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訓卻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也不多說,對他們揮了揮手,然後徑直向小院正麵的一間木屋子走去,頭也不回地說道:“你跟我來。”女人左右看了看,侍衛們都站著不動,她便疾走了兩步,跟上薛崇訓。二人進了木屋,將房門關上之後,隻見這間木屋很小,連窗戶都沒有,陳設也是十分的簡單,隻有兩張墊著皮子的胡床和一張櫚木大案,胡床一旁的地板上還有塊烏黑的大石頭,大石頭旁邊擺著一個盛滿清水的水桶。另外彆無他物。過得一會,一個梳著二環頭式的奴婢便端了一壺茶上來擺在大案上,然後一屈膝蓋低眉道:“郎君稍候,奴婢們在下麵升火了。”薛崇訓提起茶壺倒了兩杯茶,端起一杯一飲而儘,“不是品茶。先多喝點水,不然一會再喝水對身體不好。”黑衣女人道:“謝謝,我不渴。”屋子裡慢慢變得有些暖和起來了,黑衣女人看了兩次旁邊那塊黑石頭,顯然感覺到熱氣是從石頭上散出來的。“今天我救了你,但我們素昧平生,現在你說說,什麼來頭,什麼人追殺你,為什麼追殺你。你懂的,不要說謊,因為我很快就能查實。”黑衣女人沉默了一陣,她的睫毛很長,眼睛黑而幽深,讓人想到無窮無儘的黑夜。“我沒有姓氏,彆人給了我一個稱呼‘女無常’,同宗的兄弟一般叫我三娘,因為我是第三個進宇文家的孤兒。”“宇文家?”薛崇訓立刻來了興致,端著瓢的手也停頓了一下,然後將半瓢水澆在燒得黑紅的石頭上,馬上“嗤”地一聲,騰起一大股白煙。“就是現在擔任戶部員外郎的宇文孝,剛才在古寺巷裡,和恩公說話的人就是他。郎君是個官,也許也認識他?”薛崇訓點頭道:“是的,有過一兩麵之緣。”宇文孝他不是很熟悉,但他的女兒宇文姬卻是熟人。他想罷不禁問出自己想知道的問題:“看來宇文家是有不為人知的一麵,你先說說,宇文孝是個什麼樣的人。”三娘道:“宇文孝這一脈原本是個漕運茶葉的商人,他是宇文家的次子,因為沒能繼承家產,落魄過好一陣。後來便搜尋拐騙了一些孤兒,養到十幾歲之後替他賣命乾見不得人的勾當。”三娘說到這裡,眼睛裡閃出一絲苦澀:“以前這些東西我們從來保密,至死不言,二哥被人抓住,為了緘口保全大家,不知死得如何痛苦……可是,現在宇文孝要滅口,他無情,我還有什麼義可講?”薛崇訓默默地聽她說話,並不輕易插嘴,隻顧著向石頭上澆水,燒紅了就澆。小木屋內已是白煙彌漫猶如夢境,溫度節節攀高。“他裝作一個不起眼的小茶商,實際上卻暗地裡殘暴地勒索運河沿線的商賈,誰要是敢反抗,我們就暗殺誰!宇文孝以此為手段斂取暴利,終於激起了汴渠八大商幫的憤怒,聯合以來調查此事,時朝廷又調任了戶部侍郎同平章事劉安疏通河槽,劉侍郎也管了進來。”薛崇訓點點頭。前年和去年兩年關內大旱,長安米貴,中央的各種物資用度也愈發緊張,但是去年韋皇後不願意離開長安,今年皇帝李旦和太子李隆基要在長安與太平公主對峙,也不可能去洛陽,於是長安的用度就更加依靠漕運南方物資供應了,所以朝廷對河運是非常重視的。“情勢對我們已是十分危險了,二哥因此陷入圈套被抓,宇文孝也準備收手。他花費重金結識了太常寺少卿馮元俊,正巧馮元俊又看上了他的女兒宇文姬,馮元俊通過宦官高力士,竟然為宇文孝謀得了一份官位。這下他洗白了再也不願意回頭,但我們這些替他賣命的人知道得太多,所以一個個被他設計毒害,四弟臨死前預警,我才逃了出來,不是恩公相救,已然死無葬身之地……”室內的溫度已經很高了,二人都已大汗淋漓,在白霧繚繞中,薛崇訓脫了全身的衣服,在腰上圍了塊毛巾,然後舒服地坐在胡床上,閉目想著什麼。“叮”地一聲茶杯輕響,三娘碰了一下茶杯,低聲說道:“有點口渴,我喝口水。”薛崇訓睜開眼睛,隻見她渾身都被汗水浸透,頭發濕漉漉地沾在額頭和臉上,看起來有些狼狽,濕衣服也是緊緊貼著身體,但是又不好脫下來,以至於身體的輪廓完全呈現在了薛崇訓的眼前。不似很多長安貴婦人那樣體態肥胖豐滿,三娘的身材十分苗條,以至於顯得有些瘦弱,但是以薛崇訓前世回憶裡的審美觀,她還是不缺女性特有的婀娜曲線,腰肢柔韌纖細,胸部雖然不大,但因為濕衣服緊貼著露出了倒碗型的輪廓,還有兩個倒碗中間凸起的兩點形狀,卻是彆有一番韻味。“先前叫你預先喝點水不是,現在喝對身體不太好。”薛崇訓淡淡地說了一句。“無妨,我們晝伏夜出,形同鬼魅,養生自然顧不上。”薛崇訓又道:“現在你有什麼打算?”三娘毫不猶豫地說道:“但憑恩公差遣,恩怨自知。”薛崇訓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欲擒故縱地說道:“無論是宇文孝,還是馮元俊,在我眼裡都是小魚小蝦,救你也不怕他怎麼樣,小事一樁,不過是我一時心情好順手之勞,你不必掛在心裡,如果你有其他打算,我不勉強你。”三娘的眼裡竟然露出一種傷感來:“從小就為宇文家做事,隻會殺人,外麵沒有任何朋友和生計,天大地大不知何處是容身之所,如果郎君不嫌棄,把我留在府上做個奴婢吧……我做的菜兄弟姐妹們都愛吃,不知合不合郎君的口味,也許可以做個廚娘?”用她做廚娘太浪費資源了,薛崇訓如是想。按照前世那個社會的體會,社會在進步,生產力在提高,其實說到底就是利用環境裡的資源而已,無論是唐朝燒木柴,還是以後燒礦物,隻是如何利用資源的問題。薛崇訓道:“宇文姬知不知道他父親的事?”三娘頗有些自嘲地說道:“宇文孝平時老是說把我們當成親生兒女,其實區彆很大,他的事並不會讓家人參與……不過宇文姬是知道我們的存在的,應該隱隱也知道一點她父親在做見不得人的事。”薛崇訓道:“恨嗎?要替你的兄妹報仇?”這時三娘露出一種與她的年齡不符的滄桑之感,搖搖頭頹然道:“這都是命,走了這條不歸路,恨沒有用,仇也無從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