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外祖父生前的書房,即使在一年中最熱的日子裡,也是他們那座鄉下房子中最潮濕的一間。不論他們開窗多勤,還是那麼潮濕。原來窗戶外麵正好是一片昏暗陰沉的樅樹林,枝葉繁茂濃密,相互交織,以至不可能分辨一棵樹哪裡到頭,下一棵樹從哪裡開始。這是一間不住人的屋子,書桌上什麼也沒有,隻立著一個拉小提琴男孩的銅像。屋裡有一個沒有上鎖的書櫥,裡麵放著厚厚幾摞雜誌,全是同一種帶插圖的雜誌,現在已經停刊了。盧仁經常飛快地翻動書頁,翻到印有象棋棋盤的那一頁。棋盤的一邊是一首科林弗斯基的詩,配有一幅豎琴形狀的小插圖,另一邊是一個雜學知識欄,內容有不穩定的沼澤地、美國怪人以及人的腸子有多長等等。盧仁的手一頁一頁地翻了好多卷,沒有一張圖畫能吸引他停住——不論是有名的尼亞加拉大瀑布,還是饑餓的印度兒童(骷髏一般瘦小,鼓著個大肚子),或是謀殺西班牙國王未遂事件。世上的生活隨著一陣嘩嘩的翻書聲匆匆過去,然後忽然停了下來——停在那張珍貴的棋盤圖上,那是布局、開局,一盤完整的對局。暑假剛開始,他已經十分想念他的姨媽和那位捧著一束鮮花的老紳士——尤其想念老紳士滿身的香氣,有時是紫羅蘭香,有時是鈴蘭香,這要看他給盧仁的姨媽帶來的是哪一種花。他通常來得恰是時候——正好是盧仁的姨媽看看表離開屋子之後一兩分鐘。“沒關係,讓我們等一會,”老人總這麼說,邊說邊取下包花的濕紙。盧仁總會給他搬來一把扶手椅,放在已擺好棋子的桌子旁。這位送花老先生的出現使盧仁有了辦法擺脫本來已頗為尷尬的局麵。三四次逃學之後,他已經看得出姨媽實在沒有下棋的天資。戰局一開,她的棋子總是擁堵不暢,亂得毫無章法,那隻王在沒有掩護接應的情況下會突然衝將出來。但這位老先生棋藝出神入化。第一次是他姨媽戴上手套匆匆說道:“很不巧,我得出去一下,不過你彆走,和我的外甥下棋。感謝你送我這麼漂亮的鈴蘭。”老先生第一次坐下來,歎口氣說:“我已經很久沒摸棋子了……好吧,年輕人——你要左邊還是右邊?”——正是在這第一次,幾步棋之後,盧仁的耳朵開始發燙,他全盤被動,無著可進。在盧仁看來,老先生仿佛在下另一種棋,和姨媽教他的棋全然不同。棋盤沐浴著花香。老先生把軍官模樣的棋子稱做象,把城堡模樣的棋子稱做車。每當走出一步會置對手於死地的棋時,他總會馬上退回去,好像把一個昂貴的器械拆開,展示其構造原理,以此讓對手明白應該怎麼出招才能轉危為安。他不費吹灰之力贏了最初的十五盤棋,走子如飛,毫不思索。但到第十六盤時,他突然開始思考,贏得困難一些。在最後那一天,他送來整整一車紫丁香花,多得無處可放。孩子的姨媽在臥室裡踮著腳尖亂竄,後來可能是從後門出去了。就在這最後一天,一場驚心動魄的持久廝殺後,老先生泄露了從鼻子裡出粗氣的習慣。盧仁有所感悟,好像內心有個結突然除去,天地豁然開朗,一直遮住他識局慧眼讓他痛苦的智力障礙消失了。“好,好,和了吧。”老先生說道。他把他的後來回走動幾次,就像擺弄一架破機器的杠杆一般,又說了一遍:“和了吧。長將為和。”盧仁也試了試那杠杆,看是否管用。他搬搬它,再搬搬,然後端坐不動,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棋盤。“你前途無量,”老先生說,“隻要照現在這樣發展下去,定會前途無量。你進步神速!如此神速前所未見。……對,你大有前途,大有前途啊……”正是這位老先生給盧仁講解了簡單的象棋記譜法,盧仁把登在雜誌上的棋局逐一重走了一遍,很快發現自己身上有一種從前他羨慕的才能。