歎了一聲,回過頭來一看,是個上了年紀的打散工的雇工,正雙手倚著鐵鍁站著。“是你在這兒長籲短歎?”卡爾先生問道,“你為什麼要歎氣?”“我這樣日日夜夜地在這裡拚命乾活,哪能不歎氣呀?”那個雇工回答說。卡爾先生脾氣暴戾,不喜歡聽手底下人叫苦抱怨。“嘿,要是我能夠來到瑟姆蘭省,在我有生之年一直乾刨土地的活計,我也就心滿意足了。”“那麼但願大人您能如願以償。”那個雇工回答說。不過,後來人們說,卡爾先生就是因為許了這個願,結果死後埋葬入土了都不得安寧,他每天晚上都要以幽靈的樣子出現,到大尤爾嶼去,在他的花園裡揮鍁刨土。是呀,如今宅邸早就沒有啦,花園也沒有啦。在那邊早先是宅邸花園的地方,現在是長滿森林的山坡地,平常和彆處沒有什麼兩樣。可是要是有人在漆黑的深夜從森林裡走過的話,如果碰巧他還能看到那個花園。老奶奶講到這裡,停住了,眼睛瞄向屋裡的一個晦暗角落。“難道那邊不是有個東西在動嗎?”她大驚小怪地問道。“噢,那不是的,媽媽,您隻管往下講吧!”兒媳婦說道,“我昨天看見,老鼠在那角落裡打了個大洞。我手上要做的事情太多,忘掉把它堵上了。您說說有人看見那座花園沒有。”“好哇,我講給你聽,”老奶奶說道,“我自己的父親就曾經親眼目睹過一回。有一年夏天夜裡,他步行穿過森林,驀地看見身邊有一堵很高的花園圍牆,而且從圍牆上看過去還可隱隱約約見到不少最為名貴的樹木,那些樹上的繁花和碩果把枝條壓得垂到牆外。父親放慢腳步走過去,想看看這個花園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這時候,圍牆上突然有一扇大門豁然打開了,一個園丁出來問他想不想見識見識他的花園。那個人就像其他園丁一樣,身上紮著大圍裙,手裡拿著大鐵鍁。父親正要跟著他走進去的時候,他瞅了一下那個園丁的臉。父親一下認出了蓬鬆在前額上的那綹鬈發和一撮山羊胡子。那不是彆人,正是卡爾先生,因為父親曾經在他受雇乾活的那些大莊園看到家家都掛著他的肖像畫……”講到這裡話頭又刹住了。那是因為爐火裡有根柴火發出了劈啪聲,火苗躥得很高,火星濺到了地板上。片刻間,屋裡所有的角落都被映得通亮。老奶奶似乎覺得自己看到在老鼠洞旁邊有個小人兒的影子,他坐在那裡出神地聽講故事,這一刹那又慌張地躲閃開了。兒媳婦拿起掃帚和鐵鏟,把地上的木炭碎塊收拾乾淨,重新坐下來。“您再說下去吧,媽媽。”她央求說。可是老奶奶卻不願意了。“今天晚上就講到這裡算啦。”她說道,她的聲音有點變了樣。彆人也還想聽下去,不過兒媳婦卻看出來,老奶奶臉色發白,雙手顫抖不已。“算了吧,媽媽太勞累了,必須去睡覺了。”她解圍道。片刻之後,男孩子走回到森林裡去尋找大雁。他一邊走,一邊啃著一根在地窖外麵找到的胡蘿卜。他覺得簡直是吃了一頓甘美可口的晚飯,而且對於能夠在暖融融的小屋裡坐幾個小時感到心滿意足。“要是再能夠有個好地方過夜,那該有多好哇。”他得寸進尺地想著。他忽然靈機一動,想到路邊那棵枝葉繁茂的雲杉樹豈不是一個非常好的睡覺地方。於是他爬上去用細小的枝條墊成一張床鋪,這樣就可以睡覺了。他躺在那裡,心裡惦念著他在小屋裡聽見的那個故事,尤其是想到在大尤爾嶼森林裡到處遊蕩的幽靈卡爾先生,不過他很快就進入了夢鄉。他本來是可以一覺睡到大天亮的,若不是有一扇大鐵門在他身子底下吱嘎吱嘎地發出開關聲的話。男孩子馬上醒了過來,他揉揉眼睛使得睡意消失,然後舉目四顧。就在他身旁,有一堵一人高的圍牆,圍牆上隱隱約約露出被累累碩果壓彎了的果樹。