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維特周圍,有大量的建設正在進行之中。有一個山坡整個兒是傷痕累累,泥濘不堪。就是在那個山坡上,他聽彆人說,他能找到納斯蒂亞彆墅。距它最近的周邊環境多少進行過清理,在泥土和起重機的曠野裡,在丁丁當當敲敲打打的嘈雜聲中,形成一片安靜的綠洲。商店環繞一株剛種下的小花楸構成一個半圓形,其中竟有一家時裝商店閃亮登場。已經有人把廢棄物扔在花楸樹底下,如工人的空酒瓶,意大利報紙等。此時的珀森辨不清方向了,但是鄰近攤位上一位賣蘋果的婦女指點了他。一條過分熱情的大白狗開始跟在他身後歡跳,讓他討厭,後來被那女人喚回去了。他沿著一條鋪上瀝青、略顯陡峭的小路往上走,一麵是白圍牆,上邊露出冷杉和落葉鬆。牆上有一扇格柵門通往某野營地或學校。牆後麵傳來孩子們遊戲的叫喊聲,一隻羽毛球飛出圍牆,落在他腳下。他視而不見,他不是會為陌生人撿起東西的那種人——比如一隻手套,一枚滾動的硬幣。再往前一點,在石牆間隙處,露出一小段台階和一幢經過粉刷的小屋的門,上麵有用法文草書寫就的納斯蒂亞彆墅的標誌。和R的中經常描寫的情況一樣,“按了門鈴,無人應門”。休發現門廊一側還有另外幾級台階,往下走(剛才還傻乎乎地費勁爬上來!),可以聞到黃楊樹的刺激性潮濕氣味。然後繞過屋子,進入它的花園。一個木板製的兒童戲水池隻完成了一半,毗連著一小片草坪。草坪中央有一位肥胖的中年女士,四肢塗了刺眼的粉紅色油脂,躺在折疊帆布躺椅上曬日光浴。一冊《金色窗戶裡的人影》平裝本,毫無疑問就是那本書,用一封折疊的信(我們認為珀森裝作沒有辨認出來會更明智些)做書簽,放在緊緊裹著她肥胖身體的連衣褲泳裝上。娘家姓阿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納·波塔波夫(這是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名字,她的已故丈夫把它讀成“帕塔波弗”)的查爾斯·查瑪夫人,是一個有錢的牲口交易商的女兒,布爾什維克革命爆發後不久,他帶著一家人從梁讚(Ryazan,俄羅斯中部一城市,在莫斯科東南196公裡處,是梁讚州的行政中心。)途經中國哈爾濱和錫蘭,來到英格蘭。她早已習慣於接待朝三暮四的阿爾曼達所棄而不愛的各種青年男性,可是這位新男友的打扮像個推銷員,身上有某種氣質(那是你的天才,珀森!)讓查瑪夫人覺得困惑、心煩。她喜歡彆人符合她的感覺。此時正與阿爾曼達在永遠積雪的維特高山上滑雪的瑞士男孩就很符合。布萊克孿生兄弟倆也很符合。那位老向導的兒子也很符合,他名叫雅克,一頭金發,曾獲大雪橇比賽冠軍。可惜我的休·珀森瘦長難看,滿臉憂傷,一條難看的領帶係在廉價的白襯衫上顯得很土,穿一件令人難以接受的紅棕色外衣,不屬於她能接受的那種人。當被告知阿爾曼達正在彆處自得其樂,可能不回來用茶點時,他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和不快。他站著撓臉頰。他的蒂羅爾帽內側因汗濕而變黑。阿爾曼達收到他的信了嗎?查瑪夫人給了一個含糊的否定回答——儘管她可以查看那泄露天機的書簽,但是出於一個母親本能的小心謹慎,她沒有這樣做。相反,她啪的一聲把平裝書塞進了衣袋裡。休脫口而出說道,他剛拜訪過這本書的作者。“他就住在瑞士的某個地方,對嗎?”“沒錯,他住在迪亞布朗內特,離韋爾塞斯不遠。”“迪亞布朗內特總是讓我想起俄語中的‘蘋果樹’:yabloni(俄文“蘋果樹”一字的拉丁化拚寫。)。他的房子很漂亮嗎?”“嗯,我們是在韋爾塞斯的一家旅館裡見的麵,不是在他家裡。聽說他的房子很大很老式。我們討論的是業務問題。當然,他家裡總是輕浮之客滿座。我會再過一陣子才去。”他不願意脫去外衣跟查瑪夫人並排躺在草坪躺椅上休息。