這才能是他外公特有的,他父親常在餐桌上給客人講述,說他本人實在難以理解,他嶽父能一連好幾個鐘頭讀樂譜,目光掠過音符的同時,頭腦中就能聽到各種各樣的音樂演奏聲,時而微笑,時而蹙眉,有時還會返回去重讀,像讀的人一樣回到前麵核實某個細節,如人名、故事發生的時間等。他父親說過:“能欣賞音樂的自然狀態肯定其樂無比。”現在盧仁能順暢地瀏覽代表不同棋步的字母和數字,他開始體驗到的快樂正是類似他外公讀樂譜的快樂。起初他學著重走那些從前大賽中留下的著名棋局——迅速瞥一眼著法記錄,然後默默地在棋盤上走子。時不時棋譜中有這一步或那一步帶著感歎號或問號(感歎號表示妙著,問號表示劣著),這樣的一步後麵往往用括號標出好幾種後續著法。那一步妙著就像一條渠一樣分出眾多支渠,人們必須將每一條支渠追溯到底,然後再回到主渠那裡去。這些可能的後續著法說明了原來的那一步失誤之舉或先見之明的根本所在。漸漸地盧仁不再從棋盤上一步一步地複演這些後續著法,而是在頭腦中將那些符號和標誌進行排列,感受由它們組成的美妙音樂。與此相似的是,他能夠不使用棋盤“讀”出曾經見過的一局棋。這更令他高興,因為他不必一麵擺弄棋子一麵注意聽門口的動靜,老擔心有人進來。門其實是鎖上的,但來人把銅把手擰了好幾次後,他就會不情願地過去打開門——來的是老盧仁,要看看他兒子在這間無人居住的潮濕房間裡做些什麼。他會發現兒子兩耳通紅,煩躁慍怒,書桌上擺著裝訂起來的大摞雜誌,這時老盧仁會心生疑惑,兒子會不會是在雜誌裡尋找女人的裸體畫片。“你為什麼把自己鎖起來?”他總是這麼問(小盧仁總是縮起頭來,心裡又怕又清楚,父親隻要往沙發底下一看,就會發現那副象棋)。“這兒的氣息果真冰涼冰涼的。這些舊雜誌有多大意思呢?我們走吧,看看樅樹下有沒有紅蘑菇。”是啊,果然有蘑菇,可以食用的紅色牛肝菌蘑菇。蘑菇帽呈淡淡的磚紅色,綠色的針葉紮在上麵,有時一片草葉會在其中一個蘑菇帽上麵劃下一道長長的細痕。蘑菇帽的暗麵有許多小孔,偶爾會有一條黃色的鼻涕蟲坐在孔裡。老盧仁每采下一朵蘑菇,都要用他的折疊小刀從長著厚厚灰斑的蘑菇根部刮淨苔蘚和泥土,然後放進籃子裡。他兒子在後麵拉開幾步跟著他,像個小老頭那樣背著手。他不僅不找蘑菇,甚至拒不欣賞他父親帶著歡聲笑語挖出來的蘑菇。有時候臃腫肥胖、麵色蒼白的盧仁太太會穿著並不適合她的一身單調白衣出現在林蔭道的儘頭,接著朝他們匆匆走來,一會兒走在陽光中,一會兒走在陰影裡,北方樹林中一年四季從不消失的枯葉在她白色高跟拖鞋有點歪斜的鞋跟下沙沙作響。七月的一天,她在陽台台階上滑了一跤,扭傷了腳,之後臥床許久。這期間她不論在她遮得很暗的臥室裡,還是在陽台上,都穿一件粉紅色的長睡衣,臉上厚厚地塗了脂粉,身邊的一張小桌上總是放著一隻小銀碗,裡麵放著一些boulesdegomme(法語,彈性潤喉糖球。)。腳很快就好了,但她仍然躺著,好像認定這就是她的命,她一輩子準準就是這個命。這年夏天不同尋常地熱,蚊子不讓人安寧,一整天都會聽到在河裡洗澡的農家姑娘的尖叫聲。在這樣一個既壓抑又充滿情欲的一天,一大早牛虻還沒有開始折磨那匹受到刺鼻藥膏保護的黑馬,老盧仁就登上折篷輕便馬車去了火車站,要在城裡度過這一天。“你起碼要講點道理,我必須去見見希爾威斯特洛夫,”他前一天晚上對妻子說,穿著老鼠一般顏色的晨衣在臥室裡大步轉悠,“真是的,你太怪了。你就不明白去一下很重要嗎?我自己也不想去。”可是她躺著不動,臉埋在枕頭裡哭,哭得肥胖的後背止不住地顫動。不管怎樣,天一亮他還是走了。他兒子站在花園裡,看見馬車夫的上半截身子和父親的帽子沿著那排小樅樹閃了過去。