他起初隻感覺驚奇,隻覺得不可思議,方才他睡覺之前這裡分明沒有果樹。可是過了一會兒,他想起來了,而且明白過來那是一座什麼樣的花園了。說來最奇怪不過的也許是他竟然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反而倒有一股形容不出的強烈興致促使他想到那座花園裡去逛逛。他躺在杉樹上的這一邊又黑暗又陰冷,可是花園裡卻一片明亮,他看到樹上的果子和地上的玫瑰在烈日驕陽下曬得似火焰一般紅豔一片。他已經櫛風沐雨,在嚴寒和雷雨中遊蕩了那麼久,能夠享受到一點點夏日的溫暖,那簡直是再好不過了。要走進這個花園看起來絲毫也不困難。緊靠著男孩子睡覺的那棵杉樹的高牆上有個大門。一個年歲很大的園丁剛剛把兩扇鐵柵大門打開,站在門口探頭朝著森林張望,好像在等待某人來到。男孩子一骨碌從樹上爬下來。他把小尖帽拿在手裡,趨身向前走到園丁麵前鞠了一個躬,並且問可不可以到花園裡去逛逛。“行呀,可以進去,”園丁用粗暴的腔調說道,“你隻管進去好啦!”他隨手把鐵柵門關緊,用一把很重的鑰匙把門鎖死,然後將那把鑰匙掛在自己的腰帶上。在這一段時間內,男孩子站在那裡一直仔細地瞧著他。他麵孔呆板,毫無表情,唇髭濃密,頦下一撮尖尖的山羊胡子,鼻子也是尖尖的,如果他身上不係著藍色大圍裙,手裡不拿著鐵鍁,男孩子保準會把他看成是一個年紀很大的衛兵。園丁大步流星地朝著園子裡麵走去,男孩子不得不奔跑著才能跟得上他。他們走上一條很窄的甬道,男孩子被擠得踩到了草地邊沿上,於是園丁立即申斥,吩咐不準把草踩倒,男孩子隻好跟在園丁背後跑。男孩子覺察出來,那個園丁似乎在想,帶領像他這麼個小不點兒去觀賞花園不免過於降貴紆尊,有失身份。所以男孩子連一句都不敢提問,隻是一個勁地跟在園丁後麵奔跑。有時園丁頭也不回地對他說一兩句話。在剛進到離圍牆不遠處,有一排茂密的灌木樹籬,他們走過去的時候,園丁說他把這行灌木樹籬叫做考爾莫頓大森林。“不錯,這樹叢那麼大,倒是名副其實的。”男孩子回答說,可是園丁根本沒有理會他在說些什麼。他們走過灌木叢之後,男孩子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大半個園子。他立刻看出來,這個花園方圓並不很大,隻有幾英畝,南麵和西麵有那堵高圍牆環繞,北麵和東麵臨水傍湖,所以用不著圍牆。園丁停下腳步去捆紮一根莖梗,男孩子這才有時間環視四周。他從小到現在沒有見到過多少花園,不過他覺得這個花園彆具一格,與眾不同。它的布局是因循守舊的,因為就在這樣一個捉襟見肘的狹小地方,林林總總堆砌著許多的低矮土丘、小巧玲瓏的花壇、矮小的灌木樹籬、狹小的草坪和小巧的涼亭,這是現時花園裡所不大見得到的。還有,這裡隨處可見的小池塘和蜿蜒曲折的小水溝也是在彆處見不到的。到處是鬱鬱蔥蔥的名樹佳木和爭妍鬥豔的鮮花。小水溝裡綠水盈盈,波光粼粼。男孩子覺得自己恍如進入了天堂。他不禁拍起手來,放聲喊道:“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美麗的地方!這是一個什麼樣的花園呀!”他呼喊的聲音很響,園丁馬上轉過身來用冷若冰霜的腔調說道:“它名叫瑟姆蘭花園。你這個人怎麼回事,竟然這樣孤陋寡聞?這座花園曆來都稱得上是全國最美麗的花園。”男孩子聽到回答後沉思了片刻,可是他要看的東西太多,來不及想出這句話的意思。各色各樣的奇花異卉、千回萬轉的清清溪流,使得這地方美不勝收。