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那年的秋天出乎意料地過渡到了冬天,就連梅科姆資曆最深的預言家也琢磨不透到底是什麼原因。阿迪克斯說,這年冬天有兩個星期是一八八五年以來最冷的時節。艾弗裡先生說,羅塞塔石碑(羅塞塔石碑建於公元前196年,上麵刻有古埃及國王托勒密五世登基的詔書。石碑上用希臘文字、古埃及文字和當時的通俗文字刻寫了同樣的內容。)上寫得明明白白:如果小孩不聽父母的話,或者抽煙打架,季節就會一反常態。我和傑姆想必也都有份兒,為氣候反常儘了微薄之力,為此我們感到十分內疚,因為這讓鄰居們不高興,也讓我們自己不舒服。就是在那年冬天,老拉德利太太去世了,不過她的死幾乎沒有激起一絲波瀾——鄰居們很少見到她,隻是偶爾看見她給美人蕉澆水。我和傑姆一致認定是怪人最終要了她的命,可阿迪克斯從拉德利家回來說她是自然死亡,這讓我們倆大失所望。“問問他。”傑姆悄聲說。“你去問,你比我大。”“所以該你去問。”“阿迪克斯,”我開口問道,“你見到阿瑟先生了嗎?”阿迪克斯從報紙後麵探出頭來,表情很嚴厲:?“沒見著。”我正要追問下去,傑姆製止了我。他說,阿迪克斯對我們打探拉德利家的事兒仍舊很敏感,再問也沒用。傑姆有個想法:阿迪克斯並不相信我們去年夏天那個晚上的活動僅限於玩脫衣撲克。傑姆也沒有確切的證據,他說那隻是一種隱隱的感覺。第二天早晨,我一覺醒來,往窗外一看,差點兒被嚇死。阿迪克斯在衛生間裡剛刮了一半胡子,我的尖叫聲就把他引了過來。“阿迪克斯,世界末日來啦!快想想辦法吧!”我把他拽到窗前,指給他看。“不是世界末日,”他說,“這是下雪。”傑姆問他雪會不會一直下。傑姆也從來沒見過下雪,但他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兒。阿迪克斯說,他並不比傑姆更了解下雪。“不過照我看,如果天老是這麼潮乎乎的,可能會轉為下雨。”電話鈴響了,阿迪克斯離開餐桌去接電話。“是歐拉·?梅打來的,”他說,“我轉述一下她的話:‘由於自一八八五年以來,梅科姆鎮從來沒有下過雪,今日學校停課一天。’”歐拉·?梅是梅科姆的總接線員,負責傳達公眾通告,發出婚禮邀請,拉響火災警報,還有在雷諾茲醫生不在的時候提供急救指導。阿迪克斯好不容易才讓我們把視線從窗外轉移到盤子上,規規矩矩地吃飯。傑姆問道:?“你知道怎麼堆雪人嗎?”“我一丁點兒也不知道。”阿迪克斯說,“我不想讓你們失望,但是我懷疑外麵的雪都不夠團個雪球。”卡波妮走進來說,雪在慢慢積起來了。我們跑到後院,看見地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濕漉漉的雪。“咱們彆踩上去,”傑姆說,“瞧,你每踩一腳都是在浪費雪。”我回頭看了看自己留下的泥腳印。傑姆說,我們等再多下點雪就可以一股腦兒刮起來堆個雪人了。我伸出舌頭接住一片雪花,感覺舌頭發燙。“傑姆,雪是熱的。”“沒那回事兒。正因為雪太涼了,才讓你感覺發燙。斯庫特,彆再吃了,你又在浪費雪。讓雪都落下來吧。”“可是我想在雪地上走走。”“我知道怎麼辦了,咱們可以去莫迪小姐的院子裡踏雪。”傑姆一蹦一跳地穿過前院,我踩著他的腳印跟在後麵。我們剛來到莫迪小姐家門前的人行道上,艾弗裡先生攔住了我們。他的臉粉撲撲的,皮帶下麵鼓著個大肚子。“瞧你們乾的好事兒!”他說,“自從阿波馬托克斯會戰(在美國南北戰爭中,1865年4月9日,李將軍率領的南方聯軍在阿波馬托克斯向格蘭特將軍率領的北方聯軍投降。)