那排樹長得高低不齊,作用是把花園和道路隔開。這一天小盧仁情緒低落。舊雜誌中的所有棋局都研究過了,所有的難題都解決了。無奈他隻好跟自己對弈,但這樣對弈的結果不可避免地是雙方子力交換殆儘,成為毫無意思的和棋。天氣熱得難以忍受。陽台在明亮的沙地上投下一個三角形的陰影。林蔭道上滿是太陽投下的斑駁亮點,如果你眯起眼睛細看,就會看到一副規則分布的明暗方塊圖。一條花園長凳下平平躺著一片格子一般整整齊齊的密實陰影。花壇四角的石頭基座上都立著水罐,沿對角線相互威脅著。燕子飛向天空,像是剪刀飛快地剪出一個圖案來。小盧仁不知道該做什麼,便沿著河邊的人行小道走去。河對岸傳來發狂的尖笑聲,還有裸體閃動。盧仁悄悄躲到一棵樹後麵,偷偷看那些閃動的裸體,心怦怦亂跳。一隻鳥在枝頭撲撲亂動,他一驚之下匆匆離開河邊回去了。他一個人和管家一起吃午餐。管家是一個寡言少語的黃臉老太太,身上總有股淡淡的咖啡味。飯後他懶洋洋地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打著瞌睡聽各種各樣的細微聲音。一隻黃鸝在花園裡鳴叫,一隻大黃蜂飛進了窗戶,嗡嗡亂叫,從母親的臥室裡端出來的碟子在托盤上碰得叮當響。這些清晰的聲音在他的沉思中奇怪地變了形,變成了昏暗背景下一些鮮豔精致的圖案形狀。他想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想著想著睡著了。他母親打發女仆來叫他,腳步聲將他驚醒……臥室裡昏暗沉悶,他母親把他往身邊拉,但他死命頂住,拒不過去,她隻好放開他。“過來,跟我說會兒話,”她柔聲說道。他聳聳肩,一根手指輕輕敲擊膝蓋。“你難道不想告訴我點什麼嗎?”她問得更加柔和。他看看床邊的桌子,把一枚糖球放進嘴裡,吮吸起來。然後又放進了第二枚、第三枚,一枚接一枚,直到嘴裡塞滿了翻來滾去的糖球。“再吃點,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她喃喃說道,一隻手從被子底下伸出來想摸摸他,愛撫他。停了一會兒後她說:“今年你一點沒曬黑。不過也許曬黑了,隻是我看不出來罷了。這兒光線太暗,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發青。請把那威尼斯百葉窗拉起來。算了,彆過去,等會兒再拉。”他把一嘴的糖球吃光了,便問可不可以走了。她問他現在想做什麼,想不想去車站接坐七點的火車回來的父親。“讓我走吧,”他說,“這裡有股藥味。”他想順著樓梯滑下去,就像學生們在學校裡下樓那樣——他在學校裡倒是從未那樣下過樓。可是這裡的樓梯太高了。樓梯底部有一個壁櫥,他一直沒有仔細檢查過,於是在裡麵找起雜誌來。他翻出來一本,發現有跳棋專欄,例圖是棋盤上點著笨拙的圓點,但沒有象棋專欄。他繼續翻找,老是碰到一個討厭的植物標本簿,裡麵夾著乾枯了的高山火絨草和紫紅色的葉子。說明用淡紫色墨水寫成,稚嫩的書法,筆畫很細,同他母親現在的筆跡截然不同。寫的是:一八八五年於達沃斯(Davos,位於瑞士東部,是歐洲海拔最高的城市。冬天氣候寒冷,是有名的滑雪勝地。);一八八六年於加特契納(Gata,位於聖彼得堡以南五十公裡處,是沙皇保羅一世的行宮和軍事要塞。)。他來了氣,一屁股坐在扔了一地的書本叢裡,把乾枯的葉和花扯了下來,細塵嗆得他直打噴嚏。這時樓梯下麵已經很暗了,他又翻起那本雜誌來,書頁開始變得朦朧不清。有時候一幅小圖片會忽悠他一下,因為天色越來越暗,圖片看上去就像一盤象棋棋局。