然而還有不少彆的玩意兒使得男孩子更加興致勃勃。那就是花園裡點綴著許多小巧玲瓏的涼亭和玩具小屋。它們多得俯拾皆是,尤其在小池塘和小水溝旁邊。它們並不是真正可以供人憩息的屋子,而是小得似乎是專門為大小跟他差不多的人建造的,可是精致優美得難以想象,建築式樣也是彆具匠心、瑰麗多姿的。有些設有高聳的尖頂和兩側偏屋,儼如宮殿,有的樣子像是教堂,也有的是磨坊和農舍。那些小房子一幢幢都美輪美奐,男孩子真想停下腳步仔細觀賞一番,可是他卻沒有膽量這樣做,隻好腳不停步緊緊跟著園丁走。走了不多時,他們來到一幢宅邸,那幢華廈巍峨宏大,氣派非凡,遠遠勝過方才所見到的任何一幢。宅邸有三層樓高,屋前有山牆屏障,兩側偏屋環抱。它居高臨下,坐落在一座土丘的正中央,四周是花木蔥蘢的大草地。在通往這幢宅邸的道路上,溪流七回八繞,一座座美麗的小橋橫跨流水,相映成趣。男孩子不敢做其他的事情,隻好規規矩矩跟著園丁的腳後跟走,他走過那麼多好看的地方,都不能夠停下來瀏覽觀賞,不免重重地歎了口氣。那個嚴厲的園丁聽見了就停下腳步。“這幢房子我給它起名叫做埃裡克斯山莊,”他說道,“要是你想看看,你不妨進去。不過要小心,千萬不許惹惱平托巴夫人(瑞典民間傳說中因對傭人過於苛刻而被罰入地獄的貴族夫人,此處係指鬼魂。)!”話音剛落,男孩子就像脫韁之馬朝那邊直奔過去。他穿過兩旁樹木依依的通道,走過那些可愛的小橋,踩過鮮花漫布的草地,走進了那幢房子的大門。那裡的一切對於像他這樣大小的人來說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台階既不太高也不太矮。門鎖高矮也很適中,他可以夠得著打開每一把門鎖。倘若不是親眼目睹,他怎麼也不會相信,能看到那麼多瑰麗奪目的貴重東西。打蠟橡木地板鋥光發亮,條紋鮮明。石膏刷白的天花板上鏤刻著各色圖案。四麵牆壁上掛滿了一幅幅畫。屋裡的桌椅家什都是描金的腿腳和絲綢的襯麵。他看到有些房間裡滿架滿櫃都是書籍,又看到另一間房間裡桌上和櫃子裡都是光華閃閃的珠寶。無論他怎樣儘力飛奔,卻仍舊連那幢房子的一半都沒有來得及看完。他出來的時候,那個園丁已經不耐煩地咬著胡子尖了。“喂,怎麼樣?”園丁問道,“你看見平托巴夫人了沒有?”可是男孩子偏偏連個大活人的影子都沒有見到過。他這樣回答了,園丁氣得臉都扭歪了。“唉,連平托巴夫人都可以休息,而偏偏我卻不能!”他吼叫道。男孩子從來也不曾想到過男人的嗓音竟能發出這般顫抖的絕望的呼聲。隨後園丁又邁開大步走在前頭,男孩子一邊奔跑著跟在後麵,一邊設法儘量多看一些奇景異致。他們沿著一個要比其他幾個略為大一些的水塘走去。灌木叢中和鮮花叢中隨處顯露出像是貴族莊園的精舍一般的白色亭台樓閣,園丁並未停下腳步,隻是偶爾頭也不回地對男孩子說上一句半句。“我把這個池塘叫做英阿倫湖,那邊是丹比霍爾姆莊園,那邊是哈格比貝莊園,那邊是胡佛斯塔莊園,那邊是奧格萊嶼莊園。”園丁接著連邁了幾大步,來到一個小池塘,他把這個池塘叫做博文湖,男孩子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讚歎,園丁便停住了腳步。男孩子怔呆呆地站在一座小橋前麵,那座橋通到池塘中央一個島上的一座宅邸。“倘若你有興趣的話,可以跑到丹比霍爾姆宅邸裡去觀光一番,”他說道,“不過千萬小心白衣女神(即本族祖先顯靈的鬼魅,往往在有人不幸身死之前出現,是死亡的先兆。)!”男孩子馬上照吩咐走了進去。