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見不得光。”邢默湊過去,輕吻他的耳頰,“你至少陪我看過日出,阿英,我一生都已值得。”黎雪英離開太平山回到公寓時,已是下午。他儘量將自己收拾妥善,掩蓋眼角眉梢春意,以及周身情事過後的微妙。中午他接到過黎莉一通電話,語氣已平靜許多,不似前幾日令人憂心。阿鳳姐隨後也同黎雪英通過電話,她對這一天一夜中與黎莉話過什麼,做過什麼一概不提,聲音有些疲憊,但更多是欣慰。她說,黎莉最終決定,將這個孩子留下。不過她希望在孩子生下來前,還能夠見馮慶一麵。話事阿鳳姐轉達,不用黎雪英多問也知,黎莉無法對自己細佬開口。單是對馮慶感情複雜這一點,她就仿佛自己已犯下十惡不赦大罪,日夜輾轉愧怍,說不出口。黎雪英不知一段連自己內心都無法承認,甚至對最親近之人也澀於開口的感情究竟何等苦滋味,但對於家姐,他能最大限度理解,甚至體諒。他哄她,依她,免她多流下一滴淚。又陪同她去醫院安胎,既留不下的已無選擇,不如善待尚且能留下的仔。確定黎莉身體和腹中胎兒無恙後,黎雪英再次聯係邢默,想要知道馮慶此刻下落。馮慶此刻,的確算不得過得好,空蕩蕩的牢房,好似盤古開天辟地前的混沌,充斥各樣人與禽獸,鬼哭狼嚎,說是地獄也絲毫不差。馮慶對O記來說算重刑犯,最終判決結果還要等上麵指示。隻是這一次不同往日,白字黑字,牆上釘釘的罪名,絕無多一分開釋可能。一根根煙抽,看你還在等誰撈出去?沒有,誰也沒有。洪門平日忠心耿耿的馬仔,誰知此時此刻跑到哪裡。要往常或許仍舊兩肋插刀,誓死拚從,但今日不同,再換不回任何一個往日。所謂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淺顯易懂的普世真理,不論白道或黑道都一樣。馮慶身在獄中,至少還能食飽穿暖還有煙抽,已是頂不錯。可惜他從不慣看彆人臉色,在獄中消耗越久,他越知此次自己恐怕在劫難逃。從一開始入冊,他便一直在想,想破頭也未想出這一月來的萬事不順究竟是如何。有人在背後走漏風聲?洪門中二五仔太多?後生們手段太狠辣以至於他不曾發覺?所有理由他逐一排除,最終才將一開始就埋在心裡頭,隱隱那個不願相信的理由撈出來仔細審視。黎莉,他捧在手心裡的女人。這五年中他自知虧欠,對旁人他總剝奪得心安理得,唯獨麵對她時竟會良心不安。或許因為她身體裡流著那個女人的血,同那個女人有著無法割斷的血脈,又或許那雙如此相似的眼,竟時常令他有透過它看到那個人的錯覺。她真的隻是替身嗎?馮慶冷靜下來後仔細審視,最後他發現,不論在五年相安無事,讓他寶貴珍惜的日子裡,亦或此刻,惶惶不安,知道終日將近的日子,他心中始終盤桓她的臉,她的笑,甚至同他在一起的細枝末節……而他像第一次發現,自己竟如此痛苦。近一年來,他的經濟大額虧損,手下人心不齊,後院失火。就連新一代話事人培養起來後,因為年紀關係,他的名望也大不如從前。麵對財富,權利,地位和等等各方麵壓力時,馮慶總能第一時間想到黎莉。他唯獨不曾想,當自己有一日坐在監獄中,去想究竟是誰背叛他時,也會想起黎莉的臉。他從未如此不想在某一刻想起她。一個禮拜後,看管監獄的人忽然打開鐵柵欄。馮慶望向外麵筆直而陰暗地通道,身沒動,也更沒有說話。“出來啊大佬,還當自己在九龍城逍遙?”看管監獄的人不曾有好氣,是個年輕後生,顯然不曾活在馮慶曾經的威懾下,“有人看你,好難得,一個月來竟真有人看你。你要不見我現在就把門關上,也好過多一份麻煩。”“誰要見我?”許久不說話,他的煙嗓沙啞得如老翁。“好靚的女人同靚仔,恐怕是大歌星來的咯,鬼知道做什麼跑到這種地方。”看管人話音剛落,馮慶已站起身來。一個月,不曾與任何熟人接觸,更不報任何幻想。乍聽到黎莉消息,馮慶竟還有幾秒種未反應過來。好在他動作並不慢,抓起香煙後再未多一句話,跟隨看管人前往見麵。黎莉著精致妝容,這一周來她調養不錯,甚至看不出絲毫憔悴。她更無需裝作可憐,他甚至在彆人麵前更要強。但這份坦然在馮慶麵前,無意成為最尖銳諷刺。他的女人在他入獄後看上去依舊得體而美麗,氣色十分好,精神頭也不差,看上去甚至於沒有他過得更好。許多疑問和幾乎將他逼瘋的猜測,在那一刻都有了答案。馮慶平靜地正視女人清澈的眼,心中想,是了,他怎麼會忘記?自己是她的殺父仇人。五年前是,一輩子都是。妄想魚水之歡和五年朝夕相除便能將當年一筆勾銷,罪孽清零,是他癡心妄想,是他陷入溫柔鄉,自我催眠。黎雪英在一邊監看,得到黎莉示意後退開許多距離然後轉過身。馮慶看得出他意思,這是要留空間與時間好給這對曾經的情人。馮慶嘴角漸漸掛起諷刺笑容。兩人沉默坐在桌各一邊,如同無聲角力,又有可能是無話可說。沉默地空擋,他想過千百種開場白,唯獨沒想到的是一種。“我懷孕了。”黎莉剛才眼中尚有千萬種情緒,在這段沉默的對視中,她很快學會如何殺死它們。她將手放在自己腹部,輕柔的,體貼的,就像曾經放在馮慶身上的那雙手,或許也曾有片刻忘記彼此身份,以至於真心實意過吧。“我已有身孕,到現在有三個月,是你的仔。這個仔我留下了,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重炸彈已拋出,眼看對麵人宛如變臉。震驚,不可置信,茫然,痛苦,甚至還能看出一絲為人父的喜悅。可惜這喜悅很快便被席卷到無儘深淵中去,因為馮慶很快意識到,自己不能當這個孩子的父親。馮慶張開唇,嘴巴顫動,如同擱淺的魚,卻吐不出一個字。“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黎莉說道,“我有一些話想問你。”馮慶沉默以對,目光依舊停留在她手掌下平攤的小腹上,無法挪開。下一秒黎莉深吸一口氣,要開口時卻眨眼望天,最終忍了許久還是沒忍住,開口是極其壓抑下不小心泄露出的哭腔:“你很久很久以前愛過的那個人,是不是我媽?”背後幾米開外背對著二人的黎雪英,在聽到這一句時終究是於心不忍。他獨自先行出門,靠在門外的長廊上點燃一支煙,放空式地望著湛藍天空上潔白的雲朵。有人走到他身側,滑落,坐在地上,同樣望住外麵的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