他把書本胡亂塞回抽屜,漫步進了客廳,無精打采地想這會兒肯定早過七點了,因為夥食管家正在點煤油燈。他母親穿著一件淡紫色的睡袍步履沉重地走下樓來,一隻手拄著拐杖,另一隻手扶著欄杆,一臉的恐懼神色。“我不懂你父親為什麼還沒有回來,”她邊說邊艱難地走出客廳,走到陽台上,開始朝下麵兩排樅樹之間的路上張望,夕陽給樅樹乾箍上了鮮豔的紅銅色。他十點鐘左右才回來,說誤了火車,一直忙得不可開交,還和他的出版商一起吃了飯——不,不要湯,謝謝。他又說又笑,聲音很大,吃飯的聲音也很響。盧仁覺得很奇怪,因為感覺到他父親一直在看他,好像見他在這裡頗為驚訝似的。飯吃完後又接著喝晚茶。母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默默地眯起雙眼看著她那盤樹莓,丈夫的故事越講得眉飛色舞,她兩眼眯得越細。後來她站起身,平靜地走了,盧仁覺得所有這一切似曾發生過。他一個人留在陽台上和他父親在一起,不敢抬頭,老覺得那種搜尋的目光一直盯在他身上。“你怎麼打發時間的?”他父親突然問,“都在做什麼?”“沒做什麼,”盧仁答道。“那您現在打算做什麼?”老盧仁依然用強裝歡快的語調說,學著兒子口氣,改用了正式尊稱“您”,“想去睡覺,還是想陪我在這兒坐坐?”盧仁拍死一隻蚊子,非常小心地抬頭仰望,然後側目溜了他父親一眼。他父親的胡子上粘了一點麵包屑,眼睛裡閃著令人不快的嘲弄神情。“你會什麼?”他父親說,胡子上的麵包屑掉了下來。“你會什麼?讓我們玩個遊戲。比方說,我來教你下棋如何?”他看兒子的臉慢慢變紅了,心生憐憫,立即補了一句:“要不玩魔術——那邊桌子的抽屜裡有一副紙牌。”“可是沒有象棋,我們家沒有象棋,”盧仁啞聲啞氣地說,又小心地溜了父親一眼。“那副精致的象棋還在城裡,”父親平靜地說,“不過我想閣樓上會有舊的。我們去看看。”父親高高舉著燈,燈光照耀之下,在一個裝各種雜物的箱子裡,盧仁果然找到了一個棋盤。這時他又一次覺得這一切好像從前發生過——箱子是打開著的,一枚釘子從側麵釘了出來。那些書落滿灰塵,那個木頭棋盤正中間裂了道縫。一個滑蓋小盒映在燈光裡,盒子裡裝有小型的棋子。就在他找象棋以及找到後拿著它下樓回到陽台這整個一段時間裡,盧仁都在猜度,他父親是偶然提起象棋呢,還是注意到了什麼情況——最明白的解釋他想不出來,正如破解象棋難題,有時候破解的關鍵其實是看似不可能的意外一步。正因為這一步看似不可能,就自然而然地被排除在眾多的可能著法之外。這時棋盤已放在了燈光照亮的桌麵上,就放在燈和樹莓之間,棋盤上的灰塵用一張報紙擦掉了。他父親的臉上不再露著嘲笑,盧仁也忘掉了自己的擔心,忘掉了自己的秘密,一想到現在隻要他願意,就能展示他的棋藝了,心裡頓時充滿了又自豪又興奮的快感。他父親開始擺棋子。少了一個兵,便用一個可笑的小瓶形狀的紫色東西代替。還少一個車,便用一枚跳棋棋子代替。馬都沒有了頭,盒子倒空後(留下了一個小骰子和一枚紅色的籌碼),找到一個馬頭,卻和哪一匹馬都不配。一切就緒後,盧仁突然下了決心,喃喃說道:“我已經會下一點了。”“誰教你的?”他父親問道,並沒有抬頭。“我在學校裡學的,”盧仁答道,“有幾個男生會下。”“噢!很好,”他父親說,接著(引用普希金筆下難逃厄運的決鬥者的話)又說道:“如果你願意,讓我們開始吧。”老盧仁從年輕時起就下棋,不過下得不勤,棋藝也不精,碰上誰就和誰下。在寧靜的夜晚,在伏爾加河上的汽船甲板上下過,在他哥哥多年前去世的國外療養院裡也下過。在這一帶的鄉下,就和那位鄉村醫生下。醫生不善交際,每隔一段時間就不來他家了。所有的棋都是隨便下下,因而錯漏百出,沒什麼奇思妙想。