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快落山時,賴安驅車來到了索爾特希爾。他的屁股又酸又痛。從都柏林出發,他一路向西橫穿整個愛爾蘭,幾乎沒有休息過,隻是途中在阿斯隆城外的路邊下車方便了一下。一路上他不得不停了三次車,好讓農夫趕著牛群穿過馬路,到另一邊的田裡去。離都柏林越遠,路上的車子就越少,有時開上好幾英裡他能見到的最先進的交通工具也就是拖拉機,有時甚至能看到馬車。他把沃克斯豪爾汽車停在與酒店客房相通的小院子裡。先前菲茨帕特裡克把車鑰匙交給他時還給了他幾張英鎊和幾張十先令的零錢,並告誡他不要對這輛車有什麼不滿。賴安從車裡鑽出來,繞到酒店大門前。一陣寒風迎麵吹來,風中摻雜著一些從岩石上吹起來的鹽末,有幾粒落在了賴安的嘴上。他咂咂嘴嘗了嘗。頭頂上幾隻海鷗一邊嗚叫著一邊在空中盤旋,它們的糞便很自然地落在了酒店的矮圍牆上。門楣的一塊牌子上寫著“聖艾格尼斯酒店,店主J.D.托爾夫人”的字樣。他按了門鈴,等人來開門。一個白色身影出現在結滿冰霜的窗玻璃上,一個女人問道:“誰啊?”“我叫阿爾伯特,賴安。”他回答說,“我正在調查前不久在這裡發生的那起案件。”“你是警察嗎?”“並不完全是。”他回答說。吱嘎一聲門開了,那個女人從門縫裡窺視著他說:“如果你不是警察的話,那你是什麼人?”賴安從口袋裡掏出錢包,拿出身份證給她看。“我得戴上眼鏡。”她說。“我是情報局的。”“那是乾什麼的?”“有點像警察,”他說,“但是我為政府工作。你是托爾夫人嗎?”“是的,我是。”她回答說,目光又轉回到賴安的身份證上。“我看不清那上麵的字。我得去拿我的眼鏡。”“在你找到眼鏡之前我可以先進去嗎?”她猶豫了一會兒,然後關上門。賴安聽見門上的鎖鏈滑動的聲音。她開了門讓賴安進去。“我並不是有意冒犯,”當賴安跟在她身後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時,她說道,“自從新聞裡報道過那起案件之後,各種各樣的人就不停地來騷擾我,絕大多數都是記者,還有一些人想來看看屍體是否還在這裡。真讓人討厭,所有人都是這樣。呃,找到了。”她從麵前的一張桌子上拿起眼鏡架在鼻子上,說:“把那個再給我看看。”賴安將身份證遞給她。她很認真地看著,一個字都不放過,確認沒有問題後才把身份證還給了賴安。“我已經把我知道的所有情況都告訴了警察,所以我不能保證還能給你提供其他什麼線索。”“你說得對,”賴安說,“但是我還是想和你聊聊。”這時,賴安注意到左邊的一個房間裡有一對中年夫婦和一個牧師在休息。女士在看書,男士在抽煙,而牧師則在看《愛爾蘭時報》的賽馬版,邊看邊用一支短鉛筆在名單上做記號。托爾夫人走過去將房間的門帶上。“我希望你不要驚擾我的客人。”她說。“我不會的。也許我可以先去發現屍體的房間看看,然後我們再聊一聊。”她轉身朝著樓梯的方向看了一眼,仿佛樓上有某個可怕的生物在偷聽似的,然後說:“好吧。”托爾夫人走在前麵帶路。兩邊的牆壁上畫著耶穌和聖母馬利亞的畫像,牆上掛了幾張索爾特希爾和戈爾韋城的老照片,還有幾幅畫像,看上去應該是上幾代家族成員的肖像畫。“這件事太讓人震驚了,”她說。由於爬樓梯,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看上去是個很好的人。我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人要那樣對待他。