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將怎麼開始這一章呢?我提供不同的版本以供選擇。第一個版本(這在作者或者替身作者使用第一人稱敘述體寫時經常用的):天空晴朗而冷冽,狂風肆虐,毫無減弱的意思;我窗下的冬青樹左右搖擺,匹格南路上郵差往後倒走著,死勁抓著他的帽子。我的不安增加了……這種版本的特點是相當明顯的:一方麵,它清晰明了,當一個人寫作時,他處於一種固定的狀態;他不僅僅是一個伏在稿紙上的精靈。當他沉思和寫作時,在他周圍發生這樣或那樣的事;比方說,這風,這路上飛揚的塵土,我從窗戶都看見了(現在郵差轉過身來了,深躬著身子,頂著風艱難地往前走著)。這第一版本是一個很好的讓人精神為之一爽的版本;它允許讀者舒緩一下,並傳達個人的感受;這樣,生活就趨向了故事——特彆當這第一人稱就像其他人物一樣是杜撰的。嗯,問題是:這是寫作行當的騙術,那些以寫為生的商人手裡老掉牙的破玩意兒,不適合我,因為我必須是嚴格的忠實的。所以,我們再看第二種版本,它很快就描寫一個新的人物,這樣來開始這一章:奧洛維烏斯不快樂。當他不快樂、憂慮,或者對答案茫然不知時,他習慣於用手去拉他左耳長長的、圍著一圈柔軟短毛的耳根;然後,他還會去拉一下他右耳長長的耳根,以避免妒忌,從他那樸實無華的、老實人才使用的眼鏡上瞧著你,沉默好長時間,終於答道:“說起來挺沉(德文中的“難”是schwer,這個詞同時有“沉重”的意思。),但我——”對於他,“沉”就是“難”(德文中的“難”是schwer,這個詞同時有“沉重”的意思。),德國人就是這麼說的;他所說的俄語含有濃重的日耳曼口音。這章開頭的第二個版本是非常流行而有力的——但是太精致了,而且我也覺得對於羞澀憂鬱的奧洛維烏斯來說,這樣生氣勃勃地開一章之頭不太合適。我現在給你看我的第三個版本。同時……(不斷的逗引人的逗點,逗點,逗點。)在舊日的時光,電影,也即影片兒,非常喜歡使用這種延宕的方法。你看見主人公做這做那,同時……逗點——鏡頭就搖向了鄉間。同時……另起一段。……在被太陽烤焦的路上跋涉,隻要蘋果樹彎曲的粉刷過的樹乾沿著公路大步而來,他們就儘量在樹陰底下走……不,這是一個愚蠢的念頭:他並不總是在流浪。也許哪個臟兮兮的富農會再需要個短工;也許哪個殘暴的磨坊主會需要個幫手。我自己從來沒當過流浪漢,過去不能——現在也不能——在我心靈的幕上將他活靈活現地呈現出來。我最想描述的是,五月的一個上午他在布拉格附近一片枯萎的草地上所獲得的印象。他醒來了。在他身旁坐著一位衣著講究的紳士,注視著他。一個快樂的念頭閃過:也許會給我一支煙抽。原來是一個德國人。不斷地(也許他腦袋有問題吧?)用他隨身帶的小鏡子對著我;相當惱人。我猜想是關於相像的問題。得,我思忖,隨它去吧,什麼相像不相像。跟我毫無關係。也許他會給我個輕鬆的活兒乾。問我的地址。天曉得由此會發生什麼。後來:一個溫暖的漆黑的夜晚在一個穀倉裡的對話:“聽我說,那是個怪人,那家夥我有一天見過。他認為我們兩人一模一樣。”黑暗中傳來哈哈大笑聲:“是你看來我們兩人完全相像,你這老酒鬼。”在這兒,引來了另一個文學技巧:模仿外國,而外國也是模仿來的,描寫流浪漢快樂的生活,將他們描繪成善良的人。(我想,我使用的技巧將這一切融合了點兒吧。)