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1)

托馬斯·?魯賓遜把右手繞到身體左側,托住左臂往上抬,伸向桌子上的《聖經》,試圖用他那隻如同橡膠假肢一般的左手去接觸黑色的封麵。當他舉起右手準備宣誓的時候,那隻不聽使喚的左手從《聖經》上滑落下來,打在書記員的桌子上。他正要再試一次,泰勒法官用粗啞的嗓音說了聲:?“湯姆,就這樣吧。”湯姆宣過誓,走上證人席,坐了下來。阿迪克斯快速引導湯姆向大家做了一番自我介紹:現年二十五歲,已婚,有三個孩子;曾經觸犯過法律——因擾亂社會治安被判處三十天監禁。“既然確定是擾亂社會治安,”阿迪克斯說,“具體是什麼行為?”“跟人打架,他要用刀子捅我。”“他得逞了嗎?”“是的,先生,受了點兒傷,不是很重。你知道,我……”他動了動左肩膀。“我明白,”阿迪克斯說,“你們兩個都被判刑了嗎?”“是的,先生,我交不起罰款,隻好去服刑。那個家夥交了錢。”迪爾探身越過我,向傑姆問道:阿迪克斯這是在乾什麼?傑姆說,阿迪克斯在向陪審團顯示,湯姆沒有什麼可隱瞞的。“你認識馬耶拉·?維奧莉特·?尤厄爾嗎?”阿迪克斯問。“認識,先生。我每天去地裡乾活,來回都得經過她家。”“誰的地?”“我給林克·?迪斯先生家做采摘工。”“十一月份還要摘棉花嗎?”“不是,先生,秋冬兩季我都在他家院子裡乾活兒。我全年基本上固定下來隻給他乾活兒,他家種了好多胡桃樹這類的。”“你說你每天去乾活,來來回回都得經過尤厄爾家。還有沒有彆的路可走?”“沒有,先生。據我所知,沒有。”“湯姆,她以前跟你說過話嗎?”“噢,說過,先生。我每次經過都會衝她抬抬帽子,打個招呼。有一天,她喊我進院子,要我幫她劈開一個大立櫃。”“她是什麼時候喊你去劈開那個——大立櫃的?”“芬奇先生,那是好久以前的事兒了,是在去年春天。我記得很清楚,因為剛好是鋤棉花的季節,我身上帶著鋤頭。我對她說,我隻帶了把鋤頭,她說她有把斧子。她把斧子遞給我,我就幫她劈開了那個大立櫃。她說:‘我看我是不是得給你五分錢?’我說:‘不用啦,女士,我不收錢。’然後我就回家去了。芬奇先生。這是去年春天的事兒,都過了一年多了。”“從那以後你又去過她家嗎?”“去過,先生。”“什麼時候?”“嗯,我去過好多次。”泰勒法官本能地伸手去拿法槌,卻又把手放下了。沒等他發威,樓下的嗡嗡聲就自行消失了。“是在什麼情況下去的?”“您說什麼,先生?”“你為什麼到她家院子裡去過那麼多次?”湯姆的額頭舒展開了。“先生,是她喊我進去的。我每次經過她家,她好像都有點兒小活兒要我幫忙——像是劈柴火啦,打水啦。她每天都要給那些紅色的花澆水……”“你乾這些活兒有報酬嗎?”“沒有,先生。頭一回她提出要給我五分錢,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提起過。我很樂意幫她,尤厄爾先生好像不怎麼幫她,彆的孩子也一樣,而且我知道她沒有什麼閒錢。”“彆的孩子都在哪兒?”“他們就在房子周圍,到處亂跑。我乾活兒的時候他們就在旁邊看著,有幾個還趴在窗台上。”“馬耶拉小姐和你說話嗎?”“說啊,先生,她和我說話。”湯姆·?魯賓遜的證詞讓我漸漸意識到,馬耶拉·?尤厄爾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人,甚至比怪人拉德利還孤獨——怪人拉德利都已經有二十五年足不出戶了。阿迪克斯問她有沒有朋友的時候,她一開始好像根本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後來又認定阿迪克斯是在取笑她。我覺得她是個可憐蟲,就像傑姆說的那些混血兒:白人不願意搭理她,因為她和豬玀一樣的人朝夕相處;黑人不想跟她打交道,因為她是個白人。多爾夫斯·?雷蒙德先生喜歡與黑人為伍,但這是她無以效仿的,因為她沒有河岸上的大片土地,也不是出身於一個有優良傳統的古老家族。在談到尤厄爾家的時候,沒人會說:?“那隻是他們的生活方式而已。”除了每年給他們送聖誕籃和救濟款,梅科姆的男女老少根本不會理睬他們一家人。湯姆·?魯賓遜大概是唯一一個對她表示過尊重的人,而她卻說湯姆占有了她。她站起來望向湯姆的眼神,就像是看著自己腳下的泥土。