或許他是個外國人,可那也不至於要殺了他吧。而且對我的影響也很大。下個月的所有房間都已經預訂出去了,每個人都是來看肯尼迪總統的。你知道嗎,總統的直升機會在這裡降落,就是酒店前麵的這條馬路。可現在,那個房間的地毯上沾滿了血跡。我不得不把整個房間全部重新裝修一遍。我總不能指望有人願意住在沾染了血跡的房間裡吧。我們到了,就是這個房間。”她在一扇寫有“6”的字樣的房間門口停了下來,然後從襯衫口袋裡摸出一串鑰匙。“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就不跟你一起進去了。”她一邊開門一邊說。“沒關係的。”賴安回答說。就在他用手握住門把準備開門的時候,托爾夫人抓住了他的手腕。“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她壓低了聲音說,“他死前曾經喝過酒,我在床頭櫃上發現了一個瓶子。我不知道瓶子裡裝的是什麼酒,但他死前瓶子就在那兒了。”“是嗎?”賴安問道。“嗯,是的。他可不是第一個喝酒之後猝死的人,這個我是知道的。我丈夫就是那種人,他死在酒店的正門外麵。他喝了一個晚上的威士忌和黑啤,然後不小心摔倒在門口的石頭上,把腦袋摔裂了。後來漲潮把他淹死了。”“聽到這個我很難過,”賴安發自內心地說。“我結束後就去找你。”“那麼,好吧。”她點點頭,向樓梯走去。“如果你有什麼需要,請隨時叫我。”賴安轉動門把手,走進了房間。一股難聞的氣味撲麵而來,像是金屬生鏽和肉類腐爛的味道。他咳了起來,趕緊用手捂住鼻子,另一隻手摸索著尋找電燈開關。啪的一聲燈亮了。房間布置很簡單,與他以往住過的差不多。雅致的印花牆紙,圖案精美的地毯。洗麵池占據了房間的一個角落,而另一個角落裡則擺放了一個衣櫥,一張帶有床頭櫃的單人床,床對麵放著一把椅子。牆上有一塊紅褐色的東西,由一些很小的固體物質組成,不過在房間的這一側幾乎看不見。賴安慢慢地走到床腳。離床腳不遠的地毯上有一攤黑色,黑色的邊緣用粉筆勾畫出一個蜷曲著的人形。窗台和床頭櫃上撒了些粉末,幾個指紋幽靈般地顯露了出來。床腳的地板上有一隻敞開著的小行李箱。賴安在行李箱邊上蹲下來,翻看裡麵的物品。內衣、短襪、三盒彼德,史蒂文森香煙,還有一瓶進口伏特加。他站起身來環顧四周,看見在洗麵池台子的邊上放著一隻洗漱包,裡麵有修麵刷、剃須JJ、牙刷和古龍香水。他從洗麵池上方的鏡子裡瞥見了自己。鏡子裡的他顯得很疲倦。25歲時他就開始有雙下巴了,如今他36歲,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看上去就像一條孤獨的獵犬,尤其是疲憊的時候。他的雙眼看上去深不可測。突然,賴安吃驚地發現鏡子裡多了一個人。“你就是那個G2的人?”一個聲音問道。賴安轉過身,看見一個男人站在門口,身上穿著一件邋遢的西裝,外麵還罩了件破舊的大衣,手上舉著一個打開的錢包。“我是‘戈爾代’的邁克爾·哈林頓偵探。”他邊說邊將錢包塞回到口袋裡。“我接到通知說你要來,可是我沒想到你這兩天就到了。”賴安伸出一隻手說:“我想早點開始,儘早看一看案發現場。”哈林頓盯著賴安主動伸出的手猶豫了那麼一小會兒,然後才伸出手握了握。他的另一隻手上拿著一個馬尼拉文件夾。“這很正常。我帶了份報告給你。如果你想去看看屍體的話,它現在還停放在地區醫院裡。”克勞斯赤裸的屍體平躺在不鏽鋼台子上,眼睛是合上的,失去水分的嘴唇微微張開地噘著,仿佛被永恒定格在一個低聲訴說的姿態中。