屋裡牆上掛著許多肖像畫,他覺得那屋子簡直像一本很大的圖畫冊。他待在那裡流連忘返,真想整個晚上都可以觀賞這些圖畫。可是過了沒有多久,就聽得園丁在喚他。“出來!出來!”他大聲呼喊著,“我不能光在這裡等你,我還有彆的事情要做哩!你這個小倒黴鬼。”男孩子剛剛奔到橋上,園丁就朝他喊道,“喂,怎麼樣,你看到白衣女神了嗎?”男孩子卻連一個活人影子都沒有見到,於是他如實說了。沒有想到,那個老園丁把鐵鍁狠命往一塊石塊上一插,石塊被一劈兩半,他還用絕望到極點的深沉的聲音吼叫道:“連白衣女神都可以休息,而偏偏我卻不能!”直到方才,他們還一直在花園的南邊漫遊,園丁現在朝西邊走去。這裡的布局又彆具一格,土地修整得平平整整,大片草坪相連,間雜著種草莓、種白菜的田地和醋栗樹叢。那裡也有小涼亭和玩具屋,不過被漆成赭紅色,這樣更像農舍,而且屋前屋後還種著啤酒花和櫻桃樹。園丁站在這裡停留了片刻,並且對男孩說道:“這個地方我把它叫做葡萄地。”隨後他又用手指著一幢要比其他房子簡陋得多,很像鐵匠鋪的房子。“這是一個製造農具的大作坊,”他說道,“我把它叫做埃斯格斯托納(瑞典一地名,為鋼鐵及鋼鐵製造業中心之一。)。倘若你有興致,不妨進去看看。”男孩子走進去一看,但見許許多多輪子滾滾轉動,許許多多鐵錘在錘打鍛造,許許多多車床在飛快地切削。倒也有許許多多東西值得一看。他本可以在那裡待上整整一夜,倘若不是園丁連聲催促的話。隨後他們順著一個湖朝花園的北部走過去。湖岸曲曲彎彎,岬角和灘灣犬牙交錯,整個花園這一邊的湖岸全都是岬角和灘灣,岬角外麵是許多很小的島嶼,同陸地有狹窄的一水之隔。那些小島也是屬於花園的,島上也同其他地方一樣精心種植了許多奇花異草。男孩子走過一處處美景勝地,可是不能停下來細細觀賞,一直走到一個氣派十足的赭紅色教堂門前才停下腳步。教堂坐落在一個岬角上,四周濃陰掩映,碩果累累。園丁仍想往前麵走過去,男孩子大著膽子央求進去看看。“唔,可以,進去吧,”他回答說,“可是要小心羅吉主教(康納德·羅吉(?—1501),1479年起任斯特倫耐斯主教,掌管瑞典全國宗教事務,同時還兼任王國樞密大臣。)!他至今仍舊在斯特倫耐斯這一帶遊蕩。”男孩子奔進教堂去,觀看了古老的墓碑和精美的祭壇神龕。他尤其對前廳偏屋裡的一尊披盔掛甲的鍍金騎士塑像讚歎不已。這裡要看的東西也有許許多多,他本可以待上整整一夜,不過他必須匆匆看了就走,免得園丁等候太久。他走出來的時候,看到園丁正在監視著空中的一隻貓頭鷹。那隻貓頭鷹追趕著一隻紅尾鴝。老園丁對紅尾鴝吹了幾聲口哨,那隻紅尾鴝便乖乖地棲落到他的肩頭上,貓頭鷹追趕過來時,園丁揮起鐵鍁把它攆走了。“他倒不像他的長相那樣危險嚇人。”男孩子想道,因為他看到園丁愛憐地保護住了那隻可憐的鳥。園丁一見到男孩子馬上就問他見到羅吉主教沒有。男孩子回答說沒有,園丁傷心透頂地吼叫道:“連羅吉主教都休息了,而偏偏我卻不能夠。”隨後不久,他們來到那些玩具小屋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幢。那是一座磚砌的城堡,三個端莊穩重的圓塔高聳在城堡之上,它們之間由一排長長的房屋相連通。“倘如你有興致的話,不妨進去看看!”園丁吩咐說,“這是格裡浦斯霍爾姆王宮(瑞典地名,在斯德哥爾摩附近,係瑞典昔日王官所在地,也是最古老和最大的王宮林苑,19世紀前,瑞典王室均居住在此地。),碰到埃裡克國王(即埃裡克十四(1533—1577),1568年被貴族廢黜後囚禁在格裡浦斯霍爾姆城堡。)