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老盧仁,寫書的盧仁,經常思索他的兒子會長成個什麼樣子。他寫了好多書(其中有一部被人遺忘了的長篇,書名為《煙霧》,其餘的都是寫給男孩子、青少年和中學生看的,出版時配有結實的彩色書皮),在這些書裡常常閃現著一個金發少年的形象,“倔強”,“鬱悶”,後來成為了一位小提琴演奏家或畫家,整個成長過程中從未失去道德美。他的兒子與所有那些在他看來注定會長成碌碌之輩(假定確有碌碌之輩的話)的孩子存在著幾乎察覺不到的特質差彆,他把這種特質解釋為天才的隱秘表現。他已故的嶽父生前是作曲家,雖然是個有點枯燥的人,而且即使是在他創作成熟的時期,其水平也曾遭人非議。老盧仁牢牢記著嶽父是作曲家這回事,竟然不止一次地做一個像石版畫一樣的美夢,夢見自己夜裡端著一支蠟燭下樓來到客廳,客廳裡有一個W焠derkind(德語,神童。),穿著一件拖到腳跟的白色睡衣,正在彈奏一架巨大的黑色鋼琴。他認為人人都應該明白他的兒子非同尋常。他覺得外人也許比他自己更明白這一點。他為兒子挑選的學校尤其因關注學生所謂的“內心”生活而聞名,也享有對學生關懷備至、體察入微的名聲。據說在該校創建初期,課間長休時老師們就陪著男孩們一起玩:物理老師一邊回頭張望,一邊把一堆雪團成一個雪球;pta(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語。)(俄式棒球)比賽中,數學老師在逃跑躲避中被小硬球擊中了肋骨;就連校長本人也來了,歡叫著為比賽加油。如今這樣的遊戲場景不再有了,但師生同樂的名聲仍在。他兒子的班主任是教俄羅斯文學的老師,作家盧仁的老熟人,同時也是個不錯的抒情詩人,曾出版過一部模仿古希臘詩人阿那克裡翁風格的詩集。“順便來坐坐,”盧仁第一次帶兒子到學校時他對盧仁說,“每個星期四十二點左右都行。”盧仁果真去了。樓梯上無人上下,很安靜。他穿過大廳向教師辦公室走去,隱隱聽見一陣嘈雜的大笑聲從二班教室傳出來。接著又是一片寂靜,長長的大廳中隻有他的腳步聲響在黃色的鑲花地板上,沉重而響亮。教師辦公室裡有一張鋪著台麵呢的大桌子(令人聯想起考試場麵),班主任正坐在桌旁寫信。自兒子入學之後,他還沒有和班主任說過話。現在是時隔一月後拜訪他,他滿懷興奮的期盼,也有點忐忑不安——這樣的心情他曾經感受過一次,當時他還是個身穿大學校服的年輕人,去見一位文學評論雜誌的主編,前不久他給他寄去了他寫的第一篇。此刻和當年一模一樣,他沒有聽到他暗暗期盼的驚喜之詞(那種期盼就像你在一個陌生的小鎮上醒來,仍然閉著雙眼,心中暗暗期盼著一個非同尋常的燦爛清晨),也沒有聽到那些他希望從彆人嘴裡最終會說出來的話,假如不是懷有這樣的一絲希望的話,那些話他自己倒會痛痛快快地說出來。他聽到的都是些冷淡枯燥的話,證明這位老師對他兒子的了解比他還少。關於深藏的天賦的話題,一個字未曾提起。是這位老師先說話,側著長著胡子的蒼白臉龐,他從鼻子上小心地摘下卡得緊緊的夾鼻眼鏡,鼻梁兩側留下兩道粉紅色的凹槽,又用手心揉著眼睛。