“你有沒有,”阿迪克斯打斷了我的思索,“隨便在什麼時候,進到尤厄爾家的院子裡——未經他們家的人明確邀請,你有沒有在什麼時候擅自進入他們家?”“沒有,先生,芬奇先生,從來沒有。我不會那樣做的,先生。”阿迪克斯曾經說過,判斷一個證人是在撒謊還是在講真話的一種方法是聽其言,而不是觀其色。我把他的方法用在了湯姆身上:他一口氣否定了三遍,不過他的語調很平靜,沒有拖泥帶水,哼哼唧唧。雖然他的嚴詞否認未免有些太過,但我發現自己還是相信他的話。他看上去是個本分正派的黑人,一個本分正派的黑人絕不會自作主張進入彆人家的院子。“湯姆,去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傍晚,你經曆了什麼事?”樓下的觀眾都屏住了呼吸,身子向前傾。我們身後的黑人也是同樣的動作。湯姆有著黑絲絨一般的皮膚,並不光亮,而是像色澤柔和的天鵝絨一般。他的眼白在麵龐上流蕩著神采,開口說話的時候,瑩白的牙齒也閃著亮光。如果沒有肢體殘損的話,他會是一個標準的男子漢。“芬奇先生,”他說,“那天傍晚,我跟平常一樣下工回家,經過尤厄爾家的時候,看見馬耶拉小姐在前廊上——就像她剛才所說的那樣。當時那裡好像非常安靜,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我一邊走一邊尋思這是什麼原因,馬耶拉小姐喊了我一聲,讓我過去幫個忙,說就一會兒工夫。於是我走進院子,東瞧瞧西望望,看有什麼柴火要劈,可是什麼也沒看見。她說:‘不是劈柴,是屋子裡有活兒要你幫忙。那扇破門的合頁鬆了,你看,很快就要到秋天了。’我說,馬耶拉小姐,你有螺絲刀嗎?她說,應該有。於是我就走上台階,她做了個手勢,讓我進去,我就走進前屋,看了看那扇門。我說,馬耶拉小姐,這門看著好好的。我又把門來回扳了幾下,合頁也都沒問題。正在這時候,她在我麵前把門關上了。芬奇先生,我一直在想,她家裡怎麼這麼安靜,突然我明白了,原來彆的孩子都不在家,一個也不在。我說,馬耶拉小姐,孩子們都去哪兒啦?”湯姆那黑絲絨一樣的皮膚開始變得油光發亮,他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我問她孩子們上哪兒去了。”他繼續說,“她告訴我——當時她好像差點兒笑出聲來,她說他們都去鎮上買冰激淋了,還說:‘我花了整整一年時間才給他們每人攢夠了五分錢,不過我還是做到了。他們全都到鎮上去了。’”湯姆顯得有點兒不安,不過這和潮濕悶熱的天氣無關。“你是怎麼回答她的,湯姆?”阿迪克斯問。“我說的好像是,噢,馬耶拉小姐,你這樣犒勞他們真是妙極了。她說:‘你真是這麼想的?’我覺得她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想說的是,她那種攢錢的做法很絕妙,用冰激淋犒勞他們也很體貼。”“我明白你的意思,湯姆,接著說吧。”阿迪克斯說。“哦,我說,我最好還是走吧,因為也沒什麼可幫忙的。可她說,噢,你當然能幫得上忙,然後她讓我踩在椅子上,把大立櫃頂上的箱子拿下來。”“不是你劈開的那個大立櫃吧?”阿迪克斯問。證人微微笑了一下。“不是,先生,是另外一個,幾乎跟屋子一樣高。我照她說的去做,正要伸手去拿箱子,誰曾想她——她抱住了我的雙腿,她抱住了我的雙腿,芬奇先生。我嚇得趕緊跳下來,把椅子都碰翻了——那是我離開之前在那個房間裡弄亂的唯一一樣東西,唯一一件家具,芬奇先生。我敢向上帝發誓。”“你碰翻椅子之後又發生了什麼?”湯姆呆愣愣地卡在那裡,說不出一個字。他看了一眼阿迪克斯,隨即把目光投向陪審團,然後又看了看坐在自己對麵的安德伍德先生。“湯姆,你在宣誓的時候已經表示要毫無保留地陳述事實。把一切都說出來,好嗎?”緊張之下,湯姆用手掩住了嘴巴。“回答問題。”泰勒法官說。他嘴裡的雪茄已經消失了三分之一。“芬奇先生,我從椅子上跳下來,剛一轉身,她就朝我身上撲了過來。”“朝你身上撲了過來?是猛地一撲嗎?”“不是,先生,她——她抱住了我。她抱住了我的腰。”這回泰勒法官的法槌毫不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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