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1 / 1)

科尼亞把公爵領到不遠處,靠近翻砂街,進了一家臨街底層兼設台球房的咖啡店。店的右牆角有個單獨的小間,裡麵端坐著阿爾達利翁·亞曆山德羅維奇。看上去像個經常光顧此地的常客。他麵前的小桌上放著一瓶酒,手裡還果真拿著一份Ind pendance Belge。他在等候公爵。他一看見公爵進來,就立刻把報紙放在一邊,開始熱烈而又囉唆地解釋起來,但是他的解釋公爵幾乎一句也沒聽懂,因為將軍幾乎已經醉了。“我沒有十個盧布,”公爵打斷他道,“就這麼一張二十五盧布的鈔票,把它兌開吧,找給我十五盧布就成,因為除此以外,我身無分文。”“噢,那毫無疑問。請相信,一會兒就行……”“除此以外,將軍,我有一事相求,您從來沒有去過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家嗎?”“我?我從來沒有去過?您問我這事兒?好幾次啦,親愛的,去過好幾次啦!”將軍叫道,麵帶嘲笑,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樣,“但是我終於自動斷絕了來往,因為我不想助長這種不體麵的結合。您親眼看到,您是今天上午的目擊者:我已經做到了一個做父親的所能做到的一切,——但那會兒是一個慈愛、寬厚的父親,現在將要登場的,則是另一種類的父親,到那時候咱們就會看到,咱們將拭目以待:是一位戰功卓著的老軍人粉碎一場陰謀呢,還是一個無恥的風流娘們進入一個十分高貴的家庭。”“我有一事相求,不知道您能不能作為朋友給我引薦一下,今天晚上帶我去見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我今天非去不可,我有事,但是我完全不知道怎麼進去。方才,我曾經被介紹給她,但是沒有受到她的邀請:今天那兒舉行晚會,發了請柬。然而我準備越過某些禮數,哪怕他們取笑我,隻要能想個辦法進去就成。”“我的年輕朋友,您的話完全,完全對了我的心思,”將軍興高采烈地叫道,“我叫您來決不是為了通融這點零錢!”他繼續說道,順手接過錢,放進了口袋,“我叫您來,就是邀請您結伴同行,前往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家,或者不如說,去討伐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伊沃爾金將軍和梅什金公爵!這場麵給她看看該有多威風!我呢,以祝賀她的生日為名,最後宣布我的看法——間接地,而不是直接地,但是畢竟也跟直接一樣。那時候,就讓加尼亞看著辦吧:聽父親的話,聽戰功卓著以及……可以說吧……等等,等等,或者聽……但是,聽天由命吧!足下的主意非常好。我們九點出發,現在還有時間。”“她住哪兒?”“離這兒很遠:靠近大劇院,梅托夫措娃公寓,差不多就在廣場上,二樓……儘管她過生日,人肯定不會來得太多,散得也早……”天早已斷黑。公爵仍舊坐在那裡,等著將軍,聽他高談闊論。將軍講了許多奇聞逸事,多得數也數不清,但是哪個故事也沒講完。公爵來後,他又要了一瓶酒,足足喝了一小時才把它喝完,接著又要了一瓶,又喝完了。可以認為,在喝這兩瓶酒的時候,將軍已經把自己的身世全講完了。最後,公爵站起身來,說他不能再等了。將軍喝光了瓶底的殘酒後,也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走出了房間。