他說這孩子可以表現得比現在更好些,又說這孩子似乎和同學們相處不好,課間休息也不愛活動……“這孩子無疑是有能力的,”這位老師終於揉完了眼睛,“但我們注意到他缺少點活力。”這時樓下響起了鈴聲,接著鈴聲響上樓來,又在全樓響成了一片,尖厲刺耳,令人難以忍受。鈴聲響過後,有兩三秒鐘完全寂靜的時刻,然後一切突然恢複了生機,爆發出一片嘈雜聲。書桌蓋砰砰響,大廳裡充滿了說話聲和腳步聲。“這是課間長休,”老師說,“要是願意,我們就下樓到院子裡去,可以看孩子們玩耍。”孩子們下樓下得飛快,抱住樓梯扶手,便鞋底蹬在樓梯的邊沿上,刷的一下滑下去,樓梯邊就這樣給磨得很光了。他們在樓下擠滿衣架的暗影裡換鞋,有幾個坐在寬寬的窗台上,一邊咕噥著說話,一邊匆匆係鞋帶。突然他看見了他兒子,正弓著背很不雅觀地從一隻布袋中往外掏他的靴子。一個淺黃色頭發的男孩跑得太急,一下撞在他身上,盧仁往旁邊挪挪,突然看見了他父親。他父親衝他笑笑,托著他的羊羔皮無簷帽,用一隻手的掌邊在帽頂上壓出那道應該有的褶子。盧仁眯眯眼睛,轉過身去,好像沒看見父親似的。他蹲在地板上,背對著他父親,埋頭擺弄他的靴子。已經換好鞋的孩子從他身上跨過去,推他一下,他就往裡縮縮,仿佛要躲進一個黑暗的角落裡去。最後他總算出來了——穿著一件灰色長外套,戴著一頂羊羔皮小帽(這帽子被同一個高大的男孩屢次三番摘下來)。這時他父親已經站在院子另一頭的大門旁,滿懷期待地朝盧仁的方向望著。老盧仁的身旁站著那位文學老師,這時被孩子們當足球踢的那隻灰色大皮球恰好滾到文學老師腳邊,他本能地想發揚學校迷人的傳統,拉開架勢要踢球,卻隻笨拙地這隻腳換那隻腳,還險些掉了一隻長統套鞋。他開懷大笑,老盧仁抓著他的胳膊肘扶住他。小盧仁乘機溜回門廳。門廳裡這會兒一片寂靜,隻聽見看門人隱在衣架叢中舒舒服服地打著哈欠。透過門玻璃,在星狀嵌框的鐵條之間,他看見他父親突然摘下手套,匆匆和老師握手告彆,走出大門消失了。小盧仁這才又悄悄走出來,小心地繞開玩耍的孩子們,往左邊走向拱廊下堆放木柴的地方。在那兒,他拉起領子,在一堆圓木上坐下。就這樣,約有二百五十個課間長休他都是坐在柴堆上度過的,一直到他被帶往國外的那一年。有時候老師會從某個角落突然拐出來,說:“盧仁,你怎麼老坐在柴堆裡?你應該和彆的孩子一起玩玩。”一聽這話,盧仁總會從柴堆上站起來,想找個離這會兒玩得特彆起勁的三個同學不遠不近的地方。誰要是砰地踢過球來,他就趕緊躲開。確信老師走遠後,他就又回到柴堆上。他上學的頭一天就選好了這地方。那是陰沉的一天,他發現周圍都是對他的仇恨、嘲笑和好奇,致使他的眼睛裡自動燃起了怒氣,他所看到的每一樣東西——很不幸,人長眼睛就得看東西——都遭受到莫名其妙的視覺變形。帶有十字形藍邊的書頁變得模糊不清,黑板上的白色數字忽而縮小,忽而增大。算術老師的聲音好像越來越遠,越來越虛,越來越聽不明白。他的同桌是個兩腮剛長出胡須的陰險家夥,常得意而又不露聲色地說:“現在他就要哭了。”但盧仁沒哭過一次。有一回在廁所裡,他們幾個聯手把他的腦袋按進一個冒黃泡的便池裡,即使這樣他也沒哭。“先生們,”老師在最初的一節課上說,“你們的新同學是一位作家的兒子。你們要是還沒讀過他的作品,那現在就該讀了。”