軀乾部分有一個Y字形的切口,從黑色陰毛叢生的恥骨一直向上延伸到兩個肩頭。腹腔中的內臟已經全部重新歸位,切口也被整齊地縫合上了。在肚臍下方有一個洞,洞口邊緣的皮膚起著皺褶,還留有焦痕。另一條縫合線從一隻耳朵後麵開始,向上沿著頭頂一直延伸到另一隻耳朵。賴安完全可以想象出當時的場景:病理學家切開頭皮,將它剝開一直拉到能遮住眼睛的位置,就像戴了副麵具,然後鋸下一部分頭骨,最後取出損毀了的腦組織。賴安第一次見到人腦的內部結構是在他18歲生日的那天。那是在荷蘭奈梅亨北麵幾英裡外的一片田野上,當時四處彌漫著濃重的霧氣。賴安記不清那名下士的名字了,隻記得他的頭部裂開了,像一個壓碎的西瓜,看不見骨頭和血,隻剩下裡麵的灰色物質。賴安記得當時他癱倒在地上,潮濕的泥土浸濕了他的製服。他向著前方20碼遠的籬笆爬去,堅信自己的腦袋隨時都會被壓得粉碎,最後隻留下一堆腦組織。當他九_九_藏_書_網爬回隊伍時,中士對他說:“把你的臉愛爾蘭情報局的簡稱。擦乾淨,小夥子。”賴安抬起手,感到臉上濕乎乎的,還有些沙礫,接下來他便吐了自己一身。但是,他現在早就不那麼輕易嘔吐了。一個很大的水池邊上放著一個濾水器,兩隻樹脂玻璃瓶裡裝著變了形的子彈。賴安逐個拿起來仔細查看。“我們從床頭板中取出了一顆子彈。”哈林頓說。“一顆子彈打穿了腸子和腎,從背後射了出來。他的腦部還有一顆。那個庸醫在一堆果凍樣的腦髓裡找到了子彈。他用長柄勺把子彈舀了出來。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在頭部的另一端有一個洞,正對著子彈射.入的地方,而且牆上也濺上了腦漿,可是那名庸醫卻在腦袋裡找到了子彈。”“是氣體任外的推力。如果殺手當時使用了消音器,那麼子彈的速度就會被削弱。這就是為什麼一顆子彈仍然留在了腦袋裡,而另一顆也隻是射進了床頭板裡的原因。”“哦,”哈林頓裝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說,“哎呀,真是活到老,學到老啊。”在哈林頓開車來醫院的路上,賴安看了那份報告,發現裡麵的信息少得可憐。房間裡唯一一個清晰可辨的指紋是克勞斯的,其餘的都模糊不清,其中有托爾夫人的,也有最近一段時間裡住在這個房間的房客留下的。如此看來,殺手應該沒有觸碰過房間裡的任何一樣東西。一隻塑料托盤裡放著幾樣私人物品,其中打火機和煙盒引起了賴安的注意。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支鋼筆把煙盒翻過來,燈光照在煙盒雕刻精美的花紋上。哈林頓注意到了賴安的舉動,說:“我想這就是為什麼要派幾名G2成員來調查這個案子的原因了。”賴安沒有答他的話。“曾經有一個德國人,他在博利貝格租了一間農舍,住了大約六七年的時間。當時流傳著各種各樣關於他的故事。我記得在他離開後,他家的清潔工告訴我說她曾在他家的一麵牆上看到過一個納粹標誌,還有一幅希特勒的畫像。我覺得她的話不可信。”哈林頓停頓了一下,似乎期盼著賴安能表現出一絲驚訝。看到賴安毫無反應,他隻好無趣地接著說下去。“然後就是斯科爾茲內,那個奧地利人,他現在住在基爾代爾。我在報紙上看到過他在宴會上與一些要人握手的照片。我從來都沒有支持過英國,但是德國納粹的做法也不對。雖然我們國家對待納粹分子並不嚴厲,但我並不會因此而歡迎他們來愛爾蘭定居。”“我要看的都看完了。”賴安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