陽光太強使他覺得頭暈,他解釋道。“我們進屋裡去吧。”他用法語說的這句話是從俄語忠實翻譯過來的。休看見她吃力地想爬起來,主動提出要幫她一把。查瑪夫人尖聲叫他離她的椅子遠一點,以免他的靠近使她產生“心理障礙”。她那肥胖笨重的身軀很不靈便,隻有靠小幅度的精確扭動才能挪得動。為了取得最佳效果,她必須全神貫注想辦法愚弄地心引力,直到什麼時候體內咯噔一下,全身準確地猝然一動,出現像打噴嚏那樣的奇跡。這時她一動不動地躺在椅子上,好像是中了埋伏,在她的胸口上,在彩筆描出的紫色拱形眉毛上方,無畏的汗水微微閃光。“你這樣做完全沒有必要,”休說道,“我很樂意在這裡的樹蔭底下等待,沒有樹蔭可不行。我從沒想到山裡還會這麼熱。”猛然間,查瑪夫人的整個身體跳動起來,以致她那張躺椅的框架發出和人相似的慘叫。緊接著她就坐了起來,雙腳著地。“一切都很好,”她小心謹慎地宣布,站起身來,此時她身穿一件毛巾布長袍,形象變化之突然有如魔術,“來吧,我要請你喝一種美味冷飲,還要讓你看看我的相冊。”所謂飲料原來是一大琢麵玻璃杯的微熱自來水,加進一匙自製的草莓醬,使之變渾,呈錦葵色。相冊有四大本,擺在很現代的起居室裡一張很矮很圓的桌子上。“現在我要離開你幾分鐘,”查瑪夫人說道,堂而皇之地爬上完全看得見又聽得到的樓梯,到了同樣公開透明的二樓。透過一扇打開的門,你可以看到一張床,透過另一扇門可以看到一個坐浴盆。阿爾曼達過去經常說,她已故父親的這一藝術傑作是固定展品,吸引諸如羅得西亞和日本等遙遠國度的旅遊者前來觀光。那幾本相冊也和房子一樣袒露,但比較不那麼令人抑鬱。唯一能引起我們情不自禁觀賞興趣的是阿爾曼達係列,開卷第一張是已故波塔波夫的照片,七十多歲,蓄灰白小帝髯,著中國式家居服,一副衣冠楚楚的樣子。深深的嬰兒床裡躺著一個看不見的幼嬰,他正在其上方用極小的短視動作劃俄羅斯式十字。那些快照不僅跟蹤阿爾曼達過去的所有階段,而且還反映出業餘攝影技術的不斷提高,可是這位姑娘卻是以各種天真無邪的裸體狀態出現的。她的父母和阿姑阿姨們,那些一心想拍漂亮照片永不知足的人們認為,一個十歲的女孩,一個路德維希(Lutwidgean,在這裡,納博科夫很可能是要提醒讀者想到英國兒童文學家、數學家劉易斯·卡羅爾(真名Charles Lutwidge Dodgson,1832—1898)和生於奧地利的英國哲學家、數理邏輯學家路德維格·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1889—1951)。)之夢,實際上擁有和幼嬰同樣的全裸權利。來訪者壘起一摞相冊,不讓站在他頭頂上方的樓梯平台上的任何人看出他火熱的興趣,把小阿爾曼達洗澡的那些照片反複看了好幾次,她把一個有長鼻的橡皮玩偶貼在自己發亮的肚子上,或者站起來讓大人給她塗皂沫,露出屁股上的淺凹。在另一張照片中,她光著身子坐在草地上,正在梳理灑滿陽光的頭發,秀美的雙腿叉得很開,通過虛假透視效果,像個女巨人似的,尚未發育成熟的柔軟部位(其中線依稀可辨,旁邊的草葉片比較不那麼垂直)暴露無遺。.99lib.他聽到樓上衝馬桶的聲音,心生負罪之感,本能地畏縮一下,啪一聲把厚厚的相冊合上。他情緒低落地把心收回來,心跳逐漸恢複平靜,但是無人從那該死的樓上下來,於是他又咕噥著重新翻閱起那些傻照片來。第二本相冊快翻完的時候,突然出現彩色照片,是為慶祝她進入青春期身穿鮮豔服裝而拍攝的。照片中的她,有穿花連衣裙的,有穿時興寬鬆長褲的,有穿網球短褲的,有穿泳裝的,背景是商業色譜中的各種刺眼的綠色和藍色。他發現她被太陽曬黑的雙肩上有優美的棱角,胯部的線條很長。他還發現,十八歲時,她的淡色頭發飛瀉如瀑,直至腰背部。任何一個婚姻介紹所都無法對其顧客就一位處女介紹出如此豐富多彩的優點來。