他在黑板上大大地寫下一行字,勁兒使得太足,粉筆在他的手指下嘎紮嘎紮地斷成了幾截。這一行字全用大寫字母寫:《托尼曆險記》,希爾維斯托洛夫聯合出版公司。往後兩三個月裡,同學們都叫他托尼。那個兩腮剛長胡須的家夥故作神秘地把那本書帶到課堂上,上課期間偷偷傳給彆的同學看,還不時意味深長地瞥一眼他那位受害者。下課後,他就從書的中間部分朗讀起來,故意讀得前言不搭後語。彼得利什契夫從前麵回頭看,想往前翻回一頁,結果這一頁撕破了。克萊布斯搶著說:“我爸爸說他是個不折不扣的二流作家。”格羅莫夫大喊:“讓托尼讀給我們聽!”“最好每人發一頁,”班上的那位小醜興致勃勃地說。一陣激烈的廝打後,他占有了那本漂亮的紅皮金字的書。書頁在教室裡散落一地。其中一頁上印有圖畫——一個眼睛明亮的學童站在街道拐角上拿他的午餐喂一隻邋遢的狗。第二天盧仁發現這幅圖畫整整齊齊地釘在他的課桌桌蓋裡側上。不過很快他們就不再惹他了。隻是他的綽號會時不時響起,但他堅持不應聲,最後也就沒人再叫了。他們不再注意盧仁,不同他說話,就連班上唯一的一個文靜男孩(每個班裡都會有這種類型的學生,就像每個班必有一個胖男孩,一個壯男孩,一個機靈鬼一樣)也躲著他,怕沾上他的晦氣。正是這個文靜的男孩,六年後一戰伊始,因完成了一項極其危險的偵察任務被授予聖喬治十字勳章,後來在內戰中失去一臂。在一九二○年代,他努力回憶盧仁上學期間是個什麼模樣時,隻能想起一個背影。在班上要麼坐在他前麵,長著兩隻招風耳,要麼一直退到大廳的儘頭,儘可能遠離吵鬨聲。再就是坐著雪橇回家,雙手插在衣袋裡,背著一個黑白相間的書包,天在下雪……他想跑上前去看看盧仁的臉,卻隻見風雪迷茫,紛紛揚揚、無聲無息的雪,給他的記憶蓋上了一層昏暗的白霧。這個從前的文靜男孩,如今不安定的流亡者,看了報上登的一張照片後說:“想想看,我死活想不起他的模樣……死活想不起……”不過老盧仁每天下午四點左右透過窗戶往外瞧,總會看見遠遠駛來的雪橇和兒子像個小白點一樣的臉。兒子一般是直接來他的書房,臉頰碰一下父親的臉頰,對著空氣親一下,轉身就走。“等等,”他父親總會說,“等等。告訴我今天怎麼樣?叫你上黑板了嗎?”他熱切地望著臉扭向一邊的兒子,總想抓住他的肩膀搖搖他,給他幾個響吻,吻他蒼白的臉頰,吻他的眼睛,吻他柔軟凹陷的鬢角。在剛上學的那個冬天裡,患貧血病的小盧仁身上散發著一股令人心酸的大蒜味,這是按醫囑注射了砷化劑的後果。他的鉑絲牙箍已經取下了,但出於習慣他還是繼續齜牙咧嘴。他上身穿一件諾福克上衣,下身穿一條膝蓋下方釘著紐扣的燈籠褲。他站在書桌旁,重心偏在一條腿上,沉著臉就是不說話,這樣他父親也不敢亂說亂動。小盧仁走了,書包一直從地毯上拖了過去。老盧仁剛才正在伏案撰寫他計劃中的一個故事,故事都寫在學生用的練習簿上(這是他一時興起,將來給他作傳的人也許會欣賞這種寫法)。現在他胳膊肘支在書桌上,聽著隔壁餐廳裡的獨白,那是他妻子的聲音,在勸沉默的兒子喝杯可可飲料。真是令人可怕的沉默,老盧仁心想。這孩子情況不好,內心有什麼痛苦之事……也許不應該送他上學。可話說回來,他得和彆的孩子相處,學會適應……謎一樣難,謎一樣難啊……“那就吃塊點心?”