對他來說,下棋無異於一種放鬆運動,或隻是陪人說話越說越少時體麵地保持沉默的一種辦法。一種不複雜的簡便遊戲,既不顯示雄心壯誌,也不表現靈感,所以他開局總是同樣的套路,不管對手的招法。儘管他對輸贏看得很淡,但他私下裡自認為絕非低劣棋手。如果輸了棋,他會認為那是因為他心不在焉,好心讓招,或是為了活躍盤上氣氛涉險冒進。他認為,隻要勤奮努力,就可以不憑理論知識破解棋譜上的任何棄子開局法。他兒子對象棋的愛好令他如此驚奇,似乎太出乎意料——同時也是如此不可避免和命中注定的。現在坐在燈光明亮的陽台上,周圍是漆黑的夏夜,他兒子坐在對麵,一低頭看棋,他那繃緊的前額似乎就變寬變大。這一切太奇怪了,太可怕了,以致老盧仁無法想棋。他假裝集中精神思考,心思卻拐向了彆處。先是模模糊糊地想起在聖彼得堡鬼混的這一天,留下的羞愧至今揮之不去,最好再不深究,然後又回到眼前兒子走這個子或那個子時悠然自得的手勢。才下了幾分鐘時間,他兒子就說:“你要是這麼走,王就會被將死。要是那麼走,你就會丟後。”他迷惑不解,悔了這一步,重想妥當之著,頭先向左歪了歪,又向右歪了歪,緩緩地向後伸出手指,又迅速縮了回來,好像燙了一下似的。這時他兒子平靜地把已經吃掉的棋子整整齊齊地擺進盒子裡,紋絲不亂。終於老盧仁走出了導致自己局麵被毀的一步,便乾笑幾聲,把王碰倒,以示認負。就這樣他連負三局,並且意識到再弈十局,結果都會一樣,但他欲罷不能。第四局剛一開始,盧仁把父親剛剛走過的棋子挪了回去,搖搖頭,用不像孩子的自信口氣說:“敗著,齊戈林(Mikhail Ivanovich Chigorin(1850-1908),俄國國際象棋領軍棋手,最早的俄國象棋大師,創建俄國棋派,稱為齊戈林派,於二十世紀後半葉稱霸世界棋壇。)建議改走吃兵。”這一局他又輸了,失敗速度快得不可思議,毫無辦法。他又笑笑,伸出一隻顫抖的手往一隻平底雕花玻璃杯中倒牛奶。杯底裡有一個樹莓核,牛奶倒進去它就浮了上來,繞著杯口打轉兒,不願意被揀出去。他兒子收起棋盤和棋盒,放在屋角裡的一張柳條桌上,冷冷地隨口道聲晚安,輕輕帶上門走了。“好啊,原來如此,我早該想到這一層,”老盧仁邊說邊用手帕擦指尖,“他下棋不是圖好玩,是在搞一種神聖的儀式。”一隻毛茸茸的胖飛蛾兩眼閃閃發光,撞上油燈後落在桌上。一陣微風輕輕吹過花園,客廳裡的掛鐘發出悅耳的打點聲,響了十二下。“不對,”他說道,“愚蠢的胡思亂想。年輕人中優秀棋手多了,這有什麼奇怪的。這事從頭至尾是我多慮了,僅此而已。都怪她——不應該鼓勵他。算了,無論如何……”他沮喪地想到馬上他還要去編謊話,去抗議,去安慰她,而現在已經是半夜時分了……“我要睡去了,”他說道,身子卻坐在椅子上沒有動。第二天一大早,在花園後麵濃密的灌木林裡光線最暗、苔蘚最多的一角,小盧仁埋下了他父親那盒珍貴的象棋,認為這是避免麻煩的最簡單的辦法。因為家裡還有另外的象棋,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使用它。他父親按捺不住對兒子下棋的關心,便去見了那位陰鬱的鄉村醫生,此人棋藝比他高得多。晚飯後,他把兒子和醫生拉到陽台上,安排在柳條桌旁坐下,自己又是搓手又是笑,竭力不去想這樣的安排有失妥當——但其中原委他不能講——他自己擺好棋子(為那枚紫色的代替棋子表示了歉意),坐在兩位棋手之間,熱切地觀起棋來。醫生擰起兩道濃眉,用長著毛的大拳頭揉搓肥大的鼻子,每走一步都要思考許久,還時不時向後靠到椅背上,好像離棋盤遠點能看得更清楚。他時而睜大眼睛,時而上身沉重地往前傾,雙手支在膝蓋上。