談到文學,我沒有什麼不明白的。文學一直是我的興趣所在。當我還是小孩時,我就賦詩,編織情節曲折的。我從不偷北俄羅斯農莊莊主溫室裡的桃子,我父親是他的管家。我從不活埋貓。我從不扭比我弱的夥伴的手臂;但,正如我說的,我以絕對的決斷賦深奧的詩和編織情節曲折的故事,毫無理由地諷刺我們家認識的人。但是我不將這些故事寫下來,我也不告訴彆人。我沒有一天不說謊話。我激情地忘我地說謊,就像夜鶯吟唱,沉浸在自己創造的新生活的和諧裡。就為了這些甜美的謊話,我母親打了我耳光,我父親用牛筋鞭抽我。那一點兒也不會讓我難受;正相反,那反而使我的幻想更為豐富。當耳根還在發熱,屁股還在發燙時,我會趴在果園高高的蘆葦中,吹口哨,編織幻夢。在學校俄文作文中,我總是得最低的分,因為我對俄國和外國經典作品自有一套自己的想法;譬如,用自己的話重編《奧賽羅》情節時,我便將那個摩爾人寫成一個多疑的人,將苔絲德蒙娜寫成一個不忠的人。和一個嫖妓的人打賭贏來的臟錢使我擁有了一支左輪手槍;我在林中白楊樹樹乾上用粉筆畫醜陋的尖叫的白臉,然後,用手槍一個一個地把這些混蛋斃了。我過去喜歡,現在仍然喜歡遣詞造句,讓詞看上去顯得羞澀而愚蠢,用雙關語將詞串聯起來,將詞兜底翻個個兒,然後下意識地將它們生造出來。這種莊嚴中的調侃是什麼呢?這種激情中的屁話是什麼呢?上帝和魔鬼是怎麼結合在一起而成為一隻活狗的呢?有好幾年,我被一個非常獨特的、非常糟糕的夢所困擾:我夢見我站在一個長長的走廊的中間,走廊的遠處有一扇門,我心中充滿了欲望,但不敢走去打開它,最終還是去了,打開了它;但馬上驚叫著醒了,在那兒,我看到了不可想象的可怕的東西;也就是說,一間完全空蕩蕩的剛刷白的房間。就是這些,但卻是那麼可怕,我簡直不能自已;有一個晚上,一張椅子和椅子拖曳的影子出現在空洞無物的房間裡——那不是最初放置的家具,而好像是有人拿來爬高,安裝布簾的,既然我知道我會遇到什麼人,第二次我就拿上錘子,嘴裡放了一口的鐵釘,噴吐著將它們趕出去,從此再也沒有開過那扇門。十六歲上,我還在讀書時,我比以往更勤地前往一家快樂而隨意的妓院;在體驗了所有七個姑娘之後,我將興趣集注在胖胖的圓鼓鼓的波莉姆尼亞身上,我常常和她在果園的一張潮濕的桌上喝不少起泡沫的啤酒——我簡直太喜歡果園了。戰爭期間,正如我已經提到的,我在離阿斯特拉罕不遠的一個漁村裡悶悶不樂地度日,要不是書,我真懷疑我能否熬過那些糟糕的歲月。我是在莫斯科(在經曆了該詛咒的鬨鬨嚷嚷的內部糾紛之後,我神奇般地到達了那裡)一所公寓裡初次遇見麗迪亞的,那公寓屬於我偶然認識的一個熟人,我住在那兒。他是列特人,沉默寡言,方臉,臉色白皙,平頂頭,目光冰冷。他的職業本是拉丁語教師,但後來鑽營成了重要的蘇聯官員。命運把幾個素不相識的人塞進了這些住所,在那兒住著麗迪亞的另一個表哥,阿德利安的哥哥伊諾森,在我們分手之後,他不知因為什麼理由被處決了。(老實說,這些敘述在第一章的開頭寫比在第三章的開頭寫要合適多了。)勇敢,嘲弄一切,但內心痛苦(哦,我的靈魂,你能不點亮你的燈嗎?),從你的上帝的門廊和上帝的果園為什麼要前往大地和黑夜呢?我自己的,自己的!這是我年輕時對我喜愛的沒有意義的聲音做的試驗,這是與我共飲啤酒的情人——或者在波羅的海地區所說的“傍肩兒”所激發的詩……現在,我想知道一件事:那時,我是否具有所謂的犯罪傾向?