公爵見狀大失所望。他真不明白,他怎麼能這麼傻地輕信一個人。其實,他從來也沒有輕信過他,他隻是指望依靠將軍之力,設法進去,見一見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哪怕鬨出點亂子來也在所不惜,但是並不希望鬨太大的亂子:將軍卻偏偏喝得酩酊大醉,鼓起如簧之舌,海闊天空,喋喋不休,甚至聲淚俱下。他嘮嘮叨叨地說由於他家所有成員的惡劣品行,一切都毀了,現在應該是他們迷途知返的時候了。他們終於走到了翻砂街。仍舊是那個乍寒還暖的天氣,淒涼、溫暖、潮濕的風,在街上呼嘯,一輛輛馬車在爛泥地裡啪嗒啪嗒地走著。一匹匹身強力壯的或者筋疲力儘的馬,奔馳在大街上,馬蹄踩在石子路上發出響亮的嘚嘚聲。渾身淋濕的行人三五成群而又悶悶不樂地躑躅在人行道上,其中也常常遇到一些醉鬼。“您看到那排燈火通明的二樓了嗎,”將軍說,“這裡住的都是我的同僚,他們當中我服役的年頭最長,遭的罪也最多,可我現在卻步履艱難地走到大劇院去,到一個可疑的女人家去!我胸膛裡有十三顆子彈……您不信?當時,皮羅戈夫僅僅因為我就打電報到巴黎去,並且暫時離開被圍困的塞瓦斯托波爾(尼·伊·皮羅戈夫(1810—1881),俄國著名外科醫生,1854—1855年曾參加塞瓦斯托波爾保衛戰,後因沙皇尼古拉一世去世,政局動蕩,遂於1855年離開塞瓦斯托波爾。),巴黎的太醫奈拉通(奈拉通,法國著名外科醫生,巴黎醫學科學院院士,但是他從未到過俄羅斯。)為了科學四處奔走,好容易才弄到一張自由通行證,專程來到被圍困的塞瓦斯托波爾給我檢查身體。這事連最高領導都知道:‘啊,這就是那位身上有十三顆子彈的伊沃爾金!……’提到我都這麼說!公爵,您看見這座房子了嗎?這房子的二層樓上住著我的一位老朋友——索科洛維奇將軍,他有一大家子人,個個心地高尚、光明磊落。這是一家,涅瓦大街上還有三家,海洋街上還有兩家——這就是我現在的全部交遊範圍,也就是說,他們是我的私交。尼娜·亞曆山德羅芙娜早就向環境屈服了。隻有我還在……可以說,繼續在我過去的同僚和下屬的有教養的圈子裡休養生息,而這些人直到今天都十分敬重我。這位索科洛維奇將軍(不過,我已經很久沒有上他家串門了,也沒有看到安娜·費奧多羅芙娜了)……您知道嗎,親愛的公爵,當一個人自己不接見客人的時候,也會不由得中止對彆人的拜訪。然而……“……您好像不相信……話又說回來,為什麼我不可以給我的摯友兼總角之交的公子引薦一下,領他進去認識一下這個可敬可愛的家庭呢?伊沃爾金將軍和梅什金公爵!您將會看到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姑娘,而且不是一位,而是兩位,三位,她們是京城之花,上流社會之花:美麗,有教養,而且風度翩翩……她們關心婦女問題(婦女問題(即婦女平等問題)是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俄國報刊上爭論得非常熱烈的一個問題。保守派和民主派都就婦女問題發表過許多文章。),又能詩善文,這一切加在一起,就成了才貌雙全、多才多藝的幸福的化身,這還不把每人至少八萬盧布現金的陪嫁計算在內,不管是什麼婦女問題和社會問題,錢是永遠不會嫌多的……總而言之,我一定,一定,而且責無旁貸地把您引薦給她們。伊沃爾金將軍和梅什金公爵!”“馬上?就現在?但是您忘了……”公爵剛想開口說下去。“我什麼也沒忘,什麼也沒忘,走吧!上這兒,走上這座富麗堂皇的樓梯。