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爾文改變中國(1 / 1)

要是評選其思想對現代中國影響最大的外國人,恐怕不是馬克思,而是達爾文。從小孩到老人,幾乎所有中國人都承認進化論的生存法則,都能朗朗說出“發展才是硬道理,落後就要挨打”這樣的句子。達爾文一生沒有踏足過中國,他的學說在自己的祖國甚至受到抵製和懷疑,為什麼中國人那麼喜歡他?那麼輕易地就接受了他?漢學家浦嘉瑉寫了《中國與達爾文》這本書來回答以上的問題。達爾文學說進入中國是在晚清,當時,中華文明在堅船利炮的轟隆聲中,突兀地、被迫地進入世界近代化語境,開始了第一次全麵的自我懷疑。儒家樂觀主義忽然無法自圓其說,天變了,道自然也要跟著變。那個時代最精英的頭腦開始選擇出國留學。晚清留學生急切地想要把學習到的西方思想,作為艱難時世的聖經引入中國,可他們對“真經”的認識,多多少少會由於這種恨鐵不成鋼的心態而導致偏差。嚴複把赫胥黎的《進化論與倫理學》翻譯為《天演論》,引入中國。嚴格說起來,嚴複的老師,並非達爾文,而是社會學家斯賓塞。斯賓塞在達爾文《物種起源》發表之前七年,就提出了社會進化的思想,認為進化是一個普遍的過程,他認為人有優等種族和劣等種族,劣等種族應該在競爭中被淘汰。嚴複讀到斯賓塞的著作,頓時覺得找到了中國落後的原因,就是因為缺乏“物競”而導致的積貧積弱。中國自古不喜“爭”,嚴複就發覺必須鬥爭,如果舊製度在鬥爭中失敗,那麼就說明它本身是落後的,該被淘汰。在翻譯《天演論》的過程中,嚴複不自覺地在其中加入了這種社會達爾文主義的“私貨”,又背叛了斯賓塞反對政府乾預,提倡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的原旨。對達爾文學說最大的異化,來自梁啟超。梁啟超是《天演論》的第一批讀者,他對其中的學說大感驚奇和興奮,他首先把《物種起源》中關於物競天擇的理論,簡單理解成為了種族理論,在《時務報》中寫道:“彼夫印度之不昌,限於種也,凡黑色、紅色、棕色之種人,其血管中之微生物,與其腦之角度,皆視白人相去懸殊。唯黃之與白,殆不甚遠。”隨著梁啟超慢慢接受了種族優劣的學說,他又開始進一步反對“天賦人權”的說法,在《現今世界大勢論》中,梁啟超闡述天下隻有強者有“權利”,無平權,把“絕對強者邏輯”強調到了極致。隨著梁啟超等人對達爾文學說的推崇,諸如楊度“金鐵主義”的學說也開始在中國深入人心。所謂“金”就是黃金,“鐵”就是鐵炮。這些愈發加深了對“強者為王”這一理念的強調。事實上,中國對於社會達爾文主義並不是沒有反思。1912年5月7日,辛亥革命後幾個月,孫中山講話中說:“二十世紀以前,歐洲諸國,發明一種生存競爭之新學說……此種學說,在歐洲文明進化之初,固適於用。由今視之,殆是一種野蠻之學問……誠以強權雖合於天演之進化,而公理實難泯於天賦之良知。”然而,這種反思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1917年,十月革命為中國送來了馬克思主義。達爾文學說和馬克思學說殊途同歸,都是認為“競爭”(馬克思所說的“鬥爭”)在社會變化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曆史是前進的,新的推翻舊的,凡是新的,必然是進步的——共產黨在馬克思學說中找到了“造反有理”的理論基礎,才能如此理直氣壯地喊出“無產階級專政”的口號。浦嘉瑉認為,到了中國之後,達爾文“使暴力變革和暴力革命合法化”。就這樣,達爾文在中國的傳播,以一步步加劇異化的過程,構成了中國人現在的價值觀:“誰贏就跟誰”“國家之間的競爭就是綜合實力的競爭”。力量取代了道德,成為了社會權威的標杆,達爾文花了極短的時間就改變了中國。附記:這篇文章是為《中國與達爾文》一書所作的書評。書很厚,但是非常有意思。作者浦嘉瑉研究了達爾文學說在中國的傳播和接受過程,尤其是原典被翻譯者嚴複“夾帶私貨”地做了改動,其後又被梁啟超、康有為等人異化,然後,變成了如今中國幾乎人人接受的真理。作者認為被異化的達爾文學說,是此後革命派行動的思想來源,也為馬克思主義學說在中國的傳播鋪平了道路。博爾赫斯有一篇晦澀的,叫做《〈吉訶德〉的作者彼埃爾·梅納德》,的主人公梅納德是一位當代作家,他認為《堂吉訶德》“起初是一本有趣的書,現在卻成了表現愛國的精神、文法的傲慢、奢侈的豪華版的工具”。於是,他花了漫長的日日夜夜,去重寫一本早已存在的書。他對原作進行了看似毫無改動、實則差之千裡的修改。梅納德是一個虛構的人物,然而在現實生活中,我們麵對一些早已接受的常識時能否做到毫無質疑?《道德經》的作者是誰?《禮記》到底寫於何時?《論語》的內容哪些屬於孔子,哪些是後人添上的?是否存在一種可能:我們篤信不移的典籍全是虛構的?或者,至少是被扭曲改寫過多遍的?我們奉為神明的,其實是無數個偽經製造者。這種可能性,讓我覺得可怖的同時,也覺得異常刺激。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