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失響的八音盒(1 / 1)

橫溝正史 2602 字 1天前

就在畔柳博士被殺掉的第三天,伊澤徹次郎被警察逮捕的報道,頓時震驚了世人。逮捕他也有充分的理由。警方從實驗室中發現的木槌上,提取到了指紋,和伊澤徹次郎的指紋完全一致。伊澤徹次郎大概也早就預料到了,被捕以後,他坦率地承認了,打碎蠟美人頭部的正是自己。“我絕不能夠忍受,那樽蠟像變成雜耍的對象,被人帶著走遍全國,每次都還要提到我們家。於是,我就多次懇求畔柳博士轉讓,可博士卻頑固不化。而且,他明天就要交給雜耍師了,所以,我隻能采取最後的手段。我甘願接受私闖民宅和毀壞財物的罪名,可是,殺死畔柳博士之類,那根本就不是我,不是我……”關於最為重要的“殺死畔柳博士”一事,伊澤徹次郎予以斷然否認。另外,關於侵入的路徑,據伊澤徹次郎的交代,後柵欄門和便門都沒有上鎖,一推就開,而且,當時時間是在十二點半前後。雖然這一陳述,跟老女傭杉本元子所言一致,可那並不是撬開的,而是有人從內部摘下鎖扣,打開了門閂。到底是誰打開的呢?如果不是老女仆杉本元子,那就隻能是畔柳博士本人了。另外,還有一個謎,即後柵欄門和便門,一推就開的事件。伊澤徹次郎補充說,正是這一點誘惑了他,讓他采取了那種非常手段。但是,如果再進一步說,豈不就是這一點誘惑了他,讓他殺了畔柳博士嗎?這一點在時間上也一致,尤其是一進便門,就是廚房,而菜刀就在那裡。如此一來,他的嫌疑最大。不過,讓調査人員感到遺憾的是,菜刀上並沒有指紋,所以,無法確定凶手就是伊澤徹次郎。可無論如何,伊澤徹次郎的嫌疑是最大的,而且,人們紛紛懷疑,去年的信造被殺案,和立花麻理的橫死,都跟伊澤徹次郎有關,伊澤家就這樣,越發被推到了輿論的風口浪尖。而在此期間,金田一耕助則數次前往麻布狸穴的畔柳住宅。金田一耕助有一個明顯的特征,那就是和藹可親。即使那些一開始,把他當成與警方有關係的人,來提防他的人,在跟他不斷打交道的過程中,也都會漸漸地忘記戒備,跟他打成一片。這主要得益於金田一耕助那和藹的容貌:個頭矮小,長相寒酸,頭發蓬亂,而且還有點口吃,他並不出眾的長相,最終會讓對方放鬆警惕。畔柳家的老女傭杉本元子,最近似乎也中了他的魔力。“阿元,櫻花的花骨朵兒都鼓得那麼大了,馬上就要開了。”在杉本元子那麵積相當於四張半榻榻米的小房間裡,圍著火盆和阿元對坐的金田一耕助,懶散地敞著和服外套,悠閒自得地抽著煙。“真的呢!……”正在拆衣服的杉本元子,也抬起臉望向院子。外廊邊的梅花早已凋謝,而矮柵欄外的櫻花,正含苞待放。“已經是春天了啊。”杉本元子不由得念叨了一句,又把視線落到手中的活兒上。“這個房間還真不錯,靠東朝南……”金田一耕助環顧四周,嘖嘖地說,“在這個宅子裡,恐怕是最好的房間了吧?”“哎,您要這麼說的話……畢竟以前是小姐的房間。”“小姐去世之後,您就立刻搬到這兒來了?”“沒有,我是去年秋天才搬來的……”杉本元子笑著說,“因為對麵的女傭房間,一整天都不見太陽,於是,醫生就可憐我這個老婆子。”“畔柳博士倒也很有同情心嘛。”金田一耕助略帶諷刺地說道,把煙頭摁到火盆的灰燼裡。杉本元子仍然在默默地拆衣服,肩膀卻似乎哆嗦了一下。她受畔柳博士親戚的委托,在案件處理完之前,幫著他們看家,到了晚上,則會有強壯的男人來住。“我說,阿元。”金田一耕助語氣略顯鄭重地說道。