他輸了——氣得直哼哼,動靜太大,連柳條扶手椅都有了反應,吱吱作響。“你看看,你看看!”老盧仁叫道,“你該這麼走,就全有救了——甚至會反占優勢。”醫生壓低嗓音吼道:“你沒看見他正在將我的軍嗎?”然後開始重新擺子。老盧仁陪著醫生出來走進黑暗的花園,一直把他送到路上。路往下通到橋邊,兩邊飛著螢火蟲。一路上他聽到了他一度特彆渴望聽到的話,然而現在這些話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倒不如乾脆沒聽到。醫生開始每天晚上都來。正因為他是一個一流棋手,所以屢戰屢敗反而其樂無比。他送給小盧仁一本象棋手冊,但是建議他不要過度沉湎其中,不要累壞了身體,要在戶外。他說起他曾經偶然見過的幾位象棋大師,說起最近一次的錦標賽,也說起象棋的曆史,還說起一位來曆不明的印度王公,以及了不起的菲利多爾(Fran ois-Andr?Dani Philidor(1726-1795),法國國際象棋大師。音樂上也極有建樹,享有“棋王音樂家”之譽。),此人同時也是一位頗有建樹的音樂家。有好幾次,他麵帶陰沉的微笑交給小盧仁一樣他稱為“小糖果”的東西——原來是從期刊上剪下來的一盤巧妙棋局。盧仁凝視片刻,總會找出拆解之法。這時他臉上會露出異常神情,眼裡放射出喜悅,顫聲感歎:“太精彩了,太精彩了!”不過他沒有產生過自己設計棋局的念頭。每當醫生長毛的手抽搐著把他的王越撤越遠,最後點點頭,盯著棋盤端坐不動時,盧仁就隱約覺得,設計疑難棋局對於他感受到的內心的衝鋒陷陣、所向披靡的力量是種毫無意義的浪費。每次對弈,老盧仁必定觀戰,總是盼著出現奇跡——他兒子輸一盤,可他兒子就是不敗。每次他兒子獲勝,他又害怕又高興(這種複雜的心情令他痛苦)。他往往握著一個馬或一個車,大喊尚未全盤皆輸,有時候甚至親自上陣,把醫生已經回天無力而投子認負了的棋堅持下到底。事情就這樣開始了。從陽台上一個個對弈的傍晚到聖彼得堡一家雜誌上登出盧仁照片的那一天,仿佛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般。既沒見有鄉村蒙蒙秋雨落在紫菀花上的事,也沒有返回城裡重新上學的事。那張照片出現在十月的一天,是他在一家象棋俱樂部參加了難忘的第一次比賽之後不久。發生在返回城裡和登出照片之間的所有事情——畢竟有兩個月之久——變得模模糊糊,混雜不清,以至於後來回想這一段時,盧仁無法準確地說出一些事情發生的時間。比如那次學校的聯誼晚會是什麼時候的事——就在那次晚會上,在一個同學幾乎都沒注意到的角落裡,他平靜地贏了學校的地理老師,此人是有名的業餘高手。再比如有位頭發花白的猶太人是哪一天應他父親之邀來家裡吃飯的。那是個上了年紀的象棋天才,曾在世界各大城市戰無不勝,如今無所事事,眼快瞎了,心臟也有病,貧困潦倒,當年的熱情、果敢和好運永遠消失了……不過有一件事情盧仁記得相當清楚——那就是他在學校裡經曆的恐懼感,害怕大家會得知他的天賦而後嘲笑他。後來,在這點不會出錯的記憶引導下,他推斷就在那次聯誼晚會上弈過一局後,他肯定再沒有去上學。因為一想起童年時的可怕遭遇,他就不敢想象第二天早晨要走進教室,去迎接那一雙雙好奇的、洞悉一切的眼睛的可怕感覺。但他又記得好像是在他的照片登出後,他就拒不上學了。在他的記憶中,聯誼晚會和那張照片糾纏在一起,打成了死結,說不清哪件事在先,哪件事在後。是他父親給他拿來了那本雜誌,上麵登的那幅照片還是前一年在鄉下照的:花園裡的一棵樹,他站在樹旁邊,一片樹葉擋在前額,微微垂下的臉上露出悶悶不樂的神情,穿著一件嫌窄的白色短襯衣,平時總是不扣前襟紐扣。