之後,梅科姆幾十年沒下過雪。都是你們這些壞孩子讓季節亂了套。”我想,艾弗裡先生大概還不知道我們去年夏天怎樣密切監視他的一舉一動,等著看他再表演一次,如果這算是罪過的話,下雪也許就是給我們的報應吧。我不用猜就知道艾弗裡先生是從哪裡搜集到了這些氣象統計數據:肯定是直接從羅塞塔石碑上看來的。“傑姆·?芬奇,你聽我說,傑姆·?芬奇!”“傑姆,莫迪小姐在叫你呢。”“你們都待在院子中間。前廊附近的雪下麵有海石竹,千萬彆踩上去!”“是,夫人!”傑姆大聲回答,?“雪天真美啊!您說是不是,莫迪小姐?”“美你個大頭鬼!要是今天夜裡結冰,我的杜鵑花就全完了!”莫迪小姐的舊太陽帽上結了雪晶,亮閃閃的。她正彎著腰,用麻袋把一簇簇灌木叢裹起來。傑姆問她這是要乾什麼。“給它們保暖。”莫迪小姐說。“花木怎麼保暖呢?它們又沒有血液循環。”“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傑姆·?芬奇。我隻知道如果今天夜裡結冰,這些花木都會被凍死,所以要把它們裹起來。明白了嗎?”“明白了。莫迪小姐?”“有什麼事兒嗎,先生?”“我和斯庫特能借您點兒雪嗎?”“老天在上,你們全都運走好了!房子台基下麵有個裝桃子用的舊籃子,你們用那個籃子運吧。”莫迪小姐眯起了眼睛,“傑姆·?芬奇,你要用我的雪乾什麼?”“待會兒您就知道了。”傑姆說。我們從莫迪小姐家的院子裡往自家院子裡拚命運雪,弄得泥濘不堪。“咱們下一步乾什麼呢?”我問。“待會兒你就知道了。”他說,“現在你拿上籃子,把後院的雪都耙在一起,能收多少就收多少,然後運到前院來。彆忘了踩著你的腳印走。”他又提醒了一句。“傑姆,我們是要做個雪娃娃嗎?”“不,我們要做個真正的雪人。趕緊去乾活吧。”傑姆跑到後院,找出一把鋤頭,開始在柴堆後麵飛快地刨土,還把在土裡發現的蟲子都放在一邊。他又跑進屋子,拿來了一個洗衣筐,用筐裝上土運到前院。等運了五筐土加上兩籃子雪之後,傑姆說萬事俱備,可以動手做了。“你不覺得有點兒亂糟糟的嗎?”我問。“現在看著是亂,一會兒就好了。”他說。他撈起一捧泥土,用手拍成一個土墩,然後一捧一捧地往上加土,直到堆出一個軀乾。“傑姆,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黑雪人。”我說。“一會兒就不是黑的了。”他嘟嘟囔囔地回了一句。傑姆從後院拿來一些桃樹枝,編起來彎成骨架,再糊上泥巴。“看上去像是斯蒂芬妮小姐雙手叉腰的架勢,”我說,“身子粗胖,胳膊跟細麻稈一樣。”“我來加粗一點兒好了。”傑姆往泥人身上又是潑水又是培土。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會兒,然後在這個人像的腰圍下麵塑出一個大肚子。傑姆瞟了我一眼,眼睛撲閃撲閃的。“艾弗裡先生的身材就像個雪人,是不是?”傑姆捧起雪來開始往人像上拍。他隻允許我拍背麵,那些人們能看到的部位都由他一手包辦。“艾弗裡先生”就這樣漸漸變白了。傑姆用木片給雪人安上眼睛、鼻子、嘴巴和紐扣,讓“艾弗裡先生”臉上呈現出怒氣衝衝的表情,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再加上一根柴棍,雪人就大功告成了。傑姆後退幾步,欣賞著自己的作品。我們迫不及待地想給阿迪克斯瞧瞧,等不及他回家吃午飯就給他打電話,說要給他一個大驚喜。當他看到大半個後院來了個大挪移,搬到了前院,似乎吃了一驚,不過他還是誇讚我們乾得很漂亮。