“什麼……?”不知道為什麼,老女傭杉本元子的回應中,總是帶著一絲不安。“在案發的第二天,儘管後柵欄門和便門都沒有上鎖,您為什麼不趕緊把畔柳博士叫起來呢?就算沒有發現丟東西,可作為管家,這麼做也有點太不負責任了吧?”“不,我使勁叫了啊。可是,無論怎麼叫,畔柳先生怎麼都不起……誰能想到竟然會發生那種事情。”杉本元子的語氣之中,多少帶著一些辯解的感覺。她一半的白發浸在春天的陽光裡,有些淒涼地閃著光,還微微發抖。“可是一直拖到兩點多也不去看看,難道不奇怪嗎?您說是不是,阿元?”金田一耕助一麵解讀對方低著頭的神色,一麵問道,“是不是此前,也經常發生過這種事?”“這種事?”杉本元子不可思議地抬起頭,睜眼瞧著金田一耕助。“啊,就是您晚上鎖門了,可早上起來一看,門卻開了……”杉本元子聞言一愣,抬起臉朝金田一耕助看了看。她的臉色,已經變得像抹了藍靛似的鐵青。“請您跟我說實話。我知道您是為了畔柳博士的清譽,才保持沉默的,這個我能夠理解。可是如此一來,殺害博士的凶手就抓不到了,不是嗎?”杉本元子仍然注視著金田一耕助,眼睛裡浮現出恐懼。“那,您認為……”杉本元子掙紮般說道,“您認為殺害我家醫生的……並不是那個叫伊澤徹次郎的人?”“這個嘛……”金田一耕助一麵仔細地,觀察著杉本元子的神色,一麵說道,“畔柳博士的臥室是鎖著的吧?博士總是在鎖上門之後才休息嗎?”“那個嘛……”杉本元子猶豫了片刻,“我也不能完全肯定。有時候鎖門休息,有時候好像不是。”“我明白了。”金田一耕助思考片刻。“那麼,第二天早晨臥室鎖著門一事,就不能證明伊澤徹次郎無罪。因為,徹次郎也有可能,在畔柳博士還沒有上鎖休息的情況下,闖進去刺殺了博士,然後又在逃走時從外麵鎖上了門……”金田一耕助推測著說,“但是,畔柳博士都是先關燈、再睡覺吧?”“啊,平常都是……”杉本元子點了點頭。“如此一來,情況就很可能是這樣了。伊澤徹次郎首先潛入這個家裡,從廚房那邊取來菜刀,然後又潛入畔柳博士的臥室,打開電燈。為什麼?因為隻有這樣,才能夠命中心臟,這種活兒在黑暗中,是絕對沒有辦法完成的。然後,他關上燈走出臥室,從外麵鎖上門,再進入隔壁的實驗室,打碎蠟美人後逃走……”金田一耕助如此推測著,嘟囔了一句,又輕輕地搖了搖頭。“當然,事情的順序也可能完全相反。首先潛入實驗室裡,打碎蠟製的美人雕塑,然後發現臥室並沒有上鎖,於是頓生殺意,當下就到廚房取菜刀,然後再折回臥室……”金田一耕助分析到這裡,突然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可是,無論是哪一種情況,似乎都有些不對勁。木槌上明明留有指紋,菜刀上卻沒有。還有臥室開著電燈一事,他真的這麼大膽嗎?而且,那裡沒有一點打鬥的痕跡。”“這麼說,這麼說……”杉本元子的嘴巴一張一合,就像隻蛤蟆一樣嘎嘎叫著,“金田一先生,您究竟是怎麼想的?”“阿元!……”金田一耕助直盯著杉本元子的臉,嚴肅地說道,“畔柳博士明明是一個人住,為什麼會睡雙人床?那不可能還是跟近二十年前去世的太太,一起睡過的床吧?因為床根本就沒有那麼舊。那張雙人床,到底是從什麼時候……”“去、去年秋天……”杉本元子的嘴唇在劇烈發抖。“也就是說,是您從距離西式房間和便門最近的女傭房間,搬到這最遠的房間時弄來的?”杉本元子低著頭,肩膀瑟瑟發著抖。金田一耕助溫和地注視著她的脖子,說道:“元子女士,請你一定要說實話。