他父親以為他見了照片會高興,不料他什麼話都沒說——不過他的確偷著樂了:現在可以借此不再上學了。整整一個星期,全家人都求他去學校。他母親當然還哭了。他父親威脅說要收回他那副新象棋——特大的棋子,摩洛哥山羊皮的棋盤。突然一切自行解決了。他離家出走了——穿著秋衣,因為他的冬裝在他前一次出走未遂之後被藏了起來。他不知該去哪裡(天正下著冰冷刺骨的雪,雪落在屋簷上,風一刮,將積雪吹掉,接著又積,又吹掉,如此一遍遍地重複這種小小的暴風雪)。他信步遊蕩,最終蕩到他姨媽家,春天過後一直再沒見過她。她正要出去,他碰上了。她戴著一頂黑帽子,捧著一束用紙包起來的鮮花,準備去參加一個葬禮。“你的老棋友死了,”她說,“和我一起去吧。”他很生氣,氣沒有讓他進去暖暖身子,氣還在紛紛揚揚下著的雪,氣姨媽麵紗後麵閃著多情的淚花。於是他猛一轉身,揚長而去。又轉悠了一個鐘頭後,動身回家。回家的具體情形他不記得了——更為奇怪的是,過去的事情是這樣發生的還是那樣發生的,他全都說不準了。也許他的記憶力後來加強了不少,原來因神經錯亂而有所減弱——因為他錯亂了整整一個星期,極其虛弱,容易激動,醫生斷言他很難康複。那不是他第一次生病,後來回想起這次生病的情形,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另外一些生病的情形。他的童年充滿了生病的記憶,記憶尤為清晰的是他還很小的時候,總是獨自一個人玩,把自己包在虎皮地毯裡,孤苦伶仃地演國王——扮演國王是最美好的事情,因為他想象中的王袍保護他抗住了發燒時的陣陣寒冷。他們會又是摸他的頭,又是量他的體溫,然後要把他裹得嚴嚴實實放在床上。他則想儘可能拖延,讓這個不可避免的時刻晚些到來。其實沒有哪一場病能同十月裡那場因下棋而起的病相比。曾經戰勝過齊戈林的那個頭發花白的猶太人、躺在鮮花中的那位愛慕姨媽之人的屍體、父親拿來那本雜誌時狡猾而快樂的表情、被突然將死而驚呆了的地理教師、象棋俱樂部那間充滿煙草氣味和煙霧的房間(在那裡他被緊緊地圍在一大幫大學生中間),還有那個胡子刮得乾乾淨淨的音樂家,出於某種原因把電話聽筒像夾小提琴那樣夾在臉頰和肩膀之間——這一切都出現在他錯亂的神誌中,像是在一張怪異的、搖晃的、不斷崩裂的棋盤上下著一盤魔鬼棋局。康複後,他長高了,比從前瘦了。父母把他送到國外。先在亞得裡亞海岸,躺在花園的花壇上曬太陽,腦子裡一盤盤地下棋,這樣下棋是誰也禁止不了的。後來又到德國的一個療養勝地,父親常帶著他沿著兩邊有山毛櫸編成圍籬的小路散步。十六年後故地重遊時,他認出了放在花壇之間裝有胡須的陶製小矮人。那家旅館變大了,也更漂亮了,門前彩色石子鋪成的花園小徑他也認出來了。還認出了小山上陰暗潮濕的樹林和五顏六色的油漆路標(一種顏色表示某一條道路的方向),每個交叉路口都配備了這樣的標記,畫在山毛櫸樹乾上或岩石上,這樣散步的人就不會迷路了。山泉附近的幾家商店裡在廉價出售和十六年前一樣的鎮紙,鎮紙上印有深翠綠的風景圖,配有裝在凸麵玻璃下的珍珠貝。在公園看台上演奏歌劇雜曲的無疑還是當年的樂隊,那幾株楓樹仍然為那些小餐桌遮出可愛的陰涼,人們坐在桌旁喝著咖啡,吃著切成楔形、塗著摜奶油的蘋果餡餅。“看,看見那些窗戶了嗎?”他用手杖指著旅館的側廳說,“正是在那裡我們進行了那場小小的比賽。有幾位最受敬重的德國棋手參加了。我是個十四歲的孩子。得了第三名,對,第三名。”他把兩隻手重新放到粗手杖的彎頭上,做了個悲傷的、略顯老氣的手勢,這樣的手勢如今他做起來已經很自然。