隔壁的聲音還在傷心地繼續,接著又是沉默。有時候會出現點可怕的情況:突然,沒有一點明顯的原因,另一個聲音會回擊,沙啞刺耳,然後門砰的一聲響,仿佛被狂風刮得關上了一般。這時老盧仁會跳起身來,直奔餐廳,筆仍握在手中,像握著一隻飛鏢一般。他妻子正在抖著雙手收拾打翻了的茶杯和茶碟,看看上麵有沒有裂紋。“我剛才問他學校的情況,”她說,沒有看她丈夫,“他不想回答,然後就——像個瘋子……”他們兩人都注意聽兒子的動靜。秋天裡法國女家教回巴黎了,現在就沒人知道他在他的屋裡做什麼。他屋裡的牆紙是白色的,靠上部是一道藍邊,上麵畫著灰色的鵝和薑黃色的小狗。一隻鵝對著一隻狗,全屋一圈下來共有三十八對這樣的。一個板架上麵放著一個地球儀和一個鬆鼠標本,這一套東西是在棕櫚主日(Palm Sunday,複活節前一周的星期日,為紀念耶穌受難之前最後一次進入耶路撒冷。據《新約》記載,當時耶路撒冷的民眾手捧棕櫚樹枝歡迎耶穌。後世教會規定這一天進行慶祝活動,教堂大都用棕櫚樹枝裝飾。)從凱特金市場(Catkin Fair,複活節前一周被稱為棕櫚周(Palm Week),也稱凱特金周(Catkin Week),凱特金市場是這期間的一個集市。)上買來的。一輛綠色的發條玩具火車從扶手椅的落地花邊下露出來。這是一間舒適亮堂的房間。鮮豔的牆紙,快樂的物品。屋裡也有書。他父親寫的書,紅底金字的壓花封麵,第一頁上是一行手書題詞:我真誠地希望我的兒子永遠像托尼一樣善待動物和人類,後麵是一個大大的感歎號。有的題詞是:我寫這本書是為我兒你的將來著想。這些題詞在他心中激起了一種隱隱約約以父為恥的感覺,因為這些書就像柯羅連科的《盲音樂家》或岡察洛夫的《戰艦巴拉達號》一樣枯燥無味。還有一大卷普希金詩集,從來沒有打開過,封麵上畫著一個厚唇卷發的男孩。不過也有兩本他終生喜歡的書,是他的姨媽送給他的。這兩本書牢牢印在他的記憶中,就像放在放大鏡下那麼清晰。這兩本書對他的人生影響如此強烈,以至二十年後重讀它們時,他看到的隻是索然無味的釋義,一個縮略本,這兩本書好像已被他心中留存的那個不可重複的永恒形象所超越。不過既不是對遠遊的渴望讓他身不由己地緊跟在斐利亞·福格(Phileas Fogg,法國科幻家凡爾納(Jules Verne,1828-1905)的《八十天環遊世界》(Around the World iy Days)中的主人公。)身後,也不是小男孩對神秘曆險的向往引他關注貝克街(Baker Street,指倫敦貝克街二二一號B,是英國家柯南·道爾(Sir Arthur Doyle,1859-1930)塑造的大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的住所。)的那所房子。在那裡,身材瘦長、長著鷹鉤鼻子的大偵探給自己注射一針可卡因後,便如癡如夢般地拉起小提琴來。很久之後他才在腦子裡理清了是什麼使他對這兩本書如此著迷,原來是精致的情節展開模式,叫讀者欲罷不能。斐利亞戴著大禮帽,麵對複雜的情況從容應對,錢財該舍就舍。他忽而騎著花百萬英鎊買下的大象,忽而乘坐非得燒掉一半的大船。夏洛克讓邏輯推理帶上幻夢般的魔力。