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伊澤家陷入四麵楚歌的某一天,有個人到金田一耕助的住處,去拜訪了他。金田一耕助正寄食在朋友風間俊六的小妾——君子,在大森開的鬆月旅館的廂房。在那裡的一個房間裡,與他隔著茶桌對坐的,正是早苗的未婚夫——雄島隆介。雄島隆介也出身名門。他的父親是外交官,戰前曾經做過大使,戰時遭到軍隊的猜忌,從此隱居。這反倒成了一種幸運。戰後,他作為政治家複出,現在正是風光無限之際。雄島隆介的母親,則是明治重臣的女兒,跟早苗的母親加壽子是同窗。因此,父母都對隆介和早苗的婚姻沒有異議,可是,由於立99lib?花麻理的存在,他們也難免會有難色。再加上又發生了那種案子,在案子完全偵破之前,他們的婚期也隻能推遲了。就這樣,因為立花麻理這個女人,二人的婚事,就像暫時被禁止喂食的狗,一拖再拖。再加上這次的事情,伊澤家完全暴露在世人,那充滿惡意的注視之中。“這也是我的失誤。信造哥哥被殺的時候,如果我不顧早苗反對,當即就叫醫生,並通知警察就好了。可是,早苗哭了,我就猶豫了。都是我不好。所以,伊澤家現在遭受世人的指責,也全都是我的責任。”這位家境優越的公子哥,垂頭喪氣地歎息著。如此說來,與金田一耕助在預防犯罪展覽會的第一天,見到他的時候相比,他的確憔悴多了。“我明白了!……”金田一耕助一麵仔細地觀察著對方,一麵說道,“那麼,雄島先生,您這次來,到底是希望我怎麼做呢?”“啊,所以,我想請您重新調查一下這個案件,好幫助我們澄清是非曲直。世人議論紛紛,都懷疑伊澤家的伯母和徹次郎,合謀殺掉了信造哥哥,並且在嫁禍給‘妖花’麻理之後,又狠心地殺死了立花麻理。這種說法實在太殘酷了。無論是伊澤伯母還是徹次郎,都不是那種魔鬼般的人。”雄島隆介那張圓潤的、公子哥式的臉憋得通紅,充滿年輕人的朝氣。金田一耕助忽然想起,前些日子見到早苗的時候,感受到的那種跟她母親非常相似的傲慢。她將來肯定也會跟母親一樣,成為一個冰冷的、鋼鐵般的女人。這種女人也許正需要一個,像雄島隆介這樣,性情隨和的丈夫,金田一耕助不由得瞎想起來。“但是,這可是一道難題啊,畢競時間過得太久了。如果那個叫立花麻理的女人,現在還活著,倒還好說……”“金田一先生!……”雄島隆介忽地抬起臉來,用閃著油光般的火熱眼神,凝視著金田一耕助,“麻理真的死了嗎?”“哎?”金田一耕助點了點頭。“真的可以根據頭蓋骨,複原人的相貌嗎?”金田一耕助吃驚地眯起眼睛,凝視著對方的臉。“雄島先生,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在金田一耕助的緊盯下,雄島隆介覺得晃眼般岔開視線。“就算……”他咽了口唾沫,“就算根據頭蓋骨,還原相貌是可能的,就算那真的就是立花麻理,可是您難道不覺得,畔柳先生的做法,對伊澤家來說,實在太過分了嗎?”關於這一點,金田一耕助也有同感。但是,他一直簡單地認為,那隻是畔柳博士一心為了滿足學者的虛榮,從而忽略了給彆人造成的麻煩。雄島隆介再次抬起火熱的眼睛,一麵凝視著金田一耕助,一麵說道:“畔柳先生發現那就是立花麻理。可就算是這樣,也沒有必要非得暴露於大庭廣眾之下不可啊,隻通知伊澤家不就行了?又不是完全不認識我們……”“哎?!