是不是有人經常到畔柳博士這兒來?跟博士共睡一床的人……而且那個人回去的時候,說不定博士還嫌麻煩,懶得送出去。每當那種時候,門就不上鎖,是不是?……同時您也知道,在那樣的早晨,不能過早地叫博士起床,對吧?”“這麼說……這麼說……還真有那種人了?”儘管在努力掙紮,可是,杉本元子不安的神色還是在加深。金田一耕助仿佛要看穿她內心似的,死死盯著她的臉。“怎麼,您不知道?”金田一耕助凶神惡煞似地喝問。“我……我……”杉本元子不知道該怎麼說好,又生怕說錯了,便一字一句地小心說道,“最近是覺得有點奇怪。我也懷疑是不是有人,偷偷地來這兒見醫生……”“那麼,您就沒想去確認一下?”“這種事……醫生不讓人看見的事……而且是不是真有那種人,還很難說呢……”杉本元子的神色越發不安起來,抬起頭乞求似地瞧著金田一耕助,“不過,金田一先生:如果真的有那種人,那麼,就是那個人把我家醫生給……”“啊,這種情況也有可能。那您真的沒見過那人?”“是的……最起碼,正如我剛才所說,就連那種人是不是真的有,都很難說呢。我有時候甚至會想,說不定是我自己想多了……”這個膽小如鼠的老太婆,竟然不敢去確認,是否真的有女人,來跟畔柳博士悄悄地幽會。她一定是故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忽然,杉本元子用袖子掩住眼睛,沒來由地嗷嗷大哭了起來。“自從小姐去世之後,家裡一切都亂了套,醫生也中了邪似的。”杉本元子無奈地哭訴起來,“從前的畔柳醫生,就像一個磨人的孩子,都是小姐一直嫻熟地駕馭著他。可是,自從小姐去世之後,畔柳醫生就變得讓我棘手了。如果醫生有什麼事要瞞著我,那我當然不能看。我一直是故意不去看的。”聽著杉本元子的啜泣,金田一耕助逐漸苦悶起來。自從聰明的女兒故去以後,這個家就處在一種不穩定的平衡之上。這種平衡早晚要破滅,而杉本元子無疑,早就覺察到了這種危險。為了推遲那一天的到來,她自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消極對待。於是,她一直抑製著不安,采取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做法。金田一耕助輕輕地拍了拍抽抽搭搭的老太婆的肩膀,站了起來。他略微考慮了一下,是否就這樣回去,隨即繞到西式房間那邊,走進了實驗室。那間房子裡的所有窗戶都關著,實驗室裡漆黑一片。金田一耕助找到開關,打開電燈。蠟像已經被警方作為證據沒收了,現在已不在這裡。實驗室裡空蕩蕩的,冷清而恐怖。金田一耕助究竟對這實驗室,抱有怎麼樣的一種期待,又想發現點什麼呢?這一點恐怕連他自己都不清楚。隻不過,現在的他能明白一點:去年秋天,畔柳博士從輕井澤回東京以後,身邊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首先,畔柳博士在臥室裡,放了一張雙人床,然後,他又解雇了年輕的女傭,隻把耳朵聾的老女傭留下,並將她從距離臥室最近的女傭房間,趕到了最遠的小房間。這是不是意味著,有人經常……而且,恐怕還是跟他共睡一張床的女人,經常偷偷來跟他幽會?那麼,這個女人到底是誰?現在,一個恐怖的懷疑,正在金田一耕助的大腦裡翻湧。說不定,這個實驗室裡,正在進行一場驚世的騙局,一個重大的陰謀。金田一耕助的視線,忽然在那個巨大的白木箱上麵停了下來。