奇怪,怎麼沒看門的,不過……今天是節日,連看門的都走了。他們居然還沒把這個醉鬼攆走。這個索科洛維奇所以有今天,他的全部榮華富貴,都應該歸功於我,歸功於我一個人,而不是任何其他人,不過……瞧,我們現在到了。”公爵已經不再反對這次拜訪了,因此也就乖乖地跟在他後麵,以免觸怒他,但是他滿心希望,這個索科洛維奇將軍以及他的整個家庭,會慢慢地像海市蜃樓一樣化為烏有,成為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因此他們也就能心安理得地下樓,回到外麵去了。但是使他驚懼、使他大失所望的是:將軍居然領著他上了樓梯。就像這兒當真有他熟悉的朋友似的,還不時穿插一些有關他的生平和他家地理位置的詳情細節,而且充滿了數學般的精確。最後,他們爬上二樓,停在右邊一家闊氣的寓所的大門前,將軍伸手去拉門鈴,——一看這情況,公爵便下定決心逃之夭夭,但是一個奇怪的情況使他暫停了一分鐘。“您找錯門了,將軍。”他說,“門上寫的是庫拉科夫,您要找的是索科洛維奇。”“庫拉科夫……庫拉科夫不說明任何問題。這是索科洛維奇家,因此我才拉鈴找索科洛維奇。寫著庫拉科夫也不要緊……瞧,不是開門了。”門果然開了。仆人向外張望了一下,說:“主人不在家,您哪。”“多遺憾,多遺憾,太不巧了,”阿爾達利翁·亞曆山德羅維奇非常遺憾地重複了幾遍,“親愛的,主人回來後,請您稟報一下,就說伊沃爾金將軍和梅什金公爵專誠前來拜訪。因來訪未晤,感到非常,非常遺憾……”就在這時候,又有一張臉由房間裡向開著的門外張望了一下,看來這是一名女管家,甚至可能是家庭教師,一位四十歲上下的女士,穿一身深顏色服裝。她聽到伊沃爾金將軍和梅什金公爵的名字後,好奇而又不信任地走近前來。“瑪麗亞·亞曆山德羅芙娜不在家。”她說,特彆注視了一下將軍,“跟亞曆山德拉·米哈伊洛芙娜小姐去看外婆了。”“連亞曆山德拉·米哈伊洛芙娜也跟夫人一起去了嗎?噢,上帝,多倒黴!您想想,太太,我總這麼倒黴!懇請您轉達我對夫人的問候,並請轉告亞曆山德拉·米哈伊洛芙娜,請她想想……總而言之,請轉達我對她的衷心祝願,祝願她星期四晚上在聽肖邦敘事曲時,她對自己的祝禱能如願以償,小姐會記得的……請轉達我的衷心祝願!伊沃爾金將軍和梅什金公爵!”“我不會忘記的,您哪。”那位太太有點相信了,向他鞠躬道彆。下樓的時候,將軍的熱情不減,繼續表示惋惜:他們沒能碰到主人,公爵失去了認識這麼一個可敬可愛家庭的絕好機會。“您知道嗎,親愛的,我有一些詩人氣質,您沒有發現這點嗎?不過……話又說回來,好像,我們剛才去的地方不完全對頭,”他突然完全出乎公爵意料地說道,“我現在想起來了,索科洛維奇家住在另一幢樓裡,甚至,好像,現在住在莫斯科。對,我有點弄錯了,但是……這也沒什麼。”“九_九_藏_書_網我隻想知道一點,”公爵垂頭喪氣地說道,“我是不是完全應該不再指靠您,乾脆讓我一個人去得了?”“不再指靠我?您一個人去?但是,這又從何說起呢?對於我,這是一件舉足輕重的大事,我全家的命運在許多方麵都取決於這件事的成敗。但是,我的年輕朋友,您太不了解我伊沃爾金了。誰提到‘伊沃爾金’,就等於說‘穩如大山’:你可以像指靠大山一樣指靠我伊沃爾金。我剛開始在騎兵連當差的時候,人家就說,依靠伊沃爾金就像依靠大山一樣。我隻是想順路拜訪一家人家,在經過出生入死、艱難困苦之後,已經好多年了,我的心隻有在那裡才能得到休息……”“您想回家?”“不!我想……去看看我從前的一位下屬,……甚至是位朋友……捷連季耶夫上尉的遺孀,捷連季耶娃太太。