你千萬要小心。”男孩子穿過深邃的拱形門洞過道,來到一個四周平房環抱的三角形庭院。那些平房樣子不怎麼闊氣,男孩子無心細看,他隻像跳鞍馬似的從擺在那裡的幾尊很長的大炮身上跨跳過去又接著往前跑。他又穿過一個很深的拱形門洞過道,來到城堡裡的一個內庭院,庭院四周是精美華麗的房屋,他走了進去。他來到一個古色古香的大房間,天花板上的雕梁十字交叉,四麵圍牆上掛滿了又高又大、顏色已經晦暗發烏的油畫,畫麵上的貴胄男女全都神情莊重,身穿筆挺的禮服。在第二層樓上,他看到一間光線明亮一些、色調也鮮豔一些的房間。他這才看清,自己確實走進了一座王室的宮殿,牆上全是國王和王後的肖像畫。再往上走一層是一間寬敞的頂層房間,周圍是各色各樣用途的房間。有些房間色調淡雅,鋪設著白色的精美家具。還有一個很小的劇場,而緊鄰著的卻是一間名副其實的牢房:裡麵除光禿禿的牢牆之外什麼也沒有,牢房的門是粗大的鐵柵,地板被囚徒的沉重腳步磨得凹凸不平。那裡值得觀賞的寶物實在太多了,叫人幾天幾夜都看不完,可是園丁已經在連聲催促,男孩子隻好怏怏地走了出來。“你可曾見到埃裡克國王?”男孩子走出來時,園丁劈頭蓋臉就問道。男孩子說什麼人也沒有看見,那個老園丁就像方才那樣絕望地吼叫:“連埃裡克國王都休息去了,而偏偏我卻不能。”他們又到了花園的東部,走過一個浴場,園丁把它叫做塞德特利厄(瑞典地名,為沐浴休養勝地。),還走過了一個他起名為荷寧霍爾摩的古代王宮。那裡沒有多少值得觀光的,到處是頑石、怪岩和珊瑚島嶼,而且愈偏僻的地方愈顯得荒涼。他們又轉身往南走去,男孩子認出了那排叫做考爾莫頓大森林的灌木樹籬,知道他們已經快走到門口了。他為看到的一切而興高采烈。走近大門的時候,他很想感謝園丁一番。可是老園丁根本不聽他說話,而是隻顧朝著大門走去。到了門口,他轉過身來把鐵鍁遞給男孩子。“喂,”他吩咐說,“接住,我去把大門鐵鎖打開。”可是男孩子覺得已經給這個嚴厲的老頭兒帶來那麼多麻煩,心裡著實過意不去,所以他想不要再讓他多費力氣了。“用不著為我去打開這扇沉重的大鐵門。”他說著把身子一側就從鐵柵縫裡鑽了出去,這對像他那樣一個小人兒來說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他這樣做是出於最大的好意,卻不料園丁在他背後暴跳如雷地大吼起來,並且用腳狠蹬地麵,雙手猛烈搖晃鐵柵門。“怎麼啦,怎麼啦?”男孩子莫名其妙地問道,“我隻是想讓您少費點力氣,園丁先生,您為什麼這樣惱火?”“我當然要惱火,”那個老頭說道,“你不消做什麼彆的,隻消把我的鐵鍁接過去,那麼你就非得留在這裡照管花園不可,而我就可以解脫了。現在我不知道還要在這裡待多久。”他站在那裡死命地搖晃鐵柵門,看樣子已經是狂怒之極。男孩子不禁動了惻隱之心,想要安慰他幾句。“您不必為此難過,瑟姆蘭省的卡爾先生,”男孩子說道,“隨便哪個人都不能比您把這個花園照管得更精心周到啦!”男孩子說了這句話之後,年老的園丁忽然平靜下來,而且一聲不吭了。男孩子還看到他那鐵青呆板的麵孔也豁然開朗起來,可是男孩子無法看得真切,因為園丁的整個人影一下子變得模糊起來,漸漸化為一股煙霧飄散開去。非但如此,整個花園也淡化起來,化為煙霧消失掉了。花卉、草木、碩果和陽光統統消失殆儘,剩下的隻是一片荒涼和貧瘠的森林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