“我原先不知道你打算怎麼辦,”他對傑姆說,“不過從現在起,我再也不用擔心你了,你總會想出辦法來的。”傑姆聽了阿迪克斯的誇獎,耳朵都紅了,但是當他看到阿迪克斯向後退了幾步,眼神立刻變得警覺起來。阿迪克斯眯起眼睛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咧開嘴笑了,繼而哈哈大笑起來。“兒子,我說不好你將來會從事什麼工作——工程師,律師,還是肖像畫家。你幾乎在我們家前院裡犯下了一起誹謗罪。咱們得給這家夥喬裝改扮一下。”阿迪克斯建議傑姆把這件作品的前部削掉一些,用一把掃帚換下那根柴棍,再給它係上一條圍裙。傑姆辯解說,如果照他說的做,就會弄得肮臟泥濘,不再是個雪人了。“我不管你怎麼做,反正得改動一下。”阿迪克斯說,“你不能隨便給鄰居塑像,借此諷刺嘲弄人家。”“這不是諷刺雕像,”傑姆說,“隻不過跟他很像罷了。”“艾弗裡先生可能不這麼想。”“我知道該怎麼辦了!”傑姆說完,飛跑著穿過街道,消失在莫迪小姐的後院裡,轉眼工夫便滿載而歸。他把莫迪小姐的太陽帽戴在雪人頭上,又把莫迪小姐的灌木剪塞進雪人的臂彎裡。阿迪克斯說這樣就沒關係了。莫迪小姐打開前門走出來,站在廊上隔街望著我們,突然咧嘴一笑:?“傑姆·?芬奇,你這小鬼,趕快把我的帽子還回來!”傑姆仰臉看著阿迪克斯,阿迪克斯衝他搖了搖頭。“她隻是在故作大驚小怪罷了,”他說,“其實她很讚賞你的——大作。”阿迪克斯緩步穿過街道,走到莫迪小姐家門前的人行道上,兩人站在那裡,手來回比畫著,聊得很熱鬨,我豎起耳朵也隻聽見了隻言片語:?“……在你家院子裡豎了個半男不女的陰陽人!阿迪克斯,你永遠也管教不好他們!”那天下午,雪停了,氣溫開始下降,到了傍晚時分,艾弗裡先生最可怕的預言變成了現實,卡波妮把屋子裡的每個壁爐都燒得旺旺的,但我們還是覺得身上發冷。阿迪克斯晚上回到家,說這下有我們好受的了,他問卡波妮願不願意留下來過夜。卡波妮抬頭掃了一眼高高的天花板和長長的窗戶,回答說她還是覺得自家的房子會暖和點兒,於是阿迪克斯開車送她回去了。在我睡覺前,阿迪克斯又往我房間的壁爐裡加了些煤。他說溫度計顯示的是零下九度,這是他記憶中最寒冷的夜晚,我們的雪人也在屋外凍得結結實實。我迷迷糊糊好像才睡了幾分鐘就被人搖醒了,發現身上蓋著阿迪克斯的大衣。“已經是早晨了嗎?”“寶貝,快起床。”阿迪克斯把浴袍和大衣遞給我,說:?“先穿上袍子。”傑姆搖搖晃晃地站在阿迪克斯旁邊,身上穿得亂七八糟。他一手攥著大衣的領子裹住脖子,一手塞在口袋裡,看起來很臃腫。“快點兒,寶貝,”阿迪克斯催促道,“你的襪子和鞋子在這兒。”我機械地把衣服一件件套在身上。“到早晨了嗎?”“沒呢。剛過夜裡一點。趕緊。”我終於意識到情況不妙。“出了什麼事兒?”這時候已經用不著他來告訴我了。就像鳥兒天生知道去哪兒躲雨一樣,我本能地感覺到我們這條街上有麻煩了。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聲和沉悶急促的腳步聲讓我心裡充滿了無助和恐懼。“是誰家?”“是莫迪小姐家,寶貝。”阿迪克斯溫和地說。我們來到前門,看見大火正從莫迪小姐家餐廳的窗戶裡往外躥。鎮上的火災警報突然拉響了,音量比平常高了三倍,尖厲的響聲久久不絕。“房子沒救了,是不是?”傑姆哼唧著說。“我看是這樣。”阿迪克斯答道,“你們倆聽我說,到那邊去,站在拉德利家門前。彆擋著道,聽見了嗎?注意看風往哪邊吹。”“嗯,”傑姆應了一聲,“阿迪克斯,你看我們是不是應該把家具搬出來。”