在這裡,在這位太太家裡,我的精神得到恢複,可以把我生活中和家庭裡的種種煩惱帶到這裡……因為我今天肩負著很大的道德重擔,所以我……”“我覺得,我方才驚動大駕,”公爵喃喃道,“本來就做了一件十分愚蠢的事。何況您現在……再見!”“可是我不能,不能放您走,我的年輕朋友!”將軍著急道,“她是一位寡婦,孩子們的母親,她在自己心裡彈奏出的琴聲,能在我全身引起共鳴。拜訪她——五分鐘而已,在這家人家,我用不著客氣,我差不多就住在這裡。我先洗把臉,稍微修飾一下,然後咱們就雇輛馬車直奔大劇院。請相信,今天我整個晚上都需要您……就是這幢樓,我們已經到了……啊,科利亞,你也在這兒?怎麼,瑪爾法·鮑裡索芙娜在家嗎?還是你自己也剛剛到?”“噢,不是的,”科利亞回答,他恰好在這幢樓的大門口碰見他們倆,“我早就在這裡了,陪伊波利特,他病得更重了,今天早晨躺倒的。我現在下樓到小鋪去買副紙牌。瑪爾法·鮑裡索芙娜在等您。不過,爸爸,您怎麼這樣!……”科利亞注視了一下將軍的步態和站相後,說道,“也好。咱們先上去看看。”自從遇到科利亞後,公爵就想,不妨先陪將軍到瑪爾法·鮑裡索芙娜家去一趟後再說,不過隻能去一會兒。公爵的意思是想轉請科利亞幫忙,至於將軍,他打定主意一定要把他甩掉,他不能原諒自己,方才竟想指望他。他們走了很久,才走到四樓,而且走的是後樓梯。“您想讓他們認識一下公爵?”上樓的時候,科利亞問。“是的,好孩子,我想讓他們認識認識,伊沃爾金將軍和梅什金公爵,但是怎麼……瑪爾法·鮑裡索芙娜怎麼啦……”“我說爸爸,您還是不去為好!她會吃了您的!您三天不露麵了,她等錢花。您乾嗎要答應給她錢呢?您老這樣!現在就瞧您怎麼脫身吧。”在四樓,他們在一扇低矮的房門前停下了腳步。將軍看來有點膽怯,把公爵推到前麵。“我就留這兒,”他嘟囔道,“我要讓她喜出望外……”科利亞頭一個進去。一位太太濃妝豔抹,穿著便鞋和短棉襖,頭發編成兩根小辮,四十上下,從門裡探出頭來,於是將軍的喜出望外便出乎意外地破滅了。那位太太一看見他後,就立刻喝道:“原來是他呀,這個下流陰險的小人,我正望眼欲穿地等他來哩!”“咱倆進去吧,這沒什麼。”將軍向公爵喃喃道,還想對這種窘境天真地付之一笑。但是,這並不是沒什麼。他們剛進屋,穿過又黑又矮的前室,走進狹窄的起坐間,屋裡擺著半打藤椅和兩張小牌桌,女主人就立刻用一種訓練有素的帶著哭腔的、習以為常的聲音接著說道:“你也不嫌害臊,也不嫌害臊,你這個蠻子,我們家的暴君,既野蠻,又凶狠!你敲骨吸髓,把我搜刮得一乾二淨,還不滿意!我還要容忍你到什麼時候呢,你這死不要臉的東西!”“瑪爾法·鮑裡索芙娜,瑪爾法·鮑裡索芙娜!這位是……梅什金公爵。伊沃爾金將軍和梅什金公爵。”將軍戰戰兢兢、不知所措地嘟囔道。“您相信嗎,”那位上尉夫人驀地對公爵說道,“您相信嗎,這個死不要臉的東西,連我們這些孤兒寡母都不放過!把所有的東西都搶走了,把一切都當儘賣光,什麼也不剩下。我拿著你的借據有什麼用,你這又狡猾又沒良心的東西,你說呀,你這狡猾的騙子,回答我呀,你這黑了心的東西:我拿什麼,拿什麼來養活我這些孤苦伶仃的孩子呢?現在,他倒來了,醉得東倒西歪……我到底什麼事觸怒了上帝呀,你這卑鄙下流、豈有此理的騙子,你回答呀?”但是將軍顧不上回答。“瑪爾法·鮑裡索芙娜,這是二十五盧布……這是我求助於一位高尚已極的朋友所能做到的一切。公爵!我不幸而大錯矣!生活……就是這樣……可現在……對不起,我四肢乏力,”將軍站在房間中央,向四下裡鞠躬致意,“我四肢乏力,對不起!列諾奇卡!把枕頭拿過來……寶貝兒!”