那是把那具腐爛的屍體,從輕井澤運回來的時候,使用的箱子。上一次看到它的時候,金田一耕助就覺得:用它來盛放一具屍體,似乎有點深。金田一耕助悄悄地走近箱子,試著取下它斜靠在牆上的蓋子。頓時,金田一耕助的眼睛裡,閃現出異樣的光芒。在箱子大約一半深度的地方,竟然釘著一些橫木條。畜生,難道這隻箱子是雙層的?如果真是如此,那麼除了屍體,這裡麵還裝過什麼東西呢?金田一耕助抑製著緊張的心情,從袖子裡取出火柴擦亮。借著火光,試著檢查了一下雙層底的底部,發現到處都是透氣的小洞。金田一耕助的心情,愈發激動。啊,這些洞洞!……難道這些洞是為了通氣才開的?這雙層底的底部有活的東西……說不定裡麵還裝過人呢。而如果裝的是人,那到底會是什麼人?金田一耕助想再仔細檢查一下那些洞,便立刻把箱子豎起來。就在這時,夾在白木箱跟牆壁之間的東西,嘩啦嘩啦地滾到了地板上。金田一耕助嚇了一跳,仔細看向地板上的東西,原來是一個長約五寸、寬約三寸五、深度超過三寸的鎳銀小盒子,盒蓋上畫著彩色的荷蘭風情少女。畫上落了一層灰塵,小盒子無疑已經放在那個位置很久了。蓋子上雖然有鎖,但是,已被強行撬開,鎖已經壞得不像樣。“畜生,這隻盒子到底是乾什麼用的?”金田一耕助打開盒蓋,朝盒子裡麵看了看,空空的盒子裡麵,也積滿了灰塵。但是,看到這小盒子也是雙層的,金田一耕助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慌忙檢查盒子的側麵,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盒子側麵靠底部,還有一個鑰匙孔。這分明是個八音盒!金田一耕助激動得嘴唇和喉嚨發乾,身體瑟瑟發抖,簡直就要嘔吐。終於抑製住激動後,金田一耕助翻過盒子,朝盒子底部仔細看去。底部被四根螺絲釘釘在盒子上,但其中的一根已經遺失。金田一耕助打量四周,想找一把螺絲刀,很快便發現了一把大小合適的手術刀。他用手術刀擰下三根螺絲釘,輕輕地卸下盒底。填滿裡麵的是金屬圓筒,和一列像鋼琴鍵盤一樣的金屬板。圓筒表麵滿是不規則的小凸起。這果然是個八音盒。曲子會不會也是《少女的祈禱》呢?可遺憾的是找不到鑰匙,沒有辦法試聽。能不能想一想辦法呢?金田一耕助往機器裡麵瞧了瞧,夾在圓筒和金屬板之間的一樣東西,忽然映入了他的眼簾。那是個白色的東西。金田一耕助皺起眉頭。他再次打量四周,找到一把小鑷子,輕輕取出了那個東西。可是,就在這一瞬間,一件連金田一耕助也沒有預料到的事情,突然離奇般地發生了。在那件東西被取出的同時,圓筒竟然自己緩緩旋轉起來,刻在表麵上的小凸起,彈撞著薄薄的金屬板,開始奏出甜美的曲子。啊,這支曲子……這支曲子……這支曲子,不正是《少女的祈禱》的最後一章嗎?原來這隻八音盒,並不是自然停止的,而是這白色的東西,阻礙了圓筒的轉動,強行終止了演奏。可是是這東西……金田一耕助一麵傾聽著八音盒美妙的聲音,一麵凝視著放在掌心裡的白色東西。忽然,他隻覺得頭頂像被插進一根鐵釺,一個踉蹌差點摔倒。這不正是人的小指,第一關節以上的骨頭嗎?金田一耕助腦海裡,清晰地浮現出,左小指第一關節以上,全部缺失的瓜生朝二郎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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