……”金田一耕助回看對方的眼睛,“這麼說,畔柳先生跟伊澤家很親密?”可是,如果是這樣的話,上一次加壽子跟畔柳博士的對立,這也太奇怪了。金田一耕助用探詢的眼神,觀察著對方的臉色。“不,最近沒有關係了,可是,以前……”“以前嗎?……”金田一耕助仿佛在鼓勵一個懦弱青年似的,突然插進一句。“嗯,其實這件事情,我也是從母親那裡聽來的,說是在很久以前,畔柳先生是伯母……伊澤伯母的追求者之一。”“這……這……這是真的嗎?”金田一耕助驚訝地突然從矮桌上探過身子,直盯著對方的臉。這一次,雄島隆介毅然接受了,金田一耕助那充滿震驚的視線,於是說道:“我是聽母親說的。這麼嚴肅的問題,我想母親不可能說謊。”“啊,失敬,失敬。然後呢?”“我聽我母親說,伯母也愛著畔柳博士,據說二人都發展到了有望結婚的程度,我母親也一直認為,伯母肯定要跟博士結婚。可是,到了最後關頭卻變了,伯母最後竟跟安彥伯父結了婚。”“這樣啊。那後來呢?”“嗯,所以……”雄島隆介稍微猶豫了一下,接著說道,“就連我母親也說,這次的事情,恐怕是畔柳先生對伯母的複仇。雖然初衷可能並非如此,但是,從結果來說卻是這樣。博士的做法太刻毒了,根本就不像學者所為。”金田一耕助一麵盯著雄島隆介,那因激憤而發紅的臉,99lib.一麵說道:“不像學者所為?您說的是,他在預防犯罪展覽會上,展出作品的事情?”“不,雖然那也是……但還有更過分的……”“更過分的?”金田一耕助睜大了驚訝的眼睛。“先生您還不知道?畔柳先生要把那具蠟像,賣給玩雜耍的呢。”“賣給玩雜耍的……”這件事情,金田一耕助還是頭一次聽說,他不禁加重語氣,仔細確認了一遍。“嗯,是的!……”雄島隆介滿臉激憤的神色,“您還不知道嗎?”“啊,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由於展覽會已經結束,所以,伊澤家就跟畔柳博士提出,想收購那樽蠟像,可是畔柳博士卻說,他要賣給玩雜耍的。如果真的讓他那麼做了,那伊澤家岜不是將永遠地,淪為人們的話柄……”也難怪雄島隆介會憤慨不已。的確,這真的太狠毒了。並且,正如隆介所說,這實在不像個學者的樣子。金田一耕助的心情,像吞了鉛一樣沉重,他不由得移開視線,望著窗戶外麵。窗外沒有一絲風,白梅花瓣卻紛紛飄落下來。金田一耕助的視線,呆呆地追逐著點點散去的花瓣。雄島隆介的話,著實讓他震驚。畔柳博士跟伊澤加壽子,竟然是舊日的相識!不隻如此,二人還曾是一對相親相愛的戀人。莫非加壽子的背叛,跟博士這次實驗之間,有著某種聯係?金田一耕助深知畔柳博士的性格。博士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個可怕而危險的人。仿佛受到金田一耕助沉默的影響,雄島隆介也一語不發。靜謐在主客二人之間流淌開來。忽然,放在書架上的八音盒響了起來,一下子打破了沉默。樂曲是《致愛麗絲》。就在這一瞬間。“啊,八音盒!……”隆介忽然驚叫一聲,站了起來。金田一耕助嚇了一跳,連忙回過頭,望著雄島隆介:“八音盒怎麼了?”他好奇地問。“啊,沒什麼,失禮了。”雄島隆介剛抬起腰,又重新坐了下來。“因為我想起了,信造哥哥被殺當晚的事情。”說著,他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額頭上滲出的汗。