列諾奇卡是個八歲的小女孩,她立刻跑去取枕頭,拿來放在一張又硬又破的漆皮沙發上。將軍坐到沙發上,還有許多話要說,但是他的身體剛一碰到沙發,就立刻向一側倒下,轉過身去麵對牆壁,像一個胸襟坦蕩、問心無愧的人那樣呼呼大睡。瑪爾法·鮑裡索芙娜既客氣又傷心地請公爵在牌桌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在他對麵,用手支住右腮,開始望著公爵,默默地歎氣。三個小孩,兩個女孩和一個男孩,其中列諾奇卡是老大,他們三人也走到桌子跟前,而且三人都把手放到桌子上,三人也都開始聚精會神地打量公爵。突然,科利亞從另一間屋裡出來。“科利亞,我很高興能在這裡遇見您,”公爵對他說,“能不能求您幫個忙?我一定要去找一下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我方才請阿爾達利翁·亞曆山德羅維奇幫忙,可是他睡著了。您帶我去吧,因為我不知道街道,也不認識路。不過,地址我倒有:大劇院附近,梅托夫措娃公寓。”“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她從來沒在大劇院附近住過,如果您想知道的話,我父親也從來沒去過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家。奇怪的是,您居然希望他能替您做什麼。她住在弗拉基米爾街附近,靠近五道口,而且從這裡去要近得多。您現在就去嗎?現在九點半。好吧,我帶您去。”公爵和科利亞立刻走出門去。可歎的是公爵已經無錢雇馬車,隻能走著去了。“我本想介紹您跟伊波利特認識一下,”科利亞說,“他是那位穿短棉襖的上尉太太的長子,他住另一間屋:身體不好,今天已經躺了一天。不過,他這人很怪,非常愛麵子。我覺得他看見您會覺得不好意思的,因為您正好在這時候來……我就不像他那樣不好意思,因為我這邊是父親,他那邊是母親,這事畢竟有區彆,因為男人乾這種事並沒什麼可恥。不過,男女兩性在這種情況下孰輕孰重,孰是孰非,很難說,這也許是偏見。伊波利特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青年,但是他又是某些偏見的奴隸。”“您說他害了癆病?”“是的,看來還不如早死好。我要是他,一定希望死了拉倒。他舍不得弟弟妹妹,他們還小。如果可能,如果有錢的話,我一定跟他另租一套房子單過,跟我們兩家一刀兩斷。這是我們的幻想。告訴您吧,我方才把您的事告訴他了,他居然非常生氣,說什麼誰挨了人家耳光,又輕描淡寫地放過去,而不要求對方決鬥的話,此人必定是個混賬東西。不過,他的脾氣很大,我已經懶得同他爭論了。就這麼回事,這麼說,您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立刻提出邀請,請您上她家去的囉?”“問題就在於她沒有請我。”“那您怎麼去呢?”科利亞叫道,甚至在人行道上站住了腳,“而且……還穿著這樣的衣服,那兒可是發了請柬,招待客人的晚會呀!”“我真不知道我怎麼才能進去。讓我進去,很好,不讓我進去,也隻能拉倒。至於衣服,現在有什麼辦法呢?”“你有事找她嗎?還是不過想到‘上流社會’去pour passer le temps(法語:消磨消磨時間。)?”“不,我其實……也就是說,我是有事才去的……我很難把這事說清楚,但是……”“嗯,您到底有什麼事,悉聽尊便。