然後低下頭,好像在聽遠處的音樂。“什麼?戴上帽子?你說太陽曬得厲害?我說這陽光無力。你何必計較陽光如何呢?我們是坐在陰涼裡的。”然而他還是接過了小桌那邊遞過來的草帽,彈了彈帽子底部,那裡有一個不太明顯的黑點遮住了帽子製造商的名字。他苦笑一下,戴上了草帽。那是不折不扣的苦笑:右邊臉頰和嘴角微微抬高,露出煙草熏壞了的牙齒。他隻會這麼笑,再沒有彆的笑容。單憑外貌,誰都不會說他才四十出頭。他的鼻子兩翼延伸著兩道鬆弛的深皺紋,前胸佝僂,整個身子給人一種不健康的沉重感。當他猛然站起,抬起胳膊肘驅趕一隻叮他的黃蜂時,可以看出他個頭相當矮——當年的小盧仁身上沒有任何朕兆預示現在這身慵懶、病態的肥肉。“它怎麼老纏著我,”他尖著嗓子高聲抱怨,不停地抬胳膊,另一隻手努力掏著手帕。那隻黃蜂完成了最後一圈盤旋後飛走了,他的目光跟在它後麵,望了許久,同時機械地抖開了手帕。然後他把他的金屬椅在石子地上放得穩當一些,拾起掉在地上的手杖,又坐下來,沉重地喘氣。“你笑什麼?黃蜂是極其討厭的小蟲。”他皺起眉頭,眼睛盯著桌麵。他的香煙盒旁放著一個手提包,半圓形,黑絲麵料。他神情恍惚,伸手夠著手提包,開始哢嗒哢嗒地擺弄包上的鎖。“鎖扣不好,”他說道,也不抬眼,“說不定哪一天包裡的東西會全掉出來。”他歎口氣,把手提包放在一邊,用和剛才一樣的語調接著說:“對,有幾位最受敬重的德國棋手。還有一個奧地利人。我已故的爸爸運氣不佳。他原以為在這地方不會有人真的對象棋感興趣,不料我們剛到就趕上了一場比賽。”旅館經過重建,原來的一切都亂了,側廳現在已麵目全非。當時他們住在側廳的二樓,定好住到年底再回俄國——他父親不敢提起的上學幽靈又隱隱欲現。他母親早在夏初時就回去了。她說她想俄國的鄉下,都想得快瘋了。那“瘋了”一詞拖長了音調,說得傷心痛苦,其實在盧仁的記憶中,這樣的音調就是他母親唯一的音調。她實在不知道自己是該走還是該留,但還是戀戀不舍地離去了。早在很久以前,她就有了和兒子形同陌路的奇怪感覺,好像兒子已經飄向遠方,她疼愛的兒子不是眼前這個長大了的男孩,不是這個報紙上正在大寫特寫的象棋天才。他該是從前那個激烈的、不聽話的小孩子,稍不如意,就會躺在地板上鬨,又是尖叫,又是用腳敲地板。如今她看見什麼都覺得傷心,一切都變得無所謂——火車站花園裡稀有的非俄國品種的紫丁香,北方快車(Nord Express,一八九六年由比利時國際鐵路公司開通,區間西起巴黎,東止聖彼得堡。)的臥鋪車廂裡鬱金香形的燈,還有她胸口下垂沉悶的感覺。那是一種接不上氣的感覺,也許是心絞痛,也許如她丈夫所說,隻是神經過敏。她走了,沒有寫信來。他父親心情好了起來,換了一間小點的屋子。後來就是七月的一天,小盧仁從另一家旅館往回走——他那些性格古怪的年長棋友中有一位就住在那裡——在明亮的斜陽下,他突然望見他父親站在山路邊的木頭護欄旁。他身邊還有一位女士,正是從聖彼得堡來的他那位紅頭發的年輕姨媽。他大為驚訝,又不知為何覺得羞恥,便沒有跟父親說話。幾天後的一個大清早,他聽見父親急速地沿著走廊朝他的房間走來,好像在哈哈大笑。門突然被推開了,他父親拿著一張紙走了進來。他把那張紙不停地往外甩,仿佛要扔掉一般。淚水滾下他的臉頰,順著鼻子往下淌,好像他臉上剛被灑了水似的。他不停地抽泣、喘息:“這是什麼?這是什麼?錯了,他們弄錯了。”手仍然在不停地往外甩那封電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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