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樹(1 / 1)

我離開的時候,我想,無論哪一年,我重新出現在黃沙梁,我都會扛一把鍁,輕鬆自若地回到他們中間。像以往的那些日子一樣,我和路上的人打著招呼,說些沒用的話,跟擦肩而過的牲畜對望一眼。揚鍁拍一下牛屁股,被它善意地一蹄子,笑著跑開幾步。我知道該在什麼地方,離開大路,順那條雜草擁圍的小路走到自己的地裡。我知道乾剩下的活還在等著我呢——那塊翻了一半的麥茬地,沒打到頭的一截埂子,因為另一件事情耽擱沒有修通的一段毛渠……隻要我一揮鍁,便會接著剩下的那個茬乾下去。接著那時的聲音說笑,接著那時的情分與村人往來,接著那時的早和晚,飽和饑,手勁和腳力。事實上許多年月使我再無法走到這個村莊跟前,無法再握住從前那把鍁。二十年前我翻過去的一鍁土,已經被人翻回來。這個村莊乾了件虧本的事。它費了那麼大勁,剛把我喂養到能扛鍁,能揮鋤,能當個人使喚時,我卻一拍屁股離開了它,到彆處去操勞賣力。我可能對不住這個村子。以後多少年裡,這片田野上少了一個種地的人,有些地因此荒蕪。路上少了一個奔波的人,一些塵土不再踩起,一些去處因此荒寂。村裡少了一個說話的人,有些事情不再被說出。對黃沙梁來說,這算多大的損失呢。但另一方麵,村裡少了一個吃飯的人,一個吸氣喝水的人,一個咳嗽放屁的人,一個多少惹點是非、想點餿主意的人,村裡的生活是否因此清靜而富裕。那時候,我曾把哪件割舍不下的事交代委托給彆人。我們做過多麼久遠的打算啊——把院牆壘得又高又厚實,每年在房子周圍的空地上栽樹,樹乾還是鍁把粗的時候,我們便已經給它派上了用途。這棵樹將來是根好椽子料呢。說不定能長成好檁條,樹乾又直又勻稱。到時候看吧,長得好就讓它再長幾年,成個大材。長不好就早砍掉,地方騰出來重栽樹。這棵就當轅木吧,彎度正合適,等它長粗,我們也該做輛新車了。哎,這棵完尿蛋了,肯定啥材都不成,栽時挺直順的,咋長著長著樹頭閃過來了,好像它在躲什麼東西。一棵飛過來的土塊?它頭一偏,再沒回過去。或許它覺得,土塊還會飛過來,那片空間不安全,它隻好偏著頭斜著身子長。我總覺得,是隻鳥壓彎的。一隻大鳥。落到樹梢上,蹲了一晚上。一隻大鳥。那它一直看著我們家的房子。看著我們家的門和窗子。看著我們家的灶台和鍋。那個晚上,沒有一個人出來解手。狗睡著了。搭在細繩上的舊衣服,魂影似的擺晃著。可能有月亮,院子照得跟白天一樣。放在木車上的鐵鍁,白刃閃著光。那時我們全做夢去了。在夢中遠離家鄉。一隻鳥落在屋旁的樹梢上,一動不動,盯著我們空落落的屋院,看了一晚上。它飛走的時候,樹梢再沒有力氣,抬起頭來。我們早幫幫它就好了,用根木頭並住,把它綁直。可是現在不行了。它們最終一棵都沒長成我們希望的那麼粗。我們在黃沙梁的生活到頭了。除了有數的幾棵歪柳樹有幸留下來繼續生長,其餘的全被我們砍了去。它們在黃沙梁的生長到此為止。根留在土裡,或許來年生發出幾枝嫩芽,若不被牛啃掉、孩子折掉,多少年後會長成粗實茂盛的一棵樹。不過,那都是新房主馮三的事了。他一個光棍,沒兒沒女,能像我們一樣期望著一棵棵的樹長大長粗,長成將來生活中一件件有用的東西嗎。我隻記得我們希望它長成好椽子的那棵,砍去後做了鍁把,稍粗,刮削了一番,用了三五年,後來彆斷了,扔在院子裡。再後來就不見了。元興宮的土地比黃沙梁的僵硬,挖起來費鍁又費力,根本長不出好東西。父親一來到這個村子便後侮了。我們從沙漠邊遷到一個荒山坡上。好在總算出來了。元興宮離縣城很近,二十多公裡,它南邊的荒山中窩著好幾個更偏遠貧僻九-九-藏-書-網的村子,相比之下它是好地方了。黃沙梁卻無法跟誰比,它最僻遠。另一棵,我們曾指望它長成檁條的那棵,在元興宮蓋房子時本打算用作椽子,嫌細,刮了皮更顯細弱,便被扔到一邊,後來搭葡萄架用上了,擔在架頂上,經過幾年風吹日曬,表皮黑舊不說,中間明顯彎垂下來。看來它確實沒有長粗,受不住多少壓力。不知我們家往縣城搬遷時,這根木頭扔了還是又拉了回來。我想,大概我已經不認識它了。幾經搬遷,我們家的木頭有用的大都蓋了房子,剩幾根彎彎扭扭的,現在,扔在縣城邊的院子裡,和那堆梭梭柴躺在一起,一天天地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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