“還沒到時候,兒子。照我說的去做。快跑。照顧好斯庫特,聽見了嗎?彆讓她離開你的視線。”阿迪克斯推了我們一把,我們倆立刻撒腿朝拉德利家的前門跑去。站定之後,我們眼睜睜地看著街上到處都擠滿了人和車,大火無聲地吞噬著莫迪小姐的房子。“他們乾嗎不快點兒?他們乾嗎不快點兒……”傑姆喃喃地說個不停。我們很快就看出是為什麼了。那輛老消防車因為天氣寒冷熄了火,正被一幫人從鎮上推過來。當他們把水管套在消防栓上的時候,管子爆裂了,水噴射而出,在人行道上汩汩流淌。“噢,天啊,傑姆……”傑姆用胳膊摟住了我。“彆說話,斯庫特,”他說,“現在還沒到該擔心的時候。到時候我會告訴你的。”梅科姆的男人們有的穿戴齊整,有的衣不蔽體,真是五花八門,他們正從莫迪小姐家往街對麵的院子裡搬運家具。我看見阿迪克斯搬出了莫迪小姐那張很有些分量的橡木搖椅,心想他真明智,把莫迪小姐最珍愛的物件搶救出來了。我們時不時聽見有人發出叫喊聲,接著看見艾弗裡先生的臉出現在樓上的一扇窗戶裡。他把一張床墊從窗口推到了下麵的街道上,又開始往下麵扔家具,最後人們禁不住高呼起來:?“快下來吧,迪克!樓梯要塌了!趕快出來,艾弗裡先生!”艾弗裡先生於是從窗口往外爬。“斯庫特,他給卡住了……”傑姆倒吸了一口涼氣,“噢,天啊……”艾弗裡先生被卡得死死的。我把頭埋進傑姆的手臂裡,不敢再多看一眼,直到傑姆大叫了一聲:?“他掙脫出來了,斯庫特!他沒危險啦!”我抬頭一看,隻見艾弗裡先生正跨過樓上的陽台。他雙腿蕩過陽台欄杆,順著一根柱子往下滑,竟然失手摔了下來,慘叫一聲,落在莫迪小姐的灌木叢上。我突然發現救火的人在往後退,他們撤離了莫迪小姐的房子,順著街道朝我們這邊走來。他們不再搬家具了。大火已經席卷了二樓,開始吞噬屋頂:窗框燒成了黑色,和中間明豔的橘紅色形成鮮明對比。“傑姆,它看上去就像個南瓜……”“斯庫特,你看!”濃煙從我們家和雷切爾小姐家翻滾而出,就像大霧漫過河岸。人們急忙把水管拉過去。一輛從阿伯茨維爾開來的消防車從我們身後尖嘯而來,轉過街角,停在我們家門前。“那本書……”我咕噥了一聲。“什麼?”傑姆問。“那本《湯姆·?斯威夫特》,不是我的,是迪爾的……”“彆擔心,斯庫特,還沒到擔心的時候呢。”傑姆說著用手指給我看,“你往那邊看。”阿迪克斯站在一群鄰居中間,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那樣子就像是在觀看一場足球賽。站在他旁邊的是莫迪小姐。“你瞧,他都沒著急呢。”傑姆說。“他為什麼不上房頂?”“他太老了,會把脖子摔斷的。”“你看我們是不是應該讓他把家裡的東西搬出來?”“還是彆去煩他了,他知道什麼時候該著急。”從阿伯茨維爾來的消防車開始往我們家房子上噴水,有個人在房頂上指點著哪些地方是當務之急。我眼看著院子裡的陰陽人變黑、倒塌,莫迪小姐的太陽帽落在泥堆上,她的灌木剪不知所終。男人們心急火燎地忙著給我們家、雷切爾小姐家和莫迪小姐家救火,早就脫掉了外套和浴袍,把睡衣和襯衫掖進褲子裡好方便乾活,可是我站在一旁,卻感覺整個人一點點被凍僵了。傑姆試著幫我暖一暖,可是他摟著我也不頂事兒。我掙脫出來,抱著雙肩,原地蹦跳了一會兒,腳才恢複了知覺。又一輛消防車開了過來,停在斯蒂芬妮小姐家門前。可是沒有消防栓給水管供水,消防員於是試圖用手動滅火器澆濕她家的房子。莫迪小姐家的鐵皮屋頂壓住了火焰。隻聽轟隆一聲巨響,房子塌了,火苗到處亂躥,站在旁邊屋頂上的人揮舞著毯子一陣忙亂,急著去撲滅火星和燃燒的木塊。