我感到最要緊的倒是,您到那兒去不要僅僅為了要去參加晚會,踏進風流女子、將軍和高利貸者組成的紙醉金迷的圈子。如果是這樣,對不起,公爵,我就要嘲笑您,看不起您了。那兒極少正人君子,甚至沒有人值得您真正尊敬。這就使人不由得瞧不起他們了,可是他們卻要求彆人尊敬他們。瓦裡婭就是頭一個瞧不起他們的。公爵,您發現了沒有,當代,人人都是冒險家!特彆是在俄國,在我們親愛的祖國。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形成的——我不明白。看上去,基礎似乎很牢固,然而現在怎麼樣?這話人人都在說,而且到處都在這麼寫。揭露成風,我國人人都在。父母首先打退堂鼓,自己都羞於談從前的道德。瞧,在莫斯科,就有一個做父親的勸兒子,隻要能拿到錢,可以不擇手段(作者暗示1866—1868年曾經轟動一時的達尼洛夫案。罪犯是一個19歲的大學生,在他父親的唆使下,殺死了高利貸者波波夫和他的女傭人。),這事都見報了。再看我家的這位將軍。唉,他成什麼啦。不過,話又說回來,我覺得,將軍還算是正派人。真是這樣的!不過老愛胡來和喝酒罷了。真是這樣的!我甚至怪可憐他的,不過我不敢說,因為大家都笑我,可是真的,我怪可憐他的。那些聰明人又怎樣呢?全放高利貸,無一例外!伊波利特還替放高利貸者辯護,說這樣做是必要的,是經濟衝擊,是一種漲潮和退潮,鬼才明白這是什麼謬論。他的這一套使我感到非常懊惱,但是他愛發火,您想想,他母親,也就是上尉太太,從將軍手裡接過錢,轉眼之間就以驢打滾的利息再轉借給他,太可恥了!您知道嗎,媽媽,就是我媽,將軍夫人尼娜·亞曆山德羅芙娜,常常幫助伊波利特,給他送錢,送衣服,送什麼都有,甚至還通過伊波利特送給那些孩子們,因為他們孤苦伶仃,無人照看。瓦裡婭也這樣。”“瞧,您說我國沒有正人君子和強者,大家都放高利貸。瞧,現在出現強者了,您母親和瓦裡婭就是強者。能在這樣的環境下幫助彆人,難道這不是一種道德力量的表現嗎?”“瓦麗卡(瓦爾瓦拉(即瓦裡婭)的昵稱。)這樣做是出於自尊心,出於炫耀,表示她並不比母親落後。可是媽媽這樣做是真的……讓我敬重。是的,我尊敬這種行為,認為這樣做是正確的。連伊波利特也感覺到這是對的,而他的心差不多完全變硬了。他先是嘲笑,說媽媽這樣做是等而下之的行為。但是現在,有時候他也感到這是對的了。!您剛才把這叫作力量?我要記住這話。加尼亞不知道,知道了一定會說這是縱容姑息。”“加尼亞不知道?看來,許多事加尼亞都不知道。”公爵若有所思地脫口說道。“聽我說,公爵,我非常喜歡您。今天下午發生在您身上的那事,我總也忘不了。”“我也非常喜歡您,科利亞。”“我說,您在這裡打算怎麼生活呢?我很快就可以找到職業,多少能掙點錢,讓我們住在一起吧,我、您和伊波利特,咱們租一套房間,三個人住在一起,讓將軍常常來看我們。”“我非常樂意。但是我們,話又說回來,以後再說吧。我現在心裡很……很亂。什麼?已經到了?就這座公寓……多闊氣的大門!還有門房。唉,科利亞,不知道這會出現什麼結局。”公爵心慌意亂地站在門口。“您明天再原原本本地講給我聽吧!大膽點,彆害怕。上帝保佑您成功,因為在一切方麵,您的信念也就是我的信念!再見。我要回去講給伊波利特聽。毫無疑問,會讓您進去的,彆害怕!她是一個非常特彆的女人。從一樓的這座樓梯上去,看門人會指給您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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