我陰暗而沉悶的青春期是否製造出了一個天才的違法分子?或者說,我也許隻是行走在我夢裡普通的回廊上,發現房間空空如也,我時不時驚叫起來,然後在一個難忘的日子,發現房間不再是空蕩蕩的了?是的,在那時,一切都得到闡釋,一切都合法化了——在此之前,我渴望去打開那扇門,我所玩的那些奇怪的遊戲,我對虛偽的追求,對胡編謊話的喜好,都顯得漫無目的。赫爾曼發現了他的另一個自我。正如我有此榮幸告訴你的,這發生在五月九日;七月,我訪問了奧洛維烏斯。我做出的、現在正在迅速執行的決定得到他完全的支持,何況我正在依順的是他的一個舊日的勸告。一星期後,我請他吃飯。他將餐巾的一角斜塞進領子裡。喝湯時,他表達了對政治動向的不滿。麗迪亞快活地問他是否會打仗,和誰打仗?他從鏡片上麵瞧了她一眼(這多少就像你在本章開頭時遇上的一瞥),沉默了一會兒,最後答道:“說起來挺沉,但我想最好彆去想戰爭。當我年輕時,我隻想最好的事情。”(他將“好”說成“害蟲(英文原文裡“最好”是best,“害蟲”是pest。)”,將用嘴唇發的輔音發得那麼重濁。)“我一直這麼想。對於我,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樂觀。”“按你的職業來說,要樂觀再容易不過了,”我微笑著說。他俯身向我,用相當嚴肅的口氣說:“但正是悲觀主義給了我們顧客。”沒料到,晚飯結束時送來了盛在杯子裡的茶。因為莫名的理由,麗迪亞覺得這樣來結束一頓飯是非常聰明而適當的。無論如何,奧洛維烏斯是滿意的。帶著一種沉思而憂傷的表情,他給我們講他住在傑爾普特(Dorpat,塔爾圖的舊稱,愛沙尼亞東部城市。)的老母親,舉起茶杯,像德國人通常做的那樣,將杯子裡的殘茶晃一晃——也就是說,不用調羹,而是靠手腕轉圈的力量——這樣,不會浪費沉在杯底的糖。對我來說,和他的公司簽協議,說來怪怪的,既模模糊糊而又毫無意義。就在那個時候,我變得非常消沉,沉默寡言,恍恍惚惚;即使我的極不善於觀察的妻子也覺察到我的變化——特彆是在那嚴重的意識分裂之後,做愛也成了我一件乏味的日常差使了。有一次,在半夜(我們都醒著躺在床上,儘管大開著窗戶,臥室裡還是悶熱異常),她說:“你看上去勞累過度了,赫爾曼;八月,我們到海邊去。”“哦,”我說,“不光是這個,整個城市生活都叫我厭煩得要死。”她無法在黑暗中見到我的臉。一會兒,她繼續說:“瞧瞧愛麗莎姨——你知道我那個住在法國匹格南的姨,九-九-藏-書-網不是有匹格南這個鎮嗎,是不是?”“是。”“嗯,她不再住在那兒了,跟她嫁的法國老頭到尼斯去了。他們在那兒有一座農莊。”她打了一個哈欠。“我的巧克力生意完蛋了,娘兒們,”說完我也打了一個哈欠。“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麗迪亞低聲說,“你必須休息,就那樣。”“改變生活,而不是休息,”我說,佯裝歎了一口氣。“改變生活,”麗迪亞說。“告訴我,”我問她,“你喜歡我們住在一個安靜而充滿陽光的偏僻地方嗎?如果我從生意場上退下來,你不認為對你是一種享受嗎?比方說,像那種令人尊敬的靠債券利息生活的人,呃?”“我願和你住在任何地方,赫爾曼。我們會叫阿德利安也來的,也許還買上一條極大的狗。”沉默。