他寫了一篇專論,研究所有已知的各種雪茄煙的煙灰。單憑一點煙灰,就像得了闖入神奇迷宮的法寶,由此進行各種可能的推理,得出令人歎服的結論。他的父母在聖誕節這一天請來魔術師表演,表演中魔術師不知怎麼的把福格和福爾摩斯暫時融會於一身了。這一天盧仁感受到了新奇的快樂,本來對表演的不滿全都消失了。有時候老盧仁提出——提得很謹慎,也不經常提——“把你的同學請到家裡來玩”,但從來不見動靜。有鑒於此,老盧仁聯絡了兩家熟人,這兩家的孩子也在小盧仁的這所學校上學。他相信這樣做既熱鬨,也管用。他還請了一位遠房親戚的幾個孩子,有兩個文靜柔弱的小男孩和一個臉色蒼白、黑頭發梳成一條大辮子的小女孩。請來的男孩都穿著水手服,頭發上有發油的氣味。小盧仁驚恐地認出來其中兩個,原來是三班的博申涅夫和盧申,兩人在學校裡總是穿著邋遢,舉止粗野。“好,人都到齊了,”老盧仁說道,高興地扶住兒子的肩膀(這肩膀緩緩地從他手底下滑走了)。“現在我走了,你們自個兒玩。互相認識一下,玩一會兒——回頭再叫你們,會給你們一個驚喜。”半個鐘頭後,他過去叫他們。屋子裡一片寂靜。小女孩坐在角落裡翻著評論雜誌Niva(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語。)(《田野》)的附錄,找圖畫看。博申涅夫和盧申靦腆地坐在沙發上,紅著臉,頭發油光閃亮。兩個文弱的外甥在屋裡晃悠,毫無興趣地看看牆上的英國版畫,看看地球儀,看看鬆鼠,看看放在桌上壞了好久的一個計步器。小盧仁自己也穿著一套水手服,胸前掛著一隻拴著白繩的哨子,坐在窗戶附近的一把硬椅子上怒目凝視,咬著拇指指甲。不過魔術師補救了這一切。第二天,博申涅夫和盧申恢複了他們令人討厭的本來麵目,在學校大廳裡走到他跟前,向他深深鞠躬,發出一陣粗俗的哄笑,然後匆匆離開,挽著胳膊,一搖一擺地走著。即使是這樣嘲弄,也沒能打破魔術師的魔力。在他臉色陰沉的請求下——如今他不論說什麼,眉毛都痛苦地鎖在一起——他母親從小商品市場上給他買了一隻漆成紅褐色的大盒子和一本魔術技法書,封麵上畫著一位身著晚禮服、胸佩獎章的紳士,正抓著一隻兔子的耳朵把它提起來。大盒子裡有幾個帶假底兒的小盒子;一根裹著閃亮彩紙的魔術棒;一副做工粗糙的紙牌,其中帶人形的牌半麵是傑克或老K,半麵是穿著製服的羊;一頂帶夾層的可折疊禮帽;一根兩頭拴著兩塊小木塊的繩子,不清楚是乾什麼用的。還有色彩豔麗的小紙袋,裡麵裝著可以把水變藍、變紅、變綠的粉末。這本書要比其他書好玩得多,盧仁毫不費力就學會了幾套撲克牌把戲,站在鏡子前對著自己表演了好幾個鐘頭。當一個把戲練到得心應手時,他從中體驗到一種神奇的快樂,隱約覺得尚有更多的快樂潛藏其中。不過仍有一些還沒有學會的東西,比如淩空一抓,變出一枚盧布來;讓觀眾從一副牌中任意抽出一張,看好是幾但不作聲,魔術師從不知所措的盧申耳朵後麵抽出一張牌來,正是觀眾抽出的梅花七。其中的奧妙魔術師顯然成竹在胸,但他還沒有掌握。書中描寫的複雜道具讓他不快。他追求的奧秘是一種簡單,和諧的簡單,這樣的把戲遠比最複雜的那些更能引人稱奇。他的學業報告在聖誕節送來了,寫得極其詳細。