當人們四散離去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開始是一個兩個,後來是三五成群,人都陸續走了。他們把梅科姆的消防車推回鎮上去了,從阿伯茨維爾來的消防車也開走了,隻有第三輛還留在現場。第二天我們才得知,這輛消防車來自六十英裡外的克拉克渡口。我和傑姆悄悄地溜過街道,見莫迪小姐正呆呆地望著院子裡那個冒煙的黑窟窿發呆。阿迪克斯搖搖頭,示意我們她不想跟人說話。他摟住我們倆的肩膀,擁著我們穿過結冰的街道,帶我們回了家。他說,莫迪小姐這段時間會暫住在斯蒂芬妮小姐家。“誰要熱巧克力?”他問了一聲。阿迪克斯在廚房點著爐火的時候,我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喝熱巧克力的時候,我發現阿迪克斯在盯著我,一開始是好奇的眼神,後來他的目光變得嚴厲起來。“我記得我告訴過你和傑姆,待在那兒彆到處亂跑。”“是啊,我們沒亂跑。我們就待在……”“那這毯子是從哪兒來的?”“毯子?”“是啊,小姐。毯子。這不是我們家的。”我低頭一看,這才發覺自己正緊緊抓著裹在肩膀上的一條棕色羊毛毯,就像個印第安女人一樣。“阿迪克斯,我不知道,我……”我轉向傑姆,想從他那裡得到一個答案,但傑姆比我還迷惑不解。他說他一點兒也不知道毯子是怎麼來的,我們不折不扣地照阿迪克斯的吩咐做了,站在拉德利家院門前寸步不離,沒有靠近任何人——傑姆突然停住不說了。“內森先生也在幫忙救火,”他結結巴巴地說,“我看見他了,我看見他了,當時他正在拖床墊——阿迪克斯,我敢發誓……”“好了,兒子,”阿迪克斯臉上慢慢露出了笑容,“看來,今天晚上,梅科姆所有的人都出動了,每個人都用不同的方式幫著救火。傑姆,我記得儲藏室裡有一些包裝紙。你去拿來,我們一起……”“阿迪克斯,彆打斷我!”傑姆像是瘋了一樣。他把我們的秘密一股腦兒倒了出來,完全不去想這會給他自己還有我帶來什麼後果。他就像是竹筒倒豆子,一點兒不剩,全都說了出來,包括樹洞、他的褲子,所有的一切。“……內森先生往樹洞裡填上了水泥,阿迪克斯,他那麼做是為了不讓我們再找到東西——我覺得他是個瘋子,就像人們所說的那樣,但是,阿迪克斯,我對天發誓,他從來沒有傷害過我們。其實,那天晚上,他完全可以把我的脖子割斷,可他卻費了好大勁兒幫我縫好了褲子……他從來沒有傷害過我們,阿迪克斯……”阿迪克斯說了聲:?“好啦,兒子。”他的語調那麼溫和,這讓我又鼓起了勇氣。他顯然完全沒有聽懂傑姆在說什麼,因為他隻是說:?“你說得沒錯。我們最好絕口不提這件事兒,把毯子留著。也許將來有一天,斯庫特可以對他說聲‘謝謝’,感謝他給自己披上了毯子。”“謝謝誰?”我問。“怪人拉德利。你光顧著看火,他把毯子披在你身上的時候你竟然沒發現。”傑姆張開毯子,輕手輕腳地走過來。“他就這樣溜出家門——轉過身——悄悄地走到我們身邊,然後再這樣把毯子披在你身上!”聽了他的話,我胃裡一陣翻騰,差點兒吐出來。阿迪克斯用嚴厲的口吻說:?“傑瑞米,你可彆因為這件事兒再心血來潮,做出什麼光榮事跡來。”傑姆沉下了臉:?“我不會對他做什麼的。”可是我卻發現,他眼裡閃過了一絲大膽冒險的火花。“斯庫特,你想想看,”他說,“當時你隻要一回頭,就能看見他。”中午時分,卡波妮叫醒了我們。阿迪克斯早已發了話,告訴我們今天不必去上學,因為一夜未睡也沒精神學習。卡波妮於是讓我們自己嘗試清理一下前院。莫迪小姐的太陽帽凍在一層薄冰裡,就像是困在琥珀裡的蒼蠅。她的灌木剪被埋在泥土裡,我們不得不把它挖出來。