“得,不幸的是我們哪兒也去不了。實際上,我破產了。我想,那巧克力生意將要被清算了。”一個夜半的行人走過。砰!然後再是一聲:砰!他大概在用手杖敲打路燈的柱子。“猜一猜:我的第一是那響聲,我的第二是那驚歎號,當世界上沒有了我之後,我的第三將附在我身上;我的整個兒是我的毀滅。”傳來一輛過路汽車的平穩的噝噝聲。“嗯——你猜不出嗎?”我那笨蛋妻子已經睡著了。我閉上眼睛,轉過身去,也想睡著;但不能。在黝黑中,出現了菲利克斯,下巴突出來,眼睛逼視著我,徑自向我走來。當他靠近我時,他化掉了,我在我麵前所見的隻是他走來的那條漫長的空曠的大路。然後,在遠處,出現了一個影子,一個人的身影,拿他的手杖敲打路邊每一棵樹乾;他越走越近,我試圖想看清他的臉……哦,下巴突出來,眼睛逼視著我——但是,他一靠近我,像原先一樣消失了,或者更貼切地說,他似乎進入了我的身子,然後,穿了過去,仿佛我是一個影子似的;然後,正如期望的那樣,那條大路伸展在眼前,又出現了那身影,那是他。我轉身到另一邊,有一會兒,一切都黑暗而平和,沒有任何乾擾的黝黑;漸漸地,一條路呈現出來:同樣的路,但倒了個個兒;陡然間,在我的麵前,出現了一個人的後腦勺和他肩膀上的背包,仿佛是從我身上分離出來的似的;他的身影漸漸地變小,他走遠了,遠了,一刹那間消失了……突然間,他停住了,往回望,沿著原來的步子走回來,這樣,他的臉越來越清晰;那是我的臉。我又轉身,這次是仰臥著,仿佛通過一塊黑色的玻璃,看見我上麵是一片漆成藍黑色的天空,在黑檀樹樹叢之間的一片天空,兩邊的黑檀樹在緩緩退去;但當我撲麵躺著時,我瞧見一條鄉下道路的卵石和土在我下麵移動,掉落的乾草屑,一輛生鏽的手推車,裝滿了雨水,在那風吹起漣漪的小水塘裡有我的滑稽的臉相;我驚訝地發現那張臉沒有眼睛。“我總是最後才畫上眼睛,”阿德利安自我讚許地說。他伸開手拿著那張畫著我的炭畫,低頭這樣瞧那樣瞧。他常常來,我們一般坐在陽台上。我現在有足夠的閒暇了:我覺得我應該給自己一個小小的假日休息休息了。麗迪亞也在,蜷曲地坐在一把藤椅裡,手裡拿本書讀;一個掐了一半的煙蒂(她從不將煙蒂掐滅)從煙灰缸中以頑強的生命力冒出一縷細細直直的青煙,時不時微微的風會讓青煙低垂、顫動起來,然後又回複到往常直直細細的一縷。“一點兒也不像,”麗迪亞說,儘管沒有將眼睛移開書本。“很快就會像的,”阿德利安答道。“我要去掉這鼻孔,會像的。今天下午光線太暗。”“什麼太暗?”麗迪亞問,抬起眼睛,用手指指著讀到的地方。讀者,讓我在這兒打斷一下,因為在那個夏季我生活的另一個側麵值得你的注意。我一方麵向你抱歉我的故事雜亂無章,另一方麵我要重申,不是我在寫,而是我的記憶,我的記憶自有它自己的任性和規則。所以,瞧我又到阿德利安湖邊的森林中來徜徉了;這次我是獨個兒來的,沒有開車,而是坐火車(從科尼格斯道夫)和公共汽車(從那黃廣告杆兒)來的。從阿德利安一天留在我們陽台上的郊區地圖上看,這地方的特點是非常明顯的。讓我們假設我在我麵前展示這張地圖;柏林城在圖外的位置,想象在我的左肘旁邊。在地圖的西南角上,有一條鐵路,像一條黑白相間的標尺,往北延伸,抽象地說,從柏林沿著我的袖管往袖口前行。我的手表是科尼格斯道夫,在那以外,黑白相間的絲帶線轉了個彎往東延伸,然後是另一個圈(我短大衣的下麵的扣子):埃肯伯格。