“總體評價”幾個字是醒目的紅色,老師在這一欄下不厭其煩地細說他如何嗜睡,如何冷漠,如何懶散,如何愚鈍。成績欄裡用評語代替分數,俄語成績是“不滿意”,其他課程裡有三四門是“勉強滿意”——數學就是其中之一。然而,就在這時候,盧仁卻異乎尋常地迷上了一本叫做《趣味數學》的難題集。他被稀奇古怪地胡鬨的數字、任性亂竄的幾何線條所吸引,對所有這些學校課本裡沒有的事物著迷。一條斜線,像輻條一般移動,沿著另一條豎的直線向上滑行——這個證明奇妙的平行原理時出現的情形,讓他產生了又驚又喜的感覺。那條直線和所有的線一樣沒有終點,這條斜線也沒有終點,它沿著直線滑動,角度越小升得越高,這樣它注定要永無止境地運動下去。因為它不可能離開直線,它們的交點以及他的靈魂便跟著這條線沿著一條沒有儘頭的小徑向上滑去。不過他借助尺子把兩條線強行分開:他隻是重畫了一下,讓兩條線平行。這使他感覺到,在遙遠的無窮之處,當他強行使斜線跳起時,發生了一場無法想象的災難,一個無法解釋的奇跡。於是他倘佯在這些神奇線條的天堂中,人間的線條全然不在心上了。有一陣他又在智力拚圖遊戲中找到了迷人的樂趣。這些拚圖剛開始隻是兒童玩具,由幾大塊拚板組成。拚板的邊上有圓形的齒,像小小的奶油甜餅一般,相互緊緊咬合在一起,這樣整塊拚圖拎起來各個小塊也不會散開。但那一年從英國傳來流行一時的成年人拚圖遊戲,在彼得堡那家最好的玩具店裡大家管叫它“拚圖機”。這東西做得獨出心裁,異常精妙,拚塊呈各種形狀,從一隻簡單的圓盤(拚起來後是藍天的一部分)到各種最複雜的形狀,應有儘有。有隅角、海角、地峽,還有各種精巧的凸狀物,讓你難以辨明它們本該裝在什麼地方——是不是要填補基本上拚好了的黑白相間的奶牛皮?這塊綠底黑邊的長條是不是牧羊人的手杖投下的影子,在另一塊形狀比較明顯的拚板上能清晰地看出牧羊人的一隻耳朵和頭的一部分。拚板的左邊漸漸顯出奶牛的腰,右邊在一些綠葉襯托下,出現了一隻握著牧笛的手。當上方的空間用天藍色堆積出形狀,那塊藍色圓盤便順順當當地嵌了進去。這些五顏六色的小塊精確地結合起來,最終構成一幅明晰的圖畫,這讓盧仁感到無以名狀的激動。這類智力拚圖中有些價格昂貴,由幾千個小塊組成,都是他那位年輕的姨媽買的,一位快樂、親切、長著紅頭發的姨媽。他總是伏在客廳的一張牌桌上,花好幾個鐘頭琢磨這些拚塊。每一塊先用目測,然後再試試可以填這個空還是那個空,還試圖根據一些不易看出的跡象提前斷定拚出來是一幅什麼性質的圖畫。從隔壁充滿客人吵鬨聲的房間裡總是傳來他姨媽的央求聲:“看在上帝的分上,任何一塊都彆弄丟了啊!”有時候父親會進來,看看拚圖,朝桌子伸出一隻手,說:“你看看,這塊肯定要放在這兒的。”盧仁哪裡也不看,隻會喃喃說:“廢話,廢話,彆瞎攪。”父親則小心地用嘴唇碰碰兒子頭發蓬亂的頭頂,然後離去——走過幾把鍍金的椅子,走過寬大的鏡子,走過名畫《弗萊恩沐浴》的複製品,走過鋼琴——一架沉默的大鋼琴,墊著厚玻璃,蓋著一塊織錦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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