在第三本相冊中,他找到了回家的快樂感覺,照片展示的就是他此時的身邊環境:房間另一端長沙發上的檸檬色和黑色坐墊,壁爐台上有一隻釘在登頓式底板上的鳥翼蝴蝶標本。第四本相冊不完整,開頭幾張閃耀著她最貞潔形象的火花:穿著粉紅色毛風雪大衣的阿爾曼達、珠光寶氣的阿爾曼達、阿爾曼達踩著滑雪板穿過甜蜜的塵霧歪歪扭扭前進。終於,查瑪夫人從這透明房子的樓上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走下來了,手抓住欄杆扶手,裸露的前臂果凍一樣顫動著。這時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製作精巧、帶荷葉邊的夏季連衣裙,似乎她也和她女兒一樣,連續經曆了好幾個階段的變化。“彆站起來,彆站起來,”她高聲喊道,用一隻手在空中揮著,但是休堅持說他該走了。“告訴她,”他補充道,“你女兒從她的冰川回來時,你告訴她,我極為失望。告訴她,我會在可憐的維特村鬱悶的阿斯科特旅館待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三個星期。告訴她,如果她不打電話,我給她打。告訴她,”他繼續說道,此時正沿著一條很滑的小路往下走,時值金色黃昏,周圍的起重機和動力鏟都已經停止了作業,“告訴她,我的生活秩序已經被她,被她的二十個姐妹,被她過去漸次縮小的二十個形象打亂了。如果我不能得到她,我會死去。”他和彆的戀人一樣,還是相當單純的。麵對這位肥胖而粗俗的查瑪夫人,話也可以這樣說:你怎麼就敢把自己的孩子展示在敏感的陌生人麵前呢?但是我們這位珀森模糊地認為,這隻不過是在查瑪夫人那一類人中流行的當代厚顏無恥潮流之一例。天啊,那是什麼樣的一“類”人呢?這位夫人的母親是鄉村獸醫的女兒,休的母親情況也是如此(在整個頗為可悲的事件中,這隻是一個值得注意的偶然巧合而已)。把那些照片拿走吧,你這個愚蠢的裸體主義者!她在午夜前後給他打電話,把他從一個短暫的,但肯定是不好的夢中驚醒(他在旅館的嘗酒室裡吃了不少融化的奶酪和嫩土豆,還喝了一瓶綠酒)。他一手胡亂抓起話筒,另一手到處摸找他的用眼鏡。沒有眼鏡,他無法專注地聽電話,因為一起發生的各種感覺會讓他產生一些奇思狂想。“是尤·珀森嗎?”她的聲音問道。他能辨認出是她的聲音,因為她曾經在火車上念過他給她的那張卡片上的內容,她把他的名字讀成“尤”。“對,是我,我是‘尤’,我說你發錯這個音錯得特彆可愛。”“我沒有發錯什麼音。瞧,我從來沒有受到過……(“我從來沒有受到過”後麵省略掉的應該是“誇獎”兩個字,指前一句珀森說她“發錯這個音錯得特彆可愛”。)”“噢,你受到了!你丟掉了那個送氣的音(指查瑪夫人把他的名字“休”(Hugh)發成“尤”(You)的時候丟掉了字母H應該有的送氣音。),就像——像把珍珠丟進一個瞎子的杯子裡(珀森這句話的意思是,她發錯音但錯得很好聽,而彆人都沒有這種欣賞能力,如同一個盲人無法欣賞珍珠的光彩。)。”“不對,正確的發音是‘cap’(英語中,杯子是“cup”,而“cap”是帽子。查瑪夫人不但把“Hugh”說成“You”(你),還把“cup”說成“cap”。),我贏了。現在你可要聽好了,明天我沒空,星期五好嗎——如果你能在七點整準備好?”他當然能做到。她邀請的是“珀西”,聲稱從此以後就叫他這個名字,因為他討厭人家叫他“休”。她請珀西一起去德拉科尼塔玩夏季滑雪,他誤聽為“不熱地”,於是腦子裡便想象出一片濃密的森林,能保護浪漫的漫遊者不受高山上中午藍色烈焰的暴曬。他說他從未在假日裡到佛蒙特的休格伍德去學滑雪,但是他很樂意陪她一起在林間幽徑散步,他不僅想象有林間幽徑,而且還想象有雪人用掃帚打掃得很乾淨——那是一種未經證實的瞬間幻象,即使最聰明的人也難免受其愚弄。
第十二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