不過,沒必要旅行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我們在科尼格斯道夫下車。由於鐵路彎向了東方,與它並行的主路分岔開去,獨自往北延伸,直奔瓦達村(我左手大拇指的指甲)。每天有三班車來往於科尼格斯道夫和瓦達之間(十七公裡);順便說一句,正是在瓦達村,地產公司設立了它的總部;一座油漆得喜氣洋洋的亭子,一麵彩旗飄揚,無數黃色的路標:比方說,有一根指向“沐浴沙灘”,但根本就沒有沙灘可言——瓦達湖的邊上隻有一塊沼澤地;另一根指向“賭場”,但賭場也根本沒有,隻有一座看上去像臨時帳篷的東西,裡麵有一個剛建立的咖啡攤;還有一根邀請你到“體育場”,在那兒,你肯定會發現剛豎起的複雜的體操用的玩意兒,有點像絞刑架,但也許還沒有任何人使用這些玩意兒,隻有一個村裡的頑童在瞎玩,腦袋朝下,露出了屁股上的補丁;周圍所有的方向都是地皮;有的賣了一半,星期日,你可以看到穿著遊泳褲、戴牛角邊眼鏡的胖男人在認認真真地建造最原始的帶有涼台的平房;有些地方,你甚至於可以看到剛種上的花卉,或者一座粉紅色的廁所,廁所邊上種著爬藤的玫瑰。我們不會到瓦達那麼遠的地方去,乘公共汽車在科尼格斯道夫以外十公裡,右手一根孤零零的黃色杆兒處下車。在公路東邊,地圖顯示一大片標上點兒的地方:那是森林;在那兒,在森林的中心就是我們遊泳的小湖,湖的西岸,像撲克牌一樣扇形張開的是十幾塊地皮,其中隻有一塊是賣掉的(那是阿德利安的——如果你能說這是賣掉的話)。現在,我們到了最精彩的部分。前麵已經提到埃肯伯格車站,從科尼格斯道夫東行便到了那兒。我們在這裡遇到了一個技術問題:一個人能否從阿德利安的湖區徒步走到科尼格斯道夫?回答是:能。我們應該從湖的南麵繞過去,通過森林往東走。在森林裡走十公裡路,我們遇上一條鄉間小巷,一頭通向不知什麼地方,那兒有農舍,姑且不去管它們,而另一頭則通向埃肯伯格。我的生活一團糟,但我還在這兒逗樂,變幻著聰明的細節描繪手法,玩弄著令人親切的代詞“我們”,向旅遊者、農舍的主人、自然的愛好者、綠藍斑斕的迷人的色彩眨眼睛。請對我有一點兒耐心,我的讀者。我們馬上要做的徒步旅行將給你豐厚的回報。這些與讀者的對話也太愚蠢了。戲劇旁白。意味深長的噓聲:“輕一點兒!有人來了……”那次的徒步旅行。公共汽車在黃杆兒處把我放下。三個穿著圓點花紋黑衣服的老女人上了車,公共汽車又開上了它的固有的路;一個穿絲絨背心的人,手裡拿著鐮刀,包在麻袋布裡;一個小姑娘扛著一個大包裹;一個男人,儘管天那麼熱,卻還穿著大衣,膝蓋上放著一個瞧上去沉甸甸的旅行袋:很可能是一個獸醫。在大戟草叢中,我發現了車輪的痕跡——我的車輪的痕跡,我們好幾回開車經過這兒。我穿著打高爾夫球時穿的燈籠褲,或者如德國人稱謂的“喇叭褲”。我走進了森林。我在我和我妻子有一次等待阿德利安的地方停下來。在那兒我抽了一支煙。我瞧著那噴吐出的縷縷青煙,緩緩地在空中伸展開來,仿佛被一個魔鬼的手指席卷起來,然後便消散得無影無蹤了。我感到喉嚨裡一陣抽搐。我走到湖畔,在沙粒中發現被揉皺了的黑色和橘黃色的膠卷包裝紙片(麗迪亞一直在給我們拍照)。我沿湖的南端轉了一圈,然後穿過濃密的鬆樹林徑自往東走去。跋涉了一小時,我走出森林,來到了鄉間道路。沿著這條路,我又走了一小時,便到了埃肯伯格。