我們在她家後院找到了她,發現她正直愣愣地盯著那叢凍僵了之後又遭受煙熏火燎的杜鵑花。“我們把你的東西送回來了,莫迪小姐。”傑姆說,“我們真為您感到難過。”莫迪小姐回過頭,臉上綻開了我們熟悉的笑容。“我一直想要個小點兒的房子,傑姆·?芬奇。這樣院子就能大一些。想想看,那樣的話,我就能有更多的空地種我的杜鵑花了。”“您不傷心嗎,莫迪小姐?”我驚奇地問道。阿迪克斯曾經說過,她的房子幾乎是她擁有的一切。“傷心?孩子,怎麼說呢,我打心眼兒裡討厭這個老掉牙的牛棚,我有一百次都想自己放把火燒掉它,可是那樣的話人家會把我關起來。”“可是……”“彆替我擔心,瓊·?露易絲·?芬奇,事情總會有辦法解決的,隻是你不知道而已。怎麼說呢,我打算蓋個小房子,招兩個房客,再……啊呀,我將擁有亞拉巴馬最美的院子啦,到時候就連貝林格拉斯家的花園(貝林格拉斯家族的大型庭院以景色秀美著稱,位於亞拉巴馬州的莫比爾市附近,1932年起對公眾開放。)都會黯然失色。”我和傑姆對視了一眼。“火是怎麼燒起來的呢,莫迪小姐?”他問道。“我不知道,傑姆。也許是廚房裡的煙道出了問題。昨天晚上,我一直燒著火,好給盆花取暖。聽說你昨夜碰上了一位意想不到的朋友,瓊·?露易絲小姐?”“您是怎麼知道的?”“今天早晨阿迪克斯到鎮上去的路上告訴我的。說實話,我真希望當時跟你們在一起。我肯定會有所察覺,回過頭去看看。”莫迪小姐讓我大為不解。她的財產幾乎全都毀於一旦,心愛的院子也變得破敗不堪,她卻還這麼有興致關心我和傑姆的事兒。她一定是看出了我的困惑,便對我說:?“昨天夜裡唯一讓我擔心的是大火引起的種種危險和混亂。咱們這整條街都有可能被燒毀。艾弗裡先生得在床上躺一個星期——他真是累壞了。他上了歲數,不能乾這些事兒了,我早就跟他說過。等我騰出手來,趁斯蒂芬妮小姐不盯著我的時候,我要給他做個夾心蛋糕。那個斯蒂芬妮一直在打我這個蛋糕配方的主意,都盯了我三十年了,如果她覺得我住在她家就會把配方拱手相送的話,她可就想錯了。”我暗自揣摩,即使莫迪小姐扛不住壓力交出了配方,斯蒂芬妮小姐也根本沒辦法照著做。莫迪小姐給我看過那個配方,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大杯糖,除此以外還有好多彆的配料。這是一個無風的日子。空氣異常清冽,我們都能聽見縣政府大樓的時鐘在報時之前發出的一連串聲響——叮當、哢嗒、嘩啦。莫迪小姐的鼻子顏色很奇怪,我從來沒見過,於是問她是怎麼回事兒。“我從六點鐘開始就待在外麵了,”她說,“到現在都要凍僵了。”她抬起兩手,隻見手掌上縱橫交錯布滿了細小的裂口,還粘著棕色的泥土和乾了的血跡。“您把手都弄壞了,”傑姆說,“乾嗎不找個黑人來乾呢?”他又加上一句:?“還有我和斯庫特,我們也能幫您。”說這話的時候,他口氣裡並沒有舍己為人、慷慨相助的意思。莫迪小姐說:?“謝謝你,先生,不過你們自己也有活兒要乾啊。”她指了指我們家的院子。“您是說那個陰陽人嗎?”我問,“那算什麼?我們一眨眼工夫就能把它耙平。”莫迪小姐垂下頭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嘴唇無聲地動著,突然她雙手抱頭,笑得前仰後合。我們離開的時候,她還在咯咯樂個不止。傑姆說他不知道莫迪小姐是怎麼了——她就是這樣一個讓人捉摸不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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