金田一耕助猛地集中起注意力。無論怎麼回憶,當時報紙的報道,也想不起有任何一行字,提到過八音盒。“信造哥哥被殺的晚上……”金田一耕助一麵凝視著對方的麵孔,一麵問道,“那天晚上,八音盒怎麼了?”“不,那個,反正都是些無聊的事……”“不,請告訴我。無論多麼無聊,我都不在乎。請告訴我,八音盒到底怎麼了?”金田一耕助再次追問道。“哦,那個,我覺得這跟案子,也沒有多大的關係,但還是跟您說說吧。”雄島隆介擦完額頭的汗,重新轉向金田一耕助。“那天晚上,我坐在窗戶邊上,聽著早苗親愛的彈琴。當時,我就曾聽到主樓那邊,有八音盒的聲音。我記得曲子是《少女的祈禱》。可就在那時,那邊忽然傳來尖叫聲。我打開窗戶,看了看外麵,早苗不久後也過來看,可是,那時八音盒的聲音,似乎已經停了,所以,也不知道早苗有沒有聽到。”“八音盒的聲音,在尖叫聲傳來後仍在繼續嗎?”“好像仍然在繼續……”“那您剛才說,八音盒的聲音停了,是自然停止的,還是忽然發生了故障?”“啊,聽您這麼一說,好像是忽然停止的,但具體情況,我已經記不清楚了。”“對了,您趕去的時候,八音盒還在嗎?”“在,就在信造哥哥的枕頭邊上……”“什麼?枕頭邊上……”金田一耕助吃了一驚。“大概是從桌子上滾落下來的吧。因為底部有點脫落。”“那隻八音盒現在在哪兒?”“大概是被立花麻理給帶走了。因為警察趕到的時候,那東西已經沒有了。”“雄島先生!……”金田一耕助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雄島隆介的臉蛋,訓導般溫和地說道,“這麼重要的事情,您為什麼沒有告訴警察?”“不,我告訴了。”“可是報紙上好像隻字未提八音盒的事……”“啊,我當時並沒說是八音盒。我說的是寶石盒,因為早苗說,麻理是用那個盒子裝寶石的。”金田一耕助默默地思考了一會兒,但是,很快又把溫和的目光轉向隆介,說道:“雄島先生,就目前情況來說,我還沒有自信,可以接手您這個案子。總之,我先去見一見等等力警部。至於接還是不接,請允許我到時候再判斷。”雄島隆介也無法強求,臉上半帶滿足、半帶失望地回去了。而金田一耕助則如約於次日,到警視廳的第五訊問室,拜訪了等等力大誌警部。幸好等等力警部也正在警視廳,欣然接待了金田一耕助。他對這個案子似乎也很頭疼。“後來怎麼樣了?……警部,那具屍體已經確定,就是立花麻理了嗎?”“這一點已經確定無疑。但是,說實話,金田一先生,雖然我也願意,對學問的尊嚴表示敬意;可是,對於畔柳博士的實驗,我還是有點不相信。”等等力警部搖著腦袋歎息著,“但既然都出現了佐藤龜吉那樣的證人,而且,也發現了立花麻理的衣物,所以,我們也隻能斷定屍體就是她。”“佐藤龜吉怎麼樣?精神鑒定做了嗎?”“做了,沒査出有特彆異常的地方。他過著非常孤獨的、與世隔絕的生活,所以,偏執狂傾向倒還是有一點。”“但是,根據屍體被發現的時候,畔柳博士及其他人的鑒定,屍體不是沒有受到性侵的跡象嗎?這跟龜吉的供述不就矛盾了嗎?”“啊,這個嘛……”等等力警部皺起眉頭,“佐藤龜吉的所作所為,也沒有那麼下流,所以,屍體上沒有留下痕跡很正常……”說著,等等力警部極不情願地,把佐藤龜吉那惡心的供述,又向金田一耕助重複了一遍。“是這樣啊!