我乘上了一輛慢車。我回到了柏林。我在森林裡進行了好幾次這種單調的跋涉,從沒見一個人影。陰沉,深深的沉寂。湖畔的土地根本銷售不出去;事實上,整個事情進行得非常糟糕。當我們三人每每在那兒遊泳時,整個一天我們完全處於孤獨之中,如果身體有這個欲望的話,我們可以赤裸裸地遊泳;這使我想起,有一次,在我的命令下,嚇得半死的麗迪亞脫掉了她的遊泳衣,臉上泛著漂亮的紅暈,神經質地咯咯笑著,光溜著身子(她肥肥的大腿緊緊地夾在一起,幾乎站不住)站著讓阿德利安畫肖像畫,而阿德利安突然為什麼事發起火來,也許是因為自己缺乏才能,他突然停止了作畫,走了開去,去尋找可食用的傘菌了。至於我的肖像畫,他一直頑強地堅持著畫到八月,在那個月,由於他不能用炭筆老老實實地苦苦地畫,便換上了小巧而奸詐的蠟筆。我做出了時間限製:他完成畫的日子。終於有一天畫裝上了散發梨汁香味兒的畫框,麗迪亞給阿德利安二十德國馬克,為了顯得優雅,她將錢裝進了一個信封。那晚我們有客人,奧洛維烏斯也在,我們大家都站著在驚歎;驚歎什麼?驚歎我的令人厭惡和恐怖的臉。我不知道為什麼他不給我的臉頰描上水果色的光彩;那臉頰就像死人般蒼白。瞧上去,壓根兒就沒有相像的地方!譬如說,那眼角的緋紅點兒,或者那翹起的張牙舞爪的嘴唇下麵露出一點兒的上犬牙,多麼可笑啊。所有這些——在一個壯闊的背景下,暗示著可能是幾何圖形或者絞刑架……奧洛維烏斯的近視近乎一種傻氣,他儘量湊近畫,將眼鏡往額頭上推去(他為什麼要戴眼鏡呢?它們隻是一種妨礙),半張著嘴,紋絲不動地站在那兒,對著畫喘氣,仿佛他要把它一口吃掉似的。“現代風格,”他以厭惡的口氣滔滔不絕地說,將畫傳給下一個人,那人也開始用同樣的一本正經的樣子端詳起畫來,雖然這隻是一幅普通的印刷畫,每一個柏林家庭都會有的畫:《死亡之島》。現在,親愛的讀者,讓我們想象在一個一般的房子六樓一個狹小的辦公室。打字員走了;我一個人待著。窗戶裡出現了飄浮著雲朵的天空。牆上,一個日曆顯示一個黑色的九,像一頭公牛的舌:九月九日。桌上躺著時日的憂慮(以債主的信為偽裝),在這些憂慮中兀立著一個象征性的空空如也的巧克力盒子,還有背叛了我的穿紫色衣服的女人。周圍闃無一人。我掀開打字機的罩子。一切都靜悄悄的。在我袖珍日記本裡(從此以後毀掉了),一個半文盲的人寫的一個地址。通過那令人發抖的棱鏡,我能見到一撮緊皺的蠟般的眉毛,一隻肮臟的耳朵;低垂著頭,一朵紫羅蘭從一個紐扣孔垂下來;一隻指甲臟兮兮的手抓著我的銀杆鉛筆。我記得,我擺脫了那麻木不仁的狀態,將那小本兒放回我的口袋,拿出鑰匙,正準備鎖上門離去——正準備離去,但在過道裡停住了,心怦怦直跳……不,不可能離去……我回到房中,在窗戶旁站了一會兒,瞧著對麵的房子。那兒燈已經亮了,照著賬本,一個穿黑色衣服的男子,一手搭在背後,正來回踱步,可能在給一位我看不見的打字員口述什麼。他時不時出現在我眼前,有一次,他甚至在窗戶那兒停下來思考什麼,然後,又轉過身去,做口述,口述,口述。太無情了!我打開燈,坐下,手按著我的腦門。突然,電話鈴發瘋般響了起來;但那是一個打錯了的電話——電話號碼撥錯了。一切又恢複了沉寂,除了雨滴的淅瀝聲在催促著夜晚的來臨。
第三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