……”金田一耕助露出深思的眼神,“但是,還是很奇怪啊。一個屍體被發現的時候,堅稱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怎麼會又……不,更準確地說,一個連報紙都不讀的人,怎麼會知道那具蠟美人的事呢?”“事情是這樣的。當地的報紙也用大篇幅,刊登了那條報道和照片。然後,就有人拿給佐藤龜吉看,說這就是你發現的屍體。他一看,發現竟然複原得,跟自己玩弄過的女屍一模一樣,頓時大吃一驚,為了確認實物,他便來東京了。”“這樣啊,所以他才在親眼看到實物後,忽然就抑製不住感情的衝動了。”金田一耕助帶著沉思的眼神,漫不經心地撓著蓬亂的頭發。他忽然抬起痛苦的目光。“然後,根據佐藤龜吉的供述,你們就發現了立花麻理的衣物?”“沒錯,沒錯。這也證實了龜吉供述的真實性。”“可是,警部!……”金田一耕助越發露出痛苦的眼神,“據說立花麻理出逃的時候,帶走了一大批貴重金屬和寶石之類,那些東西……”“啊,那個啊。”等等力警部皺起眉頭,“那些東西完全沒有被發現。根據佐藤龜吉的供述,他一樣也沒有看到,柳條包中裝著的,就是立花麻理所帶的全部東西,那麼,到底是龜吉撒謊了,把貴金屬和寶石之類私吞了;還是他所言屬實,立花麻理的屍體旁邊,根本就沒有貴金屬和寶石之類?若真的沒有,那又是怎麼一回事……”等等力警部直盯著金田一耕助,彆有意味地歎了口氣。“戒指或者是耳環……這類東西也沒有嗎?”金田一耕助嘟囔著問了一句。“嗯,一樣也沒有……”等等力警部肯定地點了點頭。“那麼,警部您怎麼看?是佐藤龜吉撒謊藏起來了……”“不,這種可能性基本沒有。”“那可就奇怪了。像立花麻理那樣的女人,怎麼可能會把貴金屬和寶石之類,甚至連身上的裝飾品,也全都捐給慈善事業之後,再跑去自殺呢?”“問題就在這兒啊,金田一先生。”等等力警部搖頭晃腦地說,“不,問題還得往前推呢,也就是說,像立花麻理那樣的女人,真的會跑去自殺嗎……”“聽說輕井澤那邊,有一處伊澤家的彆墅?”聽到金田一耕助若無其事地吐出這一句,等等力警部立刻現出可怕的表情。“金田一先生!金田一先生!……這麼說,你也認為是伊澤家的人,一手導演了立花麻理的橫死事件嗎?……”“不,不,我並不是這個意思。”金田一耕助含糊其詞,“對了,警部,聽說畔柳博士要把那件作品,賣給雜耍師,是嗎?”“啊,那件事情……”等等力警部也皺起眉頭,“那個博士也真夠讓人頭疼的。畢竟對伊澤家的做法,心存極大反感,說不定,他就是故意想讓,那個傲慢的老太太下不來台呢。無論如何,伊澤家這下子,可要有麻煩嘍。”“但是,也沒有辦法禁止他這種行為吧。”金田一耕助隨口問道。“啊,這個也還在研究當中。那個倔強的老頭啊,一旦上來牛脾氣,不知道會乾出什麼來呢。”等等力警部似乎還不知道,畔柳博士跟伊澤加壽子以前的關係。金田一耕助也覺得,從道義上講,那個問題不該提出來。第二天,金田一耕助打算去一趟輕井澤。這不隻因為受了雄島隆介的委托,更主要的是,他對這個案子,逐漸產生了興趣。可是三點左右,等等力警部卻給他打來電話,案情急轉直下。等等力警部的電話是這樣的:昨天晚上,畔柳博士在自己家裡,被無情地突然殺死了,請趕緊前往畔柳博士在麻布的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